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扮成包公在沙井村量体温的陈花脸,是我的伙计

我做记者的时候跑“民俗口”,常去西安市非遗保护中心采访,认识了不少民间艺人。其中有个画秦腔脸谱的,姓陈,听说此人原来就是个唱秦腔戏的,铜锤花脸。所以他的真名没人提,都叫他陈花脸。

扮成包公在沙井村量体温的陈花脸,是我的伙计

最初我没有见过真人,只见过宣传资料上的照片。这陈花脸头大脸大,油彩一扮上,横眉竖目的,让人不识庐山真面目。

那几年我零零散散听了几耳朵关于陈花脸的事。听说,陈花脸十四岁进戏校,五年学戏,四功五法学得扎扎实实,可惜还没有怎么登台秦腔就没有几个人听了。再加上陈花脸的嗓子一直没有打开,气息上不到头腔,后来干脆就不唱了。陈花脸家是沙井村的,那是西安有名的城中村,他家里一整栋楼出租着呢,不唱就不唱,回家安稳做包租公,喝喝茶,泡泡澡,滋滋润润的,完全可以躺平。

可是,陈花脸爱秦腔戏啊,不唱了心里又痒痒,在家把门一关给自己勾上花脸过瘾。先是给自己脸上画,后来一发不可收拾,纸上画,墙上画,窗帘上画,马勺上画、镜框上画,葫芦上画,板凳上画……逮住啥在啥上画。

陈花脸他爸一看这阵势,有些慌了,村里别的小伙子都玩游戏哩,骑摩托哩,抽烟喝酒吹牛哩,咱娃一天就知道钻到屋子里画画画,脑子有“麻达”了吧,就往外撵。

陈花脸出去了,也就是两个地方钻。一是古玩市场,不看翡翠不看蜜蜡,只在旧字画老纸堆里翻,专寻烂成片片的脸谱画片。二是寻唱戏的老艺人谝,一老一少在城墙根下晒着暖暖,两句不离曲,三句话不离戏,说到兴起,少不了吼上几声:呼喊一声绑帐外,不由得豪杰笑开怀……

陈花脸他爸又慌了,觉得这娃魔障了,赶紧给寻个媳妇吧。这时候的陈花脸也二十好几了。

介绍了个对象,星巴克见面,两人互相一笑开始相对无言。陈花脸看女娃勾了眼线,一杯咖啡没喝完,终于忍不住,说:下次我给你画,你手生,颤笔哩。

女娃噗呲一声笑了,半口咖啡吐到衣襟上,脏了一坨。陈花脸赶紧掏纸巾,要擦,手都伸过来了,看女娃胸前鼓鼓的,脸一红,停住了。女娃又笑了。

杭州的俗语诗咋说的?“有缘千里来相会,三笑徒然当一痴”。这亲相成了,陈花脸娶到手一个花媳妇。双喜临门,陈花脸还成了非遗保护中心认定的秦腔戏剧脸谱传承人。

扮成包公在沙井村量体温的陈花脸,是我的伙计

可是,我又听人说,不是,不是,陈花脸就不是城中村收房租的,家里是西大街的城隍庙市场做生意的。这就奇怪了。

这个说法是,陈花脸并不曾进过戏校,可是和秦腔戏也确实有渊源。陕西人说秦腔戏看的就是“吹胡子瞪眼耍帽翅”,戏台上的帽子讲究大了去了。陈花脸他爸老陈就是个秦腔冠帽师傅,“盔冠巾帽”四大类,百种样式他样样精通,在西大街的城隍庙有门市。后来随着秦腔的没落,戏曲冠帽也鲜有人问津,老陈的门市还开着,只是转行做舞蹈服装道具的出售和租赁了。

看店的就是小陈。无聊时常趴在柜台上胡画。画戏文。你想,老子做冠帽的,儿子自然没有少听过戏啊。画得是什么《铡美案》《五典坡》《周仁回府》……里面少不了画脸谱了,白脸曹,黑脸包,红脸关公挎大刀。画多了,手渐熟,也有人夸了,他的胆子大起来,买来宣纸画满满当当的一副四尺的秦腔脸谱图,拿到书院门装裱了,挂到店里自己看着玩儿。不料常有游客路过,瞥见了,就当旅游纪念品半抢半买搞走了。小陈一来二去,渐渐有了名气,成了陈花脸,还被非遗保护中心收纳进去了。

这陈花脸到底是何来路呢?等我后来在非遗中心混久了就破案了,原来陈花脸是两个人。沙井村的陈花脸叫陈耀武,城隍庙的陈花脸叫陈川平。两人年纪也差不多,陈川平比陈耀武大三岁。

这两人我后来都熟识了。我先认识的是沙井村的陈花脸陈耀武,关系不错。后来陈耀武出了一本书,就叫《秦腔脸谱》。我采访他,去过他家。五层楼,一楼是门面,院子有一排插座,供租客的电驴充电用。

问他为啥要编这本书。他如数家珍,说了个一二三四五六七。比如,他说秦腔脸谱比京剧、川剧等脸谱更复杂,更有装饰性呢。秦腔脸谱夸张、泼辣、随性,以扭曲、歪斜、不对称来呈现一种特别的美感,所以有“歪脸”之说。

后来我离职做了核雕工艺师,刻起了桃核,人物开脸上也受到了秦腔脸谱“歪脸”的启发和影响。这都是闲话了,不提。

那时候他已经有俩女儿了。我瞅见他给俩闺女做了两个板凳,凳面画着脸谱,一个是孙悟空,一个是鼻梁抹着豆腐块的小丑,怪有意思的。

陈耀武怕我屁股大,把这小板凳压塌了,赶紧收了,又给我讲秦腔班子给包公画额头的月亮,是照实画的,抬头看见月牙久画个月牙,看见半月,就画半月,要是满月,就老老实实画成满月了……聊着聊着,话头引到另一个陈花脸陈川平身上了。陈耀武笑笑,只说一句:川平有本事,把钱挣美了。

扮成包公在沙井村量体温的陈花脸,是我的伙计

这话不假,圈子里陈耀武比陈川平的影响大,但是圈外陈川平的名头更响。因为陈耀武好静,埋头做事不吭声。陈川平毕竟是城隍庙里长大的人,爱热闹,喜宣扬,凡是非遗中心有活动必要露脸。有活动自然会有领导来视察指导,或有名人来锦上添花,更有记者跟着摄影拍照。这时候陈川平必往领导和名人跟前凑,就为了一起出镜。非遗中心的其他民间艺人看在眼里,瞧不上他那嘴脸,暗地里给他起了一个外号叫“陈凑凑”。东凑凑,西凑凑,凑来凑去,混了个脸熟,陈川平报纸也上了,电视也上了,还交了不少记者朋友,陈川平经常请其吃饭唱歌洗脚,就有记者发稿子说陈川平是“秦腔脸谱第一人”。这话说大了。非遗中心的负责人也问他这“第一人”的说法哪里来的。

陈川平心里委屈,觉得人怕出名猪怕壮,遭人嫉妒遭人恨啦,就和非遗中心的那些人不相往来,自己在鼓楼后面的回民街开店去了,打着“秦腔脸谱第一人”的旗号专卖秦腔脸谱类的纪念品。那里人流量大,所以生意很红火,雇了三四个小姑娘忙前忙后的。所以陈耀武说陈川平把钱挣美了。

我有次去陈川平店里逛,满墙都是陈川平的合影照片,有一张是和影星成龙,他搂着成龙的腰。那时候我还做记者的,陈川平认得我,对我着实热情,拿了一套脸谱书签非要送我。我一看标价,不便宜,三百多。但是我也知道,淘宝上也就三十多元的东西。所以尴尬就来了,收了吧,拿三十元的东西欠三百元的人情。不收吧,他臂力惊人,笑脸相陪,我还真招架不住。

陈川平一边硬塞一边说:这算啥,你拿回去给你闺女耍嘛,以后还要麻烦你多宣传宣传老弟哩。

我赶紧打岔,问他店里为啥见不到他手绘的作品。

陈川平:嗨,忙得屁股冒烟哩,哪里还有功夫自己画。咱这是景区嘛,来客只问便宜不便宜,谁还仔细看好赖呢?我倒是有手绘的好东西哩,贵,没有进的通货卖得快。卖得快才是硬道理啊。

没有几天,陈川平打电话约我吃饭,我说我吃过了,问他有啥事。他说,就是吃个饭聊聊天。

我说,行,有机会我请你吃羊肉泡馍。他说:我请你,我请你。羊肉泡馍不稀罕,我请你吃甲鱼泡馍。滋阴壮阳哩。周末,咋样?你把你同事也叫上,喝上几杯,咱热热闹闹的。

我说:你肯定有啥事呢。

果然有事,他给我发了十几张图片和一个通稿,让我发到我们报上。图片是多角度展现陈川平和他的脸谱作品,陈川平穿了龙凤呈祥的对襟中式衣服,还搭配了一条红围巾。通稿标题非常长,是《秦腔脸谱第一人绘出秦腔脸谱十米长卷为西安世园会献礼》。

当时西安要开世园会了,每个西安人都收到了门票和纪念邮票,满大街都是喜迎世园会的标语。

恰巧那天陈耀武等几个传承人去大明宫小学做非遗课的主讲,我也去了。顺手就把照片给陈耀武看。陈耀武看过直摇头。

我问咋了?陈耀武指着图片说:胡闹哩,我看他画的脸谱就不是秦腔脸谱嘛。大部分都是京剧脸谱嘛,少部分姓秦,那也不是秦腔脸谱,是过年耍社火时候的社火脸谱。唉,照猫画虎从网上描的……也算是同行,有些话我就不好讲了。

于是,我没有发这个稿子,但是同城的其他几家报纸基本都发了。因为这事,陈川平和我的关系淡下来了,也没有请我吃甲鱼泡馍。后来,我不做记者,刻我的桃核去了,忙忙碌碌的,和陈耀武的往来也不多了。两个陈花脸只活跃在我的微信朋友圈里,可知其动向。

去年,新冠疫情期间,陈耀武扮成舞台上的包公、关公、秦始皇等戏剧舞台形象,在沙井村村口负责测体温宣传民众戴口罩哩。我是在他的朋友圈看到的。

哈哈哈,陈耀武真是一个可爱的人,我还转发了这些照片。

没想到,陈耀武这些照片陈川平也转发了,看来两个人还是有联系的。但是陈川平没有说明此陈花脸非彼陈花脸。然后我看到底下有很多人的点赞,其中有一条是:弘扬秦腔文化,传承脸谱艺术。秦腔脸谱第一人陈花脸,加油!

作者 | 蟠桃叔 | 工艺美术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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