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缥缈孤鸿,苏轼的黄州岁月(2):初到黄州

作者:阅微书房笔记

元丰三年(1080年)二月初一,苏轼苏迈父子到达黄州城。

缥缈孤鸿,苏轼的黄州岁月(2):初到黄州

张舜民曾经亲自去过黄州,并拜访苏轼,后来在他自己的《画墁集》记载:州在大江之湄,北附黄岗,地形高下。公府居民极于萧条,知州厅事敝陋,大不胜处。

《诗·秦风·蒹葭》有:所谓伊人,在水之湄。湄,水草交为湄。所以,黄州在长江边上,地形是不错的,但是经济极为萧条,就连知州的府厅也很简陋。

缥缈孤鸿,苏轼的黄州岁月(2):初到黄州

其实一想,作为犯官的贬谪之地,条件怎么可能好呢。苏轼在《与章子厚书》中就写到:“僻陋多雨,气象昏昏”。

不过,这个也是黄州的幸运,苏轼之于湖北黄州,正如柳宗元之于广西柳州、韩愈之于广东潮州,为文化的荒漠开垦了清凉的甘泉,繁荣了一地的文化,留下了无数优美的文化传说。

缥缈孤鸿,苏轼的黄州岁月(2):初到黄州

初到黄州

苏轼每到一处都要写诗,虽然已经很是克制,但是到了黄州,肯定还是要写一写的,所以有了《初到黄州》:

《初到黄州》 苏轼

自笑平生为口忙,老来事业转荒唐。

长江绕郭知鱼美,好竹连山觉笋香。

逐客不妨员外置,诗人例作水曹郎。

只惭无补丝毫事,尚费官家压酒囊。

缥缈孤鸿,苏轼的黄州岁月(2):初到黄州

是说回首半生(此时四十五岁),自己都感到好笑,大半生都为谋生糊口到处奔忙,等老了发现这一生的事业很荒唐。

PS:最近我自己也说在反省,一个人得多么鞠躬尽瘁地浪费时间,才能在如此漫长的人生中做到一事无成啊。

苏轼一方面说是“糊口”,这当然有点自谦,一开始做凤翔签判,后来做杭州通判,等到密州、徐州知州的时候,已经是一府长官,可以主宰政事看。不过湖州知州,到湖州仅两月便下御史台狱,这有点悲剧,所以说为口腹生计而奔忙。另外一方面,可能也有说自己“口无遮拦”,太随性针对新政发表意见的自嘲吧。

长江绕城而过,想来江中肥鱼定然不少,而群山环绕,竹林连绵不断,所以,苏轼心里便在盘算:这地方竹林那么多,竹笋一定很香很嫩,长江里活活泼泼的鱼鲜,不愁吃不到。民以食为天,吃的解决了,长舒一口气。所以后来《后赤壁赋》就有了“巨口细鳞,状似松江之鲈。”

缥缈孤鸿,苏轼的黄州岁月(2):初到黄州

前文说过“苏轼责授检校尚书、水部员外郎充黄州团练副使,本州安置,不得签书公事。”《子由自南都来陈三日而别》也说“夫子自逐客,尚能哀楚囚。”

南北朝的梁朝大诗人何逊曾任水部员外郎,其诗善于写景,颇受杜甫推崇,后人称其为“何水部”

唐朝诗人张籍也曾任水部员外郎,世称“张水部”。就是那个被人行卷上诗的 张水部:《近试上张水部.朱庆馀》洞房昨夜停红烛,待晓堂前拜舅姑。妆罢低声问夫婿,画眉深浅入时无。

所以苏轼自称“逐客”,被放逐的人,又说大诗人都做过水部员外郎,我做这个又有什么不好的呢?

宋朝的官吏俸禄,有一部分是以实物折价抵算,称折支。这首诗苏轼自己写了备注:“折支多得退酒袋。”“退酒袋”者,朝廷造酒后废弃的酒袋。这最后二句诗自讽贬官至此,无补于朝廷,反而浪费俸禄。

谢上表

苏轼到黄州后,因处罚措施有“本州安置”,首先是要跟当地官员报到。时任黄州太守徐大受(字君猷)也钦慕苏轼的才华,以礼相待,丝毫没有对待犯官的奚落。

其次是要给朝廷进上谢表,苏轼先后《密州谢上表》、《徐州谢上表》、《湖州谢上表》,至此又有《到黄州谢表》。

001《密州谢上表》

(熙宁七年十二月三日作于密州)(1074)

臣轼言。昨奉敕差知密州军州事,已于今月三日到任上讫。草芥贱微,敢干洪造;乾坤广大,曲遂私诚。受命抚躬,已自知于不称;入境问俗,又复过于所期。臣轼(中谢)。

伏念臣家世至寒,性资甚下。学虽笃志,本先朝进士篆刻之文;论不适时,皆老生常谈陈腐之说。分于圣世,处以散材。一自离去阙庭,屡更岁龠。尘埃笔砚,渐忘旧学之渊源;奔走簿书,粗识小人之情伪。欲自试于民社,庶有助于涓涘。以为公朝,不废私愿。携孥上国,预忧桂玉之不充;请郡东方,实欲弟昆之相近。自惟何幸,动获所求。虽父兄所以处臣,其侥幸不过如此。

虽云疏外,有此遭逢。此盖伏遇皇帝陛下躬上圣之资,建太平之业,以为人无贤愚,皆有可用。故虽如臣等辈,犹未尽捐。臣敢不仰酬至恩,益坚素守。推广中和之政,抚绥疲瘵之民。要使民之安臣,则为臣之报国。臣无任瞻天荷圣激切屏营之至。

《密州谢上表》中有云:“学虽笃志,本先朝进士篆刻之文;论不适时,皆老生常谈陈腐之说。”,表面上是检讨其言语失当,实际上落脚点还是责怪自己迂腐而不识时务;意思就是跟不上新党的步伐。

002《徐州谢上表》

臣轼言。分符高密,已窃名邦;改命东徐,复尘督府。荷恩深厚,抚已兢惭。

臣轼(中谢)。伏念臣奋身农亩,托迹书林。信道直前,曾无坎井之避;立朝寡助,谁为先后之容。向者屡献瞽言,仰尘圣鉴。岂有意于为异,盖笃信其所闻。

顾惭迂阔之言,虽多而无益;惟有朴忠之素,既久而犹坚。远不忘君,未忍改其常度;言之无罪,实深恃于至仁。知臣者谓臣爱君,不知臣者谓臣多事。空怀此意,谁复见明。伏惟皇帝陛下,日月照临,乾坤覆帱。察孤危之易毁,谅拙直之无他。安全陋躯,畀付善地。民淳讼简,殊无施设之方;食足身闲,仰愧生成之赐。顾力报之无所,怀孤忠而自怜。

《徐州谢上表》中所言:“信道直前,曾无坎井之避;立朝寡助,谁为先后之容。”说自己不懂拉帮结派,言下之意,正因如此才会遭人群起而攻之。“顾力报之无所,怀孤忠而自怜。”意思是受新党排挤,想报效国家力所不能及,感到十分孤独。

这些只言片语,粗看貌似无关紧要,但仔细咀嚼,又总有几分牢骚满腹的味道。

正所谓牢骚太盛肠可断啊。

003《湖州谢上表》

臣轼言。蒙恩就移前件差遣,已于今月二十日到任上讫者。风俗阜安,在东南号为无事;山水清远,本朝廷所以优贤。顾惟何人,亦与兹选。臣轼(中谢)。

伏念臣性资顽鄙,名迹堙微。议论阔疏,文学浅陋。凡人必有一得,而臣独无寸长。荷先帝之误恩,擢置三馆;蒙陛下之过听,付以两州。非不欲痛自激昂,少酬恩造。而才分所局,有过无功;法令具存,虽勤何补。罪固多矣,臣犹知之。

夫何越次之名邦,更许借资而显受。顾惟无状,岂不知恩。此盖伏遇皇帝陛下,天覆群生,海涵万族。用人不求其备,嘉善而矜不能。知其愚不适时,难以追陪新进;察其老不生事,或能收养小民。而臣顷在钱塘,乐其风土。鱼鸟之性,既能自得于江湖;吴越之人,亦安臣之教令。敢不奉法勤职,息讼平刑。上以广朝廷之仁,下以慰父老之望。臣无任。

缥缈孤鸿,苏轼的黄州岁月(2):初到黄州

几次“谢上表”,笔锋都指向新党、熙宁新政,这引起了一些人的不满。所以到了《湖州谢上表》,终于把好运气都用完,惹上了滔天大祸。

其中,“臣性资顽鄙,名迹堙微。议论阔疏,文学浅陋。凡人必有一得,而臣独无寸长”,当时的苏轼无论居庙堂之上还是处江湖之远,已然是名满天下,而其文采风流更是放眼北宋不做第二人想,如此正话反说,更有让人觉得有抬高自己、打击他人,借机发牢骚的嫌疑。

“知其愚不适时,难以追陪新进;察其老不生事,或能收养小民。”“新进”直指以王安石为首的新党中骤然升迁的无能后辈。

舒亶、李定等,自己对号入座,觉得苏轼指桑骂槐,正直新党需要打击旧党,种种原因之下,于是元丰二年(1079)七月二十八日在湖州被捕,有了前文所说的“乌台诗案”。

004《到黄州谢表》

臣轼言。去岁十二月二十九日,准敕,责授臣检校尚书水部员外郎充黄州团练副使,本州安置,不得佥书公事,臣已于今月一日到本所讫者。狂愚冒犯,固有常刑。仁圣矜怜,特从轻典。赦其必死,许以自新。祗服训辞,惟知感涕(中谢)。

伏念臣早缘科第,误忝缙绅。亲逢睿哲之兴,遂有功名之意。亦尝召对便殿,考其所学之言;试守三州,观其所行之实。而臣用意过当,日趋于迷。赋命衰穷,天夺其魄;叛违义理,辜负恩私。茫如醉梦之中,不知言语之出。虽至仁屡赦,而众议不容。案罪责情,固宜伏斧锧于两观;推恩屈法,犹当御魑魅于三危。岂谓尚玷散员,更叨善地。投畀麇鼯之野,保全樗栎之生。臣虽至愚,岂不知幸。此盖伏遇皇帝陛下,德刑并用,善恶兼容。欲使法行而知恩,是用小惩而大戒。天地能覆载之,而不能容之于度外;父母能生育之,而不能出之于死中。

伏惟此恩,何以为报。惟当蔬食没齿,杜门思愆。深悟积年之非,永为多士之戒。

贪恋圣世,不敢杀身;庶几余生,未为弃物。若获尽力鞭箠之下,必将捐躯矢石之间。指天誓心,有死无易。臣无任。

缥缈孤鸿,苏轼的黄州岁月(2):初到黄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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缥缈孤鸿,苏轼的黄州岁月(2):初到黄州

谢表的大概意思:

微臣启奏陛下,微臣早年因科举及第而获官职,承蒙陛下您睿智明哲、垂青有加,令我得以在朝廷中建功立业。陛下您曾在皇宫中亲自召见我,考察我的学问和言行举止;还曾让我担任过几个州府的知州,观察我的政治才能。

然而,我处理问题不当,逐渐陷入迷途,导致命运注定我衰败困顿。上天还夺走了我的魂魄,让我背离了道义和情理,辜负了陛下的恩情。我仿佛沉浸在醉梦中,不知道为何写出了那些文章诗句。虽然陛下多次给予我机会,但舆论却不肯宽恕我。

我罪孽深重,按理应当被推出宫门外接受刑罚,即使对我法外施恩,也应当将我流放到妖魔鬼怪出没的边境地区,没想到我竟然有幸成为这里的地方官,能够居住在风景如画的黄州城,在这獐子与鼯鼠出没的荒地,保住了这颗樗木、栎树般无用的生命。

我虽然十分愚钝,又怎能不知道自己是幸运的呢?这是因为我有幸能够遇到皇上您,您恩威并施、善恶兼容,希望在法制推行的同时,也让人们懂得知恩图报,以小的惩罚来避免犯下更大的错误。天地虽然能够孕育包容万物,却不能容许万物无视法规、为所欲为。父母虽然生我养我,却不能庇护我免于一死。

我承蒙皇上您这样宏大的恩德,用什么才能够报答呢?我只能用粗茶淡饭度日、闭门思过,深刻反省自己多年来犯下的过错,以此为士人们留下一个永远的教训吧。

我留恋于现在这个圣明之世,不敢自杀以回报皇上的恩情。期望我的余生还能有所作为,不至于成为一个毫无用处的人。

其中“樗栎(chū lì)”,典出《庄子集释》卷一上〈内篇·逍遥游〉和〈内篇·人间世〉。樗和栎指两种树名,古人认为这两种树的质地都不好,不能成材。后因以“樗栎”喻才能低下;有时候亦为自谦之辞。

到了《到黄州谢表》不同了,经过政治的毒打,苏轼的语气终于有了不同,言辞谨慎,平和中将自己的人生经历和对皇上的感谢表达出来,不过也还是毫无乞怜之态。

“贪恋圣世,不敢杀身;庶几余生,未为弃物。”,是说自己为什么不敢自杀的原因,这里说的比较文雅,语气也比较委婉。

相比于司马迁《报任安书》的:“所以隐忍苟活,幽于粪土之中而不辞者,恨私心有所不尽,鄙陋没世,而文采不表于后世也。”,那就比较悲壮了,抒发了为著作《史记》而不得不含垢忍辱苟且偷生的痛苦心情。

寓居定惠院

因为是被贬谪的犯官的身份,是没有官舍可以住的。城里有一座名为定惠院的寺庙,方丈颙(yóng)师好心,腾了一间空屋给苏轼父子居住。

他们就在寺里搭伙,跟着和尚们一起吃斋。方丈也素知苏轼之名,对他们礼遇有加。苏轼总算在黄州有了一个暂得落脚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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定慧院,条件远比禅智寺好,院中栽种有很多竹子。

苏轼曾有《于潜僧绿筠轩》:

可使食无肉,不可居无竹。

无肉令人瘦,无竹令人俗。

人瘦尚可肥,士俗不可医。

旁人笑此言,似高还似痴。

若对此君仍大嚼,世间那有扬州鹤。

“此君”就是指竹子,“大嚼”语出曹植《与吴质书》:“过屠门而大嚼,虽不得肉,贵且快意。”一般用于讥刺人的贪欲。“扬州鹤”,语出《殷芸小说》,故事中有一人奢望“腰缠十万贯,骑鹤上扬州”,意思就是兼得升官、发财、成仙之利,苏轼想表达的是世上哪有高雅与物欲兼而得之的美事。

缥缈孤鸿,苏轼的黄州岁月(2):初到黄州

在定惠院,不仅躯体有了栖居的地方,心灵也暂时有了安放之地。

定惠院,在苏轼的生活和苏轼的文字中都有不可磨灭的作用与存在。

接下来,我们继续探寻苏轼的定惠院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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