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天看点

青未了|黄河之水天上去

青未了|黄河之水天上去
青未了|黄河之水天上去

【画家笔下的黄河,咆哮声呼之欲出|来自网络】

摆在我们面前的,还有总是汹涌的人生暗流,让人倍受困扰的疫情,以及由各种矛盾所造就的社会分裂和逆全球化……江头未识风波恶,别有人间行路难。这些不断出现在追求幸福和自由路上的险阻,还是提醒我们,在享受花前柳畔的浪漫、体味生活美好的同时,也要拥黄河的涛声入怀,让它不断地冲刷自己的灵魂,并激励自己,去踏着她那不息的鼓点,像狂夫那样渡过有形之河,像司马光那样渡过漫长的历史之河,像梁任公那样渡过老弱之河,也像无数英勇的人民那样渡过苦难之河。

——吾球商业地理

采写+主编|王千马

图片|来自网络

编辑| 大腰精

制作 | 粉红女佩奇

01

“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每每读到这句话,黄河的形、态、色,便扑面而至,让人总是不自觉地便打一激灵。它显然是很难渡河的。

我们阅读黄河,喜欢站在李白的角度,来看她的落差极大;或者选择王安石的视角,“派出昆仑五色流,一支黄浊贯中州。”来看她有别于长江的风姿。

但是我们不知道的是,其自巴颜喀拉山脉支脉——查哈西拉山南麓的扎曲刚刚发育时,却是涓涓细流,平静而不起眼,只不过,随着一路汇集三十五条主要支流和一千多条溪川,到最终汇入大海时,已是每年约五百亿立方米水量的滚滚洪流。

不溯源同样不知道,黄河也有清澈之时。烟波浩淼的扎陵湖作为其在上游的淡水湖,在藏语中有着“白色长湖”之意。它和东侧的鄂陵湖一起,沉淀了黄河初创时期的疲惫,和风霜,让此时的黄河呈现出一副天蓝蓝水兰兰的景象。只是,在扶上马送一程后没多久,黄河很快就不再守身如玉,逐渐变得河如其名。日后多年,当我在兰州黄河大桥旁坐着羊皮筏子玩漂流,就发现跳进黄河,的确是无法洗清自己了。

也就在兰州开始,它扭转身子,掉头北上,经宁夏、内蒙,在灌溉了河套的千亩良田之后,于老牛湾和长城握手。这也是晋蒙交界之处。自此,它又斗转南下,分割陕晋于左右,经壶口,至潼关,再转而向东……可谓是在中国的西北,洋洋洒洒地写下了一个大“几”字,在将黄土高原一并纳入自己的胸怀的同时,也造就了三个主要河谷平原——渭河谷地、伊洛谷地和汾河谷地。

青未了|黄河之水天上去

【黄河流域地图|来自网络】

李凖老师在《黄河东流去》的开篇便这样称颂黄河,“黄河是勇敢的,她像一把利剑,在崇山峻岭中劈开一条通道。‘黄河西来决昆仑,咆哮万里触龙门。’”事实上,“黄河西来决昆仑,咆哮万里触龙门”也是李白写的。不羁的李白,遇到了狂放的黄河,便有了如此雄壮的诗篇。

中国人的发展隐秘,也许就埋藏在黄河这形、态、色之中。后来,我在查阅资料时得知,黄土高原的土是松软的,加上植被不多,所以一下雨就容易流失。这也造成了黄河被严重染色,到最后,一碗水半碗沙。不过,也正因为其土质松软,适合原始的农业文明。张宏杰在《简读中国史》中说,“因为黄土的结构疏松,天然适合农耕,人们仅仅利用原始的石刀木犁,就可以开辟大面积耕地。”于是,种植方便,灌溉便利,加上靠近盐池,中华文明的月亮开始在黄土高原升起。

更重要的是,由于黄河是自西而东,和长江、淮河、济水一样,主体处在相似的纬度线上,自然禀赋相似,所以相互之间交流不会频繁,甚至可以做到“鸡犬相闻,老死不相往来”,所以中国的农业文明大体上是“农业定居文明”。

不像是孕育了美索不达米亚的两河——发源于土耳其亚美尼亚高原安纳托利亚山区的幼发拉底河和底格里斯河,由于是由北向南汇入波斯湾,跨越了不同纬度,也造成了上下游差异比较严重,就像南部苏美尔当地几乎没有石头或金属,除了棕榈、柳树和白杨等不太好的建材,几乎没有木材。倒是今天的黎巴嫩就有很好的雪松。所以,它们如果有需要的话,也只能通过同北部上游的贸易而获得。这也意味着,大商业尤其是长距离的远途贩运在苏美尔社会中有很重要的地位。然而,长期的你来我往,往往会带来不安定的因素。这也是传统的农业中国之所以讨厌商业,甚至出现“士农工商”这样排序的原因。

但不管如何,正是头枕着远古的黄河,依着她的臂弯,西安和洛阳,以及安阳、朝歌等沿黄城市迅速发展起来,成为这个世界最早一批的古典城市。

与此同时,随着历史携黄河滚滚而来,在此翻腾、沉淀,也让李白等一批中国传统文人,拥有了属于自己的精神原乡。

02

如果能回到九百三十八年前,我一定会在洛阳拜访司马光,想问问他,为何自庙堂高处归隐此地,能安静地用上15年,来完成人生的精彩华章,《资治通鉴》。

此时的洛阳,应该是安耽的。北边的邙山不高,却像一条卧龙,将它和黄河隔成了一定的友好距离。据说邙山的风水很好,有生在苏杭,葬在北邙之说。虽说迷信,但是此地的牡丹,开得却是极其艳丽,一到春天,满眼便是不同颜色不同花型雍容华丽的花容月色。往南,则是洛河和伊河,它们一上一下自西而东逶迤而来,于偃师相会之后,穿邙山汇入东北的黄河。而洛阳之意,便是洛水之阳,亦是北边,只不过隋唐之后,洛水已是内河。天津桥横跨南北,来往银河的船只,将由此启程和泊岸。

今天,当我们谈起中国大河,首推的是黄河、长江,但在远古,洛水的地位也同样尊崇。《周易·系辞上》有“河出图,洛出书,圣人则之”之说。传说伏羲氏时,有龙马从黄河出现,背负“河图”;有神龟从洛水出现,背负“洛书”,伏羲根据这两幅神秘的图案绘制了五行八卦,之后大禹治水,河伯献河图,宓妃献洛书等事迹均来源于此。多年之后,当曹子建在黄昏日落之时,于洛水边惊见洛神,似乎用尽了他一辈子的文思写下了这篇《洛神赋》,“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荣曜秋菊,华茂春松。仿佛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远而望之,皎若太阳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渌波。”

正因有伊河和洛河,加上黄河,洛阳此地亦称“三川”。有山有水,让洛阳成为中华文明的重要发祥地之一。《黄帝内经》素问篇曾说,中央者,其地平以湿,天地所以生万物也众。身处伊洛谷地,洛阳无疑“平以湿”,除了是花的天下,小麦在这里栽培差不多已有三千多年的历史。相比偏西的西安,洛阳无疑更符合“中国”一词的最初含义。

和司马光一样,北宋著名理学家邵雍,曾写下“一去二三里,烟村四五家。亭台六七座,八九十枝花”这样的咏怀诗句,并在这里和司马光、富弼、张载等人过从甚密。其子邵伯温则在《邵氏闻见录》中记载,当梅花、桃李以及牡丹相继盛开之时,“于花盛处作园圃,四方伎艺举集,都人士女载酒争出,择园亭胜地,上下池台间引满歌呼,不复问其主人……”据说欧阳修也来过这里赏牡丹,“洛阳地脉花最宜,牡丹尤为天下奇。”在洛阳过年时,还写下了“去年元夜时,花市灯如昼,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今年元夜时,月与灯依旧,不见去年人,泪湿春衫袖”。

这样的洛阳,据说曾做过夏都,夏朝从第三任君主太康开始,仲康、帝桀皆以斟鄩(zhēn xún)为都,而该地在今天被普遍认为是偃师的二里头。这也是其号称“十三朝古都”的缘起。后来,武王伐纣,西周建立,周公旦为监视商朝遗族,于此地营建洛邑。某种意义上,洛阳是作为西安的东大门而存在,但是种瓜得豆,最终却为王朝赢得了巨大的续命空间——随着来自西北的犬戎攻破了丰镐,覆灭了强盛一时的西周王朝,周平王迁都洛阳,东周来临。自此,洛阳正式开启了和西安的二人转岁月。你会看到,此后数个王朝和大小政权,将在西安和洛阳之间两地奔波,非此即彼,非黑即白。就像沙漏一样被不断倒置,而于中间扼守两端的,前是函谷关后换潼关。

在《唐诗三百首》中,洛阳和长安、玉门、镇江、襄阳一起,成了出现频率最高的地标之一。镇江、襄阳是东西北上的枢纽,玉门则因为是边塞,而长安是首都。不过,洛阳的地位也不低。在唐之前,洛阳作为东都而被营建,尤其是以洛阳为顶点的“人”字型的京杭大运河的开挖和疏浚,让洛阳更是成了一“人”之上。相比较被秦岭、陕北高原,以及黄河四面垂拱的西安,洛阳虽然在安全性上略逊,但是因为它不仅富饶,而且东向的华北平原,远远大于西安所处的狭窄的关中平原,这也让它承担起了西安粮食安全的重任。自隋文帝开启了从西安前往洛阳“就食”历史之后,唐朝很多皇帝都不无充当“逐粮天子”的经历,甚至,武则天直接把洛阳作“神都”,在此一居经年。

青未了|黄河之水天上去

【神都洛阳|来自网络】

在司马光之前,他的很多同行,都将洛阳视作了自己的“故乡”。曾授荥阳县主簿后因功授任洛阳尉的王湾在镇江的北固山下遥想洛阳,“乡书何处达? 归雁洛阳边。”被贬为江宁(今江苏南京)县丞的王昌龄在芙蓉楼送辛渐,让他转告,“洛阳亲友如相问,一片冰心在玉壶。”而为安史之乱所迫、远遁四川的杜甫,在《闻官军收河南河北》之后,“却看妻子愁何在,漫卷诗书喜欲狂。”接下来,“白日放歌须纵酒,青春作伴好还乡。即从巴峡穿巫峡,便下襄阳向洛阳。”

正是多年来身处历史舞台的中央,有着无数的人文,家族,和存亡,让司马光选择洛阳,显然不是避世,更像是心心相映,以及实地溯源。正像他在《资治通鉴》中留下的那句千古名言,欲知古今兴废事,请君只看洛阳城。

此话并非托大。作为黄河流域中发展得比较早熟的城市,洛阳和西安几乎撑起了中华文明的半边天空。那种风光,让人几乎忘记了,它们也有老去之时。所以,我还很想问问司马光,当他写下这句话的时,为何只提古今,不谈未来?!

03

也就在写下《将进酒》之后没数年,李白就因安史之乱陷入了困顿之中,“洛阳三月飞胡沙,洛阳城中人怨嗟。天津(指天津桥,在洛阳西南洛水之上) 流水波赤血,白骨相撑如乱麻……”(《扶风豪士歌》)其时的安禄山,正在洛阳自称“大燕皇帝”。耀武扬威之时,却也无恶不作。为了避险,李白“东奔向吴国”到一位被称作“扶风豪士”的人家里做客。因受到热情款待,为表感谢,也借此抒怀,即席写成此诗。

不得不说,尽管黄河的哺育,让西安、洛阳成了中国历史早期最为知名的城市之一,但塞翁失马焉知非福,越是繁华的地方,越遭人惦记。而且,黄河流域更靠近北方草原,来自北方游牧民族的压力,无时不在。在安史之乱前,有五胡乱华,而安史之乱后,则有五代十国。它们无疑成了中国历史上最为悲壮的两段血泪史。这也让苦难和辉煌,成为了北方的黄河流域,难以摆脱的一体两面。

相反,今天的长江流域,尽管不似黄河文明那样早早成为光辉的存在,但由于远离北方草原,这也让它在北方战乱不休时,成了中原士族迁徙的“大后方”。

前有西晋时的“衣冠南渡”,后有安史之乱的南迁,它们都有力地促进了南方的大开发。尤其是京杭大运河的开通,让来自南方的糙米、粟、小豆以及丝绸,沿江南运河-长江-邗沟-淮河-通济渠-黄河-洛河这一路线,源源不断地输往洛阳。与此同时,也让南方这个产粮之地更是成为了帝国生存之依赖。

原名大梁,在春秋战国时期为魏国都城,因被秦将王贲引黄河之水,浸泡三月而崩成一片泽国的开封,因为处于运河沿线,更是南方对接洛阳/西安的咽喉部位,在五代十国之后再次一跃而起,成为北宋的首都。

只是,黄河却似乎成了开封永远也跨不过去的一道“坎”。这个勤劳的、倔强的母亲,率领着众多的儿女,日夜不息地辛勤地劳动着,但是也正像要养活一个大家族的母亲,有着自身不可捉摸的坏脾气。

如果说在上游,它还比较安分守己,但是到了壶口,便已然“天上来了”,进了三门峡,更是按捺不住自己的力量。该峡谷两岸夹水,壁立千仞,怪石嶙峋。因河心有两座石岛,将河水分成三股,分别称“神门”“鬼门”和“人门”。“黄河水从这三道峡口奔腾而出,飞流直泻,像从几丈高的房坡上往下跌。”李凖老师的《黄河东流去》的平静叙述中埋藏着惊心动魄,“这些年,行船走的是‘鬼门峡’……几千年来,这‘鬼门峡’下边的漩涡里,也不知道沉了多少条船,死了多少人……”我也似乎听过那流传千古而不息的咏叹,“鬼门幽幽深百篙,人门逼窄逾两牢,舟人叫渡口流血,性命咫尺轻鸿毛。”偏偏,它正位于洛阳与西安之间,当年的粮食要走水运,需要从洛河入黄,再经三门峡,入潼关,走渭河或者日后新开的广通渠到西安,不知道要浪费多少精力和成本,这也是隋唐之后,西安之所以要被抛弃的一大原因。即使这样,黄河的能量还是为崇山峻岭所约束,不敢过于造次,这也给了洛阳生长的巨大空间,但过了“山地与平原分野之界”——郑州荥阳的桃花峪,她终于摆脱了最后一处山地的束缚,在下游广袤的原野上横冲直撞,任性而为。

青未了|黄河之水天上去

【惊险之三门|来自网络】

事实上,她也可以做得很好,但就像晦暗的世事经常琢磨人的性子,她也被那些泥沙搞得疲惫不堪。多年后,当我看着比泾河还要浑浊的渭河,想起当年古人认为“泾以渭浊,湜湜其沚”,觉得泾渭分明一词需要重新改写。造成这样的局面,无疑是人类的活动,如上游森林资源的砍伐,以及像渭水边西安、咸阳等大城的崛起,让渭河承载了过多的功能,结果颜色甚至比不上从陕北高原一路而来的泾水。想象一下,当两者汇合之后,和伊洛一样,共同汇入黄河,黄河便成了所有灾难的最终托底者。于是,黄河越往下游,泥沙沉积越多,导致“河床迫束,河身多曲,淤高迅速,险情迭出”,换句话说,就是到处都是地上悬河,一旦风不调雨不顺,黄河就给你上演一场人水大战。

早在周定王五年(公元前602年),黄河便决口于宿胥口(今滑县东北),于天津及以南的河北黄骅市入海。而在613年后,“河决魏郡(今濮阳西北),泛清河以东数郡,”至利津入渤海。这也是黄河第一次进入山东半岛。但它显然也不是最后一次。

这也让定都开封成了一枚“双刃剑”。好的一面,是漕运方便,官家不会像在西、洛一样有被饿死的危险,但是坏的一面,那就是在享国167年的时间内,黄河一直像达摩克利斯之剑悬挂在自己的头顶之上。多年之后,曾有人评论,说的是历朝历代的都城,就这个开封最不靠谱。无险可守不说,四水灌都带走了太多的气数。水生财的同时,也洗尽了锋芒,所以有宋一代,富而不强。这导致再坚固的城墙,也无法保全朝代的安宁。靖康之耻,成了这个朝代永远也洗刷不掉的伤疤。

日后的黄河,不仅受困于天灾,更要命于人为。在南北相争时期,它还被当成了一个“战略武器”,被肆意发射。南宋初年,东京留守杜充为了阻止金兵南下,在李固渡掘开河堤;日后,在蒙古与金、宋的战争中,蒙古人又接连两次掘开河堤(第一次在归德,第二次在开封)。前者为“保家卫国”,后者则是为了打击南方的有生力量,但不管如何,频繁的上下摇摆,除了给世界带来很多不安定的因素,也让其它河流也因此“背锅”,成为牺牲品——由于被黄河侵道,身为四渎之一的济水,今天已然隐匿不见,而淮河,也因为黄河一度在江苏夺淮入海,直接变成了黄河的一条支流。

这也让我们今天给黄河加上定语“北方的”,常常心虚气短,事实上,它也曾是南方的。这种别别扭扭的状态,一度维持了700余年,直到同治五年(1855年)六月的一天,随着黄河在河南兰考铜瓦厢再次决口,漫经豫、鲁两省各州县,至山东张秋镇穿运,夺大清河至利津县入渤海。可以说是生生在人口稠密的繁华之地,完成了由南至北的转移。此时的清政府由于内忧外患,被太平天国起义弄得焦头烂额,根本没有力气面对黄河又一次的任性。但也正因此,黄河在一夜之间,结束了700多年由淮入海的历史,再次涌入渤海。今天,位于东营市垦利县境内的黄河入海口,便是在这次改道中形成……

不得不说,黄河的这种脾气,让它一次次营造了辉煌,又一次次将辉煌重新覆盖。今天的开封,在中国考古史上就出现了“城摞城”这样一个奇迹。这也意味着,由于她的淤积、改道,北方的很多城市要一遍遍地从零开始,不像长江,她的径流量要比黄河大,入海口却在数千年来没有太大的变化。这有助于其中下游地区,出现成规模的城镇聚落,并有时间发展壮大。等到近代海洋文明兴起,位于长江入海口的上海,更是成为这个国家最耀眼的存在。而在更遥远的南方,位于珠江入海口的广州同样在对外开放中,成为千年商都。

然而,正像楚国灭亡了,楚声却响彻了华夏大地。黄河危急,但越来越多的人加入了“黄河大合唱”。

04

大约还是在民国三十年左右,梁实秋从茅津渡候船渡河,但见黄沙弥漫,黄流滚滚,拍在岸上,其声凄厉。而且四顾阒无一人,如入蛮荒,不禁哀从中来,顿时忆起梁任公所讲的那首古诗,《公无渡河》。

那是源于二十年前,梁启超受清华学校邀请作演讲,题目是《中国韵文里表现的情感》。他清楚地记得,那是一个风和日丽的下午,高等科楼上大教堂里坐满了听众,随后走进了一位短小精悍秃头顶宽下巴的人物,穿着肥大的长袍,步履稳健,风神潇洒,左右顾盼,光芒四射。开场白也极短,头一句是:“启超没有什么学问——,”眼睛向上一翻,轻轻点一下头:“可是也有一点喽!”接着,梁启超便讲了这样一首古诗,共四句十六字:公无渡河。公竟渡河!渡河而死;其奈公何!“这四句十六字,经他一朗诵,再经他一解释,活画出一出悲剧,其中有起承转合,有情节,有背景,有人物,有情感。”

这是一首经典的汉乐府。描述的是一老翁披发提壶,横渡河流。老翁的妻子在后面制止他,他不听,终于被河水淹死。

我不知道这个皓发老翁为什么要渡这条河,妻子的呼唤为何也阻止不了他,但是,从这个狂夫的身上,我们看到了一种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悲剧精神,它和夸父追日、精卫填海一起,构成了中国人文最坚实的底座。这也是为什么梁任公面对“日本人之称我中国也,一则曰老大帝国,再则曰老大帝国”,但“吾心目中”依旧坚信“有一少年中国在”。我想,这也许也是他喜欢《公无渡河》这四句十六字的原因之所在。

今天,当我从黄河的上游一路走来,发现无论陕甘,还是豫鲁,这些土地上的人民大多质朴,勤劳,极其珍惜自己的小日子,大概是经历了太多金戈铁马的创伤和自然灾情引发的饥荒之后,自古都带有点沉重的苦难感,而中正保守,失之于活泼,但是,这绝不是他们性格中的唯一一面。事实上,与黄河的共处,也让他们在不断的灾难的鞭策中,永不懈怠,而性格中也被刻入了孔武阳刚、知难而进、团结一致的因子,以及以不变应万变的包容力,越是世事维艰,越是喷薄而出。

不如此无以解释,为什么北方在无数次的生灵涂炭之后,依旧生生不息;

不如此无以解释,《大秦帝国》为什么会称陕西人为“赳赳老秦”,而黄河流域为什么会诞生凿空西域、曾一探黄河源头的张骞,身为刑余之人却写就《史记》的司马迁,远征漠北、封狼居胥的霍去病,大破北匈奴、燕然勒功的窦宪,以及让金人发出“撼山易,撼岳家军难”之叹的民族英雄岳飞。

他让我想起了他的老上级宗泽,曾打得金人称其“宗爷爷”,任东京留守期间,曾二十多次上书高宗赵构,力主还都东京,并制定了收复中原的方略,逝世前,还连喊三声“渡河!渡河!渡河!”这何尝不是又一位“狂夫”。

尽管宗泽出生于浙东乌伤(今浙江省义乌市),和梁任公都是南方人,但这是不是可以证明,黄河不仅塑造了北方的面貌和气质,更因文明的辐射凝聚成了诸多中华儿女的共同情感。她就是我们的共同母亲。

斯时的长江流域、珠江流域正逐渐取代黄河流域成为这个国家的经济、政治中心,但它们依旧是黄河文明的延续和传递。正所谓老兵不死,只有凋零。

这种知难而进,一直延续至今,在近代的“九一八事变”之后,变得更为清晰。很多人不知道的是,在不抵抗政策面前,依旧有中国军人扛着大刀,发起了长城抗战。他们正是西北军留下的惟一种子,其正式名称是西北军手枪队,因为随身喜欢佩有一把大刀,所以也称大刀队。这支大刀队背着的这种大刀柄上缠着红绿相间的毛绒与红布的“冷兵器”,极像武戏中道具,在现代化战争中,拿着它上战场无疑是逆潮流之举。

王火先生在《战争和人》一书中,曾写到在南京陷落后沦为汉奸的江怀南以书信“诱拉”在香港当寓公的童霜威,便有这样一说,“衡诸国力,以中国之积弱与武器之窳败,与世界强国之日本较量,实不啻螳臂当车。”但是,再怎么是“螳臂当车”,他们也要挥舞着大刀片子挡上一番,保卫长城,保卫黄河,保卫全中国;

同理,不如此也无以解释,为什么中国人民的抗日军队——八路军,会在共产党的领导下,于晋冀鲁豫蓬勃生长,而延安亦成为了革命圣地。更重要的是,它和西安乃至整个陕西,都成了日军不曾攻下的堡垒。

面对中国这个前朝古都所在地,以及革命圣地,日军不是不想,而是无法做到。从1938年3月起至1939年底,日寇第一军曾多次派兵进攻陕甘宁边区府谷至宜川段的黄河防线,但是屡屡无功而返。

除了黄河本身的险要,“河西山冈万丈高,”让日军很难选择合适的渡口,还有就是敌后抗日根据地的发展壮大,尤其八路军主力在晋察冀、太行山等地区的活跃,严重威胁着日军后方——一如《黄河大合唱》中所颂,“万山丛中,抗日英雄真不少!青纱帐里,游击健儿逞英豪”——让它实在难以腾出精力在正面战场发起大规模作战。

多年后,李宗仁曾在回忆录中感叹,如果日军选择进攻山西,再由山西渡黄河占领陕北,进而从陕北南下进攻关中、汉中,继而进攻四川,那么后果将不堪设想。事实也是如此,日军就曾设想,在夺取陕西之后,再由陕攻川,对当时中国的西南大后方形成东、北两面包夹之势。如果真的一语成谶,不要说延安难保,重庆也同样岌岌可危。

但幸运的是,风雨如晦鸡鸣不已。黄河哺育并锤炼了她的子民,而她的子民也让她,成为了这个国家打不断冲不垮的脊梁。

甚至,她那一度让人胆战心惊的咆哮,也在抱有必胜的中国人心目中,变成了一次次擂响天际的战鼓,也是发出的英勇战斗的警报。

当你听:松花江在呼号;黑龙江在呼号;珠江发出了英勇的叫啸;扬子江上燃遍了抗日的烽火……最终赢得胜利的,一定是我们!

同样也是多年后,我在济南上大学的第一年,学校举办歌咏比赛。我们这群来自梁实秋任教过的大学的学弟学妹,心灵感应似的,选择了《黄河大合唱》作为自己的参赛曲目。此时的中国,和平安康,国力正蒸蒸日上,让人不禁生出今夕何夕之感。只是,国家越富强,我们越不能忘却历史,越要居安思危。

因为摆在我们面前的,还有总是汹涌的人生暗流,让人倍受困扰的疫情,以及由各种矛盾所造就的社会分裂和逆全球化……江头未识风波恶,别有人间行路难。这些不断出现在追求幸福和自由路上的险阻,还是提醒我们,在享受花前柳畔的浪漫、体味生活美好的同时,也要拥黄河的涛声入怀,让它不断地冲刷自己的灵魂,并激励自己,去踏着她那不息的鼓点,像狂夫那样渡过有形之河,像司马光那样渡过漫长的历史之河,像梁任公那样渡过老弱之河,也像无数英勇的人民那样渡过苦难之河。

世界再怎么兵荒马乱,有了她,我们总能抵御这岁月漫长。

05

现在,不妨让我们张开思绪的风帆,从黄河的源头顺流而下,看她如何从涓涓细流变成一条粗壮的巨龙;听船工的号子,又如何在浪尖上跌宕;再掬一捧浪水,看里面沉淀千年的痛苦和欢乐,转过头,却见三门峡已是高峡出平湖。

对黄河来说,1957年无疑是值得标记的一年。这一年的初春,位于三门峡峡谷中的三门峡水库开始动工。这是黄河上的第一个大型水利枢纽工程。它的建成,让“三门天险”就此消失,但也意味着黄河在扎陵湖和鄂陵湖这对姐妹花中洗刷了自己的疲惫和风尘之后,又有了一次暂缓脚步的机会。它的本意,是为了降低黄河的流速,束缚住黄河那狂放不羁的心。

不得不说,在闯过了幽暗的历史三峡,渡过了风雨如晦的发展险滩,今天的“渡河”,不再只是由此及彼,而恰如渡人渡己一样,更多地体现在:如何让这条巨龙变成一条风调雨顺的龙,如何让我们的母亲河真正变成人民的一条幸福河。

这是一场关乎中华民族未来的百年大计。洛阳城的兴废,背后挥动的正是黄河这条有形的手。它如果想要拥有未来,也需向黄河讨说法。

中国的历史上,也有不少能人志士,不断投身到这场“大渡河”中。前有大禹,后有林则徐。前者为治水,三过家门而不入。据说三门峡的三门,正是他使神斧所劈成,以供泄洪。而伊洛,伊洛,将伊水放在洛水之前,据说也是按照他治水的先后。今天,伊水在洛阳南边的龙门山中间流过,也是因为大禹,将原是一体的龙门分成了东西二山。

后者不说,也许没有多少人知道,这位虎门销烟的钦差大人还是一位治水之能手。整个大清朝,在靳辅、陈潢之后,善言水利者不多,这也是黄河在同治年间大规模改道的又一原因,但好歹,还有林则徐。为母守丧期间,他曾身穿素服,出现在决口的高家堰上。任东河河道总督后,绘全河形势于壁,孰险孰夷,一览无余。即使在流放新疆伊犁一途中,遇开封祥符的黄河大决口,他也抛弃个人恩怨,以戴罪之身,亲往一线督导,夜以继日,甚至和民工一起挑担挖土,终于将大水围城的开封抢救出来。虽然这不能改变其于决口合龙之后,依旧得流戍伊犁的命运,但是也正是在继续西行的路程中,他写下了这样脍炙人口的诗句: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

黄河的哺育和肆虐,塑造了中国人知恩图报以及知难而进的品格,但与此同时,面对她的态度,也成了衡量一个知识分子是否具有家国情怀,是否重道义、勇担当,而一个国家是否视民如伤,是否真正清明、强大的准绳,或标尺。

水能载舟亦能覆舟。正如新朝王莽之败,既败在其超前的改制,更败在其面对黄河第二次改道,为了不让自己在元城的祖坟受到威胁,对决口毫不作为,任凭水患近六十年之久。灾民遂不断扩大,最后汇集而成了一支大军——赤眉军。其席卷大半个中国,沉重打击了王莽的统治。后来,有人把新这个短命的王朝,称之为“被黄河冲毁的王朝”。

黄河清,圣人出。但今天的中国,之所以能成其为大国,也因为其把人民的幸福放在了第一位。治理黄河遂成了我们立国的应有之义。当新中国的情怀和责任,撞上了黄河的咆哮,便奏响了澎湃二重唱。

以前,生产力低下,让我们面对自然,难免会成为知其不可为而为的狂夫,但是在今天,我们需要成为有勇有谋有大胸怀大格局的斗士。

可以说,三门峡水库的建设正是我们对改造黄河的新一轮宣誓。但问题是,和大禹选择“疏”不同,这种大手笔的“堵”,虽然让黄河中下游降低了风险,但却抬高了上游渭河的水位。曾有一度,因渭河的水无法及时排出,而造成大片良田被侵淹。渭河下游的渭南,因洪水、渭河尾闾迁移和土地盐渍化也导致了一批新移民。日后,为了解决这一问题,在三门峡大坝坝体上开出两道中孔,将库区淤积的泥沙排出,但这又意味着,水库的库容只能达到原设计库容的一半多一点,下游的防汛等级并没有提高多少,最后,国家又一次拍板,再建小浪底。经过联合调度,基本上让黄河中下游洪患这个困扰着中国人民几千年的心腹之痛,一朝解决。但它提醒了我们,做任何事情都不能以邻为壑,顾头不顾腚,小至一个家庭,大到一条黄河,再大到全球,它们的每个部分都是紧密联系在一起,牵一发动全身。在后来的世界气候大会中,也是中国首次提出了自然生命共同体的概念。

青未了|黄河之水天上去

【小浪底工程|来自网络】

黄河的生态维护,也自然需要上下联动。需要各地区和民族的共同努力。换句话说,就是上游注重水源涵养,中游通过退耕还林、整治泥沙实现水土保持,至于下游,则要提升对三角洲湿地的保护力度。只有上中下形成合力,才能治标亦治本。

当黄河的生态逐渐变稳定,而入海口不再随意更替,黄河流域中的城市才不会一遍遍地被刷新,从零开始,而是拥有了进一步发展壮大的可能。这也意味着,我们不仅可以重新找回农业定居时期的光辉,像浔阳江头琵琶妇,追想洛阳尘中春花秋月之佳趣,还能壮士高歌,跃进到先进的现代工业文明。

今天的西安,古道热肠之下,是硬科技的兴风作浪。而洛阳的涧西,更成了一批企业的扎堆地,像生产过“东方红”的一拖,正是源于这里,而从“嫦娥”飞天到“蛟龙”潜海,从盾构钻地到军舰遨游,“天眼”探空,“墨子”通信,“玉兔”登月,C919展翅,“复兴号”飞驰……这些大国重器,也无不打上了涧西的烙印。至于新起的郑州,更是成为了全国知名的“郑中心”;下游的济南,同样得益于黄河打北而东流,既保证了城区的泉水喷涌——2016年,济南摘得全国首个水生态文明城市桂冠,济南黄河功不可没——更重要的是,随着近代的津浦铁路、胶济铁路,到当下的京沪高铁、济青高铁以及石济客专等穿城而过,济南这个四省通衢之地,又一次成为了水陆交通之枢纽。伴随着黄河之水天上来,则是四处进发的列车如流水一样,呼啸而去。

青未了|黄河之水天上去

【济南黄河泺口浮桥|来自网络】

这些城市不仅各自精彩,让人更兴奋的,则是它们可以通过相互交流,实现产业上的协同,构建你追我赶并相互配合的产业生态。今天的中国,城市竞争正从你死我活的单挑变成了携手共赢的竞合,正如长江流域,上海、江苏、浙江、安徽、江西、湖北、湖南、重庆、四川、云南、贵州等11省市,依托长江黄金水道这“一轴”,发挥上海、武汉、重庆的核心作用,做大长江三角洲、长江中游和成渝三个城市群。不得不说,随着长江沿线诸多城市崛起,以及科创产业布局,长江这个一度被沿海冷落的黄金航线,将再次跃动未来。我们可以利用它这条免费的“传送带”,将这条线上布局的通信、手机、显示屏、半导体、集成电路、新能源汽车等产业,输送出海征服全球。这对黄河来说,无疑也具有极其重要的启示意义。今天的长江,正在深情地呼唤黄河。

中国需要黄河的再崛起。这不仅是对历史回声的热烈响应,是对我们精神原乡的朝花夕拾,更因为她有这个能力,在充当连接青藏高原、黄土高原、华北平原和渤海的天然生态廊道,也是事关中华民族生存发展的重要安全屏障的同时,成为现代经济的新走廊,为祖国的发展注入新动能。

当上游的山脉构成了坚毅的骨骼,无数的支流交织成了密集的血管;而周边的森林,以及以黄淮海平原、汾渭平原、河套平原为主要载体的粮食主产区,和以山西、鄂尔多斯盆地为主的能源富集区,被串联在了一起,生成了丰盈的肉身与苍翠的鳞片,与此同时,西安、郑州、洛阳、济宁、聊城、济南、营口等一系列沿黄城市,在新时代加速前进,以挺直她的腰身,黄河这条巨龙,从天上来,又终究归于天上去。

而我们的脚步,也将随着她的腾飞,更至远阔。

此文首发齐鲁壹点,为“青未了散文奖”而作

- THE END -

吾球商业地理

见城市生长和未来

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