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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寻灵空山公立林场 作者:李晨光

作者:知彼工作室

1983年8月中旬,我带着“海鸥”相机去灵空山圣寿寺拍照,被暴雨和连阴雨困在了山里,独自一人在深山古刹的老厢房里住了八天。这八天,没有白住,有了许多意外的收获。

追寻灵空山公立林场 作者:李晨光

最惊奇的发现,是在小小的茅庵里,从一通倒地的石碑上,看到了“灵空山公立林场”七个字。这通碑是民国23年的,公元1934年,准确说才49岁,一点儿也不老,不算古碑。字迹很清晰,笔划工整。遗憾的是,碑断成了三截,有被锤砸的痕迹,看来是“文革”爆发那年,红卫兵们“破四旧”的功绩。碑文标题是《重修茅庵碑记》,在文中刻着“灵空山公立林场”,记载重修茅庵时,公立林场参与其事,并曾捐资。碑不太厚,又断成了三截,我一人就把三块断碑一一翻了过来。碑的背面刻着许多捐资者的姓名。其中有:公立林场“经理”城关人唐常春,林场“协理”王庄人郭知鉴,“司事”定湖人段秉钧,“交际”孙向中,还有张廷俊和安□□(沁县人)等人。我正一一抄录这些姓名时,一个中年羊倌进来了,他也与我一同看碑,他说,碑文上人大都没听说过,只知道这个张庭俊,就是他们西务村的,现在的名字是张广福,还活着,八十岁了,早年在灵空山做过事。

听到这个消息,我真高兴。我没想到,五十年前这里就曾有过“公立林场”,更意外的是碑文上的人现在还有健在的,在他的肚子里,会装着多少飘散的往事啊!

追寻灵空山公立林场 作者:李晨光

这天下午,我就趁着不下雨,从圣寿寺出来,下了峭壁裹夹的风洞沟,一路向南,穿过醋柳林,走出乱石滩,大约两个小时后,进了西务村。问一位慈祥的花甲长者,他告我张广福今天去了党家山村。我问:“走亲戚?”他说是给人家干木活去了。“不是八十岁了,还干木活?”我很惊讶。“他当了一辈子木匠,身体好着呢!”我问这位长者贵姓,他说姓窦。我忽然想起沁源县已退休的林业科长,就问:“您认识窦科长吗?”他笑着说:“我就是窦相卿。你是——”“我是太岳林局办公室的,姓李。”他把我请进家里,摆下了家常小菜,还有一瓶竹叶青。“叫你小李,不嫌吧?今天就住在我这儿。”沁源的老乡真诚好客,何况我们还都是“林家铺子”的。

这一晚,窦老给我讲了好多灵空山的事,有许多是他亲历的,也有些是人们传说的。他说到附近几个县的几代百姓年年来圣寿寺祈雨,说到日本鬼子在寺院杀八路军的伤员,说到灵空山曾经举办过最早的林校,还办过茶场,都让我听的很入神。我问他关于灵空山公立林场的事,他说明天你问张广福吧,林场的事他知道的多。

第二天在窦老家吃过早饭,去供销社买了两包点心和两瓶“潞酒”,还称了二斤熟花生米,向党家山走去。这个村出了沁源地面,是安泽县的(现在属于古县),但离西务村不到十华里,只不过是一路上坡。进了村,找到一户盖新房的人家,老张正在骑着架凳,弯腰推着推刨,飘着胡须,但不喘气。我过去握了握他枯瘦有力的手,问他能不能歇一阵,和我聊一会儿。他停下了手上的活,和我走出屋子,我们在晴朗的天空下,坐在两个小马架上。我开门见山就问:“茅庵的碑上写的张庭俊,是您吗?”他说:“那是大名,上学时起的,手章上也是。我的小名是广福,人们都这么叫。”从这儿起了头,他拉开了公立林场的话匣子:

追寻灵空山公立林场 作者:李晨光

灵空山的山林,是明朝弘治年间一个杨姓财主施舍给寺院的。现在草沟“四至崖”还刻有崇祯年间的文字。明朝时候,僧俗有分界,寺院的山林西起草沟、东至仙桥,僧家的树木谁也不能砍。往外就是周围五个村子的。这五个村是柏子(今灵空山镇所在)、王庄、第一川、上兴居和下兴居,五个村的山林是公有的社山。这公,可不是公家,是五个村的共有,也不是那家的私有。清朝时就是这样,五村有个乡社,各村的族长和有威望的人,轮流当社首。什么事都是社首召集,五村的族长和有威望的能人共议,社首拍板。

你们太岳林局的山林是国家的,以前的“大林区”也是国家的,灵空山不一样,抗战时期才收归国有了,早先不是国家的。

五村的山林共有多少?在灵空山全部山林中,公有林场至少占七成,合成亩数大概是3万2千来亩,特别好的林子至少有1万5千多亩,其中有上千株的参天大树。民国建立以后,县政府对灵空山的山林管开了,不让随便砍伐了。县上的公款局每年派人来,由人家的“技士”给编号,年年批字列号,每年批5个字,每个字200个号,一年只难砍1千棵树。准砍的树剥下一块树皮,用漆写上号码。雇工按号砍伐,砍下的树,制成材,运输到霍县、洪洞、赵城和安泽出卖。没有标号的树,不准砍伐。后来,太原大兴建筑,宁武的木材供应不足了,就加大了沁源的林木砍伐,木价逐年上涨,滥伐的事有时也发生。

民国21年(1932),县财政局和五村的村长们商量,成立灵空山公立林场,县上派唐常春来当经理。刚建场时我就是木工,净身窑那个木梯就是我给割的。那时寺里有广渡法师和他的四弟子,还有他的三个徒孙。林场办公在寺院的西配殿正窑里。

每年砍伐树木后,销售木材的收入由林场经办,二成上缴县政府,八成归五村所有,五村的这八成中再提出二成维修寺院。寺僧们的生活不用林场管,他们另有地租收入。灵空山的林木砍伐本来管得不错,执行的很严格。

可民国22年(1933),阎锡山修开南同蒲铁路了,急需大量的枕木,我们叫“道板”。阎锡山可真会算计,用兵工修路,能省下工钱;从附近山林里砍道板,能省下从远处购买。这一下,灵空山可就热闹了,几千号民工浩浩荡荡住进来,草沟就住了两千多人,南山、北山、八达站和第一川都住的满满的,山上到处是临时工棚,每天从早到晚听见放号子的喊叫声、拉锯声、砍树声,山里的鸟兽都吓跑了。头一年,还是“方圆四十里,抬头不见天,牵骡驮枕木,林中难转弯”。第二年就“拔大毛”、“推光头”,林子里到处是“天窗”,有的山头砍秃了。当时每支道板的价格是两毛钱,能买7斤白面或者16斤小米。一棵大树一般能出十几支道板,能卖两三块钱,够买七八袋洋面。后来,道板的价格涨到每支能换小米1斗。贩大烟的来了,民工们就买上大烟吸几口解乏,没多少天,都吸上瘾了,工头把工钱竟然干脆发成了“大烟”,每3支道板才能换2钱大烟土。

公立林场建立还不到一年,阎锡山先后派来上校肖维翰、资议暴光复和解永昌等几个大员,到沁源督办砍伐道板。沁源当地的土豪富商也都来插手道板的生产和运输,最有名的是郭道镇的邓维臣和城关的董福保兄弟。省城的大官们下来,说是监督,实际他们私下发了大财。他们让把好多能制道板的树木,改制成梁、柱、檩、楼板,甚至棺板,贪官和奸商勾结,卖了以后中饱私囊。第三年就出了轰动全省的“灵空山盗木案”,抓了好几个大官,唐常春也被撤了。原因是砍伐了电杆7千支,还有不少桥桩和大梁,这些材料用马车拉了一个多月。

“五村”另选了兴居村的史维藩为副经理,卖道板的收入改为八成归县,二成归“五村”,“五村”的分成掌握到郭知鉴和史维藩手中了,他俩没有从中渔利,灵空山销售道板收入分给“五村”后,其中二成开支到了兴办和维持“灵五学校”的费用,“灵五学校”就是灵空山周围五个村共办的高等小学校,在柏子镇,校长是郭哲鉴,协理郭知鉴的兄弟,学校有几十名男女学生。

灵空山砍道板的大规模生产,至少3千人连续砍伐将近3年。除了寺院绝对不让砍的1百多株古老大树外,檩材以上的树木砍光了。那两年,林场抽我到第一川的大路口清点运往霍县的道板,经我手出去的道板,我记得是19万8千多支。就按平均每株树出8支道板,至少应该是2万5千来株树。

民国25年(1936),南同蒲铁路完工了,灵空山也砍光了。再也没有能砍的林子,公立林场就散伙了。

张庭俊老人说起当年的事,如数家珍。末了,他问:“你这几天住在寺里,住的是东院吧,也只有东院能住人了。”我答:“是的,东院,厢房,护林员住的房子。”他又问我:“你看见过‘半面菩萨’没有?”我说:“没听说过,不知道。”他告诉我:“从东院的门口向外退,退到沟边上,抬头向悬崖上看,能看到‘半面菩萨’。”

我回去后,按他说的,真的看到了悬崖上石缝天然形成的“半面菩萨”,实际是侧面的,头部前额、鼻梁、嘴缝、下巴,还有眼眶,依稀可见,下面还有明代万历年间的题字“南无阿弥陀佛 半面菩萨圣像”。后来,我问过许多去过圣寿寺的人,都没留意过。至于茅庵的那通石碑,县文物管理所的人用水泥把三块粘合好了,立在茅庵里的岩壁前,风不吹,雨不打,没人欺负了。到今年,84岁,挺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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