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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新干线·小说」吴瑕|黄莲

作者:作家鬼谭

黄莲

「作家新干线·小说」吴瑕|黄莲

从抬进医院那一刻起,黄莲就知道这个家完了。

她先想到安康回家后吃不到饭——他在县城上高中,住校,一个月休息两天——正赶上月休。安康是今年湾子里唯一考上重点高中的孩子,黄莲为此很自豪了一回。很多孩子上县高由家长陪读,但黄莲忙得一个人当两个人使,哪有那个时间!再说经济条件也不允许,大女儿上大三,二女儿上大一,学费生活费都是她一个人挣,哪有那个闲钱补破锅?

前几天老大发信息说想考研,老二要的棉衣还没寄过去,不知安康回家知不知道加衣服——眼看霜降了,八斗田的稻还没割……今年天气就是邪气,先是晴了好长时间,但稻穗还泛青,湾子人都说等等吧。一等就开始下雨,一连下了半个月,打的稻沟积满水,稻子成片倒伏了。割稻机下不去,请人吧,大家各忙各的,腾不开手。这一耽搁,那一田稻还不知怎么样……

鸡圈里的鸡该放出来了,麦麸拌的食料还搁在厨房里,菜地的青菜这两天该长有城墙高了,才浇的粪水,可着劲长,本来要砍倒卖的,掰掉的菜皮子剁了喂鸡。这下全老丢了。

狗没人喂,胖墩狗最通人性,看门是好的。就怕它乱跑,现在打狗的多,据说射一种毒针,雅雀不知地就把狗拖走了。前两天老吴家的狗只在外睡一晚,第二天就没了影。俗话说儿不嫌母丑,狗不嫌家穷,但穷家到底是个家,现在连家都没了呀。

山地的红薯该挖了。今年红薯收成好。上回打岭头过,她顺手拔一棵,嗬,一大嘟噜子,大的足有四五斤,像一串葫芦娃!她家种的都是鸡蛋黄红薯,一切开,金黄金黄的瓤子,咬一口,甜丝丝的,脆蹦蹦的!她还种了一块紫薯,据说这种薯维生素含量高,城里人爱买,价还贵。老笨红薯也栽了几畦,打红薯粉是最好的……花生倒是摘了,灌了四口袋,该驮到油坊榨油了。听说花生油15元一斤,能榨一百多斤油呢,除去吃的,也能卖千把块钱……

饭店那边怎么办呢?由于她能干活,一个人顶俩,老板娘对她特别满意。她每天天不亮就起床,喂罢鸡鸭,打扫完卫生,她就下地干活。拔草,打药,挑粪水,种了收收了种。要是头天晚上砍了菜,她就挑到城里卖。八点整,她匆匆忙忙赶到店里,系上围裙,开始摘菜,洗菜,切菜。有时老板买了鸡鸭鱼,她还要刮鱼鳞,剖鸡鸭。有一次老板买了一盆翘腰鱼,足有百十条,她坐在水盆边整整摘了三个小时,脸都垂肿了。

中午最忙。上客人了,她要配菜,端菜,泡茶,之后是收拾桌子,拖地洗碗。一天忙下来,浑身跟棍打的一样,躺在床上一动都懒怠动,眼一闭就呼噜声震天。怎么女人也打呼噜呢,黄莲开始还不信,有一次安康月休回家,睡了一晚,第二天皱着眉头说,妈,你咋扯那么大的呼噜,吵得我一夜没睡好。黄莲脸红了,真的吗,那阿杰听到了还不得笑死了——睡得那么沉,跟头死猪似的……以往她还笑话他呢。

饭店怎么办呢,老板娘一刻也离不开她。唉,这个女人,怎么说她好呢?人是个好人,不刻薄,够意思,就是不会过日子。成天就知道打扮,早晨起来往镜子前一坐,梳妆台上那些瓶瓶罐罐,足有十几样。又是拍水,又是上霜,又是粉底,白白的一张脸搽得跟个鬼似的。尤其能买衣服,一千多块一件的大衣,说买就买,眼睛都不眨一下。还能扔衣服,冬天刚过,不喜欢的袄子就扔了。“大姐,你记住,女人得对自己好。不能太心疼钱,钱是挣来的,不是省出来的。衣服嘛,穿个心情,心情不好了,就扔呗,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她有一大堆糟蹋钱的理由。哼,说的比唱的好听,要是挣不来,又不节省,一家老小喝西北风么?谁不知道爱美呢,先前,她也美过……还是母亲说得对,田是假,粪是真,人是假,命是真。她是没过好日子的命,跟她的名字一样,苦到心里了。就怪母亲,什么名字不好,叫黄莲!

老板娘好吃懒做,凭着一张俊脸蛋,把个老板哄得团团转!还不是有个能挣钱的男人?有钱谁都会往脸上贴金,站着说话不腰疼。要是三强子还在,她不也被捧在手心里么?

哎呀,光想这些没用的。都下午四点多了,该准备晚上的菜蔬了。老板买的鱼还没剖,天一擦黑就上人了,要是一时找不到帮手,还不把人急死!早不病晚不病,谁能想到呢,她平时跟铁打的似的,怎么忽然就晕倒了呢?

应该早就有征兆了,不是一天两天的了。先是心慌得厉害,还头晕目眩的。蹲时间长了,猛地站起来眼前一阵发黑,有几次险些栽倒。脸好像也肿了,涨成酱紫色,眼皮发黑。起先她没在意,见天忙得跟陀螺似的,哪有时间管自己的脸色?还是邻居叶大娘有一天忽然看着她惊叫起来,哎呀黄莲哪,你的脸咋肿啦,还发黑哪,不会撞了邪吧?

她当时没理她。叶大娘是那种热心快肠的老女人,爱管闲事,包打听。记得当年她刚嫁过来时,老太太把她相了相,撇撇嘴,对婆婆说,你家小媳妇颧骨高,命硬呢!婆婆头一扭,不大痛快地反驳道,“瞧他叶大姑说的,我俩颧骨倒不高,命倒也不软和呢。”她当时就有点犯忌讳,公公都去世二十多年了,据说当时三强子才两岁,而叶大娘也是个积年的寡妇。拿她跟她俩比,真是晦气!她想起三强子,第一次见面,她就相中了。他个不高,文质彬彬的,像个白面书生。听介绍人说,他高中毕业,参了军,在部队学会了开车。转业后他回了家,开起大货车。这样有文化有技术的男人谁不稀罕?婚后三强子在外跑车,她在家带孩子,种田地,日子一天天好起来。每年烧年纸,婆婆就絮叨一番:保佑孩子们平平安安,开车顺顺利利。但谁知道呢,她的命就那么毒!她清晰记得,那是个寒冷的冬天,她正怀着安康,已经偷着做了B超,说是个男孩。她当时喜欢得什么似的!终于有儿子了,为这个三胎,她担惊受怕,东躲西藏的,可算熬到头了。但一个霹雳劈下来,三强出车祸了,她的天塌了……

她几乎忘了自己是怎么度过那一段悲惨的日子的。乱哄哄的,到处是哭声。她只记得大姐红肿着双眼对她说,生下孩子吧,这是三强的独苗,长大了好给他上坟。唉,安康从没见过爸爸一面呢。他应该什么都知道,叶老太太经常看着他叹口气,安康,你几岁啦——哎呀,三强子死十年了,他走时你还在你妈肚子里呢。有一次她听见叶大娘指着安康对人说,瞧,那就是三强子的遗腹子,十三岁了,他爹死了整十三年了……安康懂事是懂事,就是经常锁着眉头,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安康,怎么啦,谁欺负你啦?”“哪有啊——净瞎猜!”他瞪她一眼。她发现儿子越来越像他爸爸了,她又喜欢又伤心。

真是命不好吗?黄莲想起叶大娘说的她高颧骨命硬的话。但婆婆倒慈眉善目的,命咋也这么坏?大约在三强子出事三年后,大强子开三轮运货时翻了车,人砸成了肉饼。灾祸接二连三,婆婆的眼泪再也没干过。“不给你们安排好,我死了也不闭眼睛!”——有人给她介绍了阿杰。阿杰黑黑的,瘦高个,做泥水活,老婆得病死了,留下一双儿女。黄莲希望招夫养子,但阿杰住了一段时间,放心不下家里,又回去了。因为彼此都牵挂着家里一摊事,两个人聚少离多。阿杰勤快,能吃苦,婆婆倒是满意。美中不足的是两人没有共同的孩子,各为其家,难免有私心。等到大嫂改嫁后,婆婆死于心绞痛。

黄莲想起来,前两天刚和阿杰吵了一架,原因是阿杰打了大半年工,没看到他一文钱。其实她也明白,阿杰上有老母,下有儿女,还要为娶儿媳攒钱,是不可能把钱都交给她的。但俗话说嫁汉嫁汉,穿衣吃饭,不能挣钱养家,嫁汉顶什么用呢?“鸡皮贴不到鸭皮上。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咱俩一拍两散!”她当时冲阿杰愤怒地大喊大叫,她记得阿杰阴沉着脸出了家门,摩托车的轰鸣声似乎还在耳边回响。

阿杰估计再也不会回来了,要是知道她可能再也站不起来,没准暗自庆幸呢。谁会找虱子往头上挠呢?自古道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何况俩人仅是半路夫妻呢?

唉,各人自扫门前雪,哪管他人瓦上霜。出了事,才发现没一个可靠的人可以指望。婆婆要是还活着,还能帮着照顾家。现在是呼天不应,叫地不灵……

“这个家算是散了!”黄莲绝望地想。

“急性脑梗阻!”“大血管堵了好几条……”“重症监护……”

黄莲耳边传来杂七杂八的说话声。她的心一下子沉到湖底。“完了,一定瘫了!不能动,跟个死人一样了!”她想起村里的二愣子,也是头晕,老婆让他检查,他不当回事,结果晕倒在工地上。等抬到医院,命捡回了,但风瘫了,在床上屙屎屙尿。常言道床前无孝子,久病妻也嫌。一家老小都皱着眉头过日子。前不久终于死了,二愣媳妇一把火烧了他睡的大床。要是自己也瘫在床上,连个伺候的人也没有呢。大忙季节的,谁都尖着脑袋挣钱,恨不得一人当两人使唤,哪有闲人去伺候病人呢?

黄莲躺在床上,身上插满管子。她觉得自己像抬到案板上的猪,等着屠户开膛破肚。倒是一刀捅进去就好了,眼不见为净。但即便人死了,活还在呢,这烂包家谁来收拾呢?黄莲真想从床上跳下来,跑回家,喂猪喂鸡,割稻,卖菜,到饭店帮忙,给安康做一顿好吃的,给女儿买件袄子寄过去……虽说累个臭死,但手脚能动就是福气呢。现在倒清闲了,但死了大半个了,成个废物了!

大嫂二嫂来看她,安慰她好好养病,说一切都会好起来。“车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桥头自然直——总有办法的。”大嫂红着眼睛说。大嫂改嫁后,放心不下屋里,到底跑回来了。当妈的就是割舍不下孩子。

邻居们也来了,叶大娘告诉她,稻沟水干了,老憨把割稻机开下去,把她的稻子都收上来了。她地里的菜,被财叔卖到食堂去了。最想不到的是,老板娘也来了,带来了工钱和捐的五千块钱。

“哎呀,大姐!可别往心里去呀,谁没个生灾八难的?你是太累了,就是铁打的也有个磨明的时候!我不是常跟你说吗,女人要心疼自己,别把自个捆太紧了,时不时放松一下……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你千万莫急,等病好了,还照样请你帮忙……”

远在上海的大姐寄了一万块钱。村里给她办理了贫困户手续,医药费都可以报销。最让她想不到的是,阿杰也来了。他又黑又瘦,像根电线杆。他坐在床边,拉着她的手,肩膀一抽一抽的,哭得像个孩子。 “工地脱不开身,我是偷着跑出来的……家里一摊子你甭操心,我让我妈过来看着,鸡鸭猫狗都好着呢,单等你回去呢……”

黄莲想坐起身,但整个下半身跟死了似的,全不听使唤。她张开嘴想说话,嘴唇动了几下,一行泪水顺着眼角淌下来,把雪白的床单洇湿了一大块。

「作家新干线·小说」吴瑕|黄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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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编

张辉

「作家新干线·小说」吴瑕|黄莲

作者简介:吴瑕,河南商城人。热爱读书,醉心写作。记录生活点滴,展现小城民俗。愿意脚踩坚实深厚的土层,用安静的文字,记似水的年华。小说《鸡冠花开》曾荣获“作家新干线”平台举办的全国小说征文大赛一等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