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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敏:把小话筒安放在大时代的领口

现代快报讯(记者 白雁)近日,鲁敏最新长篇力作《金色河流》由译林出版社出版发行。这个被传统语法修饰得格外朴素的书名,倔强地传达着超越文字本身的信息。

△鲁敏

从2021年《收获》长篇秋季卷首发,到斩获2021年首届凤凰文学奖评委会奖、上榜“中国小说学会”2021年度长篇小说榜单,再到单行本登陆销售排行榜,金色旋风倏忽而至。

用大时代的画布裁剪织就的故事,纠缠着财富、欲望、情怀与救赎。人人皆能读出自我。

《金色河流》的故事枝蔓丛生、茎叶茂密,每一处有意溢出却又被不露声色收刹住的细节,都在挑战读者的智识与阅历。对那些用心的读者,作家递出了友好的橄榄枝,只要循着折叠的时间线找到主人公穆有衡的坐标点,迷宫的通道就自然洞开。

因脑中风而半身瘫痪的穆有衡,曾经是生意场上叱咤风云的人物,在生命进入倒计时的最后时刻,被困于斗室之中的他,纤毫毕现地暴露在了自己的助手谢老师面前。谢老师曾经是一家报社的特稿记者,二十多年前因为想爆穆有衡厂里的黑料,被手段老到的穆有衡搞得无法在业界容身,失业后被穆雇用。谢老师自此屈身潜伏,一边循规蹈矩地为穆有衡效力,一边秘密地在自己的红皮本子上收集素材,以期有一天能将他的财富原罪公之于众。

谢老师隐秘的笔触,勾勒皴染,回旋有致,将缠绕民营企业家穆有衡终身的罪与罚一一呈现。上世纪90年代末,穆有衡的好兄弟何吉祥遭遇车祸身亡,临终前将自己在南方闯荡挣下的财富和有孕在身的女友托付给他。穆有衡以何吉祥留下的家底为“第一桶金”,辗转各种高利润行业,疯狂扩张事业版图,挖到了“最肥厚的那一勺猪油”,但在某种微妙心态的驱使下,他却有意地放弃了继续寻找何吉祥的女友。

随着生机勃勃又混乱无序的淘金年代落幕,身体日渐衰朽的穆有衡被冲刷到了寂静的岸边。缠绵病榻之际,他带着冷眼旁观的清醒,开始为自己的巨额财富寻找合适的去路。患有阿斯伯格综合征的大儿子穆沧,叛逆无为、自嗟自怨的次子王桑,身世奇特、野蛮强悍的干女儿河山,是穆有衡的软肋,也是他的隐痛。在自己打造的财富轮盘上,他最终为他们找到了合适的位置,也完成了个人对时代的救赎。

穆有衡蛰伏在鲁敏脑海里,已经超过二十年。

二十多年前,鲁敏在邮局做企宣,摘录剪藏报章上与邮政行业相关的各类资料,是日常的工作内容之一。物尽其用,报纸上那些以小道消息口气讲述财富江湖恩怨情仇的内容,也就这样被纳入视线。新闻是现实在文字世界的延伸,当时的饭局上,人们也会津津乐道地谈论金钱及其所带来的各种“坏事”与“报应”。这些都给鲁敏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穆有衡是虚构世界的人物,“穆有衡”们又扎扎实实地存在于客观世界。

△《金色河流》 鲁敏 著 译林出版社

在《金色河流》创作谈里,鲁敏提到了她多年前认识的江南宜兴一个做通信配件的老板,“他讲到他儿子在海外读书,方向是博物馆还是考古的我记不清了,总之对他这一摊子毫无兴趣,同辈亲友家的子侄们,也各有选择,即便有生意头脑,也更愿意去赚取风口的快钱热钱,对他抵手胼足打拼出来的商业模式与路径完全缺乏认同。这位老板年事已高,脸上都长老人斑了,他疲倦又愤然地叹息着,回忆着他半辈子走南闯北、苦心经营的发家与创业史,哪能想到,而今居然无人珍惜也无人接手了。”

通信老板的讲述让鲁敏想起那些剪报,她实实在在地感到,无数个宜兴老板,就在离自己不远的地方,倒映、验证或颠覆着剪报上的故事。

许多年过去了,宜兴老板的那个表情,在无数次重叠后,越来越清晰,鲁敏说:“我能感知到,他快要离场了,他和他的生意伙伴们,那些斑驳的冒犯式的来路,饱浸金钱气味的大胆思路,左手物、右手贝的利来利往,身体力行、千山万水所推动起的商业齿轮与高速轨道……他们这一代人正成为时间里的背影,创造者们离去了,但留下了巨大的物质与财富,万流归一,汇入大江大海,泽被着子子孙孙,无穷匮也。”

作为一个间接的、其实也是直接的受惠者,作为此时此在、目力可达的同代人,鲁敏觉得应当写点什么,申张些什么。正因为“申张”的用心,在评论家刘大先看来,“较之那些‘正面强攻’现实的作品,《金色河流》复杂而开阔,具有林壑窅冥之势”。

40万字的《金色河流》,鲁敏用拆解的方式完成了对全部故事的讲述。

小说由四个主体部分加尾声构成,分别以《巨翅垂伏》《尺缩钟慢》《热寂对话录》《一物静,万物奔》《尾声:如涓如滔》为题,叙述展开的节奏,恰合河流源起、汇聚奔腾,又自然归海的历程。在这层清晰可辨的框架下,鲁敏设置了“叙述者/谢老师/有总、河山/王桑”几重如俄罗斯套娃般的叙事层次,最终一步步将读者置于四野开阔的大境。

这样的设置,消弭了虚构与非虚构的界限,充满着解构的意味。解构是为了更好地建构,鲁敏说:“对于主人公的这一生,我决定主要截取他最后两年,因为穆有衡所吸引我的,不是他如何创造、从何而来,更要紧的是,他和他的创造将去往何处,将如何在世上存留和影响。”

当时的她,恰好在重温美国学者海登·怀特关于“主观化”“修辞想象”“被选择”等诸多历史写作观念,一场用历史写作观念驾驭小说写作的文体破界之旅就此开启。

“在确定谢老师的执笔人站位之后,对穆有衡及其儿女们,我舍弃了常见的全知全能叙事,而把小话筒分别安放在他们的领口,随着机位移动,采取限制性第三人称视角。在此基础上,鉴于有总多疑的性格与生理状况,主要以口述录音或内心独白来呈现,而骄傲凌厉的孤儿河山,唯有镜中影像才是她的出口,她的对镜第二人称诉说,构成了另一个声部。”

在鲁敏看来,技术从来都不是技术,就像形式从来都不是形式。她希望这样可以更加细腻地贴近他们,“像贴近河水的纹路——你、我、他、宜兴小老板、穆有衡、河山、王桑、木良,都是一样的创造者,物质的、非物质的,或是涓涓细流不绝,或是滔滔奔流上天,一代又一代迢递相连,那是所有创造者的生命之河,也是人间此在的流传法则。”

鲁敏

著名作家,江苏省作协副主席。现居南京。代表作《六人晚餐》《奔月》《梦境收割者》《虚构家族》《荷尔蒙夜谈》等。曾获鲁迅文学奖、庄重文文学奖、冯牧文学奖、人民文学奖、十月文学奖、汪曾祺文学奖、《小说选刊》读者最喜爱小说奖等,入选“《人民文学》未来大家TOP20”、台湾联合文学华文小说界「20 under 40」等。作品译为德、法、瑞典、日、俄、英、西班牙、意大利、阿拉伯、土耳其文等。

■对话

现代快报读品:《金色河流》的名字令人浮想联翩,“金色”究竟指向什么?

鲁敏:这里的金色,当然也有金钱与物质的所指。这三四十年来眼力所见、亲身所感,我想人人都会有同感,这就是整个社会生活中,壮丽的丰沛的财富物质创造,是我这本小说的重要触发点。虽然我在日常交往中最密切的,都是跟我差不多的文化从业者,记者、翻译、搞研究的、开书店的、昆曲表演的、雕版传承的,大家所熟悉的都是“从前慢”或“非物质”的无形之物,常有纸寿千年、不灭不朽的自我期许,而这样持志如心痛、守望艺术高地、承载精神接力的表达与申张,一直都是重要的书写主题。但我总是感到,“上层建筑”的情怀视角,偏向精神维度的审美价值观,似乎是一只单筒望远镜……社会生活如此广泛,在精神与非物质的申张之外,还有着我们不太侧重、较少呈现的“物质”业态及其创造者们。如果要赋予一种颜色,无疑应当是金色。

现代快报读品:小说里对昆曲着墨甚多,说到底,你到底还是放不下那另一只单筒望远镜,对不对?

鲁敏:这是自然的,从生活本来面目的完整性来看,也不应当因为特别想申张一个主题,就搁置或压抑另一个主题。实际上,在书里,昆曲作为非物质形态的创造、存在与流传,也是金色河流的一种呈现。身为江苏人,身在南京,我有机会认识一批特别优秀的昆曲从业者,他们有想法、有创造、有行动力,古老昆曲在他们这两代人身上,勃发出当下所罕有的力量与美,此外我周围还有一批关注昆曲的媒体人、昆曲艺术研究者、民间曲社等的构成,做了许多有意思的事情,也常常让我太感动太喜欢了。昆曲在小说里虽则相当于“对照组”的一条故事线,但恰恰也折射出艺术与财富的一种复杂交互关系。

现代快报读品:你如何评价“穆有衡”们?

鲁敏:通常对于金钱,我们会持一种批判的态度,但是穆有衡恰恰就是把挣钱作为他全部的价值所在,财富和物质创造就是他的生活本身。他们这一代人在物质匮乏上有着比较残酷的记忆,所以他们对于真金白银的追求,会有非常勃发的生命力和冒犯的激情。我是发自内心地尊重他们这一代物质创造者的,各行各业、天南海北的他们,构成了一个庞大的基础盘,是他们的共同创造带来了一整个时代的巨大进步,固然他们的来路是斑驳的、泥沙俱下的,具有商业主义的各种特色,也具有人性中贪婪与精明的各种趋动,是时间与空间的综合机会造就了他们,而他们也不曾负于这个壮美的时代。

现代快报读品:有位网友说他特别喜欢小说的结尾,我也留意到你给一个巨大的时代之问,赋予了如此充满希望的答案。再后来呢,沧和河山会怎样?

鲁敏:其实这个结尾相对来说是比较含糊和开放的。小说大家看下来也应该能够知道,河山是一个非常复杂的女性角色,与之相反,穆沧是一个特别单纯的男性角色。而我恰恰相信,最复杂和最简单,它是属于物极必反,有时候可能是背道而驰,但有时候有可能殊途同归,所以穆沧和河山实际上有可能在这种复杂的世事变迁的人物的流转之中,会更容易相互守望和陪伴。不是我们通俗意义上的爱情或者婚姻的那种归宿,而是人和人之间最美好和纯粹的一种陪伴和依偎关系。顺便说一下,其实这两个人在我的生活中是有原型的。有一个北京的朋友,基本上就是穆沧的原型,书里面河山的一部分性格,就取自那个和他在一起的女孩子。我给一部分朋友送的图书上面盖的名章,就是穆沧的这位原型,他给我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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