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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狱里狱外 乍暖还寒时候(一) 下 胡风案骨干贾植芳回忆录

作者:养心莫若寡欲

第二天早上,我因晚间工作,白天还睡着,社长何联奎就气急败坏地跑到宿舍把我叫起来,连说闯祸了。原来蒋介石看了这条新闻后大为光火,当即下了手谕说:该报系我军军报,外国记者报道中国抗战战况,素以中国军方机关报为依据,而该报竟缩小我军英勇将士浴血奋战取得的辉煌战果,实令人气愤!应查明具体情况,加以法办云云。这当然非同小可,可是我的苦衷何联奎自然心里明白,他问明了新闻来源以后,他就走了。何联奎是政治部长陈诚的亲信,这件事很快被周旋过去了,但我是不能再干下去了。没过几天,何联奎就找我去,也不责备那件事,只是说:“你办报不大合适吧? 我可以调你到重庆日本战俘管理所去管日本俘虏,你在日本留过学,派得上用场。”我本来就是不愿在《扫荡报》干,更不愿受他们的调遣,趁机便说:“我是北方人,跑到重庆来水土很不适应,生了一身的疥疮,正想回北方去,战俘所也就不去了。”这使我又想起,我初到报馆上班不久,中央社发来新闻稿,报道出走重庆的汪精卫一次和日方当局在河内的谈判公报,诬蔑抗战,卖国投降的新闻,我出于坚决抗战的立场,在大标题上写道:“汪逆狂吠:汪汪汪……”后来听何联奎面露不悦地对我说,他碰到吴稚老(即吴稚晖),用严正的口吻对他说,你们的报上怎么对汪精卫用这样的标题,太刺激了……云云。

我听了话内有因,一时想不明白,重庆和汪精卫到底是什么关系? 而当时的进步报纸上议论说,除过明的汪精卫,还有“暗藏的汪精卫”云云。这之后,又盛传以德国驻华大使陶德曼为中介,在日汪蒋之间进行斡旋、议和,中日共同反共之说。这以后我流落在西安,当地秦腔戏院以此为素材,编了一出新戏,剧中的蒋介石向陶德曼唱道:“只要老兄帮助我,请到酒馆把酒喝。”为此戏院编剧、演员都遭了殃。当时何联奎虽没明说我有错误,但面色不悦,察言观色,我才知其中有鬼,心下不禁愤然! 这次又碰上湘北的军事新闻,从何联奎要我“开路”的态度看,他早就对我感冒了,我也不愿为了一月八十元受这份窝囊气,所以一口把他介绍我去战俘管理所的意见回绝了。

曹祥华知道这些事以后,跑来找我,说,你既然想回山西,我这里有一个朋友吴歧,也是老留日学生,东京帝大法科出身,他是国民党军事委员会战时新闻检 查局局长陈卓的舅子,陈卓让他在新闻检 查局里负责,你可以通过他的关系到山西新闻检 查处去工作。曹祥华还开导我说,这些位置都是国民党控制新闻喉舌的地方,我们应该尽量利用机会占了它的位子。他还说了一句很通俗的比喻,说这叫“占着茅坑不拉屎”。我当时很信任曹祥华,把他当成老大哥,就答应了他。他引我去见吴歧,吴歧也很热情,说我们都是留日同学,你愿意帮忙,我们很欢迎。吴歧当时就住在他姊夫陈卓的家里,又引我见了一次陈卓。陈卓这个老军阀,当时是国民党军令部的一个厅长,兼战时新闻检 查局局长,他很客套地感谢我帮忙,并说有什么事,就和吴先生谈。我和这个陈卓就有此一面之识。

一九四七年我在上海被国民党中统局特务逮捕后,胡风在外面心急火燎地到处奔走营救我,他因听我和他日常谈话中说起,抗战时期我到国民党山西新闻检 查局工作时,最高领导是陈卓,因此,他就写信给在南京的阿垅,要他找这个陈卓保释我。但阿垅、胡风并不认识这个陈卓,当然没什么结果。但在一九五五年发布的《关于胡风反革命集团第三批材料》里,竟引用了胡风一九四七年九月二十六日给阿垅的信,即托阿垅找陈卓保释我的这封信,在《按语》里竟说成是“胡风及其集团分子同国民党特务们的密切关系”的罪证。直到一九八○年中 央发布的关于为“胡风反革命集团”平反的文件里,才纠正了这一史实。文件引用公 安 部发布的复查报告中说:“胡风曾写信给阿垅找陈卓营救贾植芳事,经查实,陈卓与胡风、阿垅均不认识。一九四七年九月胡风为了营救被国民党逮捕的贾植芳,而想到曾听贾说过认识陈卓,所以写信要阿垅设法去找陈保贾。因阿垅不认识没法找。因此,说胡风、阿垅与特务头子有‘亲密关系’不是事实。”吴歧当时给了我一个中校的军衔,任命我为山西战时新闻检 查处副主任。我立即动身,在一九四◯年二月份回到陕西省秋林镇,这里就是阎锡山的第二战区长官公署和山西省政府所在地,离宜川县不远,半年以前,我正是从那里徒步南下,现在又回到了那里。

路经西安,我找到了半年前与我结伴南下的老乡王某,请他帮忙。他战前在北平朝阳大学上学,因“危害民国罪”被国民党政权判徒刑,关押在陆军监狱,坐了五年,抗战爆发他才被释放。他又找了几个老乡做职员,一起到秋林镇办公。其实我很少管事,大多数工作都由王某担任了。他年龄比我大,阅历更丰富些。我在那时候结识了八路军驻山西办事处处长王世英同志,他还挂着第十八集团军副总参谋长的头衔。他是山西洪洞县人。据他对我说,他是黄埔四期毕业生,三十年代在上海做过特种工作,专事“打狗”,所以他自称是“打狗队队员”。我与王世英从此发生了联系。

一九四◯年夏,我嫂子李星华在周作人的帮助下,带了弟弟李光华和三岁的儿子森林,离开北平去延安,先由我在济南经商的伯父派他的伙计送至山西汾城老家,再由我父亲派一名长工把他们三人送到秋林镇,在我处住了一个多月。由于这一带政治形势复杂,有敌伪占领区,有阎锡山二战区,有国民党统治区,我通过《新华日报》西安分馆经理孙世义(沈颖)关系,设法与西安八路军办事处接上关系。常来我这里走动的王世英说,由他派两个警卫员直接送他们到延安,不必绕道西安了。但我考虑到我所处的环境复杂,稍一走动马上会引起别人注意,所以只能托一名职员,作为送亲戚把她们送到宜川县,再雇马车到西安。《新华日报》西安分馆经理沈颖是我哥哥的同学,是留法回来的,我们早在北平相识,一九三八年夏天又在武汉相遇,我由重庆回山西经过西安居留期间,又无意间相遇,有了来往。李星华三人到了西安后,又在我家在西安开的铺子里等了近两个月,才等到办事处从延安开来的大卡车,坐上到了延安,和一九三八年就去延安的哥哥团聚了。

我在秋林没有待满一年,到第二年春节前后,我突然收到曹祥华通过吴歧打来的密电,说重庆接到山西党政当局的密报,说我带有“色彩”,要求撤换,他要我设法离开,以免意外。这种结果是我早有预感的,趁此机会,我写信到重庆局里,向他们正式辞职,一边就悄悄地离开了秋林,又回到西安,重新开始我的流浪生涯。后来才听说,我离开秋林镇以后,我带来的王某等职员,被重庆派来接替我的新任都免职了。

我不是一个书斋里写文章的人,我的一生中,经历过各种复杂的场面,周旋于各种社会关系,见识过各种政治和社会人物,这些奇奇怪怪的人事在这部回忆录里还将继续登场。检点一生,出入于黑黑白白之间,周旋于人人鬼鬼之中,但心里所向往,所追求的理想之光,从未熄止。所以合则留,不合则去,虽漂泊四方,心却一念系之,问心无愧。既然思想改造运动中要就这两件事对我审查,那就审查吧。

我把这事告诉了曹祥华,他当时在华东局工作,他说,你还是去参加思想改造好,把这些问题讲讲清楚,这是地下党安排你去的,这是你的功劳呢。说到这里,他忽然叹了口气,并笑着说:“解放前我们喜欢乱臣贼子,现在当权了,就喜欢忠臣孝子了。”相近的一些朋友也劝我去,这才勉强而行。果然,到革大政治研究院后,只是一般地讲清了这些经历,并未有人深究。上面指定我谈的重点倒是两个:一是与共产党的关系,二是与胡风的关系。由此我也警觉,原来与胡风的交友也是一个政治“问题”。关于这两个问题,我在以后还有机会写,这里暂且不说了。

11,狱里狱外 乍暖还寒时候(一) 下 胡风案骨干贾植芳回忆录

三个月以后,学习结束了。这其实是一次政治审查,被认为有政治问题或历史问题的人,都被调离原来的教授或学校行政领导岗位,调到外省外地去了,有的甚至由教授降到中学教员。虽然领导对我的思想作风也宣布了一个结论,说我是“三目主义”——“目无组织、目无领导、目无群众”,但我仍然回到了震旦大学。其时震旦大学文学院与震旦女子文理学院实行合并,文学院成立三个系:中文、英文、教育和一个托儿科(由震旦女子文理学院的家政系改过来的)。我当上了中文系主任,第一次算是“干部”了。这以后,知识分子思想改造运动已经在各校全面铺开,每个学校成立了学习委员会,领导教师思想改造,委员会成员大都是外面派来的干部,有市高教局来的,市委组织部来的,也有公 安局的干部,本校教师只有两个人参加,一个是王国秀(女),她是文学院院长,留美学生,历史学教授,还有一个是我。思想改造以后,进行院系调整,外国人办的教会学校、私立大学都取消了,我便调到复旦大学,那是一九五二年八月,在那里,我度过了人生史上最耻辱也最难忘的后半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