屈全绳长篇小说《天苍苍》之八十五

作者 屈全绳

68岁的于文坚罹患脑血栓，被专机送往北京301医院急救。人是救过来了，但落了个半身不遂后遗症，左侧上下肢的功能基本丧失。右手还能写字，语言表达能力也没有太大的影响。

56岁的何秋雁辞去渝州矿业学院副院长，在301陪了丈夫整整两年，直到于文坚左侧上下肢功能基本恢复，心劲才松弛下来。

十年生死两茫茫。于文坚很想知道秋雁这些年遇到了多少沟沟坎坎，是怎么度过来的；孩子们这一年的学业和工作有没有出息；闫文娟老人家的身体状况怎么样；何华荣老岳父来过北京没有……

何秋雁欲说还休，只回答了一句：“不是三言两语能说清楚的，回到家再说吧。”

“回哪个家？北京的房子早退给公家了，你是说回渝州？”

“听说你的离休命令马上就到了，总部在万寿路给你分配了一套房子，江流和秋鸿从父亲买的四合院搬走了，你想住哪一边都可以。”秋雁娓娓道来。

“离休？”于文坚错愕地问。

“对！咱都70的人了。你昨天还说要休息让贤，这会儿怎么又打起问号来。”秋雁怕丈夫听到离休受刺激，故意用他昨天说过的话开导他。

于文坚把话岔开说：“ 万寿路熟人多，不清静，还不如去荷花路。”

荷花路的四合院，是何华荣参加国庆20周年观礼后买下的。当时全家上十口人住在北京饭店，何华荣感觉吃住都不方便，事后托人买了这套房子。国庆30周年庆典观礼时，何华荣夫妇到北京、江流夫妇出国前回国后都住在这里。江流案子平反后单位分了房子，全家住进公寓，荷花路的房子一直闲置着。于文坚记忆里似乎听说过这回事，但一直没有去过。秋雁突然提到去荷花路住，于文坚倒觉得是个不错的选择。

让于文坚离职休息，是军委一位领导同志在病房里当面说的。谈到离休时少不了对于文坚的革命功绩和奉献精神大加赞扬，说他有“春蚕到死丝方尽 ，蜡炬成灰泪始干”的精神。

于文坚回应说：“人事有代谢 ，往来成古今。老家伙应该有自知之明，70岁还占着椅子不想滕，那就自不量力了。”

退休本来是个好事情，但对于文坚这位长期战斗在第一一线的将军来说，如同田径场上冲刺运动员被紧急叫停一样不适应。在惯性作用下，精神上又跌跌撞撞的过了好一段日子。

何秋雁抓住于文坚思想缓冲期这段时间，让人对荷花路的四合院作了修缮，外貌没啥变化，里面焕然一新。

按照军队离退休干部允许有一个子女在身边的规定，已经是连长的于建国被调到驻京某部。星期五专门请了一天假去301医院，把父母接到荷花路住。

家里设施一应俱全，有关部门配给于文坚的炊事员是四川小老乡，第一顿饭就使于文坚的舌尖找到了童年的味道。

于文坚在妻子和建国陪伴下，逐个看了房间。觉得四个子女同时回家也能各得其所，心里对老岳父更是敬重有加。

何秋雁趁丈夫同大儿子说话时，要通了渝州家里的电话，让奶妈找婷婷同爸爸讲话。

“爸爸！我是婷婷！您还记得我去301看您吗？我在北京待了一星期，回来后给您写了好几封信，妈妈不让发，等你回来我当面给你看！”

婷婷银玲般的清脆声，让于文坚想到读大学时的何秋雁，一时心悸不已。他声音颤抖的对女儿说：“你来301时爸爸认不清人，现在离休命令下来了。我和你妈住在荷花路，你假期就可以回北京家里住。你读硕士研究生可以报考北京的大学。”

婷婷在“太好了！太好了！”的高兴声中放下了电话。

何秋雁等父女俩通完电话，交给丈夫一封建军的来信。于文坚启开信封，抽出只有两页的信纸，眼前禁不住一亮，小儿子一手劲健的钢笔字写得有点让他吃惊。再看内容也写得通顺流，措辞得当，不像个初中生的文字水平。他迟疑了一下问秋雁：“建军在练习硬笔书法？”

秋雁喜形于色地说：“岂止书法，高中的全套课本都学完了。当了五年兵，立了两个三等功，已经被保送到总参炮兵学院上学去了。我看老二可能是我们孩子中出息最大的一个！”

“人才不可貌相 ，海水不可斗量。老二平常说话不多，实际上是背着人攥拳头，暗中使劲呢！”于文坚为小儿子高兴，也赞叹何秋雁教子有方。

看看快10点钟了，何秋催促于文坚洗潄睡觉，于文坚却问起娇娇的情况来。 秋雁见唐塞不过去，只得说了娇娇的大概情况。

娇娇到旧金山后，除了接受姨姥姥500美元的馈赠，没有再同别人联系，也没有去找失散的姨妈。一些中国留学生自力更生的精神对她影响很大。她选择旧金山为落脚点，先考入旧金山大学就读机器制造专业，后来在斯坦福大学读硕士博士学位，专业是计算机编程。

娇娇的博士论文题目是《西方工业化的规律对当代中国工业化的启示》。论文颇有深度，参加答辩考核的教授都替娇娇高兴。

娇娇博士论文的立论依据，是剖析马德罗教授在其著作中对中国人智商的偏见——把中国科技落后归咎于中华民族智商低下。而与其观点对立的威尔逊教授则认为，中国科技落后的根本原因是制度、观念、教育和人才四大原因。

娇娇以自己对国情的了解，在论文中支持并深化了威尔逊的研究成果。同时指出中国科技落后的总体原因可分为内部和外部两个方面。威尓逊教授只讲了中国内部的原因，而西方国家对中国的经济制裁和科技封锁在娇娇的文章中占了很突出的位置。娇娇列举的数据表明，如果不是抗美授朝、不是抗美援越，中国的科技发展绝对不会落后于日本。

娇娇的博士论文答辩结束后，台下一位听答辩的教授向娇娇走来。这个人大约五十多岁，戴一副宽边眼睛，斯文的举止、镜片的厚度和一头纹丝不乱的棕黄色头发表明，给人一种有学问的绅士风度。他彬彬有礼地问娇娇：“何秋雁是你的妈妈？”

话是用汉语说的，虽然生硬一些，但听得十分明白。

娇娇摸不着头脑：“怎么他会说汉语，还知道我妈妈是何秋雁？”

教授看到娇娇纳闷，又主动介绍：“我是威尔逊教授的儿子，你妈妈是我父亲最好的学生。我家里还有你妈妈和我父亲在一起的照片，你很像你妈妈，你愿意去我家里看照片吗？”

娇娇释然，急忙问：“那威尔逊教授呢？我妈妈经常说起他，对他十分敬重！”

“Unfortunately, he’s gone.（ 很不幸，他死了）。他让我去中国看看，去看看江汉大学，去看看他的学生。他写了三个学生的名字，其中一个就是你妈妈。”

娇娇高兴地说：“那我一定去看看。”

下午两点，娇娇驾车向小威尔逊教授告诉她的社区驶去。

娇娇按响一幢别墅门铃，小威尔逊教授亲自出来开门。娇娇顾不上多看，跟着主人进到客厅。教授夫人捧上糖果和咖啡，娇娇礼节性地呷了一口咖啡，信步去看正面墙上一幅颜色淡黄的照片。

这是一幅被放大的照片，装裱在一个精致的木框内，照片上有六个汉字：江汉大学留念。里面一共五个人，威尔逊教授在中间，四个学生分坐两侧，何秋雁紧靠教授坐在左边。娇娇告诉小威尔逊教授，她们家里也有这幅照片，并一一指出上面的两个男生和另一名女生的名字。

“他们都好吗？”小威尔逊指的是照片上其他四个人。

娇娇摇摇头。小威尔逊教授的夫人捧着一本像册，小心翼翼地打开说：“这里面还有你妈妈和我公公的照片。”

娇娇又一愣，原来女主人也会讲汉语。她被威尔逊一家人的中国情节感动了。

小威尔逊问她下一步有什么打算，要不要申请绿卡，娇娇表示不用。她告诉小威尔逊，她虽然拿到了博士学位，但还缺乏实际工作能力，想找一家公司做几年实实在在的研究，出了成果再回国。小威尔逊赞成娇娇的想法，表示愿意帮助娇娇联系一家公司，并请娇娇向她妈妈问好。

然而，尽管小威尔逊教授出面斡旋，几家研究机构在审查了娇娇的博士论文和个人资料后，都把她拒于门外。

原因何在？特立独行的娇娇好像被罩在一张看不见的网里。

于文坚听了妻子的简要介绍不仅没有生气，反而夸赞女儿有志气。他长长地吁了一口气说：“别给千里马戴笼头——让她闯去吧！”

“都30岁了还没男朋友！我的头发都快急白了。”何秋雁不

无忧虑地说。

于文坚说了句“随缘吧！”顺手熄灯睡觉。

2024年1月21日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