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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津湖老兵正在讲述:5.1万人追击敌军,美国兵真不经打

文/肖木 邢怡 木栀

编辑/嘉木

西子湖畔,平海路一条僻静的市井小巷,拐弯上一处老单元楼的2楼,推开门,里面仿佛是一个时光倒流的世界。

房子主人竺桴,时任志愿军20军60师180团卫生队女护士兼军医。据军史记载,当年这支部队奉命在黄草岭以南公路两侧的1081高地、门岘和堡后庄一线潜伏,负责追击南逃的美海军陆战队1师,其间直接参与了水门桥炸桥等战斗。

这段本不那么为外人所知的战斗,如今正吸引越来越多的关注。刚刚于大年初一上映的电影《长津湖之水门桥》,票房已经突破12亿元(2月3日数据),各项数据位列春节档影片第一。作为《长津湖》的续集,多家机构预测,它会创造新的票房神话。

去年9月30日,电影《长津湖》上映,票房一路飘红,问鼎中国电影票房榜,同时将那段70多年前朝鲜半岛上的征战历史带到了公众眼前。电影公映后不久,作为180团的幸存者,竺桴成了“红人”,各家媒体前来采访,《长津湖》的编导也曾登门看望。

93岁的竺桴虽有些耳背,但身体健朗,去体检时连高血压都没有。她平日说话嗓门特大,每天抽三包烟,还爱吃肉。西湖边这处老房子是老人晚年的寓所,闹中取静,进门墙壁上是不同年代的照片和画像,满满当当贴了一墙,有些图已经斑驳褪色,不少都是老人闲暇裁剪的“杰作”。

竺桴有点老顽童,平素好动不喜静。只有当陌生人来访时,老人才会听话地穿上老旧的志愿军军装,佩戴好勋章,端坐着开始讲述。“她的记忆停留在了过去,对1980年代以前的事情记得很清楚,对现在的就不太清楚了。”竺桴的儿子何先生说,只有回首往事时,母亲才会打开记忆重启模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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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军60师180团卫生员 竺桴

最冷的朝鲜记忆:“美国兵真不经打”

1950年11月,20来岁的竺桴穿着苏式军装、头戴大盖帽,脚上一双小高跟皮鞋,跟随第九兵团15万大军奔赴朝鲜东线战场。

来朝鲜前,这支南方部队对寒冷的想象来自以前北方战斗的经历。那时北方奇冷无比,战士们晚上互相抱着取暖,第二天早上起来,发现怀里抱着死人的事情都有。朝鲜长津湖黄草岭、水门桥一带的寒冷,对比那时有过之而无不及。

一进入朝鲜,竺桴所在的20军便碰到了50年一遇的严寒。西伯利亚的冷风嗖嗖地掠过盖马高原,夜间最低温度低至零下40℃。由于美军掌握制空权,这支部队只能选择在夜间行军,战役还没打响,很多人就倒在了路上。

20军警卫营指导员陆坚差点被冻死。当年他穿着薄棉衣,冻得嘎嘎叫,四肢不听使唤,走着走着就不省人事。卫生员见他还有呼吸,把他送到卫生队。那时候的卫生队就设在朝鲜老乡的家里,设施简陋。老乡给他盖了24条被子,足足捂了八天才回过元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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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军军部警卫营指导员 陆坚

志愿军前线兵员减员严重,当时规定要全力抢救干部。靠着顽强的生命力硬撑,陆坚最终捡回一条命。

长津湖战役期间,20军三个师,外加整编一个89师,共计5.1万人,呈扇面之势包抄追击敌军。58师负责据险阻击,60师担负追击任务。战后,58师出了位特级英雄杨根思。竺桴的丈夫何志光时任60师178团2营教导员,负责带领2营穿插追击陆战1师。该营的前身是新四军浙东纵队,整个营特别能打仗。

整场长津湖战斗下来,20军只剩下几个连还在追击,其他人都冻坏了。很多人的脚冻成了冰碴子,连鞋子都穿不上。这其中,178团2营5连因天气造成的伤亡,在全团甚至全军中都是极少的。他们一路歼敌,一直战斗。

何志光在世的时候,跟儿子讲得最多的就是,“美国兵真不经打”。当年志愿军士兵追到水门桥附近,美军早就撒腿跑远了,他们从山头望下去,有个战士惊讶地说,“美国人个头怎么这么大?”这是因为一些人逃跑时自顾不暇,有的伤病员被自家坦克给碾压,人压扁后显得身躯很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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竺桴与丈夫何志光的合影

水门桥最开始是木桥,后来弄了钢桥。小何问过父亲,他说是一架很小的桥,刚好能通过坦克。长津湖战役时,志愿军的战术是一头一尾把坦克打掉,头尾去了,当中的美军很快就投降了。战士很奇怪,怎么他们就决定投降了?

有次战斗,敌军要求谈判,何志光要下去,警卫员连连阻拦,“你不能下去,我下去”。下去之后,美军要求凌晨4点以后投降,中方觉得不对啊,凌晨4点天都亮了,还投降啥,最后决定全部歼灭。

20军很多是新四军老兵,一般呈三三制战斗队形往前冲。这是一种独创的战法,由两个老兵带一个新兵,一个在前,右边的那个人往往是作战经验最丰富的。据说朝鲜人民军最开始是唱着歌、举着军旗发起苏式冲锋,结果一批批死去,后来觉得中国人的方法好,就跟着学,再也不搞人海战术。

战斗中也有软骨头,怕死或受不了苦的。有一个孟良崮战役俘虏过来的国民党连长就逃到对面去了,第二天拿着话筒喊,“兄弟们,都过来吧!”把何志光气得半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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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津湖战役作战地图

战场上没有眼泪,能活下来已是万幸

在长津湖水门桥前线作战的时候,竺桴和何志光还不认识,当时两人在60师的不同团任职。直到第五次战役的时候,经组织介绍,两人背包一放就算结婚了。

二次战役的长津湖之战,竺桴在20军60师180团卫生队既当护士,又兼军医,负责从连队转运抢救伤员,战事激烈的时候,每天要抢救二三十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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竺桴年轻时的照片

有时敌人一阵排炮过来,倒下一片。竺桴一个个按过去,让担架员将还有心跳的人抬回来,其他牺牲的也要运回来。当时2个卫生员和4个担架员成为一个组合。一副担架有时会躺两个人,抬不动有时候会让护士们一起抬。

有一丝生命迹象的人,卫生队会全力救治。“眼睛少掉一个,肚肠打出来,都算轻伤,医好伤的战士都坚决要求回去继续战斗。”竺桴说,只有下肢全部折断的重伤人员才会转送到后方治疗。

在战场上看惯了生死,战士们都不再掉眼泪,看到战友牺牲,大多只喊一声:“为战友报仇!”

从团里转运伤员到师里,足足有4小时的行程,山路陡峭绵延,危机四伏,时刻要警惕从天而降的炮弹。有次转运伤员的时候,他们碰上了美军散兵,赶忙把担架上的伤员放在地下,用稻草掩藏好。然后搬来石头,收拢担架,用绳子绑好当作机枪台,吓唬敌人。等美军从小路走后,转身又继续运送伤员。

那时为了御寒,竺桴会把山上的干草割下来当作被子盖,几个人窝着睡。军队起初发的是小米,直到二次战役后才配发大米,每个人是有配额的,一个人两勺子,还要优先给伤员和俘虏兵吃。朝鲜人给志愿军一人两个土豆,但其实他们自己也没得吃。汽车的油桶被拿过来洗净,一个用来洗澡,一个用来烧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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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朝鲜币买的铜碗

竺桴从小长自浙江乡下,她知道那种红根须、圆圆叶子的野甜菜还有马兰头等都是可以充饥的,就撒把小米,带头“咕噜咕噜”将这些野菜吃下肚去。她形容,菜糊糊里的米粒稀稀薄薄的,“要拿着放大镜才能看到”。那些卫生员、后勤兵、担架员看得满心佩服,此后,一口一个“竺医师”“竺大姐”“竺阿姨”叫得欢。

“吃什么都无所谓的,性命保住就可以了。”这是竺桴那时朴素的想法。

晚上有时和朝鲜老乡一个坑头睡觉,朝鲜男人当时很多都上战场了,只剩女人。竺桴晚上枕着自己的鞋子睡觉,有时白天鞋子就不见了。志愿军战士有时给朝鲜人分点吃的,他们就会说,中国萨拉米(朝鲜语,意思是人)什么的。竺桴心想,他们是在称赞志愿军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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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朝穿的军装

存世老兵寥寥,晚年“不想去朝鲜旅游”

据20军军史记载:“60师180团全部及179团一个营,坚决阻敌于门岘和堡后庄之间;该部经2天顽强艰苦之激战后,团长牺牲,参谋长重伤,全部仅剩20人。”

180团的竺桴是幸存者中的一员,她九死一生,全身多处受伤,头顶还有一个巨大伤疤,其他几簇头发怒气冲冲地竖着。平时弓着身走路,活像一只掉毛的赳赳雄鹰。她的两腿膝盖肿胀明显,这是朝鲜战场冻伤后遗症的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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炸弹碎片在竺桴头上留下的疤痕

五次战役后,20军回国驻防浙江,竺桴在1955年参与了一江山岛收复战。战事结束后,她转业回到地方,组织让她据实上报“因战残疾”,竺桴心里别扭,顶着不报,“一个姑娘家残废的话难听不难听!”

竺桴的丈夫何志光也幸运地从部队全身而退,何志光于2011年逝世,享年90岁。晚年的时候,小何曾试探性地问父亲,要不要重返朝鲜旅游?老头一听条件反射般摆手说,“不去不去,累都累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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竺桴冻伤的膝盖

上世纪80年代,竺桴夫妇和战友们的联系还十分密切。但从2000年开始,小何最多的任务就是代表父母参加战友的追悼会。但在追悼会上,这些老人并无悲伤神色,反而兴高采烈地聚在一起,好像在参加一个联欢会。

小何记得,以前深夜时分,母亲在绍兴、宁波的老战友还会打电话过来聊天,现在电话铃声不再响起,他们同父亲一样一个个仙逝了。20军在杭州的干休所原来有120多位师级以上的干部,现在健在的只有个位数,一线作战的老兵更是寥寥。

竺桴是当年60师为数不多的女战士,又是长津湖之战的幸存者,自然备受关注。拉开抽屉,满满一堆勋章,但由中央军委、国务院颁发的纪念抗美援朝70周年的纪念章却不知所终。儿子小何大惊,紧急一番寻找,最后在屋角一处的小铁皮桶中发现这枚沉甸甸的足金勋章,老人却毫不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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抗美援朝70周年纪念章

水门桥档案:中外军史详略悬殊

虽说水门桥的故事被搬上大荧幕,但除了像竺桴和何志光这样的亲历者,连很多朝鲜战争幸存者对这场战斗其实也是懵懂不知。

无论在最原始的档案《20军长津湖阵中日记》《20军咸镜南道战役初步总结》,还是后来编撰的原20军军史和军科院的相关抗美援朝战争战史记录上,均没有“水门桥”一说,军事科学院版本史料上只将其记录为“志愿军炸毁公路桥梁”。而在历年军史专家的著作、学术论文中,水门桥战斗同样罕见,绝少有展开的详细论述。

战地记者出身的李峰是《决战朝鲜》一书作者,他研究了国内外有关朝鲜战争长津湖之战的著述后发现,“整个西方世界有关朝鲜战争的书籍都在水门桥上大书特书,中国的史料则很少提到它,即使提到往往也是一笔带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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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津湖战役后毛泽东写给20军的信

但在美国海军陆战队1师的战史上,水门桥战斗被认为是关键之战,因此被推崇到很高的地位。2002年,在朝鲜战争结束五十年之后,美国老兵艾德·西蒙斯写了一本关于长津湖突围的回忆录。他提到在海军陆战队140年历史中共获得294枚“国会荣誉勋章”,其中有42枚来自朝鲜战争,而在这当中,有14枚是为了嘉奖长津湖突围的立功人员,其中7人是在阵亡后追授的。

作为指挥员的陆战1师师长史密斯少将被美国人认为是一位无名英雄,他的谨慎和执着“拯救了几千名战士的性命,甚至可以说,挽救了整个海军陆战队第1师”。其他海军陆战队军官均认为,史密斯理应得到“国会荣誉勋章”。

此外,诸如美国历史学家汉普顿·塞兹所著的一些军事史学作品,也记录了水门桥战斗的全过程,其中一些描绘甚至细致到当年的陆战队员姓名和参战细节,比如吊装军机型号、水门桥车辙桥组件,反复装配搭建的过程等。美陆战1师也对军机吊装安装过程也进行了影像记录,现在网上流传的一些空降桥梁组件也大概出自美军的档案记录。

但在中方的20军军史和战地记录中,水门桥只不过是被志愿军沿线破坏的公路和桥梁中的一处。看当年作战地图可知,美陆战1师溃败路线正是倚朝鲜狼林山脉一路南逃,此处平均海拔2000多米,南高北低,全天遭受西伯利亚的寒流侵袭。水门桥是在山口最险要的地方唯一向北的一座小水泥桥。美军将领李奇微描述说:“这是一条极其狭窄、令人胆战心惊的羊肠小道,一侧是无法攀爬的悬崖峭壁,另一侧是万丈深渊。”

有国内军事爱好者查阅了志愿军原始档案发现,志愿军对黄草岭地区各处公路和桥梁进行了破坏,并不是单单水门桥一处。“水门桥之所以出名,主要是因为受损严重,美军需空投配件修桥,因此详细记载了此事而已。”

水门桥战斗具有正面启示意义

作为电影《长津湖》的续篇,《长津湖之水门桥》的故事围绕志愿军三炸水门桥的故事展开,当时由七连和九连负责执行炸桥任务。据国内媒体报道,七连连长原型之一是原27军80师240团3营7连连长姜庆云,借他之口讲述了执行水门桥炸桥任务的全过程:

“姜庆云受领任务后马上调集了两个排的兵力,组成一支敢死队,发起第三次摧毁水门桥的行动。他亲自带了一个步兵排20多人走在最前面,被美军发现的时候,他们距离水门桥不足百米。美军的重机枪只打了一梭子,就打倒7人,当时牺牲3人、负伤4人,其余的人员在姜庆云的带领下,继续义无反顾地向着桥头前进,一直到距离水门桥不足四五十米。”

“姜庆云的敢死队发起冲击。他们冒着雨点般的子弹,反穿着棉袄,让白色的内衬成为雪地里的保护色,借着漆黑夜色隐蔽接敌。敢死队先后三次冲过美军的阵地,以血肉之躯,把新架设的大桥和基座全部炸毁。”

更早在八一制片厂的纪录片《冰血长津湖》中,姜庆云也介绍过第三次炸毁水门桥的过程。他称自己组建了一支敢死队,带了一个步兵排加一个重机枪班,最终完成了任务。2021年3月,93岁的姜庆云在家里安然逝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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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炸毁后的水门桥

《长津湖之水门桥》于2月1日正式上映,首日票房当天突破6亿元,截至2月3日零时,该片包含预售的累积票房突破12亿元。该片在猫眼淘票票双平台9.6高分开画,位列春节档影片第一,并累计打破17项纪录。据悉,该片在大年初二的排片高达34%,比大年初一还高出7%,足见对春节档大盘的强劲带动作用。

此前,《长津湖》以超57亿元的票房夺得中国电影票房冠军,由原班人马打造的续作还未上映就热度不断,最高预测票房达到75亿元人民币。

在商业市场的狂欢中,也有一部分人抱着审慎的态度,对战争电影的过度戏剧化表达提出了质疑。但也有专业人士评价说,“电影只是对现实生活的艺术再加工,很多细节和情节不能像军史研究那样苛求,诸如像吴京饰演的钢七连连长伍千里更可能是融合了多个历史人物。”

这类电影的热映不无裨益,它可以使得人们对70年前的这场战争进行反思,从过去的教训中汲取现代化战争的经验。一位要求匿名的知名军事学者告诉《凤凰周刊》,当初志愿军和美军在装备上存在着明显的时代差距,“人家是工业化时代的军队,咱们是农业化时代的军队。我们一个军的火力还赶不上美国人一个团的火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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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影水门桥海报

他提出,抗美援朝战争是中国真正进入现代化战争的标志,也是从国内战争向世界性的现代化战争过渡。“以前国内战争基本是平面战争,到了朝鲜才领悟到,对手是在立体作战。”

长津湖战役给志愿军提出的另一个新课题是,在现代化战争中,应该如何做好后勤保障。

官方数据显示,长津湖战役中志愿军第九兵团战斗伤亡19202人,冻伤28954人,冻死4000余人,合计减员5.2万多人,冻死冻伤人数远超战斗伤亡人数。

“这是我军历史上最大的一次冻伤教育。”上述学者表示,长津湖之战以后,中国军队在后勤保障方面有了“血”的教训。“正因为有了长津湖战役的经历,在后续的战争中我军借鉴了相关经验,在战争中迅速成长,更懂得如何与美军作战,并在后勤保障等方面有所完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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