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编者按:
陈继明长篇小说《平安批》,除正文六章外,还有一个名为“附”的部分,内容为《依芸家的番批》。因篇幅所限,《长篇小说选刊》转载《平安批》时删掉了这一部分。现将此部分于公众号上贴出,有兴趣的读者可以参考阅读。
董姑娘把依芸家的那些番批译作英文,名之为《依芸家的番批》,在美国出版了。书在董姑娘被日军砍头后不久面世。原稿不知所终,很可能和银溪教堂一同被烧毁。当天,整个银溪村被日军先抢劫,后纵火。
本书作者请朋友把《依芸家的番批》的序和部分书信回译为中文,尽可能还原了其中的潮汕气味。为了便于今天的读者阅读,改干支纪年为公元纪年,和寄信人一并用小标题标出。信中的抬头、结尾和署名从略。
董姑娘的序
译者在中国南方生活了二十年,而且至今仍然居住在这里,其中大部分时间逗留在中国东南部潮汕地区韩江附近的一个村子——银溪村,熟习了当地方言,结识了很多当地妇女。译者曾在银溪村买下一处老厝,组织村中部分妇女在其中纺纱刺绣,把当地的传统女红和西方的抽纱工艺结合起来,并加以创新。所有绣品均由译者收购,销往美国和欧洲国家,使这些妇女不用出远门就有了收入,而且不再独守空巢。大多数妇女的丈夫都下了南洋,在暹罗、安南、石叻、马来等国出苦力或者做生意,往往三五年都不回家,有些甚至死在途中。村中常常只剩下妇女和孩子。由于人多地少,再兼风灾雨灾频发,留在家里的人通常无事可做,全靠男人从国外定期寄回的钱银维持生计。收到钱的同时通常也会收到一封或长或短的信,两者合起来,被称作番批。
我买下的这座老厝的女主人,名依芸,已在多年前上吊自杀。依芸的未成年的儿子被娘家人接走。一日,在打扫卫生的时候,我偶然发现了这些信,番批的剩余部分——书信部分,共有一百封之多。我以为,时过境迁,这些信中的文字变得更为重要,可以帮助外国人理解中国这个神秘古老的国家,故挑选其中较有实际内容者译为英文。这些信只是来信,没有回信。有些是父亲写给女儿的,有些是丈夫写给妻子的,收信人都是依芸。
中国有很多少数民族,各地民风和口音虽然差异很大,但都使用相同的文字,认同共同的文化,各民族对中华文明有高度的认同感和归属感。历史上曾有若干个少数民族管理国家的时期,但都渐渐被强大的汉唐文明所同化。朝代变来变去,而源远流长且自成体系的中华文明始终没变,生机盎然。我们可以把这种文明称作文化血液,中国人就是靠这种血液凝聚在一起的。远离京城的潮汕地区大概可以视作中华文明的活化石,历经改朝换代而未曾有明显改变,中华文明的优点和缺点,在这里都更为突出。我的远游足迹曾遍及该国广大地区,我以为就中国文化遗存的完整性和代表性而言,潮汕地区都是独一无二的。性格决定命运,不论对一个国家,还是对一个人,都是如此。这些番批所折射出的故事和感情远不完整,但也可以作为参考,让我们从一个侧面了解他们的由来、想往和他们的苦衷,以及他们根深蒂固的人性、民性和种族特色。
中国人相信多子多福,所以只要条件许可就会多娶多生,其目的不见得是感官享乐,也不见得与爱情有关,而可能有严峻的生存需要,多一个儿子就多一条出路,万一其中一个儿子出息了,整个家庭的命运就会随之改观。因此,常有这样的情形:兄弟多人共同管理一个公司。其中一个发家了,便有义务把所有弟兄带出去,包括未出五服的堂兄弟。兄弟之间也总能和睦相处,长幼有序,尊上爱下,和谐之状如同本来如此,非关道德伦理。这也雄辩地解释了中国社会为什么容易滋生家族势力和裙带关系。这里的人们普遍重男轻女,因为男人可以传递香火,可以走南闯北,可以从事冒险事业,可以成为家族的顶梁柱,女人则终究会嫁出去,去祭拜“别人家神”,所以一个普通家庭的母亲生育三个女儿后,往往会把第四个、第五个送人,卖为婢女,甚至遗弃、淹死、掐死。一个女人,只有在生了儿子之后才有资格与婚姻共存。换句话说,儿子是一个女人的账户,有了儿子这个账户,女人的一生才有保障。女人的价值是整个社会价值的残余部分,三从四德,忍辱负重,相夫教子,温柔安静,均是如此。很多女人一辈子的唯一事业是拜老爷,丈夫远涉重洋,生活在一个不知有多远的番邦,女人们的牵挂也不由自主跟到了想象中的国度,拜老爷,显而易见的目的是请各路神仙保佑父亲、丈夫或儿子平安到达,平安归来。在很多人看来,潮汕人信的是乱神,他们信所有的神,哪怕是叫不出名字的神,实际上,他们的宗教无非是平安,或者说平安才是他们的信仰,至少是女人们的信仰。女人们心心念念三求四拜的,无非是最基本的东西,安安顺顺,一点也不奢侈。我永远不会说中国女人的坏话,平心而论,中国女人的命运实在有其深刻的历史根源和社会原因,而女人们,自然而然地成为文化包袱和社会不公的受力点,成为生活在一座庞大的社会机器最末端的一群人,成为被迫承受的一群人,顺理成章且不被质疑地成为受害者,非常值得同情和理解,好在这种情形已在悄悄地发生转变。
中国人在大局面前最有自我牺牲精神,在遇到外敌入侵时最能舍身卫国,最能团结一致——常常是可怕的团结。有时候,让他们团结起来很困难,有时候又很容易,就好像他们的种族特点就是如此:他们的思维是一种绝无仅有的群体思维,他们在大规模的群体性羞辱无限逼近时才会同时觉醒。对他们来说,团结,就像是应急手术,到了不能不做的时候才会被迫安排。事先往往麻木不仁,忽然就能众志成城。中国人极愿以礼待人、以诚相交,不首先侵犯他人,但也高度自尊,向来有“人若犯我,我必犯人”的原始冲动。家族与家族之间,村庄与村庄之间,阵营与阵营之间,也经常发生冲突,甚至是你死我活的械斗。这种极易被激活的群体的受挫感和荣誉感让我不能不做出如下推断:自古至今,中国历史一直在改朝换代,有些发生在眨眼之间,安稳的日子刚刚开始,又一次兵荒马乱出现了。潮汕地区有句谚语“千年田八百主”,表达了人们对盛衰无常的忧虑。恐惧感和焦虑感这样一代代地积累了下来,差不多成为精神基因的一部分。这种藏在血液里的恐惧感和不安全感可能正是他们易于团结起来的深刻根源。他们崇尚强权,趋炎附势,又极为仰慕正义,若有人刚正不阿,为民请命,他们就会奉若神明,代代传颂。他们情绪多变,患得患失,时智时愚,时而文雅时而粗野,无法预料。他们中的很多人乐于助人,修路建桥,善举多多,但也利欲熏心,唯利是图。他们热爱诚实劳动,相信富从斗升起,有惰人无惰田,生意细细可发家,但又有一颗渴望发横财的心,因而很多人好赌成性,血液里的赌性随时可能发酵。他们最能勤俭持家,十分信赖辛勤劳作,但又贪图享乐,醉生梦死,鸦片鬼比比皆是,不分职业高下、家境优劣。他们崇拜皇权,做梦都渴望皇恩加身,但近来的情况又完全相反,树倒猢狲散,全国上下陷入军阀混战、党派林立、争论不休的局面。他们喜爱讲大道理,但是所有的大道理都斗不过小道理,公义斗不过势力,规则斗不过潜规则,打官司就像摔跤比赛,势力强大的一方必胜。所以他们压倒一切的愿望常常就是投靠一个有势力的群体,或者共同扶持一个势力,其可以想象的互惠之利能够驱使每个成员为之倾尽全力,拧成一股绳。中国人个个是哲学家,即使有些人完全不知道老子、孔子是谁,也不妨碍他们成为哲学家,生活的方方面面都能刺激他们的哲学思维,所以他们也总是处理危机和困境的大师。他们崇尚读书,认为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几乎每个村子都有私塾和义学,由乐捐善款或公田收入所维持,穷人家的孩子也能上学。但读书的功利性很强,谁都知道读书是为了改变命运、升官发财,哪怕是最为贫寒之士,只要学业有成,丹陛之下,各色顶戴,均可得之。其中的一些人因为读书成为真正的君子,成为全社会的良心。在这个国家,有多少小人就有多少君子,小人和君子互为镜子,从对方身上得到了自我肯定的力量,小人宁愿舍弃君子的清誉,而想尽办法为自己捞取实利,君子则需要说服自己不眼红小人的实利而自得其乐,比如,安贫乐道、以德报怨、躬自厚而薄责于人、成人之美、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等等。不过,常见的情形是,小人在合适的时候会摇身一变成为君子,君子也有可能不小心或不得已做了小人。做小人还是做君子,可能是中国人,尤其是中国知识分子,一生中永远都丢不掉的两难选择。中国人对人的评价也往往非黑即白,非君子,即小人。《周易》是一本哲学著作,又是一本用来占卜的书,共有六十四卦,有些卦“利君子不利小人”,或者相反。君子、小人之外,也就有了第三类人:伪君子。换句话说,中国人习惯于把人分为三种:君子,伪君子,小人。伪君子的地位似乎比小人还低,因为小人一般在明处,是看得见摸得着的,伪君子则躲在暗处,防不胜防。一个人,一旦曾经是君子,或者曾经是小人,后来走向自己的反面,中国人就不知道如何评价了。白居易的几句诗表达了类似情形:“周公恐惧流言日,王莽谦恭未篡时。向使当初身便死,一生真伪复谁知。”如上所述,在中国人身上很容易就能找到优点,也很容易能找到缺点,但是,这并不能说明我就看懂了他们,也不能说明我在嘲笑他们,我在诱导仇恨。不,在我看来,他们就是我们,他们的问题就是我们的问题。我们的优越感常常是浅薄的,缺少人道主义的胸怀和眼光,也缺少良心和诚实的紧迫性。和所有古老民族一样,比如犹太人、希腊人、印第安人,他们和他们的文化,像太阳,有数不清的斑点,但依然是太阳,光芒四射。整体批判任何一个民族都是十分危险的。这是我多年来在中国生活的一个体会。我个人已经是他们中的一员,一直深爱着他们和他们的文化,包括他们的缺点。当然,宣称喜爱他们是容易的,正如宣称反感他们。无论如何,要想了解他们,认识他们,看到他们的丰富、复杂和单纯,需要真心实意,需要爱和宽容。我相信,一个具备这样复杂性格和无限可能的文明古国,在未来的亚洲舞台甚至世界舞台上一定会担当主角。中华民族人多势众,头脑精明,坚忍不拔,一定能够在五十年或百年之内繁荣昌盛起来。这个国家注定会紧随美利坚成为全球之主导角色。我坚信这样一个国度的人民必将给另外四分之三人类的命运带来重要影响。
这些来自番邦的底层百姓的批信,在当时,其主要功能是寄钱回家,顺便附言,时过境迁之后文字部分则变得更有意义。
涉及经济方面的资料,英语国家的读者可以按二点五银圆折合一美元、四先令计算。在中国的民国初期,一银圆可买七十斤大米,到了1931年,可以买到二十五斤大米、二十斤茄子。可见银圆的购买力越来越低。
耶稣说,我来不是送和平,而是剑。我在中国看到了无数次战争,每一次新的战争看上去都像是最后一次,然而,过不了多久另一次战争又会开始,胜利的一方又会分裂成若干阵营和派系,各阵营和派系之间又会出现不可调和的纠纷,于是新的战争又开始了。民国代替大清之后,朝廷降将,官吏残余,民军头领,各方势力层出不穷,光汕头埠就有十三个司令。自己人之间的嘴仗和战争还没有分出胜负,外来侵略又纷至沓来。关于战争,我实在说不了什么。但是,我想说,我要请求你们宽恕,因为我经常在怀疑很多事情:我们所从事的上帝的事业是否有伪装的成分?我们工作的目的是否正是我们一贯竭力否认的——为了支配和称霸?西方文明是否需要意识到自己的边界?因此我也经常不知道应该把剑还是和平送给中国人,我经常会忘记自己是一个传教士。我更想当一个画家、一个史学家、一个翻译家,做一些实实在在的工作。
再一次请求你们的宽恕。
是为序。
1905年5月1日,父亲来信
依芸女儿,你与让美自小便有婚约,理当钦守。现婚期将近,宜中止同文学堂学业,待字家中,随汝母学些歌册和家务,日进道德,至为紧要。汝素号伟勇,志不输男,深得我心,然此次来信署名佩骅,比之如骏马,四海奔腾,令父徒增忧虑。我女既名依芸,远胜佩骅。芸者,植物也,苟能开花,虽为微物,自亦可人。《诗经》中有一首《蓼莪》云:“蓼蓼者莪,匪莪伊蒿。哀哀父母,生我劬劳。”莪亦小草,能令晋朝王裒读之而堕泪者。我家本以诗书过活,父因欠债数目较大,而远渡重洋,来叻谋职,匆匆已整三年。近来转任此间华侨子弟学校教职,繁忙但有趣,月薪翻倍,勿念为盼。
1905年8月17日,父亲来信
回批收悉,汝字清秀,笔笔有来历,文句也通顺,阅后心中大慰。信中有言,欲重返同文,或出外学医,我意万万不可。姿娘读些诗书,增些文雅之气,则已足矣,多则未必有益。“女子通文识字,而能明大义者,固为贤德,然不可多得;其它便喜看曲本小说,挑动邪心,甚至舞文弄法,做出丑事,反不如不识字,守拙安分之为愈也。”明末陈继儒此语,可谓至言。我意如有志于医,可在家读些医书,兹付去《金匮要略》《初等文范》两书,汝可用功。又言让美读书时常嫌学堂饭菜差,学业马虎,字迹潦草,所书不知作何许字也,甚至厌烦伊行路摇晃之态,为父读后不禁莞尔,如见汝儿时情状。汝自细聪慧,好为直言,为父不以为夸,今则不同,出阁后恐为人讥,万勿等闲视之。
1905年9月17日,父亲来信
知汝与让美婚期定于农历十一月二十三日,父预计十月半北归。汝信中主张摒弃闹洞房、吹拉弹唱、大宴宾客之陋习,又有“勿令人知”云云,虽不无道理,然风化如此,不可强违。况此事由男方做主,我方不宜多加干预矣。汝之言行每与常人不同,心更奇焉,若为男子,则属可贵可喜,今寄女身,难逆其命矣。且柔情不逊雄才,幽兰亦足飒爽,婚后生活,正如汝母汝姑汝姐,敬老敦亲琐事稠,哺儿育女繁难多。还望我女多向汝母汝姑汝几位姐姐学习,功夫细细可荣身,女子无才便是德,此话定然不假。千万,千万。
1906年9月20日,父亲来信
来信悉,知汝在乡里祠堂教书,初有男女学生多人,可喜可贺。多则教多,少则教少,事事得以从容,家务亦能兼顾。我意如将来家事渐丰,以义务授课为最佳,何必计较区区书金耶。可先教蒙童唱唱歌册,背背唐诗宋词,说说唱唱中更易识文断字,熟悉人文历史。歌册七字句,四句一韵,不需伴奏,有故事,有章回,三五成群,齐声诵唱,相互影响,可以预见效果定然不错。记得潮州府城义安庄李万利商行多有歌册销售,尔家离府城不远,让美如闲,可前往购买。《唐诗三百首》《笠翁对韵》《赋学正鹄》,均灿然者矣,可令蒙童抄读之、背诵之。书之为事,北碑南帖,妩媚雄犷,各驰其道。颜柳欧赵,兰亭书谱,均可范之。其要者,唯心使臂,臂使指,指使管矣。内志正,外体直,蓄势而行,意在笔先,力至毫末。其转也,方翻之,圆绞之。其端也,一往情深,三叹而逝。其入也,笔笔有藏。其出也,无往不收。其映带也,切忌随意,不以笔画视之。其章法也,虽在千里,如同一室。其挥洒也,如武者出拳,眼花缭乱,实则有序。是知八法之传,尽于永字。人之生也,耳欲闻,目欲见,口欲言,手欲作,心欲思,私门讲学,闻见言作思,除此别无秘籍。
暹中尔翁姑近况何如?
1906年11月25日,父亲来信
汝言让嗜赌如命,常常离家,跟着戏班一路行一路赌,往往一去就是一半月。输个精光时,会动手打人。有时又会发誓戒赌,恨不得砍下手指。此种情形,非让一人,凡是赌徒,多见如此,砍了右手,用左手赌。我意汝可与让一同教书,让之算术优于汝,又喜博弈,何不教童子算术棋理?千斤重担,夫妻二人各担五百,取长补短,岂不乐哉。让可在祠房收拾一间居住,日间读书授课,夜间相励学问,有事可做,则不至身如浮萍,四处游荡,自误误人。让如欲学镶牙,我有一友人姓潘者,大埔县人,在汕头小公园开铺多年,非百银不镶一牙,三年所赚,可起一座下山虎,曾为一洋人镶两颗金牙,得银五百。让若有意,我即致函。以让聪明,倘能专心,学成之日可期矣。学成后回乡里开铺,日有所进,何乐而不为。如对教书镶牙均无兴趣,作田饲猪未尝不可,不致为人轻看。总之,干什么都强过踏踏踩踩、一无定踪。当牛还能换得一把草呢。有脚就有路走。人家越是轻看,就越是要泡出茶色来,让他们看看。
1907年3月8日,让美来信
十八日汕轮抵暹,与父母大人欢聚,未能及时寄批报安,实在抱歉。今付大龙银三十元,抹出五元给岳母大人,又给你学童各抹一元,余做家用。你一人在家,不可独睡,切宜叫人相伴。我意可叫你学童二三人相伴。父母大人身体粗安,药材生意近来平常。自离故乡以来,思前想后,立志痛改前非,常以葫芦自勉。葫芦者,大者在后。昔日之我,只是葫芦之前一半,在暹之我,当是葫芦之后一半,贤妻放心,假以时日,我必将干出一番惊天动地之事业来。
1907年3月20日,父亲来信
依芸女儿,接回批,知让美不日前已往暹罗,投尔翁姑。令我又喜又忧。喜在男儿志在四方,暹京有尔翁姑管顾,自可放心。伊非愚戆者,随其父母做些药材生意,前途可期。其忧者竟有甚于喜。我地男丁出洋,祖祖辈辈,由来已久,在外之人,其中辛酸一言难尽。至于守家之人,其苦其累,其茕茕,其哀哀,多遭忽视,今我为父,方能设身处地,稍稍有些体会矣。我本最担心让美出洋,故有前函之出言激烈,欲刺起自奋,就地创业,唯独未敢提及出洋一事,孰料竟逼伊南奔。呜呼,一旦出门,何时归去,则成天问。羁旅之人,不言守土。歧路瞻望,难共枕席。忍令乡愁,沦于夷狄。逐月寄批,反哺心切,然批终非情,钱终非义。功不补患,声散弦留。目下家务由汝一人自理,门户火烛尤当小心,事事更须检点,身体如有小恙,宜当及时调理。
1907年5月2日,父亲来信
知让有批来,且以“葫芦者,大者在后”自比,良可期也。人贵在通,一通百通。潮地有话,不赔算大赚,只要肯吃苦,愿意驴生拼死,必定有盼头。汝宜度外置之,安心安为,专心教学,自为保重,至为切要。
1907年7月13日,让美来信
依芸贤妻,回批收悉,知你处求学童子渐多,早晚皆忙,夜常不眠,为夫甚为挂念。今寄补脑汁三支,每日服用,可解劳累、失眠、健忘等症。此药为法国出品,以大枣、小麦、龙胆为主要成分,制成复方。为我家药店代销之物,每支售价百铢,很受曼谷富人喜欢。你先服用一试,定有好转。另寄阿司匹林三盒,此乃美国所产之新药,也为铺中代销。此药可治头痛、牙痛、关节痛,在消炎、退烧、解毒方面均有明显疗效。可送岳母大人一盒,其余由你留用。
1907年11月15日,让美来信
兹承便付去大银十五元,到时查收。近半年家批乏寄,因药铺生意大亏,年8月16日夜八点半钟,被番贼破门而入,店内数百来银被劫,我一人在店中,与贼搏斗,受些薄伤,大命平安。且喜父母大人当晚同赴姐家,未受惊吓。次日父母回店,听我详述遭劫之状,见我伤无碍,破财更不介意也。大年将至,思乡心切,我欲近日回唐,年后师从岳父友人习镶牙。
1908年2月15日,父亲来信
依芸女儿,来信悉,所抄让美之信亦悉。又言伊姐家人传言,让美每月收入,不敷其吸烟之费用也,且其姐加以规劝,不但不听,甚至也不到姐家。以此推论,吾恐其在暹日久渐熟,旧病复发,与不良之人为友,很难不赌。潮谚言乡里大,难免有糜烂,暹罗吾乡人众,是另一乡里耳。我疑此次遭劫,恐贼喊捉贼也,拿铺里钱出外赌博,不赢反输,只好如此,尔翁姑未必未识破也。
旧习难改,自古而然。本约返梓,而爽约若此。因何而爽,则一字不提。汝对远人颇生愤色,为父心亦焦迫。以我为汝代想,撕不了藏在人家脑子里的东西,今宜容他慢慢来,我乃少受种种痛苦。暹中人自细贪玩,父母失管,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我女万勿生厌恶之心,于伊无损,于己有害。汝可否择日过番,在暹生活一年半载,待有身孕再回唐山?一者为他着想,男人做了父亲后,会有一变,上有老下有小,再不改变,除非顽石。让美只是贪玩,不是拉屎毒死狗的东西,偷人也偷自家的,总还有救。二者为汝着想,有个儿孩,汝之地位,随之而变,天伦之乐,亦可减孑然之苦矣。
此嘱,此嘱。
1908年5月3日,让美来信
依芸贤妻妆次,回批收悉,语言甚壮,毫不留情,我猜你拳脚捏出汗了。愚夫自知理薄,再三读信,不禁大汗淋漓。你最知我德行,迷恋竹战,始自年少,在唐山时赢多输少,来暹罗后逢赌必输,去年至今不知输了多少。故先前有离暹回唐的念头。又觉我是臭到滚的人,回到乡里,除了猪呛狗吠,还能如何。泰山泰水大人乃属父母,愚夫非敢漠视,置之度外,更无此理。愚夫自忖非丧尽天良之人,日日思悔改,日日不能改。暹中父母亲友绝无放任,他们苦口婆心,好话规劝,母亲大人甚至曾向我下跪矣。我并不是头脑迂腐,实是有长处不可抹杀也。再给我两年时间,二十岁之前,一定让你看到一个全新的我。
兹付去港币五十元,至时查收。
1909年3月23日,父亲来信
依芸我女,转眼又一年过去,阿某既不返梓,亦无一文番批寄回,汝言他是死是活与尔无干,信末署名却为“怨生”,岂不自相矛盾也。父以半生之经历而有感曰,人生倘能不为孔方兄所困,得“清心”二字已属难能可贵。汝今学童渐多,每有邻村孥仔慕名而来,虽无余财,勉可自立,何患让之远近耳,郁郁自苦,大可不必,怨生之叹,哀音绕梁,令父整夜难眠。汝知书达理,应知世界高等之女子,提倡独身主义者甚多,尤以欧美为最。有夫如阿某者,不如没有,聊以独身视之,便无系累。无论如何,已成婚姻,当钦守,万不可打退堂鼓。我意汝可螟蛉汝二姐之子为子,父已同时致信汝二姐,料当赞同。
1909年6月22日,让美来信
春入鸟能言,风来花自舞。
芸妻如抱,逢便寄去光银洋一百元,到时查收。整一年未有寄批,也无音讯,因夫与福建好友杨汉松及英国人查理,三人合伙在清迈府以北缅甸山区挖锡矿,失踪数月,父母大人思劳过度,面形大瘦,料你也难免挂虑,甚或大骂大咒。近日回曼谷,父母大人笑我,口音有变。实不相瞒,我如今会说福建话,亦半通英语,半懂暹罗语。我有言在先,让美非迂腐之人,亦非没良心之人,只是葫芦之命,大者在后,且无心守在药材铺,平流死水,赚几个救命钱,还要日日听父母双亲三姑六姨恶嘴毒舌,管神管佛。功夫细细可荣身,到荣身时身已老,让美等不及也。锡矿目下仅是第一年,以后会一年好过一年,不出三年,必定发家。我在曼谷小住几日后,将重返缅甸矿中,彼地土匪如毛,日夜横行,恐滋事矣。待他年衣锦还乡时,再与贤妻把酒叙阔。恕不一一,余言后陈。
1909年8月8日,父亲来信
依芸女儿,知让美近况,甚喜。古云知耻近乎勇,我言知耻胜乎勇。锡矿之事,有英人查理加入,我料不会有事,可放心矣。
螟蛉事为何迟迟未见答复?
1910年6月8日,让美来信
依芸我妻,接到回批,如获面谈。锡矿生意,辛苦之极,常在山中,经月不入城市。而英人查理是矿主,一人独占百分之七十股份,我与汉松带领矿工日夜操劳,饥一顿饱一顿,于股份仅各占百分之十五矣,故财利无积,深为自叹。汝催我回家一节,我思之再三,仍觉暂非良期。至于汝之猜疑,实不相瞒,愚夫轻去其乡,漂流四海,倦飞依人,不得已而在此纳妾,暹罗人氏,今已生子。汉松亦如斯,汉养二妾,我则一也。我地有言,草头结发如山重,让美虽愚,时刻未忘,卿与我青梅竹马,继而结为连理,卿之大,无人可以取代矣。愚意欲与你斟酌,我二三年内回唐,看来甚难,意想努力求利,满载而归,酸咸与共,以待来日。惜汝膝下并无一男半女,为夫甚为牵挂。岳父大人谓螟蛉汝二姐之子为子,或他处寻养,我亦赞同,或男或女均无不可,特付港币二百元,以为此项费用。
1910年8月21日,让美来信
芸妻如晤,前几日收到岳父大人自叻来信,嘱我做桃梗,虽云飘浮,其根在下,植于泥中,飘浮虽远而不失其根,勿做土偶,与泥俱化,渺无踪迹。让虽不才,懂其大略。岳父大人似谓我在洋纳妾可矣,而勿弃贤妻。又兼暹中父母大人逼迫上道,岂敢盘桓,兹定于本月尾启程返梓。
1910年12月28日,让美来信
依芸爱妻,我于11月2日顺利抵暹,一路安顺,与你分别忽已二旬,时时念念。你已有孕在身,我思之十分欢喜,唯忧你于执鞭事用心过度,又于家务事用力过勤,我意各宜雇人代劳为要。此地万事我亦知小心,你切免挂念是盼。顺付鹰洋六十元,并英文笔三支、肥皂六块,届时查收。
1911年6月28日,让美来信
依芸吾妻妆次,数月未通音讯,方此之时,感修途之多艰,独怆然而涕下。缅甸矿事,因与英人查理生隙,我与汉松已于近日退出矣。起因如后:我与松带矿工挖矿时,遇见一侧矿苗甚丰,特意避而不进,偏转绕行,使巷道与矿苗擦身而过,愈行愈远,迫使查理另寻新矿,欲将此处留待他年,我和松另行开掘。无奈事露,查理出言不逊,以“支那猪”“东亚病夫”之蔑称辱骂我等,遂失和气。我等在矿中如牛马,出生入死,每事必问,无厚利可获,不得已而出此下策。久居其下,必无发展之期,甚或性命难保。幸有前矿已遭废弃者,实为富矿,我等正欲稍事休整后,见机行事耳。汝孕期过半,盼多休养,老爷保贺,母子平安。
兹付大银十八元,区区微意,贴补家用。
1911年10月15日,父亲来信
客路三千,执笔彷徨。让美汉松之事,辄为泪下。我意汝可致信严词罢之矣,与英人查理相争,胜负未战已分焉。吾恐天地不仁,以让松之辈为刍狗也。让若无意北归,可使之来叻,我在叻之三益公司有若干股份,可转由伊持之。让不为非分之干,而冀蛟龙之获,自可期矣。
1912年5月10日,让美来信
芸妻如面,回批收悉,吾儿丁酒望斟酌安排,从俭为是。上月父亲寄有六十元,来信并未提及,岂有收到?兹寄港币十六元,以补不足。岳父盛意,让美感激不尽,然男儿当自强,羞啖馈蔗之甘,我妻谅之。吾儿之名,宜随暹中长子,长子名若璨,次子名若恒,此亦暹中父母大人之意也。
余容另叙,祝母子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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