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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天骥《唐诗三百年》:从此可读懂唐诗,更懂如何写诗

唐诗是中国古典文学的巅峰,也是中华文明的瑰宝。讲唐诗的人很多,但讲出深度、讲出特色的不多,通过唐诗会通一个时代的人更少。著名古典文学专家黄天骥教授近日出版的新书《唐诗三百年——诗人及其诗歌创作》,通过解读唐代32位诗人的35首代表性作品,呈现了有唐一代诗歌精华风貌。

黄天骥《唐诗三百年》:从此可读懂唐诗,更懂如何写诗

《唐诗三百年——诗人及其诗歌创作》 黄天骥著

黄天骥,著名古典文学专家,1935年出生于广州。中山大学中文系教授,兼任中国古代戏曲学会会长、国家古籍整理出版规划小组成员,曾任中山大学中文系主任、研究生院常务副院长、国务院学位委员会第二届学科评议组成员。黄天骥教授治学育人,桃李满天下,为国家级教学名师。

《唐诗三百年——诗人及其诗歌创作》可谓黄天骥教授从教六十余年来诗歌创作与研究的结晶。黄天骥教授幼承家学,后又从詹安泰、黄海章等前辈学习诗词,在教学研究生涯中,虽然以戏曲为主,但也长期讲授诗词,并出版过《黄天骥诗词曲十讲》《诗词创作发凡》以及《冷暖室别集》等。

上海大学文学院中文系教授、博士生导师姚蓉在序言中概括了黄天骥教授的解诗的主要特点。首先是从自身的创作体验出发,解诗时“别具法眼”。如分析李白写《早发白帝城》之复杂情感时写道:“如果真的只是表现旅行的轻快,我们不妨试改动几个字,看看行不行。例如说:‘朝辞深圳出房间,千里武昌一日还;两面鸟声啼不住,动车已过万重山。’从写速度之快而言,它和《早发白帝城》也真差不多吧!但这样的打油诗,能流传得下来吗?”(详见第165页)黄天骥教授通过幽默地改动了千古名篇《早发白帝城》,让读者在对比中领会到此诗的妙处绝不仅仅在于以夸张的笔法描写速度之快。但略懂诗词格律知识的人可以看出,黄老师的改动并不是乱改,依然合乎格律的。如此赏析诗歌,完全是方法上的创新。

其次是“在研究诗词时会使用分析剧本的思路”。在此书中,黄天骥教授谓王昌龄《出塞》的第四句“匣里金刀血未干”,“和戏曲‘亮相’的造型十分相似”,“整首诗,就在他将拔欲拔的细节中定格”,让读者对这位将军印象深刻,也让读者更深入地理解了此诗的妙处。

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中央文史研究馆馆员陈平原以唐代著名诗人杜甫的论诗名句“庾信文章老更成”来评价黄天骥老师于耄耋之年研读唐诗:“写下的文字自是大半个世纪的研磨之功——从诗人胸臆到言语笔锋,从字词典故到寓意寄托,爬梳剔抉,参互考训,都是极为细致的功夫。”

复旦大学文科资深教授葛兆光也指出,在《唐诗三百年——诗人及其诗歌创作》一书中,“黄天骥先生以其深厚的文学史功底,加上他本人阅尽沧桑的人生体验,重新对唐诗作一番诠释,于是历史、文学和经验在这里交汇,而唐诗也就因此呈现出不一样的面貌。”

说杜甫《石壕吏》(节选)

从上面的分析看,《石壕吏》一诗只写老妇的诉说,而她的诉说前后矛盾,乍然一看,漏洞百出。然而,正是从这些“漏洞”的空隙中,我们可以看到杜甫极其高明的创作技巧。

如果是一般的作手,既然写了“吏呼一何怒,妇啼一何苦”,很自然,便会一方面写吏是如何的怒,一方面写妇啼是如何的苦,绝不会光写妇,而不写吏。但是,《石壕吏》精彩之处,正在于只写妇啼之苦,不写吏呼之怒,却能在老妇的诉求中,让读者清楚地看到那石壕吏恶狠狠的嘴脸。

我们不是说,老妇的话里有许多“漏洞”吗?你看,她不是刚刚强调过“室中更无人”吗?为什么又说“唯有乳下孙”。这一定是在她一口咬定家中无人的时候,意外发生了。从她的口吻看,正在她信誓旦旦的时候,屋里传出小孩的哭声。如果我们采用戏曲的书写方式,其剧本应是:

净扮吏,老旦扮妇。

老旦:室中更无人。(内婴儿哭科)

净:哗哈!屋内有人!

老旦:唯有乳下孙。

净:哼哼!你能喂奶?

老旦:有孙母未去。

净:呀哈!叫她出来!

老旦:出入无完裙!

净:我不管哉!要有人去!

老旦:(惊,试探科)老妪力虽衰,请从吏夜归。

净:(狞笑科)您去?有个屁用!

老旦:(揖求科)急应河阳役,犹得备晨炊!

净:(大吼科)好呀,走走走!

(俱下)

如果我们再把这戏剧性的对话还原为诗句,亦即删去了石壕吏一方的话,那么,就容易了解在老妇的说话中,为什么会出现前后不搭界的矛盾和“漏洞”?原来,这是杜甫有意让读者自己,从老妇答话里所呈现出种种似是不合理、不搭界或不合逻辑的空隙中,通过自己的想象,听到石壕吏极其凶恶的呼吼。于是,石壕吏穷凶极恶的面目,便栩栩如生地呈现在读者的脑海中,便了解为什么杜甫偏偏以《石壕吏》为题。

有意味的是,杜甫让审美客体感悟到石壕吏狰狞的面目,是要读者从他吆喝和质问老妇的声音中“看”到的。但这“看”到,实际上只是“听”到而已。这一点,杜甫也早就点明了。在诗的第七句,他便写明:“听妇前置词。”作为偶然投于石壕村的客人,他听到的,也只是吏的怒呼和老妇苦求的声音,而不是看到他们一怒一苦的形象。这表明,杜甫在这首诗中所设置的规定情景,完全不同于《新安吏》与《潼关吏》。在《石壕吏》一诗中,他的视觉完全没有和在门前对话的妇和吏接触。而只是在屋里的某个角落,或是隔着墙壁,听到外面的闹哴。他是靠声波的传递,感知外部的信息。从心理学的角度说,由视觉亦即通过光波反射到人的神经中枢所获得的信息,会更直接和更具体,这就是所谓“眼见为实”。至于通过听觉,亦即由音波反射到神经中枢,需要脑细胞有归纳分析和想象容受的过程。相对于视觉的“实”来说,听觉认知“虚”的方面会更多一些。这就是人们在看画展和听音乐时,审美感受会有所不同的原因。

杜甫通过声音听到门前的争执,已经是运用虚写的手法。更让人意想不到的是,他有意忽略所“听”到的石壕吏的发声,而是通过老妇回答的话,让人们感知石壕吏蛮横凶暴的形象。我们看章回小说,不是常会看到说书人说“话分两头”或“一枝笔难写两回话”吗?杜甫的超人之处,正是在诗中,一笔下去,便写出了对立的两头。既写出石壕吏的怒呼,也写出老妇的苦啼。对老妇方面,杜甫写得很细致、很清晰;对石壕吏方面,杜甫的处理则是不写之写,或者说,这一面全用虚写。

老子说:“大音希声,大象无形。”声音越大,甚至震动到连耳膜也来不及反射到听觉神经,那就成为“希声”。我的老师董每戡教授,曾告诉我一桩往事。有一次,他去听一位老艺人说书,说的是“张飞喝断长坂桥”。当讲到张飞大声一喝时,那老艺人一拍惊堂木,举起双手,嘴巴猛然张开,作大喝状。其实他的喉头,绝对没有发出声音。但董老师说,当时他和其他听众,都听到了“张飞”震耳欲聋的大吼。这是说书艺人让听众看到了他夸张的动作,把视觉形象转化为听觉所得的感受,于是,审美客体的脑细胞,便会发挥其主观能动作用,让虚景呈为实境,获得更深刻的认知,这就是艺术的奥妙。

笪重光说:“空本难图,实景清而空景现;神无可绘,真境逼而神境生。位置相戾,有画处多属赘疣;虚实相生,无画处皆成妙境。”(《画筌》)杜甫在《石壕吏》中所采取的,正是虚实相生的艺术手法。对老妇的哭诉,杜甫实在地描绘,让被压迫者的真景,逼真地呈现在读者的眼前。而在石壕吏的方面,则是没有描写的“空景”“虚景”。但这无画处,却让读者感悟到石壕吏大呼小叫的神态。这一点,陆时雍也看到了,他说:石壕吏“其事何长,其言何简。‘吏呼’二语,便当数十言。文章家所云要令,以去形而得情,去情而得神故也”(《唐诗镜》)。他也真看到了杜甫创作方法的精微之处。

采写:南都记者 周佩文 实习生 周正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