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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柯一梦(73)红炉小酒与君尝

作者:宁宁0918
南柯一梦(73)红炉小酒与君尝

每天早晨,老五都规规矩矩的拎着公文包去厂子里上班,他像是一个在洋行写字间工作的勤奋练习生一般,兢兢业业,就像是今天。早晨七点半,老五准时吃完早饭之后,发下餐巾,穿上西装,坐着汽车来到了厂子里,进入办公室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给二老爷打电话!

老五在上班的路上盘算着,二老爷此时是在天津还是在北平,于是他想两边都试试,第一个电话首先就打到了二老爷在天津的小公馆里,接电话的是黄大娘。老五本以为黄大娘会告诉他二哥不在此地,可谁知接了电话之后,黄大娘立刻回答:

“老爷昨儿个来的天津,这会儿还在楼上休息呢,您要是着急,我给您叫去!”

“别别别,我不着急,等二哥歇好了之后你再回。”随后他又问二哥什么时候到的。黄大娘说,嗯,昨天晚上,都挺晚的了,回来之后,二老爷还在府里见了一波客人,这不,歇的晚了点儿,这会儿还没下楼呢。

这话让老五有些暗暗吃惊,我的天!老五在心中想着二哥和关文娴是不是一对共振体呀?怎么那边一有动静,这边就立刻回应起来了?

如果此时二哥在北平,那自己还得坐车过去禀报一下,可谁知二哥昨天晚上就已经打道天津卫了?也就是说自己在和关文娴在那商讨,关于陈少爷的事儿的时候,二哥就已经来到这座城市了。这算是心有灵犀一点通吗?

老五想到这里,又在脑子中画了个大大的叉,二哥和关文娴能有什么灵犀,不过是因为他们俩此时都在高度敏感的关注着这件事儿罢了。这件事的进度与启程,牵动着方方面面的利益。

想到这里老五便对黄大娘说:

“等二哥睡醒你给我禀报吧。就说我想过去同他谈点事儿。”黄大娘在那边笑盈盈的说道:“放心吧,您呐。我把什么事忘了,也不能把这事忘了呀!我给您盯着。”

黄大娘,这是在用温婉的语气和老五套近乎,但不知怎的,老五一看到她就会觉得很不适。起一身鸡皮疙瘩的那种不适。

老五曾经见过黄大娘的好几副面孔,在那惯于魅笑的眼角眉梢之间,还藏有一种森然之感,那是一个凶巴巴的鸨婆模样,一抹脸之间,就能够来回变换。这让老五觉得挺可怕,老五害怕这种能够变来变去的人,或者是说,在隐隐的脑子中,老五害怕那种聪明外露的人,他宁可和自己的保姆老夏妈在一起,整天磨牙絮叨。也不愿意同黄大娘这种伶俐透彻的老女人打交道,因为老五知道和这种人打交道,自己只有吃亏的份,人家那一眼,能够照到他的心窝子里。

就像是一部X光机,谁愿意天天站在X光机前,被辐射呀?所以老五一见到这种人就立刻谨言慎行起来,他一句话也不愿意多说,只是客套了几个字,随后赶紧把电话撂下了!

果然到了上午十一点半的时候,二哥给老五打电话了。

上来先是打听最近厂子里怎么样,又问了几句家常的话,老五回答之后,赶紧向二哥汇报说关文娴想拜托他办点事儿。谁知二哥听了这话一点都不吃惊,他思忖了片刻之后说:

“嗯,这样。你过半个小时之后到我这来吧。哦,对了,来的时候你走后门,我在前面正宴客呢。一大堆不相干的人,回头你还得应酬。这样。你直接上三楼回你的房间,我到时候去那屋找你。

老五听了这话,立刻点点头,于是乎,他让司机小曹开车送他,但这一送并没有送到小公馆的门前,老五选择在前一个路口处便下了车,随后步行来到了小公馆的后门,后门本来是给仆人邮差或是供菜的工人进出用的。在一片有些嘈杂的小巷子里,老五拎着公文包从那里经过,引起了一些人的侧目。不过没走不多少路,便到了二哥家的后门口。

远远的,老五就看到黄大娘正在那里张望着。这个40左右的女人,此时打扮的依然很精致。水光光的头挽着一丝乌发,也烫的卷卷的,一侧高高梳起,留着一缕披在肩膀上,身上穿了一件华蛤丝的夹棉旗袍。那种时隐时现的银丝,藏在宝蓝色的面料里,让人觉得伊仿佛是一条冰森森滑溜溜的银鳞海鱼。

老五一看到这位黄大娘,就觉得冷飕飕的,不知为何,在大冬天里还穿的如此单薄。这种上海时髦旗袍要的就是显腰身,至于穿旗袍的人冷不冷,欣赏她的阔主才不管呢,不过老五却觉得在大冬天里看一个女人衣着单薄,即便是曲线毕露,也找不到什么舒服享受的感觉。在心里总好像是要替她打个寒战似的。

所以一看到黄大娘老五的脚步也不禁加快了,他不想让这位妇人在冷风里站很久,急跑了几下,来到了那扇黑色的铸铁门前。黄大娘一见他,便殷勤地屈了一下膝盖,说道:

“我在这儿等您呢?二老爷让我带您上去。走吧。”说到这里,黄大娘为他拉开了那扇门,随后带着老五穿过窄窄的后院,到了台阶处,黄大娘又急走两步,抢先帮他打开了这幢房子的后门,随后从一个小走廊蜿蜒而上,这条路径老五以前还没走过,要没有黄大娘带着,还真不知道怎么上三楼。

可上楼之后他就认识了,于是老五挥了挥手,对黄大娘说:“你忙去吧,我自己回房间里等一会儿。”

黄大娘此时察言观色了一阵,便也不做多余言语,她对老五说:“那您先进去吧,二老爷,一会儿过来和您说话。”

老五来到了自己的屋子,推门一瞧,这里一切都如常。整齐的床铺,灰格子的床单,还有那一张小小的木书桌,老五拉开椅子,坐在书桌前看了看这安静的角落,不知怎的,他的心情顿时就放松了下来。

既然二哥还没来,老五打算趁这个机会,抓空看看自己的英文笔记。他掏出了那个放在书包里随身携带的作业本,然后在坐那里静静的看起了英文。

过了不一会儿,只听后面木门一响,推门而入的果然是二老爷。老五一回头,便看到了二哥那欣喜的目光,他一见老五就很高兴,伸出双手说道:

“让我拥抱一下我的小波外!”

这下让老五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了,今天二哥的兴致怎么这么高啊?果然二老爷一走近,老五便闻到了一股酒气,他只好站在那儿,任二哥上来拥了拥他的肩膀。老五略带腼腆的说道:“二哥,您这刚喝了两口吧。”

二老爷听了这话,微微的仰起头笑了,他说:

“呵呵,你这是在挤兑我,说我喝高了。我跟你说,也就是四五杯花雕,我哪里就高了,我现在不至于那么不堪用吧!”

“二哥,您那边还陪着客人呢。”

老五从床边搬来了一个小扶手椅,摆在自己的上手位,让二老爷坐下,二哥一见,也挺满意。他微笑着对老五说:

“是几个关外的老客,这不。如今那边的通敌逆产排查,正在进行,把这几个家伙吓坏了,拿了洋钱就往咱这儿跑,我瞧瞧能不能把他们拉住?哎呀,如今遍地财神爷呀!

国府弄的这个逆产排查,把沦陷区的阔人都吓得够呛,你想想,就这点家底好容易躲过了日本人,又躲不过接收大员了,你说这帮人能不着急吗?

所以这不。经人介绍就跑到我这儿来了。你和他们也不熟,在席上坐着也难受。就不用上去了。哦,对了,今天倒是有很好的吃食,你赶上了,有些口头福!”

“什么好东西呀?”老五饶有兴趣的问二哥,二老爷一听这话,便有些洋洋得意了,是广沃给我送来的一味上好关东菜品,你猜是什么?

我哪猜的出来呀?是不是雪蛤或者是熊掌?

哪里呀?那些东西都好弄,广沃给我送的这个可着北平天津。你还真不好找。告诉你吧。是关东酸菜!

嗨,酸菜有什么好的?我瞧北平的二荤铺子里净是卖酸菜白肉的。

哎呀,老五。你不懂。这个酸菜与那些不同,据说这是旧宫里御膳房的师傅专门腌渍的。特别有手法,小宣统吃的都是他们家的酸菜。我尝了尝,还真不错,脆爽如玉,入口鲜香。我今天特地用酸菜火锅招待这几位关外老客,哎呀,让他们吃的一个个大呼过瘾。

我今天用的是宫里的法子。可不同于一般的关东酸菜锅子。我这锅子里加了野鸭胸片,冰蟹,瑶柱,文蛤,白肉,血肠,山鸡,做底。还有一道松花江的大白鱼,这也是广沃将军刚送来的。哈哈哈,告诉你吧,咱们都是沾了人家老姑奶奶的光,广沃实际上是给姑奶奶送的。

那大火锅一开呀,汤水馥郁柔香。酸菜晶莹如玉。吃到口中又爽脆又有余味,回头你一定尝尝,我特地给你单准备出一份来,一会儿让人给你送上来,不过我就没法陪你一块吃了,你小子自己吃独食吧!”

“是吗!那么好吃呢?哎呀。那我这算是占了老姑奶奶的光了”。

老五一听这话,快活地笑了起来,他素来知道广沃将军和老姑奶奶关系深厚,他们两个人曾经有过婚约,但后来又被冲散了。不过这么多年来,无论广沃将军遇到什么好吃的好玩的,一定差人给赫老爷送点来,其中意思也就不用言说了。看来这大白鱼也是一份心意了。

“行了行了,老五,我这是串席,我还得赶紧回去,我下去叫个小丫头给你送上火锅来。哦,对了,除了火锅子,还有好东西呢,你就等着吧。”

说完二老爷朝老五的肩膀上又拍了两下,诡异的一笑,说:“到时候保准你惊喜。”

“我正在城楼观山景,只听得城外乱呐纷纷……”

二老爷一边哼着空城计,一边摇曳身姿,潇洒转走飘然而去,看得老五有些摸不着头脑,他实在是无法想象二哥的脑瓜子是怎么运转的。昨天他还在凝神静气的听着老五的汇报,那言语之间似乎充满了焦虑。而今天呢,立刻来了个大反转,二哥雅兴颇高,是不是生意场上又有什么变化了?

不过对这些老五也不愿意想,他觉得光关文娴给他布置的那些任务,就够让他头昏眼花了。

至于二哥那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操作,他是坚决不想听,不想问,根本就没那个兴趣,他只盼着自己能够把自己这摊事挑起来干明白。不让二哥失望,这就已经是竭尽所能了。

既然二哥心情大悦,气度轻松,老五觉得自己即将汇报的这个事儿,肯定也能够得到圆满的解决。对。只要是二哥一出手,似乎没有解决不了的问题,于是他便悠闲的收起了自己的英文笔记本,去洗洗手,嗯,等着吃传说中的那个御制关东酸菜锅吧!

果然,身后传来了散碎的脚步声,好像还有女孩之间相互低声交谈的声音。“哎,稳着点稳着点。转过来往这边转……”

老五在洗手间里听到了外面的动静,他知道估计是小丫头把小茶几直接端上了三楼。火锅要是不放在茶几上,那端起来也麻烦,而大大的茶几,一个小丫头肯定送不上来,所以招个小伙伴。毕竟二哥这里经常有些年轻的女孩子出没,老五也闹不清,她们都是干什么的,当然他也不想闹情,因为在这幢房子里,老五有过一夜回忆起来就很别扭的经历,那种事儿,他不想再有二次了……

所以此时老五想等那帮小丫头撤去之后,自己再回屋,于是他慢吞吞的在洗手间里认真的洗了洗手,整了整头发,把穿在身上的那件西装外套脱了,但脱了之后他又觉得有些冷。

二哥这里的温度调的比较低,毕竟上了岁数的人,推崇天人合一,老人养生冬季最怕上火,所以历来不喜欢燥热的环境。在二哥这,冬天总得穿个小棉褂子,只穿衬衫的老五也觉得有点凉。他踱步到自己卧室的对面,想在那衣柜里找一件棉衣。他记得有一件小薄棉袄,可问题是怎么找不到了。

老五一想算了,回头再说吧。于是他又把西装披在了身上,就这样扭头进了屋……

老五推开门一看。天呐。一道光照了进来。照进了这个不太亮堂的小房间,老五揉了揉眼睛,这是真的吗?

真的有一道光从天而降了吗?

站在他面前的小丫头,长着一张团团的脸,不大的一双笑眼,额前微弯的几缕刘海,脑袋上依然梳着那个让人发笑的小兔发丫,这是玉儿呀!

光线透过一扇老虎窗,撞在了玉儿的身上,那如同缕缕金丝一般的阳光,把她那小小的身子包裹了起来。镶上了一道边。只见她身上穿着一件半旧的浅鹅黄软绸棉旗袍,但并不是那种薄薄的,紧紧的上海旗袍,而是那种一口钟似的京城两片子旗袍。

袍身比较宽大,在胸前和下腹处甚至都有些褶皱,袖子也是长长的,一直垂到虎口。一看就是给小孩子准备的那种款式,要随身要轻暖,还要裹得严严实实。可就是这种略有些宽大的,如同教会女学生一般的旧式旗袍,让老五看在眼里却感到格外舒心。这袍子上也没有什么艳色花朵,只是用白丝线绣了几只清水玉兰,放在前襟处。几朵碎花,让人觉得很是家常,花色舒展。正配着玉儿那张含笑的小脸,趁着那温婉的表情。

玉儿站在那里,只是笑着,却没说话,好像在等着什么。哦,果然老五明白了,她是在等屋里另一个小丫头撤下去。这小丫头,倒也伶俐一见,这副情景,便微曲了一下腿,随后离开了。还把门给他们关上了。

而这啪嗒一声关门,就仿佛触动了小姑娘的电动开关,玉儿如一个上了发条的小青蛙一般,立刻砰的一下,蹦到了老五面前:“五哥,五哥,我想你了!”她抓着老五的胳膊就在那里喊了起来。

“我也想你呀,让五哥抱抱。”老五伸出双臂弯下身子,一下就把玉儿来了个旱地拔葱,凭空抱了起来。他开心的望着玉儿的脸,望着她的额头,随后又轻轻的在那里吻了一下。老五吻着玉儿的额头,这两只手却不肯撒开,他紧紧的抱着玉儿,说道:“又沉了,又沉了,你这小家伙,是不是最近又吃到什么好东西了?这回真是长胖了。沉甸甸的,可压手了。”

“去。你净笑话我,我一个大活人,要是还不压手,那岂不成了什么小猫小狗之类的,十斤八斤的玩意儿了。哎呀哎呀,快放下,快放下我。”

玉儿此时有些激动了,小脸飘起了红霞,她捏着小拳头,一个劲的朝老五的肩膀上捶。那意思就是让这个大家伙赶紧松手,可老五哪干呀?他抱着玉儿在原地转了好几个圈,嘴里还不停的说:

“不松不松,我就是不松,我要抱着你,嘿,这下我还就是不撒手了,叫好听的。叫声好听的,快点,我等着听呢!”

“都叫你五哥了,还叫你什么,还怎么好听?”

“叫我小虎吧,我的小名就叫小虎子。”

“呵呵,五哥你这个小名真丑,我们老家有两个叫虎子的人,一个是傻子,另外一个是个满脸大疤了的地出溜,你呢?你是第三个小虎子!”

“你这家伙,我好心好意跟你说我的小名,你净往傻子大巴拉上面扯。就冲这,我一辈子也不把你放下了!”

“哎呀呀。别。我错了,我错了,五哥饶命饶命。哦,不。小虎,嗨,我叫你虎子哥得了,虎子哥,你听见了吗?”

哎,听见了,再叫一声!

虎子哥!

“听见了。哎,我就爱答应,你叫我。以后你就叫我这个名,这名别人谁也不知道。除了我只有你知道。以后我俩在一块儿的时候,你就叫我这个名儿。”

“行了行了,别闹了,赶紧放我下来吧,一会儿那鱼肉都给炖老了。快来快来,虎子哥,这是厨房刚准备出来的,一直在火上微着呢。这不刚倒到锅子里,赶紧尝尝,尝尝。”

看着玉儿扭着小身子不舒服了,她要下地。老五此时才肯罢休,把玉儿放下来。

玉儿拉着他跑到那张刚端上来的小案几边,让老五坐下,玉儿指着一个蓝色的珐琅火锅对他说:

“可好吃了,快吃,我给你盛上一碗。”

“你给我盛一碗干嘛?你先给你自己盛一碗吧!告诉我。玉儿。你偷吃没有?

“呵呵。没有真没有!我哪敢偷吃啊?这是在小公馆。可不是在咱们府里。这边的人我都不认识。刚才那几个丫头,她们都是天津人吧。我觉得天津人比咱河北的时髦多了,我一看到她们就有点张不开嘴。怕她们笑话我是老塔儿。

玉儿在那里认真地说。而她那副认真的样子,又让老五觉得很可笑。

哎呀,对玉儿来说,来趟天津,可是件天大的事儿。的确,她的生活圈子很小,只有那么几个人,从这个府到那个府,出这个门进那门。不过老五觉得这样挺好,外面兵荒马乱,狼撕虎咬的,就让她在这个小小的圈子里生活吧,好歹自己还能够伸出双臂来保护她。

可等老五真正坐下来的时候,一个新的问题又出现在他脑海里了,他还没提筷子呢,便又追问道:

“哎,玉儿,你怎么在这儿啊?是谁把你叫来的?”

哦,我是跟老姑奶奶一块儿来的。

老姑奶奶来天津了?

是啊是啊。说是到了年根底下老姑奶奶要倒天津来看什么老福晋,今天刚到的。上午的时候我伺候她抽了一桶烟,这会儿正睡觉呢,刘娘看着呢。刚才二老爷就让人去接我了,还派了辆大汽车。这不,坐着洋汽车我就到这了。

哦,那合着你当完这边的差,还得回去呀!

是啊。到了下午晌,我还得给老姑奶奶烧烟呢,她可离不开我。

玉儿说这话的时候把脖子扬了扬,似乎有些自豪,这种自信的表情让老五觉得放心了。是啊,在这个小女孩的脸上终于出现了,这种又自信又满足的表情,这让老五觉得很心安。看来小姑娘的生活过得不错。瞧那小脸,又加圆润了。以前像个白白的莲花瓣,可现在呢,嗯,像个芍药花瓣了,还有些红晕了。再加上老姑奶奶又把她扎咕了一番。

脸上用了一点胭脂,口唇上又点了洚红,于是这芍药花就越发的艳丽起来,老五瞧着玉儿,心里特别舒坦,特别平展,把这几天的阴霾全都一扫而光了。

玉儿与其说像一束阳光,倒不如说像一把炕笤帚。老五记得自己有一次小的时候。趴在炕桌写作业,拿橡皮一擦,哎呀,弄了一炕头的橡皮屑。而妈妈呢,上来轻轻乖的了他两下,随后把他轰到地上,让他去小桌子那儿写。然后把炕桌搬下来,自己拿着笤帚在那哗哗的扫炕,就这样,没有两下,那大炕就又干净又平展了。

老五觉得自己的烦恼就像那些橡皮屑,而玉儿呢,就是那把拴着红穗子的炕笤帚……

呵呵,把女朋友比喻成这个物件,可谓古今难寻了。似乎有些不妥。老五在心中暗笑着自己,得亏他不用给玉儿写情书,如果要写情书,用上这个典故,估计没有姑娘愿意接受。

“哎,对了,五哥,我还给你准备了一壶酒呢,不是黄酒,是烧酒。你瞧。”

说这话的时候,玉儿从身后拿出一个白色的小瓷瓶,老五一闻,哎呀,二锅头,你怎么想起这个来了?

我看二老爷这边除了黄酒就是西洋葡萄酒,还有什么药酒?汾酒,泸州老窖。我想你都不会喜欢的,所以特地给你跑出去买了一瓶二锅头。嗯,还别说,这边还真有卖的。

“你这小丫头,别老往外瞎跑,回头在街上让车撞了,让人给抢了,这都是常事儿。以后除了跟着姑奶奶之外,自己不许到处瞎跑。”

老五说这话的时候故意板起了脸,表示了他对玉儿的不满,可谁知玉儿却把小脸儿一扬,小嘴儿一撅,说道:“哼,你把我当小孩子了,我哪会到处乱跑,我就是直去直回,小胡同赶猪,更何况我都打听好了,哪有卖酒的,他们说过两条街就是。我一去一回,连十分钟都没到,我还不知道外面有车。不过天津卫的汽车真比北京多。你还别说过马路的时候,我心里还有些打鼓呢。快喝快喝,我给你倒上。”

说这话的时候,玉儿把酒倒进了一只青花小酒盅里,然后把瓷杯放在了老五的面前,老五此时正踢了秃噜的吃着火锅里的粉丝和酸菜。你别说又脆又爽,味道还真不错。

说着,他从玉儿的手里接过那盅酒,滋溜一下,卡了一口说道:“哎,要不然你也来点。”

“我不喝,我喝不惯这东西。”

“傻丫头我同你讲,你要是吃火锅,必得拿这东西压口,要不然吃不出肉的香味来。来。一点点。尝尝。”

老五端起酒盅就往玉儿的唇边送,惹得小姑娘一个劲儿的侧头。可眼瞧躲不过了。看在这位小虎哥哥的热情劲儿上,玉儿也决定试试。于是乎,她用两只手擎着酒盅,微微的往唇里送了一点,随后便辣的一个劲儿的张嘴。

哈哈,真辣真辣,这么辣的东西你也能喝的进去。

呵呵,这下把你辣着了吧?快吃肉,快拿肉压压。我给你夹一块。这是野鸭子胸脯。肉可嫩了。哦,对了,把这个鱼片放进去,这得快焯。快熟。听说这是什么将军给送来的黑龙江大白鱼?哎呀,如今你的口福可真不浅呀!

小玉,我告诉你,这鱼在以前,都是黑龙江将军到了年根地下送进京来的贡品。就连乾隆皇帝吃的都是冻货,可这鱼听说是今天早晨刚打起来的,然后用火车送到北平的。你瞧瞧,就连乾隆皇帝都没有你这份口福鲜!”

真的呀,那我尝尝哎,这鱼有没有刺?

傻瓜,早就剃好了。二哥这边的饮食特别精致,这鱼片全都是剔过刺的,放心吃。来尝一口尝一口。

哎呀,真鲜。哎,这么鲜的鱼,我还是头一次吃呢。按说我跟着老姑奶奶也吃过不少好东西,不过这鱼我觉得比螃蟹还鲜呢。

那敢情。白鱼片暖锅,这可不是凡人能享受的美食,告诉你吧。这是拿西施奢瑶柱吊的汤,冰蟹文蛤调的汁儿,你呀,小玉。你就擎跟着我享福吧!

呵,小玉。小虎嗯,行,咱俩正好凑一对,那我以后就跟着小虎哥享福。

玉儿一边歪着头,嚼着口里的鱼片,一边清脆的对老五说。这话就如同那爽口的酸菜一般,让老五听了心旷神怡,他不禁抿着油乎乎的大嘴说道:“嗯,那可不,咱俩谁跟谁。掰不开瓣的那种。”

哈哈,哈哈哈!

笑声回荡在这间小屋里,两个人,老五和小玉对面而坐,坐在小餐桌边,心满意足的享受着冬日火锅。

老五身上的那件西装早就给扔到一边了,火锅的热气充满了这间小屋。锅子的丰腴,炭火的飘香。再加上那浓郁的酒香,老五顿时觉得愤恼全消。他沉浸在这小小的快乐中,这一顿火锅,让他吃出了居家生活的甜蜜。从心底到丹田,全都是暖融融的……

“呦,小两口跟这吃的挺美呀。还喝上了,哎呀,早知道我给你们备点儿酒啊!”

老五和小玉正在屋里吃锅子呢,这时门被推开了,一个熟悉的声音传来,弄得俩人都来了个大红脸,原来是二哥。而刚才的那句“小两口”让两个年轻人觉得顿时不好意思了,老五那一张大圆脸,此时也被二哥的话,涂上了两大团红胭脂。

那一边的玉儿呢?就更不好意思了,她一下子哎呦了一声,随后低着头小声的反抗道:“二老爷竟拿我开玩笑,我哪儿敢跟五爷称什么小两口啊,我。我就是个丫头,五爷,五爷,就是让我跟着一块也吃点。我。我……”

“哎呀,你们该怎么吃就怎么吃。你瞧,我一来反而不自在了。其实我就是想你们了。这不插个空,过来跟你们说几句话,老在席面上坐着,我也难受。到你们这儿来讨口酒喝。什么味儿?二锅头吧!让我尝一口。”

说着二老爷便把那只老五和玉儿都用过的酒杯端了起来,送到嘴边,微微一抿,说道:

“嗯,还是你们会乐呀,这酸菜火锅配白酒果然好喝,可惜今天招待的是几个银行界的朋友,他们向来都是饮黄酒的,其实你们这种吃法才正宗呢,吃这种酸菜锅子正经应当配关东烧。哎呀,哪天咱们再重新吃一回。哦,不行还难了。广沃这家伙轻易不来天津。指望着他给我带点东西,那可费了劲了。这是送你老姐姐的礼物,咱们就是跟着沾个光。”

二老爷一边轻松的拍着老五的肩膀,一边笑盈盈的与玉儿聊着家常。那样子,完全就是一个很仁厚的兄长,对待兄弟和兄弟媳妇儿的形态,看来二老爷是很愿意让这对年轻人在一起的,哪怕是在一起片刻呢。

老五望着二哥,此刻的心情,也如同那火锅一般翻腾起来了,他真是打心眼里感谢二哥,能为他安排这个机会,安排这个让他能和玉儿见个面的机会,哪怕是只有半天呢,浮生偷得半日闲……

在整日忙于功课的学生那里,这半日闲可能是一场电影或是一场球赛。而在老五这里,这半日闲就是和自己心爱的人在一块儿吃顿饭,那饭吃得满口锦绣,满心留香!

多年之后,老五即便是到了香港,还是会托人辗转从大陆买一些酸菜,留着在冬至的时候吃。这不但是来自他家乡的美食,也代表着他心底那份最美好,最纯洁的意境。

二老爷跟这呆了一会儿,喝了两口酒,又吃了一柱子粉丝,他也没法久留,转过身,说道:

“你们在这踏踏实实吃吧,我得回去赶席面。我那边大概过两个小时就收摊送客了,回头咱们再聊。”

二老爷这话是对老五说的。

可在老五的脑子里,这话又呈现了另一重意思,那就是小虎在和小玉玩一会儿,然后就赶紧回来写作业,家里还有好多功课呢!

是啊,他还有好多功课呢,文小姐都给他布置下了,在和小玉的片刻欢聚之后,小虎还得一本正经的去上工,坐在二老爷面前向他交代,文小姐让他传递的信息。而小玉呢,也要乖乖的回到老姑奶奶身边去,做她的烧烟丫头。在这个晴朗的冬日正午。

南飞北上的两只小鸟,就在这一刻相逢了,枝头话语,叽啾一阵,随后又得擦肩而去了……

淡锦旧衣裳,赢得佳人一片心香,不用黄金缕,铜炉小煮可赠郎,冬日暖阳,黄茶红枣佛手姜。与君尝!

南柯一梦(73)红炉小酒与君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