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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岁女子越剧:不搁进博物馆,“我还能养活自己”

百岁女子越剧:不搁进博物馆,“我还能养活自己”

掀起小剧场的布帘,风声猎猎拂过耳畔,透明幕布上光影流动,大漠黄尘弥漫眼前。在藤椅上坐定,每个人都化作龙门客栈的客官,置身于金镶玉闺房对面的大堂,随即踏入一段江湖恩仇中。

百岁女子越剧:不搁进博物馆,“我还能养活自己”

龙门客栈老板娘金镶玉(李云霄饰)与东厂档头贾廷(陈丽君饰)周旋。(受访者供图/图)

2023年6月3日下午,越剧《新龙门客栈》演到第40场,九成观众都是女性。女小生陈丽君扮演的贾廷登台时,相隔不到三米的观众席间出现一小片骚动。

几组卡司分别来自浙江小百花越剧团(下文简称浙百)、温州越剧团和社招,共同点是“全女班”。女子越剧传统延续至今正好一百年。

诞生于2023年春天的环境式越剧《新龙门客栈》,是继《三笑》之后驻场在蝴蝶剧场的第二部戏,茅威涛感觉“成了”。在排演新戏时,她很明确目标观众更侧重于对越剧接触甚少的年轻人。这次与打造过爆款音乐剧《阿波罗尼亚》的“一台好戏”联手,便自带几分破圈潜质。

茅威涛坐在观众席看戏、观察,发现好几回周末下午场“几乎都是潮人,穿着汉服来的,唐装来的年轻人,平时喜欢露营、烧烤、去网红打卡点玩”。这些非越剧迷不认识她,她便不动声色打入其间,问他们平时会看些什么,得到的答复是沉浸式小剧场、话剧、音乐剧。她又问,还会再来看吗,有人说至少要刷五遍,茅威涛听了特别开心。

“戏是要有观众的。我们作为一个舞台艺术,一定是和观众在当天共同来完成一场创作,他就是你的消费者。”茅威涛对南方周末记者说,“作品的娱乐性也好,艺术性也好,值得他花这个钱,花这个时间,花这个成本进去,成为他生活里的一种消费样式。”

“如果一个女小生有脂粉气,观众不大会喜欢的”

和其他许多地方剧种一样,起源于浙江绍兴嵊县的越剧最初是全男班,俗称“小歌班”。1923年,在沪经营小歌班的王金水回到家乡,在施家岙组建了第一个女班。1930年代中期,女班在浙江城乡遍地开花,更紧随男班脚步,闯入上海。在淞沪战役之前的上海,越剧还是男班与女班并存的格局。1938年,演员姚水娟回到上海之后,越剧舞台几乎被全女班独占,其他地区亦是如此。

华东师范大学历史系教授姜进强调,越剧的“女性身份和与之伴随的性别关怀契合了20世纪中国妇女解放的时代浪潮,在当时三百多个地方戏剧种里,女子越剧是唯一一个单性别(女性)舞台”。

越剧,尤其是越剧女小生征服了以上海为中心的城市女性观众。从女班在上海现身起,越剧的观众就以女性为主。当上层男性去听京剧、捧京剧名角时,他们的太太、女儿等则与越剧红伶往来应酬。理解女子越剧何以在几度波折中始终顽强地占据着越剧的地盘,女小生是最微妙的一把钥匙。

“我天性上面还是比较适合小生的,只有声音方面跨度稍微大一点点,因为之前学花旦,雌音更多一些。整体学小生之后,更本我。”采访过程中,陈丽君比出一个旦角托腮的动作,调侃自己,“我可能没有那么柔美吧。”

她饰演的东厂太监贾廷,人称“玉面修罗”,心思缜密,亦正亦邪,在传统戏曲中找不到对应,是个剑走偏锋的角色,但很容易戳中现代观众的审美。

百岁女子越剧:不搁进博物馆,“我还能养活自己”

贾廷(陈丽君饰)出场,与乔装为男儿的女侠邱莫言(何青青饰)在客栈狭路相逢。(受访者供图/图)

饰演金镶玉的旦角演员李云霄,经常与陈丽君搭戏,她拈出“儒雅”作为越剧女小生的关键词,“越剧本来就在吴越地区,女小生身上演出来特有的男性魅力,很符合越剧这个地方剧种的特点”。

2023年5月,浙百花旦演员章益清以越剧新版《梁山伯与祝英台》摘得“梅花奖”,茅威涛再度饰演梁山伯与之搭戏。在舞台上演了四十年坤生,茅威涛心目中理想男性的形象非常清晰:身着衬衣与毛线背心,带着江南近代遗风,不苟言笑,又有一分诙谐感。这形象来自爱读书的祖辈。

在她的理解中,女小生塑造的男性,是一种现实生活中不可能有的、理想化的创造。“我首先是个女人,去审视男人,然后用身体扮演了这个男人,这样双重审美之下呈现的这个东西,是非常假定的,是理想化的,是浪漫的。”

1984年,浙百成立之初,昆曲表演艺术家汪世瑜为团里的小生演员传授了一年昆曲身段和基本功。教指法的时候,茅威涛把昆曲里男小生的指法改了,本来要弯起来的小指收了回去,她考虑到女生的手本就秀气,再这样做,和花旦便没什么区别了。

“如果一个女小生有脂粉气,观众不大会喜欢的,她一定要有阳刚气,外刚内柔。”茅威涛指出,越剧里男小生如果模仿女小生的样子,反倒会有脂粉气。

她相信这种艺术式样一定会存在下去,在社会迅猛发展的当下,人们尤其需要。她观察到,在她的女性观众里,那些忠实度极高的大部分都是情路坎坷之人,她们对情感或精神世界又有一份极致的追求,“只有在女子越剧上,得到一种内心的慰藉”。

“这样才是正常现代人应该有的反应”

1947年,被称作“越剧十姐妹”的袁雪芬、尹桂芳、范瑞娟等人,为了反对旧戏班制度,筹建新剧场和戏校,联合义演《山河恋》,把法国作家大仲马小说《三个火枪手》的故事嫁接到《东周列国志》里记载的梁僖公头上。此前,袁雪芬还曾把鲁迅的短篇小说《祝福》改为越剧《祥林嫂》。

百岁女子越剧:不搁进博物馆,“我还能养活自己”

被称为“越剧十姐妹”的十位越剧艺术家曾创作了许多女子越剧新剧目。图为其中的袁雪芬、尹桂芳和范瑞娟1997年在上海市戏曲学校辅导完学生后留影。(视觉中国/图)

女子越剧自诞生那天起,就是自觉的剧场艺术,创新融在血液里。在大都会上海,演出市场竞争激烈,文化环境中西混杂,越剧为了立稳脚跟,转益多师。话剧和昆曲,是越剧的两位“奶娘”。袁雪芬生前曾这样回忆当年的改革与创新。

《新龙门客栈》的主创团队里有许多年轻人,茅威涛希望她们带来具备时代感的东西,同时也能拥有同龄的观众。

现有的几组演员年龄呈现一个梯度:00后、90后、80后。浙百B组中,陈丽君、李云霄、何青青、蔡铭四人是同班同学,毕业于浙江艺术职业学院与浙百联合开办的2008级小百花越剧班,过去她们难得集中出演这么紧凑的对手戏。从排练到上台,只给她们不到十天的时间。何青青点出,“我们这组因为是同学,默契度会高一点,还有一个,我们敢说。”上演了五六场,她们一直在调整细节,看到搭档身上的问题,直言不讳。

越剧年轻,没有一套完整的表演程式,越剧改革以后,更是强调塑造人物形象,因而往往突破行当的限制,表演手法兼收并蓄。

“以前讲梅兰芳体系,行当就代表角色,比如京剧里面穿这身衣服就是那个人,拿那个颜色的马鞭就是这个人。现在不行,得靠很多的细节把它堆起来,才是一个完整的立体的人。”李云霄的看法在浙百新生代演员中具有代表性。

她在戏中饰演金镶玉,在周淮安说出“我就送你一个名分,叫你一声娘子吧”之后,有一段全场最长的唱段。起初,她按照惯性,在此处表现伤心委屈,“板式一起来就开始哭了”,但她感觉自己演得不舒服、不感动,后来想法清晰了,金镶玉的风情万种并非外在姿态,而源自她的泼辣和自信,在这里,她是要刺痛、叫醒周淮安。上一场表演时,李云霄听到那句话,把碗一砸,意外得到了观众的叫好,“说明这样才是正常现代人应该有的反应。那样演也不是不可以,但是可能无法刺激到真正感同身受的东西”。

话剧导演胡导看过茅威涛的《孔乙己》,曾对导演郭小男说,终于看到越剧演人物了。茅威涛希望自己的学生都能做到,即便“这是非常难的”。

编剧孙钰熙28岁,是比李云霄等人低一届的学妹,外婆和妈妈都是越剧演员。在着手改编徐克原著时,孙钰熙很崩溃,最大的问题在于唱腔。小剧场中观众与演员距离近,戏剧时间与感受时间同步,导致以往由单个演员干唱一大段的形式不再合适。担任唱腔设计的陈国良,是剧组里年纪最大的创作者,从事越剧作曲已有半个世纪,他直言这部戏里的唱腔几乎都是“过路场”。孙钰熙听过一些熟悉传统越剧的观众反馈,他们表示完全不能理解,“觉得你没有核心唱腔”。

这是一个留待解决的问题。她和茅威涛谈起,“戏曲,一半是戏,一半是曲,曲子一定要进化。除非像昆曲这种曲牌体,那随便,反正那么多曲牌。但是像板腔体的东西,如果曲式上不进步,是很难的。”

传统戏作曲,根据词来创作,每段戏的情绪要求很明确。然而这部戏里,人物有许多潜台词,光从唱词看,情绪变得难以把握。看着自己的心上人周淮安与金镶玉成亲,邱莫言唱“举酒杯莫停”,陈国良觉得这个词挺开心的,孙钰熙的本意恰恰相反。

孙钰熙对南方周末记者说:“我们肯定需要这种老人把传统守住,国良老师在这批作曲里面算是比较愿意突破的。这个我觉得是前提,一定要对传统有足够的底气,才会知道突破的界限在哪儿。”

“为什么后来家家户户有电视之后你却消失了”

越剧曾是中国的第二大剧种,“文革”前,越剧鼎盛之时,全国除广西、广东、西藏没有职业越剧团,其他地方,包括台湾都有。今天越剧的职业剧团仅存于浙、沪、闵、苏四地。

从前,茅威涛十分厌倦“非遗传承人”这个名号,“非遗”似乎意味着“已经完善到不能再去动它了”,而且需要被保护,但越剧还很年轻,远未到定型的阶段,“我还是个先进生产力,干嘛要你保护,我还能养活自己”。浙江省想要为越剧申报世界级“非遗”,茅威涛提议,一定要去申请那个最佳实践项目,而不是再添一层搁到博物馆里去的色彩。

接受采访的前一晚,茅威涛熬夜看完周秦讲昆曲的节目。周秦出自昆曲世家,曾是白先勇青春版《牡丹亭》的首席唱念指导,茅威涛将他引为知己,“他说的很好的,有两种:被非遗的东西不要去动它,就是说折子戏;但是创新的依然可以创新。”具体到越剧来说,字正腔圆的咬字,各个流派的行腔,是底线,不能改。

经历了从模仿吸收到反叛改革的阶段,她感觉自己已经回归到“看山还是山”的状态。在《寇流兰与杜丽娘》中,杜丽娘部分保留了《牡丹亭》的曲牌曲律。6月2日,她去探望老师尹小芳,尹直言,不能接受她把《牡丹亭》唱得那么像昆曲。茅威涛当时没有争辩,看完节目后,她忽然想透了自己这样做的原因,一如在《西厢记》里学习川剧,《孔乙己》中借鉴京剧的“叠帔”,她意图吸收昆曲的曲律、审美,赋能到越剧这个年轻剧种上。

“昆曲是雅部,越剧是来自民间的花部,但是当它走进剧场,自然必须成为雅部——更加富有人文性,更加有文化——才能够让白领、知识分子愿意来消费。”茅威涛认为,《新龙门客栈》获得认可的原因是做到了雅俗平衡,既蕴含武侠文化,又能切中当代人的精神世界。

这对于浙百新生代也是一种新的营养。还在学校时,李云霄就和同学们获得过足够多解放天性的机会,学习各种舞蹈,熟悉话剧表演思维。2017年底至2018年初,她们还被重金送到韩国做女团培训,打开了对于肢体和声乐表演的理解。

陈丽君演《新龙门客栈》演得很雀跃,因为接触到了她此前演出生涯中从未接触过的东西,“有新的血液冲击一下我,可能到我再演下一个传统戏,或者演别的曾经演过的戏时,我有不同的感受”。她不抗拒任何新的尝试,哪怕是音乐剧,“不是唱了音乐剧就不唱越剧,我只是尝试了一个新的东西。我们越剧就是不断吸收别的东西回来为我所用”。

这些年的表演经历,也让李云霄愈发坚定,最重要的,是戏的思想要贴合现代人的审美和价值观。“创新是为了有新的市场,是为了让它更有新的生命力,观众就是最重要的生命力之一。”

1953年11月1日,新中国成立后第一部彩色电影诞生,正是越剧影片《梁山伯与祝英台》。孙钰熙感到惋惜,越剧乃至戏曲本来是与新兴媒介共同进退的,“为什么后来家家户户有电视之后你却消失了呢?因为那时他们把大众传媒视为了敌人。”娱乐还是教化的矛盾,贯穿在越剧发展的历史里。孙钰熙倾向于认为,如今的戏曲式微,与自身太过保守和谨慎有关,“今天互联网来了,如果还这样,就真的去博物馆了,再见了”。

卸任团长,离开体制之后,茅威涛对一些事情看得更清了:补贴可能滋生温床,“刀枪入库马放南山”的作品不少,但另一方面,在没有大的支持的情况下,想做事的人依然在耕耘着。她相信,好戏能润物细无声地从美学、价值体系上,影响一代人。

“看这个他觉得好看,就不去看那些不好看的东西了,或者那种泡沫的东西他就不会弄了。我个人觉得,我们这一代人不要去抱怨,不要去呐喊,也不要去愤怒,我们就用一种抱残守缺的精神,去触摸、探索一个剧种的边界。”茅威涛说。

南方周末记者 朱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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