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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娃娃红军”李耀宇回忆:走上黄土高原,长征结束了

作者:玫瑰香溢

走上黄土高原

几天后,部队来到腊子口前。

腊子口就像陡峭的群山中锯开的一道缝隙,它是岷山山脉北端重要的关隘,是沟通川甘的主要孔道。山路从腊子口峭壁之腰上蜿蜒穿行,路的一侧是悬崖绝壁,另一侧黑黑的深渊,抬头望天空,是一条弯弯曲曲的亮线。山路仅容一个人通行,弯曲陡坡之处,如有一人拿杆梭镖把守,千军万马休想通过。真不知,国民党军队拿着精良的武器,竟然守不住腊子口这样险要之地?

通过了岷山峡谷地区,天地渐渐开朗,覆盖一层红色风化石的陡山消失了,一片片黄土山岭展现在眼前,土路宽阔,人烟繁多。我们来到黄土高原。

离开撑死两个弟兄的那个小山村,又走了两天的路,一个红军首长骑一匹大马,身后跟两个警卫员,把我们最后的那头牦牛和帐篷要走了。

"小同志,把你们的牦牛和帐篷送给我们好不好?"

"好吧,你拿去吧。"

炊事班的饭菜熟了,各班经常四处借盆去打饭打菜。那天,一个小战士看见一户老乡的土墙上扣着一只瓦盆。他取下瓦盆喊了一声:"大娘啊,借您这个盆!"那老大娘追出门外说:"老总啊,那是我的尿盆!"。

小战士听不清当地的方言,误解了,他说:"我还没用呢,你老就要盆。"抱着瓦盆跑到炊事班盛了一盆羊肉熬白菜,吃到盆底,我们都纳闷儿:怎么一股臊气味?!借盆的那位悟出老大娘的那句话,放下碗筷不吃了。过了几天,他才讲出那瓦盆臊味的由来,大家围住他好一通打闹。

在岷州附近的一个镇子宿营。镇中一条二百多米长的马路路面,像弓背一样隆起,乌黑油亮的路面坚硬无比,沉重的铁轱辘大车从路面碾过,却没有留下一道辙痕。这条奇异的马路引起我们极大兴趣,听老乡介绍,这条马路用榨油后的渣滓和黄泥白灰冰糖水混合后碾压铺成。老乡们还说,北面漳县县长就是这个镇上的人。

我们卫生队随军驻进岷州县城。大家兴高采烈地走街串巷。在一处宅院里,我们撕下窗棂格上的糊纸,用火柴点燃了往水井里扔,正巧总部的几个警卫员也来到这个院子,因为前前后后在一起行军,大家都熟识。他们说,好家伙,你们几个在这里玩火!跑上来捉人。他们两个人抱住我,把我脑袋向下,悬放到井口之上,吓唬我说,你玩火嘛,扔到井里算了吧!

我往黑洞洞的井里望去,还有几张纸在井壁上的一个洞口上燃烧,我大喊:"快放下我,水井里有了洞嘿!"急忙派人回队喊人。

大家把绑腿带连接起来,系住一个小人儿的腰,慢慢顺着井壁溜下去。他钻进洞里大声呼喊:"队长,里面有好多东西哟!"随后,我们从这口水井里起出大包小包的粉条、黄糖、海带、木耳和被褥、皮货、搪瓷盆碗。红军总部也被我们的发现惊动了,派人来搬运这些物资。我们又跑遍了岷州城内所有的水井,又发现两眼窖藏,起获的物品不计其数。总部联络参谋专门开了一个全体会议,转达总部的表彰,并给每人发了一只浅绿色的搪瓷碗,洗脸盆每班一只,大家高兴死了!以后吃饭再也不用到处借盆了!

红军经漳县一路向北行军,渡过黄泥汤一样的渭河。

甘肃南部地区物产丰富,黄土山坡层层梯田成熟的稻谷一片金灿灿。路边田边梨树被秋风吹落了树叶,只剩下一只只棕色的梨子悬挂在枝头,梨树下铺落一层梨子,一队队红军从梨树下走过,没有一人去吃满世界的梨子。

行军的队伍不时传出善意的说笑:

"那个龟儿子,咋个掉队喽?"

"他嘛,还不晓得搞什么鬼呦!"

"想吃人家大米和梨子呗!"

"还想娶人家大姑娘,住下啦!"

哈!那几日行军宿营,真的吃上了大米饭,白花花的大米饭呀!喷喷香啊!比吃肉还香。

部队越过一条公路,公路上有一辆黑色轿车,齐头齐脑,怪模怪样,一对车灯像翻露的白眼珠子。我们好奇地围住轿车,猜测它是个什么东西。

"这是什么车呀?轱辘不是铁的,也不是木头的?"

"准是国民党一个大官儿的,拉车的牛还不是让我们红军牵跑了,车就丢下了!"

"这是关押囚犯的车子,把人放进去,就逃不出来!"

从身旁走过的红军插了一句:"这是坦克嘛!"

"坦克是干啥子用嘛?"

"打仗用嘛。"

这个怪东西能打仗?没等我们研究明白,有人吆喝快走,不要掉队!

我们跑下公路的漫坡,走入一道河谷,一道山路与一条河流像一条黄麻和一条白麻捻搓的麻绳,紧紧缠绕无尽无休。河水深不过膝,浅不过脚背,河边堆积片片冰凌,河水冰凉刺骨,脚腿冻得疼痛难忍,最后失去了知觉。这条路我们走了两天两夜,约二三十分钟就要趟一次冰冷的河水。问一下路边的老乡,这样的路还有多远才能到会宁。老乡回答道:"你们走过这段路,要踩水一百多次呢!"夜里行军,无需火把,夜空晴朗透白,山川道路几乎能够辨别清楚。

西进青海班玛草原发军饷

部队离开岷县又返回漳县。

走出草地,上了黄土高原,未及喘息,我们又随红军部队忽然向西行军。

天空阴霾重重,细雨夹和雪粒子绵绵不绝,全军上下人人湿衣裹身。愈向西行,青草愈加矮小枯黄。队伍里的红军战士们也不顾忌了,议论纷纷。

"我们往西干啥去嘛?不去北上抗日啦!""再往西走,我们都成了西天取经的和尚了!"

"听连长说,我们要从这里去新疆。"

"去新疆干啥嘛?"

"新疆靠近苏联,我们去打通苏联的国际路线。"

"那我们可要出国了!"

"出国怕啥,反正有饭吃。"

"听说苏联只有面包,没有大米……"

"饿不死你就行了呗,还想吃大米,哼!"

"这个鬼地方,想开小差也没处跑!"

"......"

每天冒雨行军,荒凉的草原上不见一个藏胞的身影,偶尔看见一两间孤零零的牛屎房子,部队的士气愈加低落,失去了嬉笑和说话。大家无精打采地迈动沉重的双腿,一步一步地向前走。草原愈加崎岖,地面密密麻麻凸起锅盖大小的草皮,草皮下面是两寸厚的冰凌,凸起的草皮就像一个大蘑菇。我们须更加费力地抬高腿脚,跨过眼前的"蘑菇"。

后来,部队在一个"大地方"停下,草原上有百八十间土房子。我跑去问一年长的红军,他冷冷地说:"我们到青海省啦,这里是班玛县!"

卫生队在班玛住了三天,大家挤在房门前,默默地望着外面淅淅沥沥的雨雪,谁也不知道红军要走向何处。

天明,雨雪不停,屋外有人喊:"卫生队同志们,集合了!"大家跑出去,排好队列。几位红军首长和一头牦牛站在雨幕中。

一红军首长说:"这个地方我们也不能久呆了,用银元买牛羊很贵的,现在银元也不多了。上级指示,剩下的银元,单位不集中带了,发给每个人带一块银元,不要丢了,每个单位每个人都记了姓名,有账册的,将来需要集中的,你们再拿出来,集体使用。现在,每个战士发给一块银元,然后我们就出发,向回走,回四川去。我们北上抗日去!"

小伙伴们依次走到牦牛驭子旁边,接过一枚银元。一共三种式样的银元,帆船、孙中山头像和"袁大头",伙伴们互相调换自己喜欢的银元。

长征结束了

我没有参加标志长征结束的会宁会师,卫生队从会宁城外走过去了。

那天部队进了一座砖瓦房很多的村庄,太阳还很高呢,我们就宿营了。本来要在这里休息几天,听说上级不许可,还让向北走。偌大一座村庄不见一个老乡,我一个人四处乱窜,一座二层砖楼的宅院引起我的注意,推门进院,院子里堆满了核桃,爬上二楼,砸好的核桃仁堆到了房顶。我躺到核桃仁堆上,不用手拿,一扭脸张嘴就吃核桃仁,吃饱了,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天明,集合号音使我突然惊醒,我连滚带爬飞奔到集合地点,小伙伴们神色惊慌,议论纷纷,看见我跑来,就问:"大队长,你跑到哪里去了,害得我们好找!"

"我们猜你也不会当逃兵吧!"

"担心你让坏人害了!"

我说:"我在一个核桃仁堆里睡了一夜,那里好多的核桃!"大家来了兴趣,跑去问行军指挥,马上还不出发,我带了二十多人返回"核桃楼",把米袋子,口袋子都装个满满,拿回来的核桃仁全队的人都分了一份。

大家刚刚分完核桃,联络参谋来了,他指着我的耳朵问:"你耳朵里是啥?"伸手抠出一块核桃仁:"怎么还有一个核桃瓣儿?"说着把核桃仁丢进嘴里嚼了。他听了我的解释,批评我:"你一个人往那里跑?你想一想,多么危险!"大家没敢告诉他,去拿人家的核桃仁。他知道了,一定让我们送回去。"三大纪律,八项注意"我们每个人都记得清清楚楚,只是长征出来,不像四川管得那么严格了。我们这群"大娃娃"一路长征,尽受到照顾,常常干出一些违反纪律的事情。

在河连湾这个镇子,我们卫生队又一次调走二十多人。总部来个干部,不太熟悉,问:"谁是队长啊,李耀宇在哪儿?"他说,调二十几个人走,跟总部先走。他没有介绍信,没有签收手续,我随便用手比划了一下,拢出二十几个人,让那人领走了。这二十几个人与我不太熟络,大都是陆续插队进来的。没想到我用手随便一挥,二十几个人的命运与我们大不一样了,他们随方面军总部西渡黄河,九死一生啊!

在河连湾住了五六天,我们卫生队只剩下二十多人了,又跟随红军大队出发,部队里又吵吵嚷嚷地讲西渡黄河,打通国际路线。战士们的情绪较为平静。还没有见到黄河,突然开始了急行军,一路向北疾行。连续五天五夜,一口气不歇,一步不停地猛走。队伍中互相传话,如果不赶快跑,"两马一胡"就要包围我们。行军途中,饿了就从干粮袋里抓一把炒面塞入口中,边走边吃。我们卫生队这群小娃娃,连着三天找不到水喝,找老乡问水,老乡也不告诉。后来遇见一户好心的老乡,他说:"水呀!就在你们脚底下,你们是找不了哟……你们得用银钱买哟!"最后谈好价钱,我们二三十号人,每天喝水做饭,给他10块银元。

我们跟着红军大队一路北行,走到宁夏的盐池县城,远远望见县城的高墙了,前队传下口令,盐池城里住不了这么多人,就地宿营吧。我们二十几个"小鬼"选一块黄土坎儿,背靠背,肩靠肩,坐在黄土地上睡了一夜。

再以后,从盐池开始了沙漠里行军,沙丘无边无际,走上百八十里,偶尔碰见两三户人家。沙漠里没有水,我们按照向导出的主意,每次出发前,脸盆盛上半盆清水,行军路上,几个人轮流端这半盆水,走到中午,喝一点点水,润润喉咙。一直到快宿营了,有了水源,才敢把水盆里的水喝尽。

陕北的定边县遥遥在望,我们端着半盆清水扑进了陕北的怀抱。

定边是我进入陕北的第一座县城。定边位于陕北的西部边界,北面长城外就是内蒙古的沙漠。定边方方正正的城池方圆大约七八里吧。土城墙用二尺长的土坯垒起,有敦敦实实的城门垛儿。城内民居十之八九为土坯茅草屋,苫房顶的茅草,老百姓说是"硬秆草",就是我们过草地防冰雹的那种草。

定边的自然环境恶劣,没有水源,土地贫瘠,城内都是衣不遮体的穷苦人。

我们这个卫生队在定边住了三五日,同伴们仍然陆续被调走,再出发时,全队连我计算在内,只剩下八个人。我们端着半搪瓷盆清水离开定边城,又开始行军。松软的黄沙灌进草鞋,搓磨着脚掌脚背,十分疼痛,索性脱下草鞋,赤脚走沙漠。

大家轮流端水盆行军,别扭透了。

从定边到吴旗保安一路,只看见一口水井,有个老乡在路旁摇动井架上的辘辘,井绳盘了一大坨,我们几个人等在井边,想喝一口水,那老乡一言不发,只埋头摆动轱辘把。等了半晌,我们不耐烦了,说:"不要掉队,走吧!"沿着黄土漫坡向上走,边走边回头,走出了二里多路,我们登上了坡顶,那个老乡还在那里摇动轱辘把。

陕北乡村与四川相比,村子里寺庙和戏台绝无仅有,村头和路边只有矮矮的土地庙。半人多高的土地庙里面少见石雕土地爷和石雕香炉,大多是摆两块砖,起一堆沙土,能烧香就行。土地庙四壁贴满红纸,红纸上书写祈祷祝福之类的字样。

有一次在土地庙旁休息,我们几人互相抓起香灰撒着玩。

"你们家里烧不烧香?"

"我在家里可没见过这样的玩意儿!"

"我家有条桌子,摆香炉,烧蜡烛,上供品……"

"那是设神龛子嘛!"

几个人说着玩着,打闹之中水盆子碰翻了,清水一下子渗入黄土无影无踪。

结果渴了一整天没有水喝。

向导举起手中的木拐,指向远处的一座山峰:"那个山下就是保安!"

我的长征终于结束了,就要开始在陕北的十年生活。

【李耀宇 ,四川省巴中县人。1933年参加红军,曾担任川陕政治保卫局检察员;1935年跟随红四方面军长征;1936年到达陕北,先后担任过黄祖炎、刘锡五、张苏、王德等人的勤务员;1939年加入中国共产党;1941年到陈云、李富春、蔡畅身边工作;1942年担任中宣部行政管理员;1943年到枣园工作;1944年担任延安美军观察组管理员;抗战胜利后,到冀察热辽中央分局工作;1949年在天津军管会服务科负责接待工作;同年8月,跟随黄克诚南下湖南,任省委行政科长;1950年任衡阳铁路局驻上海物资采购组军代表;1958年任衡阳铁路机务段党委副书记;1963年任铁道部天津物资办事处储运科长;1981年当选为中国铁路老战士协会理事;1982年离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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