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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娃娃红军”李耀宇口述长征:难忘藏族阿妈和朱德总司令草地捉鱼

作者:玫瑰香溢

难忘善良的藏族阿妈

经过红军与藏胞上层人士的谈判,藏胞对红军有了了解,他们拿出青支援红军。

卫生队到甘孜后,从总部领了青稞,用牦牛驮到驻地,借用藏胞的小铁锅,昼夜不停地一锅一锅的烘炒青稞粒粒。在藏胞的帮助下,炒熟的青稞放进水磨,磨出的青稞炒面,用木碗一碗一碗平均分给每个人,作为通过水草地的口粮。

藏区的水磨与四川的水磨不同,河水冲击水轮,水轮带动下片磨盘转动,上片的磨盘上凿出四个孔洞,四条牦牛毛绳穿过洞孔引系在磨房四角木柱上,石磨盘被绳索悬浮在旋转的磨盘之上,调整绳索的松紧,来控制上磨盘对下磨盘的压力,可以根据需要磨出粗细不同的粉末。

卫生队的驻地在一条河谷地中,藏胞的石砌方形碉楼三三两两地坐落在山谷下,远方低矮的山冈上,耸立着一座金碧辉煌的寺庙。我和两名六岁的小伙伴住在一户三口人的藏胞家里。每天,藏族阿妈用木碗给我端来滚热的奶茶和香喷喷的糟粑,她站在我的身旁,用慈爱的目光注视着我狼吞虎咽地饱餐。

藏族阿妈家的石碉楼有三层,石墙厚尺余,石墙横铺粗大的圆木,就是石碉楼一层的顶棚和二层的地板。碉楼底层圈放羊群和马匹,中层为饮食起居之地,上层供奉神龛存储食物。碉楼的木梯十分别致,一根巨大的圆木斜搭在地板的方形开口边沿,圆木的斜面上砍出锯齿形的台阶。我和阿妈家里的小姑娘整天在草原上疯跑,我俩跑到水磨房,去看慢悠悠的水轮吱吱地旋转,又去看牧羊犬在草原上追逐羊群。黄昏时分,我走回阿妈家的石头房,扶着粗糙的石墙,试探着踩上独木梯,钻过天窗,石碉二层的火塘里松木熊熊燃烧,黢黑的铜壶喷着蒸汽。

我的两个幼小的伙伴几乎从不出门,就像小羊羔,伏卧在羊毛堆,蜷曲在火塘旁。火塘旁的石板上,贴满圆圆的青稞饼,藏族阿妈把牛奶黄油兑入青稞炒面,用手反复搅动,攥成一个个糟粑团子,递给我和小伙伴吃。

有一天,藏族阿爸找来了土司,土司对我说:"这家想让你在这儿待下去。跟着红军走,一没吃,二没穿,这么小小年纪,不知哪天死在哪里了。"

我说:"我在这里不懂话呀!"

土司跟藏族阿爸阿妈用藏语商量了一下,又说:"将来我们找一个懂话的教你。"阿妈不停地向我鞠躬,表达她的意愿:求求你啦,留下来吧。

我自幼失去母亲,是爷爷把我拉扯长大,藏族阿妈亲切的关怀,使我第一次感到温暖的母爱,我心想,只要有懂话的,我就留下吧。我扶住阿妈的臂膀,不让她鞠躬。

藏族阿妈只会说一句汉语:"以前……我们很有钱啊!"

土司又陆续找我讲了几次,劝我留下来,不要跟红军走了。当时,红军总部的同志几次来队里讲话:那家藏族老乡愿意你们留下来,你们就是他们家的成员,就跟他们成为一家人,这不是"开小差",等红军回来,你们可以再归队。

同伴们也劝我:"干脆留下来吧,在哪里不都是活人嘛。"

藏族阿妈看我没有留下来的意思,开始为我做出行的准备。她杀掉一只小羊羔,不剖膛,小心翼翼地剥下整个羊皮筒子,用皮硝鞣熟了,然后用两条皮绳扎紧四条羊腿,编成两根背带,做成一条金黄色的羊皮背囊。

在我们整装出发的那天早晨,藏族阿妈一边哭,一边从长袍里掏出六七个青稞饼装进我的衣袋里。藏族阿爸口中不停地念诵着,双手捧着一尊小金佛举到我的眼前。小阿妹紧紧地依靠在两位老人的身旁,一双大眼睛紧紧地盯着我。我记起爷爷讲的话:"小孙孙啊,如果有人对你好,对你哭了,你要给他磕头啊!"我跪在草地上,给阿妈阿爸磕了三个头。他们呜呜哭着,扑上前来把我揽在怀里。

我背上装满青稞炒面的羊皮囊,忍着眼泪跑步追上队伍。在最艰苦的草地行军中,藏族阿妈这一口袋青稞炒面,救了我和许多小伙伴的性命。

跋涉川西北沼泽草原

贺龙的红二方面军到甘孜后,红军又踏上长征的征程。红军医院的伤病员带不走,被留在甘孜,五六百人的哭声惊天动地啊!后来听说这些红军伤兵都被国民党追兵屠杀了。

离开甘孜的前一天,红军总部直属机关召开大会,卫生队的人员都参加了,主持会议的红军干部说:"请余洪远同志作行进动员讲话。"当时也不知道余洪远是多大的官儿,后来他一同与我们过草地行军,有一个警卫员跟着他。余洪远喉咙有病,常常伏在马背上,让卫生员往口腔里喷药水。听旁人讲,他喉咙里的"小舌头"溃烂了。

余洪远讲话很有鼓动性:"同志们,我们明天就要出发了,同红二方面军一起北上抗日!行军开始几天要翻几座大高山,再过一次草地,在草地还要渡过两条大河。路很远,不好走,困难多,口粮少。大家记住朱德总司令在大会上宣布的行军纪律,过草地时,有人陷下去了,千万不要去拉他,谁去拉,也要一起陷下去。同志们要互相帮助互相爱护,走过草地,我们就是胜利!"

"每个同志必须背三斤木柴或牛粪干,草地里必须烧开水喝,不能喝生水,喝了生水容易生病,那就要走不出草地了。"

红军总部给卫生队配备了三匹牦牛,三架帐篷,一大捆干木柴。又派来一位藏族土司,土司有两匹马,两杆马步枪,一百发子弹和四十斤青稞炒面。土司三十多岁,皮肤黝黑,像牦牛一样强壮。他身穿藏袍,腰挂藏刀。红军总部联络参谋说,派一位藏胞土司随你们一起行动,万-你们迷了路,掉了队,你们可以独立行动。

卫生队走过甘孜草原,很快进入良哥山原始森林。森林里光线昏暗,几个人才能合拢的巨树,顶天立地,遮天蔽日。跌倒的大树横七竖八地拦住行人的去路,朽木上布满了一堆堆白色的菌子。夜晚,我躺在厚厚的森林落叶之上,温暖柔软十分舒适。夜雨降临,头顶上水声哗哗,却不见雨水滴落。

走出森林,茫茫草原又展现眼前。红军再次来到阿坝。阿坝草原上的藏胞平静地看待红军的大队人马,自顾放牧,毫无惊慌。

渡过嘎曲河后,草原渐渐变了颜色。一片片水草沼泽在草原中纵横交错,东一蓬西一蓬蒲团大小的草墩子。草墩子之间积满了烂泥污水。一群长脚杆尖尖嘴的白色灰色大鸟,望着我们这群娃娃兵。

眼前,先头部队留下一道道若隐若现的脚印,给我们提示前进方向。但是,一趟脚印不能走过多人,否则踩破草皮,陷入泥泽之中,招致灭顶之灾。卫生队一百多人在草地里拉开空当,互相招呼着四处散开,踩踏着泥水中的草墩一蹦一跳地前进。草墩相距远时,我们只好战战兢兢地蹬着没膝深的污水淤泥,一脚深一脚浅地行进。直到踏上坚硬的草地才松了一口气。进入草地腹地,茅草一人多高,宽大的叶片边缘呈波浪样齿形。

水草地里气候更加变幻莫测,一时烈日灼烤,汗流如雨,遍地的臭水不能止渴;藏族土司说,喝了这种臭水,肚皮发胀,活活胀死人。

烈日暴晒,顷刻间乌云翻滚,铺天盖地的暴雨加裹着鸡蛋大的冰雹倾盆而下。我们按照藏族土司教授的方法,伸张双臂把身旁的茅草拢在一起,将草梢尖挽成扣结,一蓬茅草就成了圆锥状,然后在"圆锥"底部扒开一个洞,人钻进"草洞",只听见冰雹砸在"草锥"上"噗噗"的声响。冰雹停了,大家急忙钻出"草洞",捡拾泥水里的冰雹,咬碎冰雹解渴。冰雹过后,太阳刚刚露头,狂风又来扫荡,连绵阴雨又淅淅沥沥下起来。轻轻飘下的丝丝细雨变成白花花的雪霰,又变成铺天盖地的鹅毛大雪。

幸亏方面军总部给我们配备了帐篷,使我们这些娃娃兵免受夜宿草地的寒苦。宿营地选择在旱草地的缓坡之上,藏民土司和炊事班的大哥大姐负责架设帐篷。他们把牦牛驮载的三根一人多高的木桩竖立在草地上,用这三根木桩分别支起三架帐篷。帐篷不大,如果支高了就遮盖不了多少人。大家钻进帐篷,蜷缩一堆,互相用体温来暖和身体。草地湿滑,天亮起身时,身体下的印窝窝已经渗出一汪清水。透过帐篷的缝隙,草地里篝火熊熊,绝大多数红军战士没有帐篷,他们倚坐在篝火旁,熬过漫漫寒夜。

朱德总司令草地捉鱼

卫生队紧随方面军总部行军。夜幕下的草原,篝火漫无边际。在前方有一盏马灯,朱德总司令的身影在马灯前晃动,不时传来他的四川口音。

踏上旱草地,平缓丘陵有平缓的小河,一群群灰黑色浑圆细长的鱼儿,在河水中游来游去。

朱德总司令带领警卫员们抬着一架蚊帐,下河捕鱼。警卫员们把蚊帐慢慢铺在河底,然后拽住四角,朱总司令站在河岸上,挥舞木棍驱赶水中鱼儿,看见鱼群游到蚊帐上,急令"起网",不料"渔网"的网眼太小,鱼儿随着蚊帐上哗哗流淌的河水逃得无影无踪。我们这群旁观的"娃娃兵"轰地一声都笑了。朱德急得在河边团团转,又喊:"你们几个'背时锤子'怎么搞的嘛!"后来他听从旁人的建议,指挥警卫员拖着蚊帐把鱼儿赶到一个小河岔,用泥土堆成拦水坝,再把水掏干,鲜活的鱼儿在河底挣扎蹦跳,朱总司令高兴地说:"我发财啦,我发财啦!这是谁想的办法,给他记功,记大功。我们明天如果还走这个道,还抓鱼呀!"

晚饭时,我们的野菜汤里多了几条鱼,伙伴们都明白,这鱼儿是朱德总司令送来的。

每天吃饭时,各班围坐在一起,每人从干粮袋中掏出一把青稞面,实际是青稞面疙瘩,干粮袋经雨水浸泡,早已结成一根硬棒棒。掰下一块青稞面疙瘩让周围的人看一看,再泡到野菜汤里。这样互相监督,限制干粮的消耗量,防止没走出草地就断了口粮。快走出草地了,草原上随处可见一堆一堆的白骨、枪械、马鞍和马灯,令人心惊胆战,这是去年中央红军仓促通过草地饿死的烈士遗骨和遗物。

渡过了一条浑黄的大河,伙伴们困累饥饿至极,干粮袋已经干瘪,吃什么呢?四周除了荒草就是成堆的白骨,还有天空上一群群飞鸟儿。地上的荒草白骨不能吃,天上的鸟儿吃不到,炊事班的大哥大姐对我说:"李队长,我们只好杀牦牛了,才能救同志们的命!"

在藏族土司的指点下,用绳子捆住牦牛的蹄子,土司手握匕首,飞快地扎进牦牛的脖颈,鲜红的血喷射出来。土司熟练地剥下牦牛皮,砍下牛头掏出肚肠。这边支起了行军锅,用牦牛运的干柴烧开水,牦牛肉在沸水里煮了几个滚开,土司说可以吃了。每人分了拳头大小一块牦牛肉。牦牛肉吃到口中酥烂纯香。这救命的牦牛肉千金难买啊!

大家又分喝了煮肉的汤水,觉得有了力气,剩下的生牛肉肚肠牛头运走,牦牛皮被一群守候许久的红军战士讨走,他们千谢万谢了,赶紧架锅去煮牛皮。

一头牦牛,全队人吃了一天,走了几十里路。第二天,我们又宰杀了一头牦牛。临出发时,帐篷也不拆了,拆了也没有牦牛搬运。走上一处高坡,回头望去,两架帐篷孤零零在草原上。

又牺牲了两个小伙伴

终于走出草地,全队没有饿死一个人,但每人都饿得两只眼睛发绿。看见草原上出现浅浅的车辙,远方的丘陵上冒起炊烟,土道旁摆放着几个捆好的柴草,远远的山坡上出现了两三间民房。有人家啦!伙伴们互相用兴奋的眼神交流彼此的心情,从心底里升起一股重返人间的感觉,此时,我们已经没有了欢呼的力气。傍晚,我们在一座散布几十间土房的村落宿营。用银元买了麦粒,老乡彻夜推磨,为红军磨面粉。晚饭,我们吃麦面疙瘩汤,一人一碗,不许多喝。

好久没有看见讲汉语的老百姓了,大家围住老乡跟他说话,问这是什么地方啊,村里有多少人啊,问他多大年纪了,问村子里有没有土豪啊,问东问西说个不停。老乡听着似懂非懂,支支吾吾答应着,他们大约感到我们这群娃娃精神有毛病。

走出草地,红军总部的联络参谋三番五次传命,不许我们猛吃猛喝,小米粥只许喝一碗,馒头只许吃一只,当时并不知道为什么,只知道服从命令。

这天的晚饭,一人一只小馒头,一碗羊肉烩苤蓝。饭后,各自在老乡的土炕上睡了。第二天早晨,整队行军,有个班长来向我报告,他们班上死了两个人。这两个娃儿十三四岁,年纪小,不听话,白天的馒头羊肉没有吃够,夜晚偷偷跑到炊事班的厨房又饱吃了一顿。连日行军,大家疲劳极了,睡得很死,这两个娃娃无声无息的被活活胀死了。

我带领全队的伙伴去告别,他俩躺在门板上,破烂的衣裳遮盖不住鼓胀的肚子,肚皮圆圆的泛着青光。大家神情悲戚。我说了一句:"他俩跟着我们雪山草地都走过来了,到这里不听上级的命令,多吃饭被胀死,死得多冤!"

【李耀宇 ,四川省巴中县人。1933年参加红军,曾担任川陕政治保卫局检察员;1935年跟随红四方面军长征;1936年到达陕北,先后担任过黄祖炎、刘锡五、张苏、王德等人的勤务员;1939年加入中国共产党;1941年到陈云、李富春、蔡畅身边工作;1942年担任中宣部行政管理员;1943年到枣园工作;1944年担任延安美军观察组管理员;抗战胜利后,到冀察热辽中央分局工作;1949年在天津军管会服务科负责接待工作;同年8月,跟随黄克诚南下湖南,任省委行政科长;1950年任衡阳铁路局驻上海物资采购组军代表;1958年任衡阳铁路机务段党委副书记;1963年任铁道部天津物资办事处储运科长;1981年当选为中国铁路老战士协会理事;1982年离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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