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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经、楚辞、汉乐府和兰亭序,文学与绘画作品中“竹”的尴尬命运

“籊籊竹竿,以钓于淇。岂不尔思?远莫致之。泉源在左,淇水在右。女子有行,远兄弟父母。”

——在大陆最早的一部诗歌总集,《诗经》中,已经出现对“竹”的描述。这句诗就出自《诗经.卫风.竹竿》。

一位远嫁他乡的卫国姑娘,回忆起和伙伴们一起用细长的竹竿在淇水垂钓的快乐时光,开始思念自己兄弟父母。

籊籊,是又长又细的样子,“籊籊竹竿”,便是这位卫国姑娘回忆起家乡的第一印象,也是诗人给我们的第一个特写镜头。

但是,在此后的诗意中,却再也见不到这件道具了。

《诗经》中,另一首《小雅.斯干》,也出现过竹的身影,其中开头便提到“如竹苞矣,如松茂矣。”这其中苞,是生长茂盛的意思,这是一首为祝贺周朝贵族宫室落成的贺辞,此后人们也借句诗意,来祝贺新房子建成,于是就有了竹苞松茂这个成语。

虽然也算是出过几次镜,但在先秦的中国文学史中,竹,却一直未能摆脱自己打酱油的角色。

生活在潇湘洞庭一代的楚国人屈原,应该是见过不少的竹。

在洞庭君山东侧的湘妃庙中,供奉着湘妃,她们是舜的两个妃子娥皇和女英,传说舜登帝位后三十九年,南游时崩于苍梧之野。娥皇与女英二妃闻讯,追至洞庭君山,抚竹痛哭,泪洒竹林,竹节上留下了她们的斑斑泪痕,因此有了“湘妃竹”。

这个传闻在屈原的时代,应该还未盛行。在屈原的代表作《离骚》中,有关“兰”的描绘,多达10多次,但却一次也没有提到过竹。

在屈原的九歌中的《湘夫人》中,以兰为代表出场的多种植物里,居然也是没有竹的身影。

倒是,在九歌中的《山鬼》里破了例,屈原赏了竹一个机会,让它扮演了一次背景,这首诗中的主角:一位山神,吐槽自己的环境和命运:“余处幽篁兮终不见天,路险难兮独后来。”

意思是:我常年生活在幽深的竹林里不见天日,道路艰险,独行来迟。

诗经、楚辞、汉乐府和兰亭序,文学与绘画作品中“竹”的尴尬命运

张渥《九歌图》局部 元代 上海博物馆藏

在屈原之后大约五个世纪,作于东汉后期的《古诗十九首》中,诗人们终于再次给了竹,一个正面的特写。

冉冉孤生竹,结根泰山阿(ē)。

与君为新婚,兔丝附女萝。

兔丝生有时,夫妇会有宜。

千里远结婚,悠悠隔山陂(pō)。

这首汉代的五言古诗——《冉冉孤生竹》,借一位女子之口,将自己比喻为荒野中孤独生长的竹,希望早日找到可倚靠的伴侣,抒发自己的哀怨之情。

我们所关注的竹,这回儿算是争了一口气。此后的文学家和艺术家们,虽然将竹纳入社会审美范畴,但并未赋予其独立的美学地位。

又过了一百多年后,东晋的王羲之,在永和九年,也就是公元353年,农历三月三日,与谢安、孙绰等41人在绍兴兰亭修褉,这就是中国文学史、书法史上最为著名的次兰亭雅集。

王羲之为这次雅集所撰写的《兰亭序》,被后人誉为“天下第一行书”。

“永和九年,岁在癸丑,暮春之初,会于会稽山阴之兰亭,修禊事也。群贤毕至,少长咸集。此地有崇山峻岭,茂林修竹;又有清流激湍,映带左右,引以为流觞曲水,列坐其次。虽无丝竹管弦之盛,一觞一咏,亦足以畅叙幽情。”

在这篇序言开始部分,王羲之介绍了这次修褉的时间、环境和人员。其中两次提到了“竹”,其一是“崇山峻岭,茂林修竹”,其二是“丝竹管弦”,他并未有意识地,将“竹”从整体环境中给与特殊关照,而对于由“竹”所制造的乐器——丝竹管弦,也仅仅强调了其实用、功能性的价值。

在王羲之的眼中,竹,依然没有摆脱充当艺术作品中舞台背景的尴尬角色。

在上一集内容中,我们为大家分析了从王羲之的时代开始,一直到到隋唐时期,中国社会在文化思想层面上的几个特点。

对应于绘画创作,也表现为以下几个特点:

其一是外地佛教传入,本土玄学兴盛,最终将外来的绘画形式与本土融合,形成具有中国特色的道释人物绘画;

其次是中国的山水画,逐渐从其他画种中独立出来,成为一种流行的画科,逐渐形成了中国特有的“山水”审美观。

赋予山水画独立地位的舆论推动,最早应是东晋时期净土宗大师慧远,他比王羲之小30岁左右。慧远和弟子们一起创造了“山水”这个美学概念,尤其体现在慧远的弟子宗炳,所著《画山水序》的一篇文章中,宗炳在文中提出“澄怀观道,卧以游之”的观点,给予后世中国画家们对于山水的自觉意识,可以说是一篇“有关山水画的独立宣言。”

在道释人物画、山水画,大繁荣、大发展的同时,花鸟画也逐渐成熟。但这一时期画家们与诗人们一样,似乎更偏爱芙蓉、牡丹、松石,这些类形象饱满、浑厚、庄重的对象,对于纤细、有节、萧疏的竹并没有足够的关注。

从目前流传下来的有限画迹来看,不仅是墨竹,甚至就连勾勒设色的竹也甚少。

绘画作品中的竹,与文学作品中的竹命运类似,长期隐藏在各类人物画、山水画、花鸟画的背景中,默默无闻地扮演着可有可无的跑龙套的角色。

那时画家们所描绘的竹,目的是为一些人物、道释题材增添背景。按唐人张彦远在《历代名画记》、朱景玄的《唐朝名画录》中等记载,从魏晋到盛唐,所流行的道释人物题材中,常绘有竹作为背景。比如唐人周昉曾在西京胜光寺,塔东南院上,画水月观自在菩萨、掩障菩萨、圆光及竹。

虽然很少独立出现,但竹也未被彻底冷落,它往往与其他题材混搭组合,常见的有“雀竹、竹鸡、花竹、鹤竹、竹树、竹木、竹石”等等。

直到南北朝之际,画史中才首次记载了两幅以竹作为创作主题的画作。

张彦远在对南朝宋武帝时期的画家,顾景秀的记载中,首次提到了这样两幅作品——《王献之竹图》、《树相杂竹怀香图》。虽然其画作内容和风格我们无从知晓,但可以大致感受到,中国画家们对“竹”这一题材的关照,应从南北朝时期,甚至更早的时候就已开始。

顾景秀的生卒年不详,他曾供奉于南朝宋武帝至宋孝武帝时期,也即是公元420—464年。顾的活动时间应早于,当时另一位更为有名的画家陆探微,陆大约卒于公元485年。

同样作为南朝宋时期的宫廷画家,陆探微的名声要响亮得多。

陆探微在中国绘画史上,有几项值得一说的成就,其一是,由他开始正式以书法的笔法入画。他学习张芝创立草书之法,创一笔画,据说所绘物像连绵不绝。另外比他晚一辈的南朝人谢赫(约479年—502年)在 《古画品录》中提出“六法”标准,成为后人品评画技的标准,谢赫认为此前的画家中,只有陆探微和卫协两位画家的作品同时具备六法,将其列为第一品第一位,可见对其之推崇。

唐人张彦远时代,应还可见到陆探微的画作,他记载了其60多幅画作,大多数内容是为当时王侯将相们所作的画像。其中只有一幅带有“竹”——《孝武功臣竹林像》——由画名揣测,其中的人物背景或为竹林,但也不排除“竹林”所蕴含的宗教隐喻——指代佛祖修行之地,而不是具体的竹林。

除上述这些零星的记载,在陆探微、顾景秀们活动的南朝时期,画史上几乎再也找不到有关“竹”的更多记载了。

不过,您也许想到了,在王羲之、慧远、陆探微、顾景秀、谢赫这些大神们之前,三国魏,正始年间(240年—249年)不是还有我们所熟知的“竹林七贤”吗?据说他们曾在当时的山阳县的竹林之下喝酒纵歌。

然而,在距离竹林七贤时代最近、由南朝艺术家留下的图像中,却看不到有关竹的身影。有关详情,且听下回分解。

本文为“午后品味”与“船长读画”联合出品的中国美术史系列语音类节目,欢迎收听。

本集附录:

《诗经.卫风.竹竿》

籊籊竹竿,以钓于淇。岂不尔思?远莫致之。

泉源在左,淇水在右。女子有行,远兄弟父母。

淇水在右,泉源在左。巧笑之瑳,佩玉之傩。

淇水滺滺,桧楫松舟。驾言出游,以写我忧。

《古诗十九首.冉冉孤生竹》

冉冉孤生竹,结根泰山阿。

千里远结婚,悠悠隔山陂。

思君令人老,轩车来何迟!

伤彼蕙兰花,含英扬光辉;

过时而不采,将随秋草萎。

君亮执高节,贱妾亦何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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