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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现场|陈华积:重建精神家园

重建精神家园

——林森“家园”系列小说解读

□陈华积

林森是一位创作扎实、不断求新求变的海南青年作家。他出生于1982年,自2006年从事文学创作以来,目前已在文学刊物上刊发了二十多篇中短篇小说,陆续出版了《关关雎鸠》《暖若春风》《岛》等三部长篇小说,散文随笔集《乡野之神》以及诗集《月落星归》《海岛的忧郁》,是目前为数不多的、专注书写海南城乡生活的作家之一。林森的作品以书写家乡小镇生活与岛上渔民生活居多,短篇《我特意去看了看那条河》《有几条路飞往木桥》《抬木人》《丁亥年失踪事件》《台风》《海岛奇事录》,中篇《小镇》《捧一个冰椰子度过漫长夏日》《海风今岁寒》《海里岸上》以及长篇《关关雎鸠》《岛》等都是其相关系列作品,带有浓厚的地域文化色彩。林森的作品还经常会出现“家族”、“族谱”、“祠堂”、“拆迁”等核心语汇,由此,纵观其十多年来的文学创作,林森的小说一直贯穿着一个重要的主题——家园主题。

家园有现实家园与精神家园之分。现实家园能给予人一个温暖的庇护所遮风挡雨,而精神家园则能给予人安全感,使人或神灵的灵魂得以安放,保持平静。反之,现实家园的拆毁将使人因失去安全的庇护所而变得无所适从,而精神家园的缺失则会使人或神灵的灵魂变得惶恐不安。林森是一个既关注现实家园变迁,同时也强烈关注精神家园裂变的作家。近年来刊发于《十月》的长篇《岛》,则是集中地展示了林森对现实家园与精神家园的深入思考。位于孤岛小镇的现实家园于林森而言有一定的特殊性,他的作品经常会出现一个很具体的地方名词——海口澄迈瑞溪镇,作为其出生与成长的地方,瑞溪镇既是林森地理意义上的现实家园,是他创作上的起点,也是他观察与思考的对象。同时,海南岛作为一个巨大而孤立的整体,因其与大陆最南端的分割状态与封闭性,海南人经常会将其与地方性的家园相提并论,由此,地理意义上的家园对林森而言有着双重的指向:不但指向地方性的家园,同时也指向整个孤立而封闭的海岛。因此,在林森作品中现实家园意义上衍生出的精神家园同时也具有了一种双重向度:既是差异化、地方性的精神家园,同时也是具有高度同一性的、地域性的精神家园。这种双重性精神家园意义上的同一与叠加,使得林森作品中的精神家园主题更显突出和集中,在众多的家园题材作品中不但具有较强的辨识度,同时还广受读者好评。

不过,需要注意的是,处于中国南方改革前沿阵地的林森,其个体精神的成长完整地经历了改革开放前期的混乱无序、震荡与阵痛,其思想意识中有着改革时代鲜明的年代烙印,而改革相对于孤立、封闭与民风淳朴的海南土著居民而言无异于一场现代化意识形态的大举入侵,所到之处维系其原精神家园的“礼”望风披靡、分崩离析。由此,林森的家园主题系列作品并非是通过对地方性与地域性的书写而致力于构筑原乡式的精神家园大厦,恰恰相反,他的家园主题系列作品是从原乡式精神家园大厦的坍塌开始的,用林森的话来说,他更关注现实家园中的人与事物在城市扩张冲击下“某种内在的失序”[1]与“我们怎么与这个裂变的时代相处”[2]。十多年来,林森借用《关关雎鸠》《捧一个冰椰子度过漫长夏日》《海风今岁寒》《海里岸上》和《岛》等多部作品逐层勾勒出了海南精神家园的坍塌、解体与重建的过程。

精神家园的坍塌

《关关雎鸠》是林森前期作品中较为重要而成熟的一部长篇,由其早期中篇《小镇》扩展而成。该作品以家族叙事的结构方式讲述了瑞溪镇上两个家族祖孙三代在改革开放初期诸多外来事物冲击下发生惨痛的家庭裂变的故事。故事的主人公黑手义与老潘是两大家族祖辈的领头人物,也是一对相交多年肝胆相照的老朋友,他们在年轻的时候“一起到南渡江打过鱼摸过虾,也一起偷过生产队的番薯”。海南建省以后,黑手义和老潘先后从乡村迁移到瑞溪镇上,“多年以后,黑手义把灶前挥铲的功夫发挥出来,率先在镇上开了饭馆。老潘是晚他一些时日才迁移到镇上的,那已经是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末了。”九十年代初的海南还是一派欢乐、祥和的景象,黑手义和老潘两大家族也逐步在镇上站稳了脚跟,然而随着市场经济的确立,越来越多有形的、无形的外来事物涌入到瑞溪镇以后,小镇上的风气开始为之一变,标志性的事件则是延续了上千年的民俗节日“军坡节”因其“宣扬封建迷信”的原罪将要在第二年停办了。“‘礼’失之后,各种乱象与不安开始层出不穷”[3],老潘对此早有强烈的预感:“赌场、毒品……像风一样,正在瑞溪镇各个角落弥漫,正在日渐渗透宁静的日子,正在把一栋建好的房子的地基抽掉,今后还会有什么呢?一切都会坍塌,一切都在沦陷——连让歪嘴昆提振精神的法子都是让其去嫖妓了,还有什么是坚贞不变的?”其后,随着三多妹非法集资把镇上财富席卷一空的悲剧上演,两大家族已处于家破人亡、分崩离析的状态,年轻的被迫外出打工寻找活路,年老的因无法面对现实困境而选择了黯然离开。

《关关雎鸠》中小镇精神家园的坍塌是从“军坡节”的停办开始的,林森的小说有着很强的与历史现实对应的寓言性。现实性寓言之一,“军坡节”的停办与重启预示着海南地域性精神家园的坍塌与重建。“军坡节”是为纪念南北朝时期南方女英雄冼夫人而形成的民间节日,其节日内容除了广大群众热衷参与的“装军”游行活动,还有“铁杖穿腮”、“过火山”等表演。事实上,“军坡节”在小说中的出现并非是可有可无的,对普通百姓而言,“军坡节”不仅仅是一个狂欢式的民俗节日,更是他们见证神迹降临——“降童”铁杖穿腮的重要时刻,这一时刻是他们对神灵敬畏、膜拜并接受精神洗礼的时刻,因此“军坡节”在民众的地域性精神认知中是如同“定海神针”般的存在。由此看来,“军坡节”其实是海南原住民集体无意识的精神家园。它的取消虽然不会过多地影响当地人的生活,但会让他们精神上变得空空落落,莫名地焦虑与心神不宁。在“军坡节”被县政府取消而停办的十多年间,神灵神迹显现表演节目的消失使得小镇遭遇了前所未有的精神危机,这时资本主义世界各类的文化糟粕乘虚而入,并最终导致了小镇精神家园的坍塌。小说结尾提到政府正试图恢复停办多年的“军坡节”,正是其精神家园坍塌后试图重建的某种预兆。

现实性寓言之二,同族人中宗祠族谱的脱谱与续谱预示着地方性精神家园的缺失与复归。黑手义把家族中所有灾祸的衍生都归因于族谱的人为破坏而导致的不完整性,黑手义前妻的儿子张孟杰也把他改姓成家后的诸事不顺归因于脱离了原来的族谱,两人都萌生重回族谱与重新理顺族谱的愿望,但是当他们提出这一诉求时却意外遭到了黑手义后妻两个儿子的极力反对,导致他们愿望落空,成为难以解开的心病。张孟杰的脱谱与续谱预示着其地方性精神家园的缺失与回归,同样,黑手义家族成员对张孟杰的拒绝与接受预示着其地方性精神家园的不完整与重新理顺。黑手义家族成员只有重新接纳张孟杰一脉家庭成员,他们坍塌的地方性精神家园才会得以修复与重建,才会重新得到祖宗神灵的庇佑,个人与家族的福祉才会再度降临。

《关关雎鸠》的结尾虽然暗示了政府正试图恢复停办多年的“军坡节”,也即暗示了小镇精神家园在不远的将来的重建,但这种重建远没有到来,小说最后疯癫的“半脑运”一个人充当“装军”走在小镇空旷的街道上,庄严而又滑稽,这一幕或许正昭示着下一步“精神家园”坍塌后的解体。

精神家园的解体

中篇《捧一个冰椰子度过漫长夏日》刊发于《长江文艺》2014年第9期,是林森家园书写中较为着力的一部小说。在这之前的短篇《抬木人》和中篇《丁亥年失踪事件》都是讲述现实家园中因某个重要家庭成员的逃离或失踪而导致整个家庭趋向溃散、解体的故事。在《抬木人》的故事中,因多年前越南母亲逃离家庭的缘故,兄弟俩每天只能靠偷砍树木抬到镇上卖钱来维持基本生活,后因过度逼问老父亲,索取低保津贴而导致老父亲不堪受辱而自杀,导致了整个家庭以多重不可控的因素走向了家破人亡的境地。在《丁亥年失踪事件》中,当兵的哥哥某天在部队突然失踪,音讯全无,这一消息发酵六七年最终导致了每个家庭成员都不自觉地陷入了某种癫狂状态:母亲因儿子的无端失踪而在每年的七月发疯;祖父因多次求神问道求证无果而精神崩溃;父亲变得喜怒无常,脾气越来越暴躁;弟弟成绩一落千丈被迫早早辍学,浪荡无根。哥哥突然人间蒸发的失踪案使得维系其中的亲缘线同样不可控地引发了家庭内部多米诺骨牌般的连锁反应,家庭内部强大的情感内核渐趋溃散状态。

《捧一个冰椰子度过漫长夏日》延续了林森对家庭人伦亲情这一主题的持续关注,但与前面两个讲述现实家庭中亲情溃败、情感溃散的故事略有不同,在这部作品中,剥开青年男女青春躁动的欲望叙事外衣,林森借助现实中家园拆迁的故事,把精神的触角伸向了海南地方性家族宗祠的内部,讲述了一个城中村的家族宗祠在改革开放过程中与房地产商相互斗法的另类故事。这一另类故事可以概括为以下线索:房地产商为了拿下土地与村民勾结,从中倒卖土地。村民在成为房产中介以后,因倒卖更多的土地而暴富,且不顾其他村民死活胁迫拆迁,造成了众多人间惨剧。频繁的卖地最终牵涉到家族宗祠的所在,家族宗祠以其“神力”惩罚了为富不仁的房地产商与贪利的房产中介,隔断了房产中介与房地产商的黑色交易,最后却遭到一场大火的报复而被焚毁。

家族宗祠是家族中的后代子孙拜祭祖先的公共场所,供奉着历朝历代祖先的神灵,是一个神圣不可侵犯的禁忌之地,同时也是族人与祖先神灵共同的精神家园。在林森的小说中我们可以看到,家族宗祠的地位不断在下降,其在城市化的利益博弈面前节节败退,甚至被挤到一个不起眼的角落,最后却免不了遭遇被焚毁、被拆迁的命运。家族宗祠的被焚毁既是现实的写照,同时也预示着海南地方性精神家园的解体与溃散。海南原住民的祖先从此也就成了无家可归的孤魂野鬼,游荡四方。林森必须要为其原住民的祖先进行一场庄严肃穆的招魂仪式——重建家园,才能安抚众多不安的魂灵。

精神家园的重建以及如何重建?

长篇《岛》刊发于《十月》2019年5期,是林森近年来对现实家园与精神家园集中思考的代表之作。随着改革开放的深入,海南城市化的程度越来越高,现实中城中村与海边小渔村的拆迁与重建也愈演愈烈。被取消的“军坡节”、被拆毁或弃置的宗祠,使得海南的原住民长期处于精神的空档期,强烈的“无根感”会让他们精神上变得空空落落,莫名的焦虑与心神不宁。而那些正在重建与即将重建的家园能否接纳那些受创的心灵,安抚他们的过去并开创美好未来?《岛》试图进一步探索了海南原住民的精神世界,并给我们提供了重建家园的双重路向:其一是伯父式审时度势的重建,其二是海岛怪人吴志山式的坚守自我的重建。

出生于1943年的伯父,在海涯村人看来,他“算是经历过大事的一个能人”。他一生经历丰富,大起大落,经历了多次创业其后又多次家园重建:第一次是十多岁时从北到南孤身漂泊到三亚,以一己之力创建了牙龙湾第一条渔村;第二次是在他四十岁以后重回出生地,买船捕鱼而后娶妻生子;第三次是在他五十多岁时碰上海南大开发,在城里经营房地产,并给每个孩子都在城里买了一套房产;第四次则是在祖居地被拆迁后他选择了省城附近的小镇买地置业,最后建成了新居所。当他把封在箱子里的祖先牌位,安放到三层半楼顶预留的祖屋时,伯父又一次完成了其重建家园的重任。他不但为子女重现了现实的家园,同时也为祖先重建了稳定的精神家园。伯父的人生经历虽然坎坷,一生都在腾挪跌宕,但其善于审时度势的能力和重建家园的决心和努力使其最终能安享晚年,庇佑子孙。

相比于伯父权宜机变的处世能力与热衷于“创世”的雄心壮志,海岛怪人吴志山却以一种执拗而孤绝的力量重建了他的精神世界,从而创造出他另类的精神家园。博济村的有志青年村民参军、娶妻生子,本该有一个幸福的家庭,却因被人诬告强奸而深陷十年牢狱之灾,沉冤莫辩。出狱后的吴志山家破人亡,深陷子嗣无继、生命断裂的绝望深渊。吴志山在人世间难以寻到申冤的机会,却突发奇想寻鬼伸冤,并以四十多年的寻鬼经历来创造出另一种反生命断裂的生存方式:他不断向坟地、鬼岛、巨浪、风暴中心寻鬼,以赴死之心寻鬼反倒促使他生命的延长、斗志的增长以及精神的有所寄托,这种反生命意义的意义寻找无意间打破了生存意义上的时间性,发现时间性之外万物有灵的精神世界,从而创造出非时间性与非世俗性的精神家园。

林森用世俗与非世俗的方式,重建世俗意义上的精神家园与非世俗空间的精神家园,极大地拓展了精神家园的意义和空间。陈培浩认为《岛》“在见证当代历史进程的同时,也书写了一曲变迁中国的家园挽歌”,“家园挽歌”所聚焦的是旧家园的远去,却成为了林森探索海南新家园的起点。

注释:

[1][2][3] 引用林森:《乡野之神》,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2019年,第112、135、130页。

—END—

《长江文艺》2022年第2期

责任编辑 | 何子英 熊梦柔

新现场|陈华积:重建精神家园

▲陈华积|

陈华积,广东阳春人,文学博士,《中国社会科学院大学学报》文学责编,文学院讲师,北京作协会员。主要研究领域为中国当代文学史研究、八十年代文学研究、鲁迅研究等;已出版学术专著《鲁迅的“故事新编”——“鲁迅圈子”的历史叙述与形象建构》,编著《改革文学研究资料》《文化散文研究资料》,刊发表论文二十多篇,多篇被人大复印资料全文转载,2018年12月参与凤凰卫视《清风徐来 中国改革文学全纪实》系列节目录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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