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天看点

记忆|曹可凡傲雪吐芬芳——纪念袁雪芬诞辰100周年

明天是袁雪芬诞辰100周年纪念日,虽然她已离开11年了,主持人曹可凡依旧清晰记得与这位老艺术家交往的点滴。

记忆|曹可凡傲雪吐芬芳——纪念袁雪芬诞辰100周年

越剧表演艺术家袁雪芬

与周恩来、邓颖超的亲切交往

刚刚入行时,常常有机会与越剧前辈艺术家同台演出。那些流派创始人很少以大师自居,亲切和蔼,吾等后生小子对她们也尊敬有加,其中,和王文娟、毕春芳两位尤其熟络。毕春芳老师是宁波人,我们称她“阿姆”,见到“林妹妹”王文娟老师,干脆就叫“姆妈”。有一回,傅全香老师听说后,故作愠怒状,问我该如何称呼她。情急之下,脱口说一句“我喊侬‘妈咪’哪能?”傅老师顿时喜上眉梢。不过,见到袁雪芬老师,总是毕恭毕敬,从来没敢开过玩笑,因为她老人家有一种不怒自威的气场,令人有敬畏有余、亲和不足之感,然而,经过几次近距离接触,对袁雪芬老师印象则大为改观。

1992年7月一个闷热潮湿的午后,随《戏剧大舞台》摄制组,来到袁雪芬老师位于淮海中路“新康花园”的家中,倾听她对刚刚过世的邓颖超大姐的缅怀与思念。据袁雪芬老师回忆,她与邓大姐相识于上海,彼时,新中国建立在即,邓大姐专程来沪迎接宋庆龄女士北上商讨建国大计,百忙之中,还特意到剧场观看“雪声剧团”演出,并在演出后,与袁雪芬亲切交谈。

1949年9月,雪芬老师与梅兰芳、周信芳、程砚秋作为戏曲界代表,前往北京,参加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第一次会议。会议期间,还应邓大姐之邀,往中南海西花厅做客。周总理与邓大姐与之畅谈艺术与生活,交流中,袁雪芬还首度得知,周总理曾在上海悄悄进剧场,欣赏其代表作《凄凉辽宫月》。后来,周总理亲自发展袁雪芬加入中国共产党,并鼓励她以书信方式与之进行沟通交流,而周总理与邓大姐也不时抽空回复。袁雪芬老师珍藏了数十封周总理与邓大姐亲笔信函,尤以邓大姐来信居多。说到这里,袁老师从抽屉里取出那些珍贵的手迹,让我们一一拍摄。

记忆|曹可凡傲雪吐芬芳——纪念袁雪芬诞辰100周年

《梁山伯与祝英台》剧照,袁雪芬饰演祝英台

仔细阅读,可以发现,邓大姐书信朴实无华,情感丰富,仿佛一位长者对晚辈的殷殷教诲,字里行音流淌着爱的暖流。譬如,得知袁雪芬罹患肺病,邓大姐劝慰她:“……肺病是个麻烦的病,但并不可怕。我患过肺病,但也有了胜利斗争的经验。只要不犯急性病,全力与病作斗争,胜利一定属于你……”有时候,邓大姐也会告知周总理的工作状况,“你最关心我的他,能在国外归来后争取休息一下。但我看他的工作情况可能不大。在此小住二日,亦在忙于开会写报告,事情一完就走了。差堪告慰你的他的身体健康还好,只是感到疲劳、发落且加白了。”有意思的是,邓大姐还会在信中谈及她与周总理的爱情观,“能够巩固至今,最主要的一个条件,亦是一条经验,那就是感情和政治互相渗透,互相结合,结合起来,而又以政治为主,去加以处理,加以发展……”摩挲着那泛黄的信纸,重温那熟悉的字迹,袁老师禁不住眼眶泛红,陷入无限思念之中……沉吟片刻,她又从回忆转向现实之中,从周总理邓大姐关心戏曲事业,谈到戏曲对国家文化普及之重要性,“我们老百姓文化知识从何而来呢?他(她)们就是通过看舞台上的戏曲表演,懂得岳飞是忠的,秦桧是奸的,诸葛亮是聪明的……”曾经听过无数专家有关戏曲的阐述,但袁老师对戏曲的精辟见解至今仍萦绕耳际。

记忆|曹可凡傲雪吐芬芳——纪念袁雪芬诞辰100周年

1947年的越剧十姐妹

前排左起:徐天红、傅全香、袁雪芬、竺水招、范瑞娟、吴小楼

后排左起:张桂凤、筱丹桂、徐玉兰、尹桂芳

姓“袁”(圆),但做人不圆

时隔十二年,待《可凡倾听》开播,有缘再次走进“新康花园”那幢西班牙风格小楼,与袁雪芬老师做访问,袁老师所住小楼分上下两层,外观为淡绿色水泥沙浆墙面,屋顶为红色西班牙瓦片,上、下两个住房均独立进出,彼此互不干涉。袁老师住二楼,底层住户则为油画家颜文樑,袁老师客厅悬挂一幅颜文樑油画,据袁老师告知,颜老前后化费数年,方才完成此画,弥足珍贵。由于小楼二层阳台颇为宽敞,而且还竖立两根爱奥尼柱式螺旋形立柱装饰,取景效果甚佳,于是我们就端坐于阳台交谈。袁雪芬老师毕生致力于越剧改革,不仅率先引入导演编剧制度,而且博采众长,将话剧电影现实主义表现手法与戏曲载歌载舞美学风格相融合,还创造出千回百转、如泣如诉的“尺调”,并逐渐发展完善,使之成为越剧主调之一。但袁老师似乎看淡自己艺术上所取得的非凡成就,思绪却总是回到年轻时与她合作的马樟花:“我和马樟花在舞台上配合默契,她美艳动人,也聪慧无比,捧她的观众无数。她与丈夫琴瑟和鸣,但剧场老板却不时动她歪脑筋,企图破坏她的美满婚姻。后来,无良小报又对她无端攻击,郁郁而终,生命停止在二十一岁美好年纪。我内心愤怒,为她鸣不平,却又无力反抗。她去世后,我竟吐血不止,几乎无法登台……直到今天,我还会在梦里与她相遇,并且一起登台唱戏……”一位耄耋老人,回忆起十六、七岁的小伙伴,依然充满不舍,实在令人动容。采访中,我小心翼翼询问两个“敏感”问题,一是有关婚姻,袁老师也并不以为忤,在她看来婚姻生活必须要互爱、互敬、互勉、互助、互信、互谅、互慰、互让,但感情压舱石则是人生观与世界观,当这一基础被破坏,婚姻便会走向末路。还有就是“霸道”问题。袁老师数十年来一直是越剧界领袖式人物,拥有崇高威望,故而有少数人会私下议论其“霸道”,对此,袁雪芬老师也直言不讳:“我个性率直,说话向来斩钉截铁,不会转弯抹角,可能有时尊重人家不够,但我从来没有为名利去霸道过任何东西,有人劝我做人要‘内方外圆’,圆滑也许会给人以好印象,但我不愿意为此牺牲原则,而去迎合别人。我时刻告诫自己做人要问心无愧,不能阿谀奉承,更不能趋炎附势,爱惜自己,珍惜他人。”听罢此言,不觉为之好叫,并打趣道,“袁老师姓‘袁’(圆),但做人一点也不圆”!老人也忍不住笑出声来。“确实如此!确实如此!”

记忆|曹可凡傲雪吐芬芳——纪念袁雪芬诞辰100周年

袁雪芬(中)与白先勇(右)、曹可凡

未竟宏愿:塑造历代女性

也就是在2004年那年,徐俊导演有意将白先勇先生小说《玉卿嫂》搬上越剧舞台,“玉卿嫂”扮演者锁定袁派花旦方亚芬。为此,徐俊、方亚芬和我三人还专门同往苏州青春版《牡丹亭》排练现场。白先勇先生甫见方亚芬,便兴奋不已:“啊呀,活脱脱一个玉卿嫂。”听说亚芬是袁派弟子,白先生饶有兴致地说起与袁雪芬老的渊源。原来当时越剧院所在地原为“白公馆”,而袁老师的办公室恰巧就是白先勇先生卧室。“《玉卿嫂》要做成越剧,越剧本身擅长表现男女爱情。方亚芬又是袁老师学生,真是缘分啊!”一席话,说得亚芬信心满满。可是,袁雪芬老师却对“玉卿嫂”这一人物有疑虑,迟迟没有表态。时间不等人,于是又去征求何赛飞意见,何赛飞师从张云霞,而张云霞的“张派”脱胎于“袁派”。赛飞虽长年脱离越剧舞台,但对“玉卿嫂”一角跃跃欲试,并很快投入排练,遗憾的是,赛飞因健康原因后来不得不退出剧组。值此关键时刻,亚芬挺身而出,表示愿意救场,只是需要得到袁老师首肯。得知事情来龙去脉,袁老师没有半点犹豫,“戏比天大,救场如救火。尽快排练,不可有延误。”不仅如此,老人家还劝亚芬取消原定赴宁波祭奠母亲计划:“孰重孰轻,必须要想清楚。如果能创造一个成功的角色,你母亲在天之灵也会感到欣慰的。”亚芬说,老师的话让她感到暖意浓浓,从这件事中,也可看到袁老师作为一代艺术大师的襟怀与品格。数天后,我和徐俊登门拜访。那时候,袁老师因血液细胞异常正接受治疗,但一说起越剧来,精神陡增。她说,两次越剧改革解决了像《西厢》《梁祝》那类剧目的表演问题,却因各种阻挠,未能完成自己希望塑造历代中国女性的宏愿,尤其是秋瑾那样的人物,她寄望我们能够帮助亚芬完成她未竟的愿望。

记忆|曹可凡傲雪吐芬芳——纪念袁雪芬诞辰100周年

越剧《玉卿嫂》剧组人员合影

越剧《玉卿嫂》经历各种困难,终于于2005年11月1日在美琪大戏院首演。首演当天,袁雪芬老师亲自到场督阵。那晚,亚芬与其他演员配合默契,将整场戏演得回肠荡气,富有张力和节奏感。可是,毕竟是首场演出,各部分工作人员均神经紧绷,但音响还是略有瑕疵,“金燕飞”演唱时,声音忽轻忽响,飘忽不定,袁雪芬老师赶紧示意予以调整,力求尽善尽美。白先勇先生看完演出后给予高度评价,电影《玉卿嫂》主演杨慧珊对剧本创作的演员表演也大加赞赏。最后谢幕时,袁雪芬老师走到舞台中央,向白先勇先生深深致意:“感谢您为我们越剧做了一台好戏。”

记忆|曹可凡傲雪吐芬芳——纪念袁雪芬诞辰100周年

袁雪芬与爱徒方亚芬

袁雪芬老师当年从嵊县一步一步走向上海,始终谨记父亲教诲,认真唱戏,清白做人。记得她曾对我说过:“我从曹娥江而来,经钱塘江,再到黄浦江,百年之后,一定要将我的骨灰撒入黄浦江,流入大海,我是清清白白来,也要清清白白去……”

袁雪芬老师是这么想的,也是这么做的!(曹可凡)

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