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既无专业背景,又无生活经验的青少年一旦沉溺于其虚幻的宏大叙事之中,很容易因为其反对正统、藐视权威的天然习性而荒废学业,沦为自以为是,实际上一无所知的“网络大明白”。(人民视觉/图)
互联网传播技术及其相关理论突飞猛进的发展,将我们带入一个前所未有的传播环境之中。尽管中心依然是中心,但话语权的金字塔上下等级和左右边界都日益模糊,社交媒体的出现赋予个体前所未有的表达欲望和表达权力,擅长文字表达的成为了自媒体博主和公众号写手,爱好体育的成为了健身博主和线上教练。
尤其是进入“直播时代”之后,借助视频这一更浅显、更直接、更偏重感官刺激的传播方式,“表演”取代了“表达”成为主要的自我展示方式,天生丽质的成为美妆博主和颜值主播,天生幽默的成了段子手和搞笑主播,甚至连“能吃”也能混得风生水起。他们借助巨大的流量获得了巨大的经济利益,头部主播的收入不亚于一线明星。当小学六年级的学生毫无掩饰地告诉记者,自己以后最想从事的职业是“游戏主播”时,我们不得不承认,互联网“全民表演时代”已经自上而下,击穿了整个社会。
在这些“凭本事”吃饭的表演者中,有一类人与众不同,他们凭借的本事是“思想”,更准确地说,他们希望凭借自认为有价值的思想,在互联网时代赢得一个属于自己的空间。对他们不甚了解的人,很容易想起前互联网时代的一个亚文化群体“民科”。而现在人们已经普遍不再相信“深山有上师,高手在民间”的底层异人神话,因为在市场经济大潮中,任何真正有价值的理论和技术,都会被迅速投入市场应用检验。
因此,民科普遍从自然科学领域转向了社会科学领域。尤其是在国际关系学和与之相关的地缘政治学领域,因为其研究方法中变量极多,且受到现实中复杂国际政治因素的影响,而呈现出“变幻莫测”的外在表征,使得新时代的各路民科认定这一领域不需要专业背景和深厚的学术积淀,而只需要上帝视角的“观相”即可得出一众凡俗难以企及的洞见,因此蜂拥而至,大发神论。
此外,新时代民科格外青睐国际关系学和地缘政治学的另一个难以启齿的原因,在于这一领域与自然科学迥然不同的特质——其观点和理论难以进行自然科学式的检验和证伪,一旦种种基于臆想的猜测碰巧被现实的国际政治走向所“印证”,新时代的民科们便备受鼓舞,大吹大擂。
这种臆想和胡言乱语实际上已经完全脱离社会科学研究的基本方法和原则,其本质是古老的谶纬学和观相学。但究其根本,这些新时代的“大师”和旧时代的“民科”在根本动机上还是有所不同。旧时代的民科尽管表面上藐视正统,但在内心渴求的依然是主流的认同和接纳,他们的终极目标是战胜科研院所的看门大爷,获得一个与权威对话的机会,尽管其理论往往荒诞不经,但其动机却相对单纯。
而新时代的各路大师们则极好地利用了互联网时代的话语赋权和平权浪潮,轻而易举地获得了与权威“同台竞技”的机会,且巧妙地利用了整个世界范围内民粹主义浪潮兴起的氛围,利用“互联网民意”轻易抹平了自己和权威之间的“专业鸿沟”,熟练地使用偷换概念、自我解构、玩梗抖机灵等互联网话术,在自己的战场“互联网”上,轻而易举地“击败”了曾经高高在上的权威。他们没有登堂入室的理想,所以也没有仰望权威的卑微和怯懦,反而发挥其信口开河的反智表达优势。他们的全部理论自信,都来自一个荒谬的现实:“在如今这个互联网上,只要你敢说,就有人敢信。”
在传统的互联网画像中,“大师”往往是举止刻奇、言谈高深莫测的中老年男性。然而现实中,少数成功成为“顶流”的中老年“大师”的背后,却是千千万万的青年甚至少年“大师”,这些既不具备专业学术背景,甚至连基本现实生活常识和经验也缺少的青少年热衷于“夜观天象”的根本原因,在于“新时代大师”们源自“互联网基因”中的变现意识,既然吃饭都有人爱看,可以变现,那么为什么“思想”就不能变现呢?既然只要敢说,就有人敢信,那么“敢于胡说”为什么就不能成为流量和财富的密码呢?
去年在一次采访中,被采访的未成年人被问及未来的人生规划时,直言不讳地回答自己的理想是做一个吃播,因为既可以尽情享受美食,又可以获得财富。这些青少年“大师”的思路如出一辙。
既无专业背景,又无生活经验的青少年一旦沉溺于其虚幻的宏大叙事之中,很容易因为其反对正统、藐视权威的天然习性而荒废学业,沦为自以为是,实际上一无所知的“网络大明白”。同时,这些虚无缥缈的谶纬之语,本质上和现实生活严重脱节,那些在网上热衷“键政”的青少年,在现实中却往往对社会毫无热心,甚至养成自我封闭,好逸恶劳的恶习,不肯从事实际工作,成为啃老的宅男。多年之后,这些本该成为栋梁的青少年才会意识到,一事无成的自己并不是什么网络大师,而是“全民表演时代”的网络孤儿。
(作者系大学老师、历史学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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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