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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访|宋念申谈东亚:清朝没有“停滞”,日本未曾“锁国”

作者:澎湃新闻

近代东亚国家并没有"封闭国家",但在后来的历史叙事中,为了配合"开放"的含义,完善了欧美主导的"现代"逻辑,"锁国家"已经成为一个神话——这是历史学家宋念神在新书《发现东亚》中写的"新常识"。他重构了近代史上东亚三国的一些经典叙事:

"马加尔尼造中国"长期以来一直被视为清朝外交失败的典型案例,但实际上,乾隆皇帝拒绝了英国的使命,不是因为中国拒绝贸易,而正是因为中国长期以来一直规范对外贸易;

提出"Dea"的日本"近代之父"Fuze Yuji没有说"进入欧洲","Dea理论"在明治时代有平淡的回应,但在第二次世界大战后神秘地"复活";

看来,最保守的朝鲜不是一个"隐士国家",朝鲜人对西方和天主教的态度相当活跃,西方研究也刺激了现代韩国身份意识的形成......

专访|宋念申谈东亚:清朝没有“停滞”,日本未曾“锁国”

讽刺漫画《在北京宫廷会见外交使团》,描绘了"马加尼的中国使团",出版于1792年9月14日,即马加尼使团实际离开前一个月,画家的想象力反映了欧洲自18世纪以来对亚洲的态度。

Song毕业于芝加哥大学历史系,目前在马里兰大学巴尔的摩分校任教。自2015年以来,他一直在《新闻》上发表"发现东亚"专栏,该系列最近出版,仍然使用原标题。宋念神说,"发现"一词的使用具有遵循凯文的"中国历史发现"的含义,其中包括对"东亚"和"现代性"的重新思考。

东亚世界的现代化是什么时候开始的?

俗话说,1840年的鸦片战争打破了清朝的梦想,1853年的"黑船来临"事件,使美国舰队向日本幕府敞开了大门。但在这个模范答案中,所谓的"现代"是默许了19世纪欧洲殖民势力扩张带来的经济、社会、政治和文化转型,所以宋念神称之为"殖民现代性"。

宋念神试图梳理出一种不以欧洲殖民势力扩张为参照的"东亚现代性",即从东亚社会本身寻找内在力量。他指出,在清朝、中国、江户日本和李的朝鲜半岛,不乏新思想,东亚世界的农业、地理、医疗等实际发展,形成现代民族思想,主动寻求外汇等等,都发生在欧美强力舰炮到来之前。

在《发现东亚》一书中,宋念神写道,正是16世纪的一场战争迎来了东亚的"现代时代"。"从16世纪末到17世纪几十年,朝鲜战争和满洲崛起带来的巨大变化,是整个东亚现代时代的开始。

迄今为止,改变东亚世界的战争还没有统一的名称。两个朝鲜,在干旱年代被称为"玉辰混沌"或"玉辰卫国战争",突出了斗争的主体;历史事件的不同名称反映了观点,意识形态和国家立场的差异。

这也反映了东亚真正问题中最复杂的方面:如何记住东亚的现代?目前,东亚区域合作难度极大,有美国等外部因素和更多内部因素,领土争端频频点燃舆论,历史记忆更加矛盾。

宋念神指出,今天困扰东亚的历史认知问题,归根结底不是战争的确定,是某个个体、某物的确定,而是现代性概念的确定。自19世纪末以来,东亚逐渐接受了基于民族国家的单向发展主义时间观,今天我们需要反思这种历史观。近年来,学术界对"什么是东亚"和"什么是中国"的讨论日益增多,反映出知识界迫切需要重新探索历史认知和区域认知。

专访|宋念申谈东亚:清朝没有“停滞”,日本未曾“锁国”

历史学家宋念神目前在巴尔的摩县马里兰大学任教

新闻:据说,"发现东亚"系列的基础是在美国一所大学教授本科生东亚通史的框架。您认为当代美国青年对东亚的兴趣与上个世纪有何不同?我们知道,由于20世纪的战争,《东亚研究》已经成为美国的一项突出研究。

宋念申:我觉得美国对东亚的兴趣与东亚国家在世界上的重要性有关,特别是在经济和战略上。

与上个世纪相比,当代美国年轻人对日本的兴趣较小,对中国和韩国的兴趣更大。当然,这并不是说他们不关心日本,也不是说有很多人喜欢学习日语,学习日语。只是中国和韩国的重要性,今天已经不再像二十年前那样重要,日本也不像以前那么大了。

具体到大学研究情况,你是对的,东亚研究在美国人文社会科学是一项突出的研究。名校提供东亚系,普通大学也有东亚研究项目。20世纪东亚研究的转变确实与战争有关,也许最重要的两场战争是中国内战和越南战争。

中国内战的结果导致美国华人研究长期关注"谁失去了中国"的核心命题,当时许多学术成就被设计来解释为什么中国会发生革命,儒家文化与现代性之间的紧张关系等等。但到了越南战争时期,一批新的学者开始批判和质疑老一辈人的基本观念,并开始更多地探索被冷战所掩盖的东亚社会的内在历史动态。

今天,年轻的美国人对东亚不感兴趣,他们关心东亚,主要是因为中国经济的迅速崛起,使他们觉得有必要关注中国。当然,韩流的力量不容小觑,我有很多学生选择学习韩文,韩国文化,是受韩流影响的。人们普遍认为,这一代人对东亚的兴趣更多地受到经济因素和流行文化的影响,而不是上个世纪的冷战等政治因素。

专访|宋念申谈东亚:清朝没有“停滞”,日本未曾“锁国”

当代美国人对日本的兴趣有所下降,对中国和韩国的兴趣也有所上升。图为《华尔街日报》第一版的韩国广告(右下)。

新闻:你在《发现东亚》中展现了对旧历史观的反思,特别是"东亚现代性"的概念——不是以19世纪减少欧洲殖民势力带来的"现代"为参照,而是从东亚自身的发展道路上梳理内部动力。你为什么认为这个"现代东亚"的起点是16世纪?

宋念神:其实,当英国学术界谈论"现代"时,大多数学者都会从15世纪和16世纪开始。因为此时有一个重要的历史现象,那就是随着全球通信网络大航海的到来,有人称之为早期全球化。路线的开辟和贸易的增长直接刺激了资本主义和工业化,世界上几乎每一个重要的社区都被纳入了这个交流网络。我们现在生活的世界就是它的来源。

东亚世界也是这个网络的重要组成部分。我们看到许多影响深远的历史事件发生在这个时候:日本已经走出战国时代,完成了统一,对朝鲜发动了侵略战争。战争动摇了当时的地区权力结构,推动了一系列变革,最终明朝灭亡,满洲崛起,清朝进入中原,成为地区主导力量,并大大扩大了中央王朝的治理。明清两代刺激了中原与周边国家重新定义关系,与此相关的是,思想文化领域也经历了巨大的冲击和创新,其影响依然巨大。与此同时,跨区域的贸易和文化网络开始形成,东亚与西欧、美洲和俄罗斯开始系统地接触,通过双向的物质文化交流,影响着彼此内部的政治、经济和意识形态发展。所有这些新的政治,经济和文化因素相互作用,使整个社会呈现出与以前截然不同的面貌。

总之,东亚现代是整个人类现代经验的有机组成部分,东亚从一开始就参与塑造我们熟知的现代资本主义世界的过程,而不是外在这个过程,更何况等到鸦片战争后才加入欧洲的压力。

新闻:在《发现东亚》一书中,你重新诠释了"英国脱欧进入欧洲"、"闭门造国"、"玛加尔尼让中国"等现代历史概念为人们所熟悉,指出事后看来,这些概念是"重新发现"。学术界是否做了详细的知识考古学,这些概念是如何被误解或构建的?为什么东亚自身的发展道路容易被"事后"的掩盖所打断?

宋念神:当然,这些都不是历史领域的新思想。早在20世纪80年代,美国学术界就开始质疑和批判"封闭国家",称当时的背景,是日本经济的强劲崛起,许多学者开始探索日本走向现代性的独特经验,觉得过去所谓的"锁定"和"开放国家"逻辑无法解释这种巨大的势头。另一个背景,与后现代主义,特别是福柯哲学的兴起有关,学者们开始反思我们知识本身的形成过程,认为我们的概念、分类、逻辑等都不是"客观知识",而是需要放在时间的语境中来检验对象。我们发现,我们过去不假思索地接受的历史观念,本身就是特定思想框架的产物,需要不断反思。归根结底,历史总是在不断的"误区"中建构的,其实就是历史的魅力所在。我们的解释总是随着时代,我们的愿景,我们的模式而变化,当我们打破一些旧的神话时,有可能同时建立新的神话。因此,历史需要不断的重新思考和回顾。

具体来说,现代东亚对其知识的建设,影响最大的是近代以来的殖民经验。不仅在东亚,世界各个地方的历史都被"殖民现代性"的逻辑所切断。一方面,因为殖民主义的硬实力和软实力确实很强,另一方面,也因为东亚在殖民时代的特殊地位:中国和日本虽然遭受了殖民主义之苦,但尚未完全殖民化,富裕国家很容易接受和接受强大的殖民现代逻辑的需要。當我們自己都接受它時,當然我們否認了內在的發展道路。

新闻:当代东亚的问题往往与相互冲突的历史记忆有关。对20世纪战争的记忆是迄今为止东亚合作最困难的障碍。您还指出,这在东亚世界和现代欧洲国际关系中是一个非常不同的地方。您能分析一下这种差异吗?为什么东亚不能实现欧洲国家之间的这种和解?

宋念神:今天东亚不可逾越的历史问题,是由于我们没有彻底清理殖民、冷战后的历史遗留问题,导致这些遗产相互叠加,越来越难以解决。欧洲也有历史问题,但由于不同层次的问题比较彻底,所以不像东亚那样麻烦。

让我们以朝鲜半岛为例:朝鲜于1910年被日本吞并,并被日本殖民。第二次世界大战后,许多国家通过非殖民化运动完成了对殖民遗产的清理。但朝鲜立即陷入冷战对抗,美国继承了日本时代的韩国国家机器,导致非殖民化极不完全,这是朝鲜战争爆发的重要原因。朝鲜战争本应是一场内战,但事实证明,这是一场两个意识形态阵营强烈参与的国际战争,冷战中的一场热战。这给这一悬而未决的殖民遗产增添了冷战的遗产。冷战结束后,俄罗斯、韩国、中国和韩国建立了外交关系,朝鲜问题一度走向和解。结果,由于政府更迭和亲单边主义总统,和解之门再次关闭,促使朝鲜下定决心发展核武器。因此,我们在朝鲜半岛看到的是,殖民时代、冷战时代和冷战后时代的矛盾是相互交织的,难以解决。

我们可以在战后的日本和台湾问题上找到类似的例子。

新闻:您如何看待近年来《新清史》在舆论领域引发的争议?

宋念言:"新清史"在美国根本不是公开话题,几年前中国学术和媒体的辩论使它在中国几乎成了一个公开话题。随后辩论又回到了美国,美国学术界更多的人知道了"新历史"。我的观点很简单:学术讨论应该回到学术界。所谓新历史,无论有没有这样的"学派",对于它激励我们的部分,都要谦卑地接受;这对我们自己的学术建设是有好处的。

我记得几年前在一篇中文报纸上用了"Neya"这个词,编辑觉得很奇怪。恐怕现在没人这么想了,不是吗?因此,学术讨论本身可以拓宽我们的视野,是有益的。既然是学术性的,当然有一些东西可以批评,但这应该在学术背景下受到批评,不应该在议程上。你把它提出一个政治问题,最终它变成了一个政治问题,这反过来又极大地限制了你研究的自由。

新闻:在《发现东亚》中,一致的主题是东亚与"现代性"的关系。你能告诉我你认为什么是"东亚本身的现代转型"吗?又如何看待现代中国走过的道路,是日本学者的嘴"不依附于欧美独特的现代化道路"吗?

宋念神:所谓现代转型的问题非常大,包括很多内容,总的来说,包括但不限于:政治治理结构的变化(清朝在领土格局下、身份和区域权力关系)、商品经济的发展(白银作为金融体系的主要媒介), 城市的繁荣,新宗教,思想和公民文化的兴起,以及参与全球通信网络等等。东亚现代性是人类社会整体现代体验的一个组成部分。它是由东亚地区在现代世界形成中的作用和地位决定的。过去,我们过分强调欧洲的经验,把它作为一个模板,所以我想试着建议我们是否可以看看东亚的经验是什么。但这种东亚的现代性并不是相对于欧洲而言的,两者并不是二元对立的。事实上,现代人类的经历远非欧洲和东亚所独有的。

我认为中国在20世纪走过的艰难曲折的道路确实是一条独特的现代化道路,这在很大程度上是非常独特的,因为中国的"半殖民地"地位:中国太大了,即使有人想依附于欧洲和美国也不能依附。同时,中国社会太弱,缺乏一个足以独自领导革命的强大国家。一本书中没有一种理论可以直接用来解决中国的问题。中国的问题只能在中国社会内部才能得到解答,从不断的试错中总结出理论。正是因为在中国解决的过程,虽然是对"内在"的革命,却是对许多"外来"压力和困境的回应,所以它为我们今天思考现代性提供了大量的经验和教训。

新闻:在《发现东亚》一书中,你强调与欧洲中心主义的分离和线性的"进步历史观"来看待亚洲。不知您如何看待孔飞立和凯文那一代美国汉学家的"中国中心观"?一个人怎么能不从一个中心理论转向另一个中心理论呢?

宋念神:我这一代在美国受训的学者,恐怕没有人能幸免于凯文、孔飞立的影响,不能幸免于他们强大的思想力量。我的书名(那一年专栏也用过)"发现",是遵循凯文"发现中国历史"的意思。当时,他们这一代的历史学家提出要探索中国历史的内在动力,摆脱西方中央集权,这需要极大的理论勇气,也是巨大的实践努力。

但我们需要指出的是,他们提倡以中国为基础的历史观(被称为"中国中心观"),正是因为当时中国不是美国学术界的中心。他们的"中国中心"具有尖锐的批评力,甚至是防御性的。它们是为讲英语的读者写的,向"西方中心"宣告,处于"边缘"的中国有自己的历史主动性,并不像我们想象的那么停滞不前和封闭。

但今天,中国不再是一个边缘,而是一个日益重要的经济和政治机构,到这个时候,"中国中心"不再像30年前那样自然,具有独特的批判性和抵抗力。我们需要警惕这种话语从关键武器向新的压迫性力量的转变,以及我们接管殖民现代性的逻辑并将其强加给国内外的人。就个人而言,凯文这一代人的贡献在于他们对"中心主义"逻辑的批评,其关键是将地方经验称为普遍经验,所有社会都必须遵守。至于中心是否是西方的,这并不重要。将他们的观点误解为"西方不是现代历史的中心,中国是"或"除了西方之外,中国还有另一个中心"是错误的。

专访|宋念申谈东亚:清朝没有“停滞”,日本未曾“锁国”

宋念神,《探索东亚》,新星出版社,2018年7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