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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访孙江:人文社科大发展,基本概念的梳理不可或缺

专访孙江:人文社科大发展,基本概念的梳理不可或缺

1922年1月,《学衡》杂志创刊,编辑部成员有梅光迪、胡先骕、刘伯明、吴宓、柳诒徵等人,撰稿人有南社、国粹派、常州词派、桐城派、同光体派的大多数成员,这些保守派人士被称作学衡派。图为柳诒徵全家合影(1936年)。(资料图/图)

1922年1月,《学衡》杂志在国立东南大学创刊。以“哈佛帮”为主干的学衡派,继《新青年》之后阐释和传播新文化。彼时,《新青年》站在时代舞台中央,它所标举的“德先生”“赛先生”、文学改良对中国知识青年产生了巨大影响。

吴宓等学衡派同人另有侧重。他们把社会革命放在一边,潜入书斋,解读百年未有之变,被后世评价为保守主义。学衡派师法西方,以人文主义为主,尤其是白璧德所标榜的新人文主义。而当时世界的潮流是现代主义和民族主义,学衡派显得不合潮流。

吴宓留学美国时,就为中国局势和民族危亡忧心。他回国后主持《学衡》长达十年,募集费用,协调编辑。绝少有人支持吴宓,反学衡派者贬斥他,学衡派内部又很疏离。但吴宓不肯放弃,几乎以一人之力支撑,自言“予半生精力,瘁于《学衡》”。《学衡》存世十年间,共发行79期,与《新青年》《语丝》等新派刊物相比,堪称“长寿”,不过每期平均销量只有数百份。

1922年,鲁迅以“风声”为笔名发文批评《学衡》:“夫所谓《学衡》者,实不过聚在‘聚宝之门’左近的几个假古董所放的假毫光;虽然自称为‘衡’,而本身的称星尚且未曾钉好,更何论于他所衡的轻重的是非。[……]‘衡’了一顿,仅仅‘衡’出了自己的铢两来,于新文化无伤,于国粹也差得远。”

事实上,鲁迅主张奋力向前,学衡派则要“论究学术,阐求真理”,他们关心西方整体,囊括了杜威、柏拉图、荷马、马修·阿诺德等人物,希望通过考据、翻译、学术,达成“昌明国粹,融化新知”的目标。

学衡派兴盛时,正值现代学科在中国全面展开。学衡派很多人都兼有民族抱负和学术精神。吴宓曾忧心“如何用中国文字,表达西洋之思想,如何以我所有这旧工具,运用新得于彼之材料”,这是学衡派做翻译、研究的一个焦虑。为了化解这个焦虑,学衡派不仅不反对“赛先生”(科学)、“德先生”(民主),还兼顾“穆姑娘”(道德),在历史学、哲学、古典文学、植物学、比较文学、中国文化学、训诂学等多门现代学科留下了自己的印记。

学衡的遗产留了下来。2014年,南京大学学衡跨学科研究中心成立,2016年更名为学衡研究院。学衡研究院继承学衡派“昌明国粹,融化新知”的理念,展开概念史、集体记忆、社会史等跨语言、跨学科和跨文化的研究。2022年4月将召开学衡百年纪念学术研讨会。

学衡研究院院长孙江教授涉足社会史、概念史、思想史、记忆研究、区域研究等多个领域。概念史是孙江现在学术研究的重心。中国概念史研究的历史不足二十年,他是首倡者之一。

“概念本身就是历史,一个个概念里有思想,有政治,有博弈。”2022年1月,孙江接受南方周末专访时说。

《新青年》《学衡》都是新文化

南方周末:“五四”时谈论新文化运动,时人主要采取的是进步派立场,而学衡派属于保守主义。如今我们应该如何看待学衡派的选择和立场?

孙江:“手心手背都是肉”。无论是《新青年》的拥趸,还是《学衡》的粉丝,都是中国人。以此为前提回看近代历史,《新青年》和《学衡》是有共同点的,即都忧国忧民、爱国爱民;都赞成超越旧文化,建立新文化。只是看法有矛盾,方式有差异而已。《新青年》生长出激进主义,《学衡》聚集了保守主义。即便如此,这些并没有影响很多当事人之间的私人关系。

学衡派的坚守在百年后回看,是很重要的文化遗产。前一段时间,我们酝酿“百年学衡纪录片”,有一集涉及学衡派人物在抗日战争中的作为,无论在沦陷区,还是在颠沛流离中,学衡派人物的操守都是可圈可点的,没有一个附逆投敌的汉奸!

理解学衡派,要看它的四句箴言:“论究学术、阐求真理”是学衡派的追求,产生了两个结果,一个是“昌明国粹”,一个是“融化新知”。艾瑞克·霍布斯鲍姆讲“双元革命”(dualrevolution),我以为国粹和新知就是学衡派的“双元宗旨”,它如两个轮子,缺一不可,共同支撑了学衡派人物去论究学术、阐求真理。

国粹应该是文化的“本真性”(authenticity)的展现。五四时期批判“家父制”,批判“封建专制”,是对的。但对家的贬斥,十分偏颇,在现代化进程中很罕见。家,是中国文化的原点,中国人怎能没有家呢?百年后回看,学衡派的文化主张不仅没错,而且很正确。

关于融化新知。学衡派认为,当时流行的新知还不是真正的新知,学人应考虑如何把西方精华吸纳到中国的国粹里。百年后,对于这个想法,人们已经没有异议了。现在只剩下一处可商榷的:白话文。我个人认为白话文很好,但不能因此贬低文言文;也不能因为简体字方便而否定繁体字。关于白话文,梅光迪与胡适的意见龃龉,似有被夸大之嫌。学衡诸子中,除胡先骕、柳诒徵外,鲜有诟病白话文者。汪懋祖《致<新青年>杂志记者》一文道出了学衡诸子所反对的,不是白话文,是言辞粗鄙之白话文。汪懋祖希望《新青年》既然提倡新文学,就不应该向青年灌输妖孽恶魔等名词,不能动曰“妖魔丑类”“寝皮食肉”,这是太古野蛮时代的遗风。

南方周末:学衡派所处的历史时期,是“西学东渐”“东学入中”的尾声,我们应该如何理解这段历史?

孙江:“西学东渐”上起于16世纪的耶稣会士,继起于19世纪的来华西人。东渐的西学知识与本土知识碰撞而发生“解构”(deconstruction)、“转位”(dis),重塑了中国人的“自他”认识,也开启了中国建设近代国家的历程。

这个知识再生产过程,还有近邻的中介作用。甲午战争后中国知识人惊觉明治维新的成功,大举东渡,移植日本化的西学知识,可谓“东学入中”。晚清官员和士人不乏抵制东学入中者,但大都淹没在“东学”的大潮中。

我研究近代史,关心的核心问题是中国的现代性或近代性。“近代”(modern),取其最大公约数,是指时间、空间、人群以及秩序等由“杂质性”迈向“匀质化”的过程。微观史学大家金斯伯格在《奶酪与蛆虫》一书中谈到16世纪末发生的一桩无法按以往标准归类的异端事件。原来,伴随古腾堡印刷术所带来的新知识的普及,异端梅诺乔(Menocchio)脑海中的旧知识和新知识发生了龃龉,他抨击教会,称爱邻人比爱上帝更为重要。知微见著,金斯伯格揭示了由混沌而清晰的欧洲近代知识发生的契机,这种知识经过一百年左右的发酵,在1800年前后其轮廓清晰起来。概念史研究的先驱科塞雷克则将其命名为“鞍型时代”(Sattelzeit)的开端。晚于欧洲一百余年,19世纪的中国和东亚在欧风美雨的浸淫下经历了前所未有的时代更替,固有的知识无法对应新时代,新时代扬弃了以往的知识体系。

概念本身就是历史

南方周末:历史波谲云诡,但知识、概念自有真实的源头和演绎。百年学衡纪念也涉及概念与历史的博弈,你能否具体举例说明?

孙江:我最近刚刚完成了一本小书《人种》,将收录于我主编的“学衡尔雅文库”丛书。人种概念是近代科学种族主义的产物,考察人种/种族概念,首先要确认在启蒙其思想的谱系中的位置。无论是主张人种多元论的伏尔泰,还是一元论的康德,以及以林奈和布鲁门巴哈为代表的人种学家,他们都认为欧洲人处在文明的顶端,其他族群是退化的标志,从而构筑了以白、黄、黑等为代表的可视的、不平等的人种等级结构。这种人分若干等的概念是怎样传入东亚的,在中国和日本产生了怎样的回响?这既是一个概念的词语史和翻译史,也是一个概念政治化和泛政治化的历史。就结论讲,“黄祸论”作为帝国主义的修辞背后实际上宣告了白种优越的破产,而令很多人吃惊的是,今日黑人在实现权利平等的历程中,中国革命也起到了一定的作用。你看,概念本身就是历史,一个个概念里有思想,有政治,有博弈。

南方周末:2015年至2021年,《牛津英语词典》评出的年度热词有:疫苗(vax)、黑命贵(Black Lives Matter)、气候紧急状态(climate emergency)、有毒的(toxic)、青年震荡(youthquake)、后真相(post-truth)、笑哭表情。这七个词汇分别代表了一个概念,也折射着不同地区、不同代际、不同群体的当下状态。中国也有层出不穷的网络流行语。当下为什么会出现这种概念爆炸现象?

孙江:作为生活在这个时代的学者,我能对这些问题感同身受,并给出我自己的观察和判断,但我提供不了标准答案。宏观来看,我们正处在文化转型期,全世界都在经历文化范式的转变,其中一个重要的表征就是,印刷文化日薄西山,网络文化蒸蒸日上。时代发生了根本的变化,人们基本不看报纸了,大多时候在屏幕上看书。借用英国社会学家安德鲁·霍斯金斯的话,这是一个“链接性转向”(connective turn)的时代。人们只需按下一个键就可以“穿越”到古代去。现在老师讲课面临着很大的挑战。学生能“穿越”,通过网络瞬间搜到老师的讲义的出处。老师靠记忆力和经年累月积累的知识,学生用一台手机就可以攻破。但同时,学生用手机掌握的知识是外在的知识,并没有进入内心。

柏拉图在《斐德罗篇》讲了一则文字发明的故事。埃及古神塞乌斯发明了文字,他将文字献给国王。国王看了后说,文字好是好,但从此会在人心中播下遗忘的种子。手机、电脑,真的给新一代播下了遗忘——心中可能无痕,只是需要时才提取出来。如此一来,我们对知识的感受是即时的、瞬间的。我的判断是:个性化的、即时性的新名词、新概念会不断再生产,通过网络的传播成为一时的热点;也会由此散开,飘落在不受人关注的角落里。

专访孙江:人文社科大发展,基本概念的梳理不可或缺

学者孙江曾写现代诗,酷爱摇滚,在朋友圈引用过日本评论家柄谷行人的观点“(思想)通常在摇滚中”。(受访者供图/图)

了解中国近代知识的来历

南方周末:中国概念史学者,发现和开拓概念史的机缘都不太一样。似乎到了2010年左右,很多学者开始做概念史。有什么契机吗?此前的准备是什么?

孙江:2008年,我主编了《新史学》集刊第2卷《概念·文本·方法》。同年,我发表了《近代知识亟需“考古”——我为什么提倡概念史研究》短文。在文章中,我说道:“我相信一个个概念做下去,一本本文本读下去,多少会有助于我们了解中国近代知识的来历。历史充满了正反二义的吊诡:拿破仑之伟大在于他颁布了不朽的《拿破仑法典》,但人心中的拿破仑却是和滑铁卢之败纠缠在一起的英雄形象。”可以说,我当时做概念史研究雄心万丈,蛮冲动的。

当时国内有意识地进行概念史研究的学者很少,作为一个研究领域或研究方法,概念史寂寞无声、了无响应。2008年,我曾搜索国内是否有概念史研究,无论是输入“概念史”三字,还是“概念”二字,蹦出来的都是“新概念英语”。《新概念英语》是1980年代最流行的一套英语教材。

我接触概念史研究比较偶然。1999年我从早稻田大学的一个读书会知道里希特写的《政治和社会概念史研究》,这本书现在已经有中文译本了。我翻阅本书后茅塞顿开,众里寻他千百度,这不正是我需要的研究方法吗?当时我的博士论文刚写完,写作中我面临的一个最大的困境是:虽然中国的相关学术论著很多,但真正能用的、能让人放心引用的东西其实很少。最近李伯重教授写文章说,国外的社会经济史学者已经不怎么看中国学者的论文了,除了少数几位学者。可以说这本书是我投入到了概念史的一个契机。

2008年,我推介概念史,在学界引起了微澜。很快各种名为概念史的研究多了起来。社会史研究如果不明确概念,得到的可能是一地碎钱;思想史研究如果没有历史支撑,就是少数精英的个体思维活动。

南方周末:中国学界对概念史众说纷纭,那么什么是概念史?

孙江:概念史是什么?在拿出一个众人首肯的样本前,我不想下断言。按照我的理解,所谓概念史,不是术语史,也不是思想史,是概念化的社会的历史、概念化的政治的历史。

据我判断,概念史的含义至少有过四次变化。要理解什么是概念史,首先要回到其发源地德国。“二战”前的概念史是一种哲学词典的编撰方法。概念史的最近一次变化则来自东亚国家和地区的概念史研究,是概念史研究的“亚洲转向”。目前东亚的概念史还执著于与现代国家形成有关联的概念研究上,如国族概念、学科概念、社会-文化概念、“主义”(-ism)概念等。

南方周末:概念史与历史学、语文学、世界史等学科有关。伴随新文科、大社科、区域研究的兴起,概念史能否成为各学科的基础?

孙江:每个学科都有属于自己的概念史,在英、德、法、日等学界基本上不成为问题。他们关于“话语”“概念”“关键词”“翻译语”等的研究都很多,类似的工作大致已经结束。中国的研究才刚刚开始。

为什么概念史能构成各学科的基础?今天中国各学科的基本概念,差不多都是翻译概念,大多来自欧洲,其中有些经过了日语的中转,或者带上了苏俄革命的色彩。既然是翻译概念,它就有两种指向,一种指向自我,一种指向他者。换句话说,我们用这些概念理解“他者”,也理解自我。西方古典著作或现代著作翻译为中文时,中文概念和西文概念是如何对应的?这个问题看似简单,其实很复杂,有时甚至无法对应。

比如柏拉图在《美诺篇》讲“美德”(arete)。少年美诺来到雅典后请教苏格拉底:“美德”是什么?苏格拉底用他特有的话术开导美诺,在一个中译本中有这样翻译的:“我听一些懂得宗教真理的人说……”且慢,希腊语里可没有“宗教”。“宗教”(religion)一词源于拉丁语religio。如果对照原文不难发现,此处应该是“神的事情”(things divine)。这个翻译问题就关涉我们对他者的理解。翻译是两种语言、两个语境的对话,不是简单的附会就可以的。翻译是创造,概念的使用也是创造,使用概念时,概念的意思会发生转位,甚至变异。今天我们都知道,republic对应“共和”,democracy对应“民主”,但19世纪最初的理解完全相反。类似的例子有很多,中国人文社科要想有大的发展,基本概念的梳理是不可或缺的。

历史的写作者,无时无刻不在应答

南方周末:再次回到百年前的历史现场,学衡派创立时,五四新文化已经席卷全国。而学衡派逆流而动,取保守主义路线,倡导新人文主义,似乎成为未竟事业。百年后的今天,该如何接续这项事业?

孙江:学衡派人物均称赞“新文化”,批评的是“偏激之论”(胡先骕)。《学衡》强调本土的国粹与外来的新知之间的互通,而《新青年》则将二者视为对立关系。

吴宓说,年轻学子误将国粹与欧化对立,“苟虚心多读书籍,深入幽探,则知西洋真正之文化,与吾国之国粹实多互相发明、互相裨益之处,甚可兼蓄并收,相得益彰”。百年后回看学衡派的主张和实践,需要继承的就是开始提到的那四句箴言,我将其中的昌明国粹和融化新知,凝缩为一个现代人的表述:全球本土化。既要有全球视野,也要有本土实践。梅光迪说得好:“特以真理有独存之价值,不以众人之好恶为是非。”

南方周末:全球民族主义、民粹主义仍处在高涨中,2021年你开了“民族主义理论谱系”的课程,你如何看当下的民族主义和民粹主义?

孙江:在现代的学术语境里,民族主义已经成了一个贬义词。据我的观察,冷战结束后,学界把“族群”(ethnic groups)和“民族”(nation)之间的关系倒置了,强调族群的重要性。我们经常听到非洲裔美国人、亚洲裔美国人,但几乎听不到欧洲裔美国人的说法,为什么呢?以往,欧洲裔美国人是自明的,而从亚洲迁徙来的移民、从非洲被贩卖来的奴隶,即使成为美国国民,也是弱势群体。随着时代的变化,这些美国国民的权益慢慢被重视起来。发生这一转向的根本原因在于,学界认为民族这个装置具有强匀质化特点,过分强调集合单数的重要性,族群性的东西可能会被屏蔽掉。

现在外国人研究中国,他们更关心中华民族内部的族群问题,新清史就是在这一背景下兴起和成为热点的。但是,我认为现代民族国家的框架不变,民族主义就永远是主导性的概念。而且无论如何强调族群的意义,由于民族这个概念首先是作为政治概念出现的,在现代国家里,族群必须服从民族的主导需求。

南方周末:2020年你写了一篇随笔,说年轻人应该成为有批判精神、有担当的一代。你为什么将责任看得如此重要?

孙江:“责任”(responsibility)这个词,直译就是应答的能力。历史的写作者,无时不刻不在应答。应答谁?首先是过去。借用卡尔在《什么是历史》里的说法,历史是过去和现在的互动,是史学家和事实之间永无止境的对话。此外,作者不可能不关心现在,关心当代。如果没有当代史的自觉,很难成为优秀的学者。面向过去的应答,同时也是面向现在的。

南方周末特约撰稿 后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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