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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美国人离开后,海外还有人能将中国史研究得如此透彻吗?

文·俞耕耘

随着蜚声海内外的著名史学家、耶鲁大学荣誉教授史景迁离世,美国“汉学三杰”的时代正式落下帷幕。

享年85岁的史景迁,曾与孔飞力、魏斐德,被视为费正清之后美国汉学界代表人物,有“美国汉学三杰”的美誉。如今“三杰”均已故去,不禁令学界怅然。

1936年,史景迁生于伦敦,后求学于温切斯特大学和剑桥大学。1960年代,他于耶鲁大学攻读博士,其间遇到人生最重要的两位导师。一位是费正清的高徒芮玛丽,另一位则是明清史学家房兆楹。“史景迁”这一富于古典美感的名字,正是房兆楹所起,意为“学习历史、景仰司马迁”。

史景迁没有辜负老师的热望,他一生的研究,都在追慕太史公的伟大志业。甚至,他对人物研究的热爱,也像承袭司马迁的纪传传统。其著作文笔优美,叙事晓畅,尤为看重历史个体的生命情感。即使是非虚构文学作品,也未必有如此艺术美感。他的写作常从细节、情境、场景出发,摒弃了理论先行、宏观设计的刻意。

史景迁

史景迁最大限度拉近了学术研究与普通读者的心理距离,在历史书写中实践着中国古代史家“文质合一”的理想。

史景迁与“历史的技艺”

学界一些学者对史景迁著作,颇有“微辞”,如认为其浅显碎片,好讲故事,且时而想象。在笔者看来,这也完全可视为优长,转换成另一种评价——晓畅的语言,微观的视野,历史的抒情,人文的同情,它是基于研究之上的“历史书写”。恰恰是大量历史学者并不具备书写的能力,他们只甘于充当文献材料的考证者。

这些批评往往源于启蒙的单一线性史观,政治-经济框架下的精英史视角,以及理论对研究的首要性。事实上,这些前提大多只是一种可能范式,它不应排异其他书写的可能。

史景迁的作品让人反思,历史研究终究还是为书写历史而奠基,不应只是为研究而研究。“书写性”是其本质要求。描述性、叙事性与传记性,原本就是历史的核心技艺。那些认为其作故事性强,传记性重的批评,常常经不起推敲。

纵观中国史学传统,纪传、编年、纪事本末,都围绕人物、事件原始展开。在西方,无论修昔底德,还是吉本,也都以讲好故事为本分。史景迁更懂史传传统对书写意味着什么,那就是从个体生命体验出发,揣度社会群体,制度结构层面的动能影响。他时刻警惕各种理论对历史研究的凌驾。“他们希望我能对林林总总的现代西方理论多加留意,例如后现代主义、底层研究或其他各种贴上后马克思主义标签的流派。在上述诸方面,我还是保持‘食古不化’吧。”

为何史景迁选择远离理论?他有自己的考量,“至于在内容选择或组织方面采用更有力的理论框架,这样做可能会符合部分读者的需要,但对于其他人来说,反而会造成疑惑,甚至令人生畏。再者,就当下西方文化世界的本性而言,无论我选择什么理论,它都会迅速被淘汰掉。”这一回应发人深思,理论本身是有烙印的,能保鲜的只是叙事。

以《曹寅与康熙》为例,侧重一种特殊性书写,它尤为重视例外与弹性,对中国官僚传统到底意味着什么?曹寅不是封疆大吏,不是康熙重臣,但他与康熙的关系却独特私密,在清史中难以归类。

孔飞力

史景迁将曹寅视为反常异例,去检视那个社会所运作的制度架构、官僚体制的性质。“皇上通过曹寅可以遂行财政控制大权。这种皇家私人的臣属,自然超越京畿、各省官僚体系的行政流程,而这群人是可以被明确界定的,其扮演的特殊功能也是可以被分析的”。

这是方法论的逆推,它从特殊出发探讨范式、预期与常态。曹寅被授权做了很多超出职责的工作,康熙利用南巡亲自查访,发展了密折制度。这君臣二人都在实践律令外的制度弹性,它扩展到对康熙时代通权应变的描绘。

在政治经济生活的表象下,史景迁总能看到文学艺术、精神意识的同构与共振。“1600年之后,上述中国社会与文化的这些面向皆可以不同的形式看到。在艺术与文学领域中的美学志趣和语言创新,行政结构和流程的巨细靡遗,均深刻改变了中国的面貌,至今犹存。”

史景迁的难得,在于一种浅显的深刻。在我看来,他抵达到历史的心性、美感与生命体验。“若能综合制度、文学、政治种种文献,整体观之,曹寅个性自然跃然纸上……曹寅饱满的美学品味,同时取悦了满人和汉人。”

无论是对康熙、曹寅、洪秀全,还是晚明文人张岱,他都有以意逆志、共情还原的细腻揣度。可以说,在表层书写背后,都是人物“心灵史”的映射。

《康熙:重构一位中国皇帝的内心世界》尤为突出。这部作品以圣谕诏书为素材,通过“移情”,模拟第一人称叙事,堪称奇作。他用游、治、思、寿、阿哥五个范畴,通过康熙自白来裁剪素材,描摹隐秘情感,以自我凝视通往历史沉思。在笔者看来,这部书的独特在于发现了“国王的身体”:一个肉身的康熙。“寿与病”的身体焦虑,时刻影响着他的心神、治理与决策。

正如米尔斯《社会学的想象力》所言,人文学科对想象力的普遍蔑视,是极大的危险。历史著作能否有想象因素,能否以文学材料参与分析,是很大的争论点。事实上,史景迁很谨严,他会明确告诉读者材料来源。

《王氏之死》中对蒲松龄《聊斋志异》的利用,原本不应诟病。他借用文学还原的是年代、情境这种大语境、大氛围。而蒲松龄的生活轨迹和年代,恰好与那个山东乡村有所交集。生存状态、情感逻辑,是文学能够提供的文献价值,它可以弥合一种匮乏与断裂。作为社会史、地方生活史,文学的细节是历史的佐证与遗迹。

“汉学三杰”并称背后的逻辑

史景迁与孔飞力、魏斐德并称“美国汉学三杰”。这原本并非谨严的评价,只不过说多了,也就约定俗成了。正如江湖上喜欢并称南北,号曰双雄。三人也恰好代表了哈佛、耶鲁与伯克利鼎足的中国研究。

作比,是一种思维模式,它反映出读者对三人成就的归类、比较与估价。那么,三人在治史上并称,到底有何内在逻辑?在书写策略上,是否又有互通?我想,其本质或许在于目光、视野与方法。

总体上看,他们对中国近现代史研究,提供了一种社会学转向的可能。他们的学术兴趣、研究领域的叠合相近(如地方社会、基层治理、社群分析、民间结社与叛乱等),自然会引发比较讨论。

魏斐德

以往我们更多强调三人各自的治学风格与路径。如孔飞力更加厚重,偏向传统,是标准的学院派研究,且著作极少,更像“苦吟派”;史景迁更偏重叙事艺术,其作品强大的共情能力,人文关怀与生命感知,赋予历史研究一种温度、蕴藉和悟性,如“游吟诗人”;魏斐德则呈现精深广博的气象,不仅领域所涉极广,理论方法也深受欧洲年鉴史学影响。

然而,他们在书写策略上又有类似处。如以事件出发探寻制度结构,以地方研究探讨世界史的视野,以自下而上、不同社群阶层分析,发现历史研究的社会学维度。

孔飞力与魏斐德都侧重分析地方士绅,与帝国控制治理的某种协调。《雍正王朝之大义觉迷》与《叫魂》,都以“事件”或“奇案”为切口,进行微观分析。“提醒吾人,事情可以匪夷所思到什么程度。”两者都指向被遮蔽的失语世界,或是“流言滋繁,充斥各种奇谈异志”,迂腐蒙昧,或是妖术盛行。

从《大门口的陌生人》到“上海三部曲”,魏斐德都延续了地方研究的志趣,史景迁《王氏之死》也选择一个山东偏远乡村——郯城,作为研究区域。

除此之外,更深的相通则在于史观。史景迁与魏斐德,出现了几种偶合,他们都选择晚明清初作为研究的源点,又看重太平天国这一事件对中华帝国的转折意义。因为,这两个历史时期,都暗含着主动性、适应性与变革的内源性。

《追寻现代中国》的叙事起自1600年,因为“唯有从这个时间点起始,才能认清中国当前问题的缘由,以及中国人该凭恃何种知识、经济、情感来解决这些问题。”魏斐德《洪业》则试图分析明清过渡进程埋藏的新危机,它内在性植入了帝国的衰落因素。

“三杰”都关注制度危机、重建秩序和变革适应的循环与交替。清朝开国就是理顺官僚机制,强化防务与巩固政治合理性的过程。第二个偶合,则是利用清朝经验的特殊性,透视中国社会,打破关于中国经验的“本质主义”。清朝并非诸多王朝更迭的简单循环重演,它应对了全新的危机:如在满汉框架内如何协调,重建国家制度;满族属性如何调和儒家理念,儒家传统成为构建满汉共同身份认同的关键。

孔飞力《中华帝国晚期的叛乱及其敌人》则用“地方军事化”的思路,阐释地方团练武装对社会政治结构转变的深刻影响。地方军事化或许能克服危机,帮助王朝继续生存,但势必会造成中央权力的持续缩小,名流士绅势力不断扩张,致使社会政治结构再也无法以传统老模式维系重组。

在史观上,他们打破了西方中心主义的框架,那种以欧洲为中心的世界体系论。这种体系预设了一大前提——西方的兴起与中国的停滞。

正如列文森所倡导的“在中国发现历史”,“三杰”也有共通的理论基点:即中华帝国的晚期转折,要找寻内源性因素,不应简单把近代转变都归因于鸦片战争。他们从中国内部引起的社会构造变化,发现中国近代的开始。

这也有力回应了费正清等上一代汉学家提出的“西方冲击-中国反应”论。“三杰”依托强烈问题意识,看重危机嬗变、调和与转化的过程;在中心与精英之外,发现微观和底层、能动与联动所蕴藏的内源力。这或许是对国内史学研究的重要启发。

海外汉学研究,可贵在于“异质目光”

美国汉学研究,有其漫长的发展历程,其间或有政治的考量,亦有冷战的痕迹。从早期传教士群体的大量业余研究,到二战后各东亚研究中心的专业研究;从欧洲传统汉学重古典与考证,到美国以“中国研究”为特色的跨学科综合,我们发现了一种趋向与未来。那就是各学科对历史学的“分有”与“综合”。原有坚固的、封闭性的史学研究,越发向总体的人文学科不断敞开。

“汉学三杰”的研究,正代表了这种趋向性。海外研究者愈发感受到,对话交往、文献共享、优势互补才是汉学研究的未来。

如今,汉学在美国催生出更多细分“显学”,如魏斐德之后的“上海研究”。汉学的属性,决定了海外学者不具备地利优势。只有依托中国文献,与国内学者开展学术交流,才能享有“人和”的要素。

“汉学三杰”的成就,与此密不可分,他们多次来华寻访、交流演讲,与国内学术同仁保持密切联系。而这在战后很长一段时期内,都难以实现。那时的他们,既不像费正清在战前就有居于大陆的经验,也不具备造访大陆,深入研究的条件。他们大多只能依赖当时的台湾地区这一窗口,研习语言,获得材料。这或许是颇为尴尬、苦闷的处境。

更有意味的是,无论魏斐德、孔飞力还是史景迁,他们大多于上世纪90年代以前就完成了代表性著作。在《中华帝国晚期的叛乱及其敌人》新版序言(写于2001年)中,孔飞力写道:“我在几乎40年前完成了对本书的研究,而在当时还没有掌握清代的原始档案。此后,研究的机会大为增加,如果我重新撰写本书,料想它的内容会相当不同。”

这也说明,他们的学术创造力,常常在材料并不充分、条件相对匮乏的时期迸发。历史研究纵然建立在大量史实、谨严考证之上,但材料的断裂,也会激发大胆的立论、富于创见的推论。历史研究不是去想象发生了什么,而是要想象历史的发生逻辑。

如今,汉学研究显然更具环境与时代的优越性。一方面,国内有更多赴于海外的访问学者,另一面,国外的研究中心也乐意吸纳更多华裔学者,他们在语言文化上更具研究优势。这在客观上造成汉学研究的现状——更多的吸收与互通,更加的趋同与合流。

有理由设想,汉学研究的未来,是学术全球化的未来,它意味着他者的目光在不断弱化,更多研究可能会像文化的挪用与“位移”(或许有更多国内学者,后来以华裔身份,在国外研究中国)。上世纪末,汉学家与国内学者在观点、方法与理论上的陌生、殊异与遭遇感,很难再有。

不过,今天汉学研究首先要回应的,依然是“为谁而研究”的意图问题。它决定了研究的属性与品质。孔飞力的《叫魂》之所以在中国引发强烈反响,根本原因在于他的写作动机。他曾说,这本书是为当代中国人而写,希望作品对于中国人而言,也有独创启发。

如今的汉学研究,也时而面临囿于特定学术圈,自我生产的危险。或是主动放弃启发中国学界的雄心壮志,只满足于向西方复述、转译一种“中国常识”;或是自我降格,追求把学术包装成畅销作品的趣味。海外汉学的终极价值,是坚持保有异质性、外位性和对话性。这三者就像灵魂,如生机的灌注。它的意义在于,永远向中国学界展示,研究的各种副本、异文与阐释可能。作为参考的坐标系,海外汉学会继续在勾勒中国研究的疆域延伸,最终,将中国作为一种观看的“方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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