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天看点

《冒名之肤》:寻找消失的自己

《冒名之肤》:寻找消失的自己

《冒名之肤》改编自作家内勒·拉森的同名小说,围绕上世纪20年代纽约两位黑人女性的故事展开。(资料图/图)

气氛是不祥的,身侧闲言碎语掠过、路人中暑倒地,令人忧心的琐事迅速奠定了影片基调。如果“做自己”之类的奢望有望成立,那《冒名之肤》就执着于展现“自己”的摇摆和溃散。重点源于肤色,一项随意建立的准则,像触须、血脉、根系一般长存。

《冒名之肤》把故事背景设在美国的禁酒年月,大萧条正迫近。只有季节交替或夜间欢笑令众人舒缓,时常闪现的爵士钢琴曲缓和着紧张气氛。

两位中学好友选择了不同人生道路,重逢时都拥有了中产生活。双生花出自纽约黑人街区,肤色较浅,有余地临时或永久地把自己定义为白人。这种身份变换就是英语片名中的“pass”,大约对应中文的“冒充”或“蒙混”。

一阵造作的寒暄后,我们知道意外来到高档酒店的是艾琳,认出她的克莱尔住在楼上套间。克莱尔如今自称白人,得偿所愿地嫁给富裕白人,一个偏执的种族主义者。她享受着华美生活,远离其他黑人,用夸张的举止抵消不安。

问题在于,艾琳不自觉地为旧友轻松自在的优渥生活所吸引。她平日不懈地争取生存空间,却困于藩篱,无法享受哪怕浮于表面的快乐。“冒充”是金光闪闪的圈套,给黑人提供微乎其微的喘息机会。她“冒充”白人的举手投足才能闯进高档酒店避暑,相当讽刺地被种族主义者以礼相待。黑白画面中,肤色及其衍生的规则更为虚妄。观众难以界定演员的“种族”身份,肤色不过是障眼法,就像一身正装的记者和摘下眼镜的超人。

不尝试“冒充”,艾琳就要面对更无望的琐碎生活。种族牵扯着众多因素,它们再粘合出具体之人。她烦躁地面对肤色更深的黑人女佣。黑人以此曲折地寻求活路,枷锁永远在那里。

故事历时一年有余,纽约城自溽热走向冰冷,双生花彼此艳羡、相互吞噬,瑞士寄宿学校与呼吸自由空气可望而不可即。从偶然相遇到注定失控,“自我”的外壳渐次融化,跨越界线的代价绝非生命能够承受。

英国小说家约翰·福尔斯有云:“每个人的人生必然都会走到一个关键时刻,成败在此一举,那就是必须开始接受自己是谁。再也不是你可以成为什么样的人物,而是真正的那个你,之后永远都会是如此的那个你,到底是谁。”(这是作家郭强生的译法)一旦委曲求全不再可行,悲剧就无可逆转地到来了。

作家杳无音讯

《冒名之肤》充盈着疏离与破碎,它改编自作家内勒·拉森(Nella Larsen, 1891-1964)的同名小说。拉森的两部长篇小说——《流沙》与《冒名之肤》——出版于1928年和1929年,同为哈莱姆文艺复兴时期的重要作品。它们都带有自传色彩,《冒名之肤》另有直白的中文译名“冒充白人”。

令人疑惑的是,在乔治·哈钦森撰写的《寻找内勒·拉森:肤色界线的传记》(In Search of Nella Larsen: A Biography of the Color Line)于2006年出版以前,拉森的生命历程彷如一团迷雾。她被视为同时代最优秀的黑人女作家,似乎有意地谋求遗忘与误解。肤色本无截然分别,强行比拟也只能说有如“调色板”,但由此生成的认同、界线却将深刻影响个体的境遇。其他标签亦然。

内勒·拉森的生活始终与“冒充”相关。她出生于芝加哥的欧洲移民贫穷街区,母亲是丹麦裁缝,父亲是来自丹麦属西印度群岛的黑人厨师。她两岁时父亲失踪,母亲改嫁丹麦移民,生下小女儿安娜·拉森。肤色令内勒在家中身份特殊,家人面对外界时也颇不自在。有些研究甚至推测,所谓继父即由生父“冒充”而来,妹妹恰好肤色足以浅到以白人处世。

考虑到拉森相对独特的身份,母亲送她去费斯克大学参加教师培训。在这所著名的黑人大学,她才真正置身非裔美国人社群,他们大多是南方黑奴的后代。那种经验是陌生的,她如同站在舞池外围的艾琳,远远凝视着如鱼得水的回归者克莱尔。

因为几次违反着装等方面的校规,拉森遭到开除,随后又去丹麦生活一段时间。1912年,她在纽约的黑人护士学校拿到注册护士资格,在阿拉巴马州工作一年后回归纽约。她先后被市卫生局派往黑人聚居的哈莱姆和“白色”的布朗克斯,并参与1918年西班牙流感暴发后的护理工作,同事大部分是白人。她的工作环境较少受种族因素影响,但工作始终繁重枯燥,有时还不公平。

1919年,拉森与埃尔默·艾莫斯(Elmer Imes)结婚。艾莫斯刚刚成为第二个拿到物理学博士学位的非裔美国人,后来将成为费斯克大学的名教授。年轻夫妇接近纽约的黑人精英,开始崭新的生活。目之所及,参与创办全国有色人种协进会(NAACP)的学者杜波依斯、诗人朗斯顿·休斯正热情歌颂着沸腾的黑人艺术。她进入纽约公共图书馆的图书馆学院,以第一位黑人女性毕业生闻名。

一战后的1920年代,纽约黑人文化令人瞩目。他们不拘一格地创作、聚会、宣泄,盼望“新黑人”不再逆来顺受。不同背景的参与者——譬如讲法语的黑人移民和附庸风雅的白人纽约客——又令这场文化运动格外多元。拉森为这种生机勃勃的环境造就,可惜,文学生涯也将夭折于喧嚣之中。

拉森曾担任“黑人艺术”展览的志愿者,这是哈莱姆文艺复兴视觉艺术方面的标志。她后来前往哈莱姆区135街分馆工作,在小说家沃尔特·怀特的鼓励下开始开始文学创作。怀特也是黑人权利倡导者,积极参与了NAACP的工作。前往南方调查社会问题时,他时不时要用“冒充”化解紧张局面。

拉森于1926年第一次发表短篇小说,很快就相继出版了两部长篇小说。但疏离感始终挥之不去,她来自窘困的欧洲移民家庭,与南北战争缺乏精神联系,还在试图书写白人的生活。

1930年,拉森的一则短篇小说被无端指责抄袭。尽管如此,她仍旧获得古根海姆创意写作奖学金,为第一位非裔美国女性得主。她利用这笔钱旅居欧洲,回国后发现婚姻出现问题。学术方面崭露头角的艾莫斯遇到新欢,两人遂于1933年离婚。她继续写作,直到几年后艾莫斯去世。可能因经济所迫,她做回护士管理工作,没有同事知道她写过小说。

随着大萧条蔓延,哈莱姆文艺复兴几乎戛然而止。它滋养着未来的黑人民权运动。1959年,黑人民权运动兴起期间,白人记者约翰·格里芬(John Howard Griffin)在药物、染色剂等物品帮助下“冒充”为黑人,用七周游历密西西比、阿拉巴马等种族主义猖獗,却乐于粉饰太平的南方州。他记录真相,写成《像我一样黑》一书,因此招来死亡威胁和严重殴打。

“这本书谈的就是在黑人被压迫的国度身为一名黑人的感觉。”格里芬在序言中写道,“我们没有时间钻牛角尖还避重就轻。我们争论着不重要的事、混淆议题,害我们无法聚焦问题所在。”

拉森孑然一身地生活,离婚、无子女,与妹妹极为疏离,不再与黑人知识分子们联系。拉森去世后约20年,《冒名之肤》逐渐回归学术界、教育界,继而引起读者的兴趣。学者们不明白拉森为什么杳无音讯,又隐约看到双生花超乎友谊的情感,所谓“冒充”或许更加复杂。而她工作过的图书馆,也改以哈莱姆文艺复兴诗人康蒂·卡伦冠名了(Countee Cullen Library)。

无法心安理得

在为《纽约时报杂志》撰写的长文里,美国青年作家亚历桑德拉·克利曼(Alexandra Kleeman)回忆起自己与《冒名之肤》的相遇。16岁那年的某个午间,她在学校图书馆偶然翻开这部小说,读到了艾琳与克莱尔在两个世界间的飘摇。她具有华裔血统,在日本和美国科罗拉多州长大,角色们的生存状态令她觉察到“怪异、惊人的感动”。稿件连接着小说与电影的创作者,讲述内勒·拉森、丽贝卡·霍尔(Rebecca Hall)与克利曼本人的共鸣。

《冒名之肤》是霍尔执导的第一部电影。1992年,她年仅九岁就参演了英剧《甘菊草地》。导演是她的父亲彼得·豪尔,他创立了著名的皇家莎士比亚剧团。她的母亲是美国女高音歌唱家玛丽亚·尤因,一开始就自我认同为白人,少年时因种族主义咒骂而不知所措。

霍尔自小认为,自己是“中上阶层、带着波西米亚风的,拥有特权、受良好教育的白人女孩”。但她也隐约觉得,家族里隐藏着某些问题。因为父母的艺术成就,她就读英国的寄宿学校。她乘出租车往来学校时,坐在路虎里的孩子会盯着她的母亲,仿佛在欣赏“异国风情”。

与母亲一起观看1959年的电影《春风秋雨》(Imitation of Life)时,霍尔有种似曾相识感。片中的黑人女青年无情的“冒充”令母亲悲痛欲绝,她也因母亲去世而受到惩罚。电影另有1934年版,同名原著小说由美国作家范妮·赫斯特(Fannie Hurst)写就。因为个人境遇和与哈莱姆文艺复兴领袖的交往,这位犹太裔德国移民相当关心种族与性别问题。

母亲并不愿意过多讨论。问起她在底特律的童年生活,霍尔得到了低沉而坚定的回答:“我不想停留在过去。”20岁出头时,霍尔读到了《冒名之肤》,如同受到重击。她脑海中很快浮现女人们相遇的一幕,黑白场景,艾琳宿命般望向某个地方。她没有计划拍摄,就用十天时间写出了剧本。

有机会担任导演时,霍尔马上想起抽屉里的剧本。她笃定要拍一部黑白电影,用4:3的经典比例呈现1920年代的纽约生活。历经财政和选角的考验,她拍出了《冒名之肤》。2021年初,它在圣丹斯电影节首映,网飞花费近1700万美元购得流媒体版权。母亲看过电影后,开始了缺席几十年的回忆。

经PBS的《寻根》(Finding Your Roots)节目帮助,霍尔追溯了自己的家族史。曾外祖父生而为奴,奴隶制废除后在首都为政府工作;曾外祖母的先辈,是为美国独立而战的5000名黑人之一。外祖父无中生有地自称苏族头领,又“冒充”成白人,令家族历史更加模糊。依照节目郑重其事的DNA检测,她包含9%的撒哈拉以南非裔,另外91%是欧洲裔。

霍尔的电影产生于行业的新趋势,像《呼朋引伴》《贝尔法斯特》和《麦克白的悲剧》等黑白片流行,以及玛吉·吉伦哈尔、克里斯汀·斯图尔特等女演员推出自己的导演作品。《卫报》形容她对电影有多元追求,代表是2016年的《克里斯汀》。电影源自真实事件,她饰演的记者克里斯汀·査伯克(Christine Chubbuck)备受抑郁及社交问题的困扰,最终在直播节目中自杀身亡。

2018年,针对导演伍迪·艾伦的性虐待指控再次出现。霍尔把影片《午夜巴塞罗那》的片酬捐给了好莱坞的反性侵活动“到此为止”(Time's Up),并就此道歉。“让另一位女性感觉遭到噤声和忽略。”她写道,“我无法心安理得。”

在乔治·哈钦森教授笔下,寻找拉森的意义远不止文学,甚至也不止种族问题。拉森经历了丰富的社会现代化转型,可以从劳工史、医疗业、公共卫生、图书管理学、童书出版、城市地理学,当然还有妇女身份以及哈莱姆文艺复兴的兴起与繁盛去切入。她格外迅速地遁形,许多年后作品改编成影片仍旧受到欢迎,那些问题始终在每个细节中闪现。

泰莎·汤普森和鲁丝·内伽(艾琳和克莱尔的饰演者)演出了“自我”的不堪一击。悲剧来得那么快,她们从对方身上看到了自己的脆弱。长文配图里有一张片场照,导演正为初次相逢说戏。艾琳染着一头金发,身穿亮粉色连衣裙。以黑白划分的世界里,美丽的色彩不再重要。很多年都是这样。

南方周末记者 宋宇

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