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时节，花事渐了，萌动的生机爬上高高的树梢。香樟一夜之间开花，毛茸茸的新绿散发着清新的气息。橘子、柚子、香橼都绽出小小的白花，幽香满径。夏雨初霁之时，南宋词人陆游一定也曾觉察到花木舒展的松弛感，在斋壁写上“楸花楝花照眼明，幽人浴罢葛衣轻”的诗句。
况公祠楝树 摄影：橘涂初四
春天的“二十四番花信风”，以梅花为首，以楝花为终，楸树和楝树都曾是春去秋来的信号。但今天的我们已对这两种树感到陌生，甚至不太敢确定“楸（qiū）”和“楝（liàn）”的读音。
若是有幸与开花的它们相逢，你一定会记得这片天空中的温柔乡。楝花淡紫，楸花粉红，“团团缀玉，点点攒星，淡入粉云青雾。”
常熟三峰寺楸树 摄影：橘涂初四
楸树还是梓树，这是一个问题
编号为“吴中076”的一棵百年楸树，挺立在东山碧螺村5组俞坞下村的猛将堂后。古树并不好找，但承载着东山村民信仰的猛将堂一问便知。这座小庙面阔三间，已有百年历史，堂额“刘府中天王”。楸树并不在堂中，而在后面一户王姓人家的院子里。有趣的是，树上挂有两块古树名木的标牌，2018年新挂的一块将其定为楸树，2004年的那块却写着“梓树”。附近的村民，包括住在古树小院中、89岁的王全兴老人，都笃定地认为这是一棵梓树。
东山俞坞下村古树标牌 摄影：糊糊
《汉书》说：“楸也，亦有误称为梓者。”被错认为梓树，几乎是苏州每一棵古楸树的命运。早年间的资料上有“苏州大市共有八棵梓树”的记录，事实上，其中六棵都是楸树。
苏州市楸树古树名录（2015年） 根据《苏州市古树名木志》等资料整理
除了吴中东山，常熟三峰寺前的两棵古楸树也曾挂着梓树的标示牌，2015年，常熟农工党党员何文月提交了《关于对三峰寺二棵梓树重新鉴定的建议》。2018年，苏州科技学院的王金虎副教授到苏州文庙赏花，根据花色和叶形判断三棵挂着梓树牌子的古树应当都是楸树。
楸和梓，就像是一对相似的双胞胎。它们都是紫葳科梓属乔木，这一科的“科长”紫葳别名凌霄花，引领着“张扬”的风气，科里的植物多开华丽的“筒状花”，楸树和梓树也不例外。它们也有许多不同，比如，楸花偏紫、梓花偏黄，梓树的花期比楸树更晚一些。
楸花 摄影：环岛旅行
然而，从理论到实践，总有各种各样的问题。花色会随着时间的推进变浅，无花时，普通的观察者更是难以分清楸树叶片“呈三角状卵形或长圆形”与梓树叶片“呈广卵形或近圆形”这样细小的差别。
最实用的方法，是看秋天会否结果。楸树多花而不实，东山的村民就说，他们的古树不会“结子”。《齐民要术》记载，“楸既无子，可于大树四面，掘坑取栽移之”，使用埋根繁殖法来解决无子的问题。楸树不能自行授粉，这使得它的推广存在一定难度，但严格来说，它并非不能结果。楸与梓的果实亦十分相似，细长的蒴果挂在树上，像是结了豇豆。
楸树与梓树之名，在古代常常混用。《说文·木部》以二者互训，对两种树木作了没什么参考意义的解释：“梓：楸也” “楸：梓也”。古时房前屋后栽种桑树和梓树，“桑以养生，梓以送死”，人们以“桑梓”代指故乡时，大约也包括了楸树。屈原在颠沛流离中见到道旁的楸树，就触发了悲伤的情绪：“望长楸而太息兮，涕淫淫其若霰”，明代戏剧家汤显祖在《紫箫记》中写边塞之苦，亦将楸树的意象与桑梓并列：“顾松楸而耿涕，去桑梓以遥奔。”
这两种树木有着相同的优点，生长迅速、硬度适中、质轻耐磨，是木之良材。民间流传着“千年柏，万年杉，不如楸树一枝桠”的说法，就像“纵有家财万贯，不如钧瓷一片”一样，是一种极致的赞美。
明代的《救荒本草》说，“（楸木）可作琴瑟，叶类梧桐叶而薄小。”古人斫琴采用“面桐底梓”，即以梧桐制作琴身、楸梓制作琴底。楸木也被用来作棋盘，“楸枰”是围棋的代名词，明代苏州文人唐寅在《楸枰一局图轴》上留下过“一局楸枰对手敲”的诗句。琴棋书画，楸木占了两席，可谓“尽得风流”。
明唐寅《楸枰一局图轴》（局部）广东省博物馆藏
“看吐高花万万层”
高，是我们对于楸树最直观真切的印象。
东山的古楸树傲然俯瞰着周围的宅院，我们爬上邻近人家的二层露台才得以勉强平视。古树遍布的文庙中，190年的古楸树高过600余年的连理杏和灵杏。常熟三峰寺大雄宝殿门前古干亭亭，直插云霄，与庄严肃穆的庙宇相得益彰。
春天与秋天的文庙楸树（左）和银杏
宋代学者陆佃在《埤雅》中对楸的形容是：“美木也，茎干乔耸凌云，高华可爱。”梅尧臣则说它“高冷”：“高绝不近俗，直许天人窥。”四月末五月初，斗艳争芳的桃李海棠俱已零落，高大的楸树不急不躁地开出花来，北宋诗人张耒写道，“春归草木漫青红，半委尘埃半逐风。谁似长楸百馀尺，高张锦绣照青空。”它常被种在庭院园林中、庙宇殿堂前，北京故宫、颐和园、北海公园、大觉寺中都有百年以上的古树。相较之下，江南的古楸树并不多，因而更显珍贵。
当寺前两棵230余年的古楸树迎来盛花期，向来幽静的常熟三峰清凉禅寺也获得了一年中最多的关注。这座虞山北麓的寺庙历史悠久，是“南朝四百八十寺”中的一座，自明末至清乾隆时期，寺庙逐步扩建，我们难以在文献中找到楸树的确切记载，只能大约推断它们是在乾隆末年寺庙续建时栽下。上世纪，三峰寺一度化为废墟，但楸树作为门面，幸运地活了下来。其中一棵本已枯死，却在2002年三峰寺原址重建时，从枯木的树皮处发出新芽。于是今日我们见到的两棵楸树，一棵更高，另一棵则相对矮一些。
三峰寺楸树 摄影：橘涂初四
苏州文庙三棵楸树的年代各不相同，戟门与棂星门之间两棵的挂牌树龄是110年和140年，更里面的一棵则是190年。和植于宋代的银杏相比，这几棵楸树算是年轻的小树，但每隔几十年就有一株种下，足见它得到喜爱。在祭孔劝学的文庙中种植楸树有迹可循，清代山西地方志《猗氏县志》记载：“文庙东南隅有楸树一株。其年不可考，每遇科年结角如著，人验其数，以占举子数，乡会辄应相传为灵楸。”大部分楸树都不会结果，即使结果，数量也不会太多，作占卜之用正合适。
东山的楸树则是植于学校中，它如今所在的位置曾是俞坞小学，学校上世纪已经搬迁，只留下一棵古树。类似的情况也能在其他地方找到，浙江诸暨有一所创办于民国时期的斯民小学，校园里的百年楸树见证了当地人对新式学问最初的探索。
东山俞坞下村楸树
一树繁花，我们很难看得真切，只觉花朵层层叠叠，一丛丛一簇簇，像一团安静的云雾，唐代韩愈说“看吐高花万万层”。它的花期不长，只有一周多，一整朵喇叭状的粉花从高处坠落，给人“春日动荡”之感。从地上捡拾起来，我们得以看清她的容貌：花瓣上缀有紫色的条纹和黄色的斑点，由里至外颜色渐淡。当地上铺起一层松软的粉色地毯，我们终于确信，春天要结束了，“落英满地君方见，惆怅春光又一年”，千年前的苏轼，与我们共情这一份留恋。
立秋戴楸叶：一个古代的“谐音梗”
南宋时，陆游在自家小屋的院子里种了许多花木，其中最多的是梧桐和楸树，他近距离地观察了楸树一年四季的变化。春末，槐叶成阴，楸花离离；残夏，楸线摇摇，荷盘欲倾；深秋，橘柚橙黄，楸梧落叶。
在古时普通人的生活里，楸树在秋天的存在感甚至高过开花的春天，因为楸与“秋”同音。立春时，女孩子们将绢、纸、布、绒等材料剪成小旗或是蝴蝶、燕子、花朵等形状，插在头上，以示迎春之意。“春已归来，看美人头上，袅袅春幡。”到了立秋，人们转而从自然界中取材，簪戴楸叶，取其秋意，以应时序。宋代的《东京梦华录》记载：“立秋日，满街卖楸叶，妇女儿童辈，皆剪成花样戴之。”
刻叶作花的仪式，冲淡了悲秋的氛围，宋代诗人晁说之笔下的“前日家人带楸叶，求身强健更何求”说明，楸叶被赋予了祈福的美好寓意。楸叶本身也有一定的药用价值，明代文人高濂在《遵生八笺》中写道：“立秋，太阳未升，采楸叶熬膏，搽疮疡，立愈，名楸叶膏，熬法以叶多方稠。”
楸叶
“折枝楸叶起园瓜，赤豆如珠咽井花”，南宋苏州诗人范成大在这首《立秋》的诗序中解释，“立秋戴楸叶、食瓜、吞赤小豆七粒，均为吴中节物。”这一习俗沿袭到明朝，不过清代就逐渐消失了，江南文人朱彝尊说，“街头不复簪楸叶，但买山塘茉莉花”，记录下“网红植物”的更替。
戴楸叶的习俗在吴地代代相传，但地方文献中关于苏州楸树的记载鲜见。杭州亦是如此，吴山景区东岳庙内有两株530岁的古楸树，它们的“生平”已不可考，可以确定的是，近十年中，古树专家为高龄树木做了数次复壮工作，这才让它们开出更多的花，获得更多的关注。
这些楸树的历史虽长，进入我们的视野却好像不过是近几年的事情。我有时觉得惊讶，那么大的树、那么好看的花，却几乎被我们遗忘。早在南宋，江南文人葛立方就曾发问：“楸花色香俱佳，又风韵绝俗，而名不编于花谱何哉？”
当下的重新发现，是遗憾，也是幸运。在漫长的岁月中，古树年年开出新的花，书写新的故事，更与我们产生新的联结。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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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苏州市科学技术协会编：《苏州长物·树》，文汇出版社，2021
3.（清）袁景澜：《吴郡岁华纪丽》，江苏古籍出版社，199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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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杨玉珍，王顺财，彭方仁. 大陆楸树研究现状及开发利用策略[J]. 林业工程学报，2006， 20(3):4-7.
6.笑笑徐：《东山的“木王”，究竟是梓树还是楸树?》，耕读东山，2018-05-29
7.笑笑徐：《东山碧螺村的猛将堂》，耕读东山，2022-02-12
8.李叶飞：《楸花楝花照眼明，幽人浴罢葛衣轻》，植物星球，2022-04-18
9.故纸君：《故纸堆中找楸树》，故纸堆中旧常熟，2018-04-29
【来源：吴文化博物馆 编辑：蔡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