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要清冷如谪仙的萧云跌落神坛,坠入黑暗;他心心念念那姑娘多年,自甘沉沦。
爱而不得,不是巧合,是蓄谋已久。
《美人妆泪录》已完结
第1卷
1
我是宋浅荷,深浅的浅,荷花的荷。
我爹宋闵是内阁首辅,他在朝堂上倚仗皇权,搅动风云,这些年死在他唇舌间的冤魂不在少数。
民间常流传他的歌谣,“大奸头,宋老鬼;害忠臣,绝后人。”
我爹未纳妾,而我娘又只生了我一人。
我在家中极少见到他,即便见了,他也常用阴冷严肃的神情盯着我,仿佛在问,“为何你是个女儿身?”他要的是能撑起整个宋府的儿子,延续繁荣。
命运说来也怪,我的母亲偏偏是个菩萨心肠,她吃斋念佛,夏日在府门前给行人施凉茶,冬日给贫苦人家支起粥棚布粥。倘若哪地遇上洪灾,亦或适逢荒年,她便将一年里攒的大半月银都捐出去。
我自小被养在娘亲身边,她抚着我的脑袋,“有这样个爹,将来想远离权力争斗也难。真真是苦了我的阿荷了。”
那时的我听不懂娘的话,我枕在她的膝盖上吃着糕点,只含糊地问了一句,便听见她低低的啜泣声。
十岁那年,在爹又诬陷了朝中一肱骨大臣欺君罔上,使其全家株连九族后,我娘对他的最后一丝情分也消磨殆尽。她自此离家,遁入道门。
娘亲在玉屏山上的妙安观中修习,道号静修。
我捏着她的衣角,不肯放手。
她仍是温柔笑道,“阿荷,回去吧,娘亲在这比在府里舒心得多,要听话。”
仆人上来把我的手扒开,牵着我要离开。
我挪着脚步,忍不住一回头,烟雨朦胧,娘亲站在满山翠色下,早已泪流满面。
娘亲走了,爹的脸愈发阴沉,一夜间白了头,像老了十岁。
我怨他,更怕他,平日在家能躲则躲。
许是我多心,我觉爹也不想见我。
娘亲不在的日子,所幸有徐家姐姐陪着我,也不算太闷。
她叫徐娇娇,是徐大将军的女儿。
那日我上街去挑布料,丫鬟的钱袋被一贼人偷去,我正要说算了,却见一红衣女子运着轻功,飞身上前拦下那小贼,手里的软鞭一甩,英姿飒爽。
徐娇娇将钱袋扔给我,却要我请她吃饭,她说她徐娇娇虽是女侠,行侠仗义,但也不是不图回报的傻子。
那时的徐娇娇正跟家里人赌气离家出走,加之平日里没少看江湖话本,就幻想着有天离开这富丽森严的皇城,过上劫富济贫的女侠生活。
京城里没有官家闺秀敢和徐家姐姐来往,她那些撒泼打滚要闯荡江湖但每回都被亲爹亲哥抓回去揍一顿的事情在城中传遍,早就是百姓们茶余饭后的笑谈。
徐家姐姐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是被徐将军一家宠出来的,我羡慕得很。先前我娘在府里时,她对我百般照料,但凡事都叫我小心,生怕我做错事说错话。
后来徐家姐姐时常来找我玩,她还有个像小尾巴一样的弟弟跟着,她那弟弟本就圆润可爱,嘴还像抹了小蜜一样甜,一声声宋姐姐长,宋姐姐短的,叫得我心花怒放,叫得徐娇娇鸡皮疙瘩掉一地。
十三岁那年,徐大哥的妻子有孕,徐娇娇天天来找我讨论什么养胎秘方。
我一未出阁的姑娘,被她烦得脸红,你说这叫什么事,可她却还紧张兮兮,估摸着比徐老夫人还放在心上。
可也在那一年,安生的日子到头了。
我爹他又造作了。
他陷害徐大将军密谋造反,圣上龙颜大怒,不到一日,徐府就被抄家。
不到三日,徐将军、徐大哥、徐小弟在街市被斩首示众。徐大哥的妻子悲痛晕厥,腹中的孩子没了,她在当日和徐老夫人一起悬梁自杀。
五日后,是徐府女眷收为官奴,入掖庭的日子。
那日的雨下得瓢泼,我在人群中,看着徐家女眷穿着发黑的囚服,手上戴着腕拷。
“姐姐,”我喊住她,冲了出去,将一包袱的银钱塞到她手里,“你拿着——”
我话还没有说完,她便将那包袱甩在地上,眼神冷漠到我心里发麻,她说,“宋浅荷,枉我当你好姐妹一场。”
她说,“我什么都没了,爹,娘,大哥,嫂嫂,弟弟,他们都死了。”
说罢,她狠狠地推了我一把,我摔在污泥里。
不知是雨水还是泪水朦胧了我的视线,她的行为触怒了官差,一道一道鞭子落在她的身上。
徐娇娇她咬着苍白的唇,就是不肯喊痛,她那双曾活泼灵动的眼,此刻盯着我,仿佛恨不得把我撕碎。
“宋浅荷,你爹这个大奸臣早晚会有报应的!他日你宋府落得的下场,定比我徐家还惨上万分!”
徐娇娇的话萦绕在我脑海里,挥之不去。
人生第一回,我拦住了我爹出门上朝的路,哭道,“爹,你是不分善恶、颠倒黑白的小人,你害了徐家姐姐一家。”
他少见地笑了,“你懂什么是善恶黑白吗?姓徐的功高震主,为圣上忌惮,就是罪大恶极!”
“那徐娇娇呢?徐府那些无辜之人呢?”
他的手扶上我的肩膀,我想躲开,他说,“世家大族向来是如履薄冰,牵一发而动全身。你还真拿徐娇娇当你朋友?现在不斩草除根,没准将来她要拦你的路!”
我没听懂爹的话。“她不会的。爹爹求你放了她。”
“阿荷,你的出生已经是个不能入朝堂的女子了,为父这一脉是断在你手上。给你生养出个好容貌,教养出个好涵养,就是在等你将来入后宫巩固宋氏一族的荣耀!你因生在宋府而养尊处优,享尽锦衣玉食,你该知道自己身上背负着什么。”
那日爹对我说的话比他一个月对我说的话都多。
记得我反应过来时,竟像失了魂一样,不让侍女跟着,跌跌撞撞走到玉屏山,走到妙安观,走到我娘亲身前,抱住她。
“怎么了,阿荷?”
娘亲身上有好闻的香火味,我伏在她怀里哭了很久,哭到天昏地暗。
她在我抽抽搭搭的叙述中,知道了前因后果,也连连叹气,更难说上些话。
临走前,娘亲对我说,“阿荷,你爹势必要你卷入权势争斗。但在将来你选择站在什么立场,做什么事,这是你可以决定的。”
我再次回头时,比起十岁那年,娘亲长出了白发,她这次没有哭,平静得似乎与她身后的群山融为一体,那时我不知道娘亲的这番话须得我用一世的时间去体悟。
2
从翠屏山回去的路上,一伙蒙面人劫持了我。我听见为首的一人说了些“别伤了她等着拿她去和宋老鬼换小姐”之类的话,此后我被迷药迷晕。
醒来时我发现自己在江面一条小舟上,天色已经暗了。身边是一个穿白衣的少年剑客,他抱着剑,伫立在船头。
“是要拿我去换徐家姐姐吗?”药效让我浑身没什么力气,声音小到我自己都听不太清楚。
“徐家姐姐是谁?”他偏过头,扯了下唇角,“放心,坏人都被我打跑了。”
“回去......回去......”我支撑着身子坐起来,拿起旁边的浆要往回划。
少年蹲下来看我,“你这个小姑娘可真有趣,我还没见过有人上赶着要被人劫持呢。”
“都是我害她没了亲人,还要入奴籍受苦!我去求我爹,但我爹不放过她......”我哭着,最终说不出话。
“哎,倒还是我多管闲事了?”他早已拿过浆往回划,边道,“你说的是徐石达将军的女儿吧,确实命苦。”
等我们到岸边时,那伙蒙面人们立刻拿起刀剑,气氛剑拔弩张。
救我的少年往前一步,他们就后退一步,仿佛看到了怪物一样。
“这小姑娘我送回来了,她自愿被你们劫持,说是要用自己去换她的徐姐姐。”
我走向他们,对面那排的刀剑闪着银光,我害怕得发颤,余光里看了眼那白衣少年,他正笑着看戏。
“好了,别逞能。”
我的手腕被拉住,下一秒脚底就悬空,他运轻功带我退到了远处。
蒙面人面面相觑,“这是耍我们吗?”气愤地挥舞着大刀。
我吓得赶紧闭眼,只听见身边的轻笑叹息,“胆子那么小?”
“这姑娘是小爷我救下的,不能不管。现在你们可以去找宋闵谈条件了。”白衣少年扔给他们一块令牌,“谈好了,就拿这块牌子到天机山,我送她回去。”
三天后,一辆马车停在宋府巷子前。
“哥哥,我什么时候能再找你玩?”
少年笑着揉了揉我的头发,“很快,但阿荷要保密,不许将这件事告诉别人。”
我用力点头,想着一定要记得这个约定,却忘了问他的名字。
我回家了,我爹急匆匆地从书房出来看我,确认我无恙后,大发雷霆。命人拿来家法,说要惩戒我不带侍女私自出府。
第一次挨打很痛,但我却觉得很值,毕竟徐姐姐被救下了,我能做的也只有这么多。
后来我爹不许我出府,他从宫里寻了一位陈嬷嬷来家里,教我礼仪仪态。我如他所望,练着琴棋书画,刺绣女工,只为日后被他当作一个稳固宋府的工具,被送入高墙宫闱。
闲暇时我总是想那白衣哥哥什么时候来找我,跟他在天机山的那三天甚是新奇,我看见很多学子在听宗师讲道法,齐刷刷地山门口的空地上在练剑。救我的白衣哥哥却没有跟他们一起,他说是他师父的关门弟子,这些常规的功课他早学得差不多了。
我就眼巴巴地一直等,春去秋来,他忘记了同我的承诺。
就当我不再抱有任何希望时,我遇见了他,不过他不是我印象里的白衣少年剑客,而是当朝的六皇子萧琰。
十四岁那年的上元节,灯会热闹,我与同来的丫鬟们走散,便有些慌乱。
“抓小偷——”
不远处的人声鼎沸,我恍惚间又想起我儿时遇到的红衣女侠,愣在原地之时,人群骚动不安,我不由得往后退了一步,背却靠上了个温暖的胸膛。
我忙躲开,离他远远的。
“姑娘——”
还未来得及看他,那捉小偷的一队人马从街上闯过,推搡之间,我身子不稳,向前一倾,却是正正地跌入他怀里。
他双臂一紧,竟不撒手,我又羞又恼,这是什么登徒子?
人马过后,街上归于平静。
他松了手,咳嗽了一声,“姑娘,方才多有冒犯。”
“你......”我何曾受过如此的折辱,年岁尚小,低着头讲不出一句话来,鼻翼微酸,眼看着就要哭出来。
周围的人们见了,以为我受欺负,都围了过来。
“姑娘你,讲道理啊,方才我若不抱着你,你早摔在地上了。”
我不是看不到别人的指指点点,我只知道我完了,当街被一陌生男子轻薄,传出去我宋府的名声怎办?越是这样,我越委屈难言。
“都看什么?!”官兵驱散那些围观百姓,为首一人道,“六皇子,属下来迟,贼人已经虏获!”
六皇子,我心里一顿,抬眼方见那男子俊美绝伦,剑眉星目,脸如雕刻般五官分明,有种难言的凛然英气,渐渐与我印象里的那人重合。
“哥哥?”我试探性地开口。
“大胆!胆敢妄言!”一旁的官兵呵斥。
“参见六皇子。”我忙低下头,行了个礼。怎么可能呢,白衣哥哥在天机山上,哪会成了皇子。
他伸手一扶,将白色面纱放在我手里,“这是你的吧,方才掉了。”
我不知说什么是好,手里的面纱发烫。
他俊眸含笑,语气调弄,“一年不见,想不到阿荷还是个小哭包。”
我错愕地看着他,萧琰抬手让周围的官兵退下。
“骗子骗子,说好会来找我玩的。”我十分委屈,怨道。
“对不起,阿荷原谅哥哥好不好?”萧琰俯身,揉了揉我的头。
我吸了吸鼻子,“那你以后别再失约了,阿荷每天都在等你。”
“那当然。”
夜里寒风吹来,微冷。他见状解下身上的黑裘披风,替我围上。
我痴痴问道:“哥哥你怎么变成了六皇子了啊?”
当时十六岁的少年萧琰笑了笑,“傻阿荷,我本来就是皇子,不过很早就被送去天机山读书学艺,最近才回来。”
没一会儿,一个侍卫走来在他耳边耳语一声,他点点头。
“阿荷在这等着,宋府的人很快来接你。我还有事要处理,下次去找阿荷玩。”
我担心他又爽约,忙跟他拉钩约定完才肯放他走。
他和官兵们离去,没多久,我的贴身丫鬟白芷找到了我,她急得脑门上全是汗,上气不接下气,“小姐总算找到你了。小姐?你在笑什么啊?”
“哪有?胡说什么?”
之后,我上元节遇到六皇子的事情不知怎的传入了我爹耳里,他罚我禁足一个月,他说萧琰那嬉皮笑脸的东西不配他的女婿。
女婿?怎么会扯到这个的。我脸颊发烫,拿出那黑裘披风看了又看,郁闷了好多天,想着我被禁足,估计白衣哥哥也不太可能会找上门。
那日院里的一阵惊响,我出了房门,奴仆们说刚那动静许是野猫弄出来的,便纷纷回去做事。
可我一回房时,嘴就被人从身后捂上了。
“小哭包,别来无恙。”萧琰笑道。
后来的两年里,萧琰总是能时不时地来找我,甚至带我出府,我们去山间赏月打野味,去繁华街市看艺人卖艺,他还曾带我入宫,逛御花园,偷御膳房的糕点。
少女时期,有这样一个人带我逃离府里的禁锢,牵着我的手,潇洒自在,无尽浪漫,也让我忽略了他平日里养着的一队杀人如麻的暗卫,忽略了传闻中六皇子夺嫡的手段。
他不是个闲散王爷,他是野心勃勃的人物。
但那与我何干?我沉浸在盼着见他的日子里,只要他一出现在我面前,定是那番温柔周至,风度翩翩的琰哥哥。
想来,当时的萧琰该是心悦于我,可他却不如爹说的那般,只会嬉皮笑脸。他武艺高强,每次来找我都能躲过府里的侍卫。他还聪明,善用些小伎俩买通了我的贴身侍女替我打掩护,每次都能瞒天过海。
不过也并非没有破绽,陈嬷嬷很早就知晓了我与萧琰往来之事,但她竟选择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甚至屡屡帮我掩护,没有向我爹通风报信。
有次我问她,她竟说,“我侍奉的是小姐,自然以小姐为主。”想到这个,我心里对陈嬷嬷的感激越来越深,将她视为亲人长辈。
十六岁那年,我和萧琰爬上月夜下的山岗。
他吻上我的额,“阿荷,你爱哭又单纯,以后难免会被人欺负,不如往后留在本王身边,本王还......缺个王妃。”
晚风拂过,吹起发梢,他的话在我耳畔回响。
“我不知道。”
他笑了,“什么叫不知道,本王数三声,你若不出声就当答应了。”
假如我那当大奸臣的爹知道,他女儿那么简单地就和别的男子私定终身,估计会气晕过去。
我安慰自己,即便爹看萧琰不顺眼,但萧琰好歹也是皇子,嫁谁不是嫁,跟我爹为我规划的未来应该相差不多。
我心安理得起来,直到某天多年未踏足我院里的爹突然风风火火地推开我的房门。
“今日六皇子在朝堂上当众求圣上赐婚说要娶你,你何时跟他勾搭上了?”
见爹难得大怒,习惯顺从的我心里莫名感到一阵快感,便刺激他道,“从一开始遇见他,女儿便时常和他来往。”
爹气不过,扇了我一耳光,随后他眼里也是惊异,“你趁早断了这念头,为父已经拼死拒下了这门亲事,你嫁的人一定是能继任皇位的皇子!”
“爹,你太贪心了。”我右边脸颊传来火辣的痛。
“不贪心,你爹如何能走到今日这个地位?”
我顺从惯了,但在那些日子里却似要将平生积攒的骨气用完,我不吃不喝,也不见任何人,想逼我爹一把。
可我爹是谁?怎么会理睬我这任性妄为的举动。
房门紧锁,不见任何人,那便让家丁撞开。
不吃不喝,那便让丫鬟侍女押着我,给我灌米粥。
我说,“爹,你不怕我自尽吗?”
他说,“我宋闵的女儿,若为情所困,就要寻死觅活,那也不配留在宋府,而宋府也就因此断了前程吧。”
我再见到萧琰时,已是半月后,他是从窗户跳进来的。
我从床榻上惊起,外面的守卫围得连只鸟都飞不进来,“琰哥哥你怎么来了?”
他却只是抱着我,差点让我透不过气,“阿荷,你脸色好苍白,你消瘦了好多,是我不好。”
他告诉我,他有办法让带我远走高飞,带我去天机山或别的地方,将我藏上一阵,我爹肯定得松口。
我迟迟没有答应,他见我为难便松开了手,轻声问道:“阿荷不想和琰哥哥走吗?”
“娘亲......我想带上娘亲。”想到跟萧琰走后要好长一阵子见不到娘亲,还会让娘亲担惊受怕,我心里就止不住难过。
“不用担心,我会派人接走她。”萧琰的黑眸里闪着光,“七日后,会有人来替你诊治,这时你换上药童的衣服跟着出来,我在宋府外的马车上等你。”
想到能跟娘亲和琰哥哥逃离这里,我欣喜道,“好,一言为定!”
3
与萧琰约定的第二天,我与陈嬷嬷软磨硬泡,说我想娘亲了。陈嬷嬷本就心疼我几日里不吃不喝,见我肯吃东西,立马什么都答应。她亲自去和我爹说,我爹看我服软,便同意我去翠屏山见娘亲。
我屏退周围的人,把萧琰的计划告诉了娘亲。
娘亲也是知道萧琰的,我常与她提起。
“好。阿荷开心,娘就开心。”
原本来之前我还准备了一套劝她的说辞,没想到娘略一思忖便很快答应了。
我内心苦涩,毕竟这是让娘亲离开她熟悉安定的环境,跟我和萧琰过上未知的日子。
“孩儿不孝。”
“萧琰虽说是皇子,身份尊贵,但他敬你,爱你,怜你,疼你,护你,你与他有这段良缘也不枉娘亲日夜向神明祈求了。”
“谢娘亲成全。”我抱住了娘亲,喜极而泣。
娘亲轻拍着我的背,“能逃过你爹给你安排的命运,是再好不过的。”
我与娘亲约好,第六日清晨萧琰的人会来接她,到时候让娘亲留下一封书信,扮做外出云游的样子。
那几日我都在悄悄收拾着行囊,想着很快就能和娘亲还有琰哥哥团聚便满心欣喜。
第五日夜里,我紧张得睡不着觉,明天娘亲外出云游的消息便会传进宋府,到时候我一定不能露出破绽。
直到天灰蒙蒙亮时,我才迷迷糊糊睡着。
很快,我似乎听见了嘈杂的脚步声,有人推开房门摇醒我。
贴身侍女白芷哭道,“夫人.......夫人昨夜突发心悸,夫人要不行了,小姐快去看看夫人吧!”
我脑袋一轰,宛若晴天霹雳。
我赶到妙安观的那一刻,娘已经无力回天,奄奄一息地躺在床上。爹跪在床前,手里紧握娘的手。
“宋闵,这一世我帮你做的善事,问的道,希望能减轻一些你的罪孽。”
“嫣嫣,嫣嫣,”我年过半百的爹哭着唤她,“你别走好不好。”
冯嫣,是我娘亲的闺名。
“嫣嫣,这些年,我对你从未变过心意。”
“宋闵,答应我件事情,假如有一天阿荷要走,你便放了她吧。”
我握住娘亲的手,哭到不能自已。
爹和侍从们都出去了,我上气不接下气:“是不是......是不是因为我,是我......要娘亲走,才发生这事的。是爹知道了,是他动手了对不对?!”
“不是他。”娘亲气若游丝,“傻阿荷,这与你又有什么关系呢?该怪娘亲福薄。”
“我不信,先前娘亲没有心病的。娘亲不要抛下阿荷,求你不要抛下阿荷。”我苦苦哀求道。
“娘最后有几句话要交代。”
我将耳朵凑近她,“阿荷在听。”
“往后的日子,或许会很难,凡事尽力而为,但别让权势吞噬了你的温良。”
“不要认命,阿荷你选择站在什么立场,做什么事,这是你可以决定的。”
“将来若能得空,你便去一趟娘的家乡潭水县,娘好想家。”
“阿荷,我的孩子,娘真的好想再.......看一看你。”
按照娘亲的嘱托,道观为她做了场法事,将她火化,灰烬洒在山间,她到死也不愿再回到宋府。
萧琰一直躲在暗处,我早注意到了他,但他没有靠近。
直到我周边仅剩白芷时,他才现身。白芷去前面替我们守着望风。
“对不起,我没有早点把你娘带走。”
我红着眼,茫然地抬头看他,“琰哥哥,我没有娘亲了,我没有娘亲了。”
“阿荷,你还有我,我永远不会离开你。”他拥我入怀,将下巴抵在我头上,似要紧紧地将我揉入他身体。
我最终在他怀里大哭一场。
告别前,萧琰道,“阿荷,别忘了明天是我们约定的日子,我们很快就能离开这地方。”
去时,尚在清晨,回来时,已是夜深。
下马车时,爹往前一个趔趄,我扶住他的手,这时我方触到他瘦削凸出的手骨。仔细看来,他比他的年岁还要苍老,软弱,我幼时怕着的,躲着的大奸臣爹原来也只是个普通人。
爹的一声叹息似乎承载了大半辈子的辛酸,“如今爹只有你了,女儿。”
次日,宫里的御医奉命来为我探病,那是萧琰买通的人。
我却出尔反尔了,将一封决绝书交给那人,说让六皇子断了念想,不必再挂念我。
宋府外的马车一直等到了黄昏,也没有人驱赶。
爹知道此事,他是在让我选。
我走进爹的房间,他见到我,浑浊的眼里有几分欣喜,“为父就知道,为父就知道,你定是不会弃宋家的前程于不顾的。”
“娘是你杀的吗?”
“你说什么?”爹看上去不敢置信,他站起身,“阿荷你刚说什么?”
“没什么。我接受不了娘就这么简单地走了。”
我爹上前拉着我坐下,长叹了口气,眼里湿润,“爹也没想到你娘她.......爹也老了,往后宋府要靠你了,嫁给太子,荣耀我们宋府!”
“太子,宫里的太子啊。”我笑了,对爹说道,“假若今天我走了,那怎办?”
“那定是跟太子殿下交代不了,爹会去六皇子府里、去宫里、去圣上面前求,会花一切力气找你的!”
我嗤笑一声,“原来你并不打算遵照娘的遗嘱放我走,爹你可曾想过,若你去六皇子府里、去宫里去圣上面前求,把事情闹大了,到时候那位太子殿下可会要我?”
“阿荷你说的是,为父欠考虑了。你别走,你看看这给你锦衣玉食的宋府,你该知道自己身上背负着什么。”
我感到心中某些东西在缓缓崩塌,沉静道,“我不会走的。”
那日爹同我说了很多,我十六年的岁月里,第一次跟他亲近起来。
他说了他与娘的故事,他和娘都是贫苦人家的孩子,相识于孩提时期,早早定了娃娃亲。后来他科举中了榜眼,多少官家女子都看不上,甚至连公主都敢拒,哪怕得罪皇帝都要和娘成亲。
再后来,他发现官场深似海,党争不断,今日荣耀万丈,明日也可被打入地狱,一味的清正耿直寸步难行,唯有比别人心思更深、更狠才有出路。
可当他坐上首辅的位置,权倾朝野时,手上已经沾满了太多无辜之人的血液,娘亲也早与他离了心,他在皇帝面前虚与委蛇的腰杆也早已直不起来了。
“阿荷,为父这一辈子,曾受尽困顿冷眼,机关算尽才到这一步。宋府如今站得越高,一点闪失便会粉身碎骨,多少人恨透了我,没了权势你我皆是任人宰割的羔羊,为父唯有往上走,万万没有退的道理。”
我低顺垂眸,“往后,我都听爹的安排。”
我忘了自己是怎么回到房间的,只记得那天我哭了一整夜,将萧琰送我的小玩意儿全都塞进了一个箱子里,包括那件承载了我少女情思的黑裘披风,最后将那箱子放于床底,再也不见。
“对不起了,萧琰,我必须忘记你。”
说来可笑,当初年少的我还未完全参透情字,便开始学着绝情,用最拙劣的方式去伤萧琰的心。
萧琰再来我房里时,我张口就是喊人,府里的侍卫闻声而来。此后,京中萧琰的风评多了轻浮狂妄四字,更听闻皇上因此罚了他杖刑三十。
总之,他未再来找我。
偶然有次宴会上相逢,他喝得烂醉如泥,我看不下去,提前离席。
他却在走廊转角处拦住我,“阿荷,你还在生气,气我没早点把你娘亲接走,你拒绝我不是真心的对吗?你对我有没有一点点的喜欢?”
“六殿下请自重。”
“你回答我啊。”他眼眶发红,骨节分明的手钳制住我的肩,让我逃脱不得。
“没有,一点都没有。”我听见自己这么说。
他却像是被抽走了魂一样,颓败地倚在身后的墙上,嘲讽地笑道,“本王原以为你和别人不一样,但你毕竟是宋闵的女儿。放心,你要的权势,本王一定给得了你。”
我反唇相讥,“萧琰,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别让我瞧不起你。”
也不知萧琰是不是因为我这一句话,他主动请缨,去了北疆镇守,平叛动乱。
他一去就是大半年,归来时,战功赫赫,他已是七珠加身的亲王。
年底,宫里岁末宴,爹安排我献舞。
“这流裳舞是你名动京都的机会,能不能被太子殿下青睐,在此一举,不得有失。”
如今朝堂上划为两党,一是支持呼声日益高涨的六皇子萧琰,二是支持当今的太子殿下,四皇子萧云。我爹早早地加入了扶持太子殿下的阵营里,也难怪当时对我和萧琰来往反应那么大。
萧云,他来府上找爹议事时,我见过两次。
倘若不是起初就知晓我爹那沉重心思,我想我在面对萧云时,会更无拘束一些。
他是我所羡慕的那类人。
明明身处争斗漩涡中心,他却是最宠辱不惊,风轻云淡的那个人。他与萧琰同岁,但胸中的格局沟壑,萧琰却望尘莫及。
我心里笑我爹,难道凭我跳支舞,就能虏获这种人物的心吗?
我还没有不自量力至此,可也毫无退路,做好爹吩咐的事情便好,尽力而为。至于主动献媚讨好之事,我搁不下脸面不说,若是做了,那谪仙一般的萧云一眼便能看透我的心思,该有多膈应?
流裳舞需赤着脚,踩在三尺琉璃台上舞蹈。
临近年关的一个月里,天寒地冻,我练着流裳舞,在几次受寒发热的折腾下,终是有了些成效。
此后的我似乎变了,不再是那伏在娘亲膝上没有忧虑的孩子,也不再是徐娇娇江湖梦里的美人,亦不再是曾被萧琰揉着脑袋的小哭包。这也难怪,他们都不在了,或是被我推远了,所以我是没有在原地停留的道理,我要往前走,为了自己,更是为了我心中所求。
岁末宴上,琉璃台的冰冷深入骨髓,我早已习惯了。我在各色眼光的注视下翩然起舞,或钦羡赞叹,或好奇打量,或不怀好意,让我感到身上的薄纱粉裙似被不同的目光给扒光。
不远处的萧云脸上仍是一贯的平和,只是唇边泛起浅笑,与我预料的相差无几,但让我内心稍稍安定了几分。
一曲终了,“好!”宴会上掌声雷动,圣上龙颜大悦,下令重赏。
我低头行礼谢恩。如我爹所愿,这支舞后我会名动京城。可在我心里,我却早已溃败。方才我虽一直躲闪,但与萧琰对视的那一刻,我踩错了节拍。
4
他从北疆回来了,皮肤被晒黑了些,往日的少年成熟稳重了许多,笔挺英气,男子气概浓烈得很。
他凝视着我,目不转睛,似乎在说,阿荷,你变了,如今的你也懂得了以色媚人?
我借故离开了宴席,任何眼光我都承受得住,唯独他萧琰的不行。
“宋浅荷”,萧琰追了出来,在我身后唤我。
我暗自深吸了口气,转身行礼,“参见六殿下。”
“免礼。”
我心里黯然,原来我和他已生分至此。
他慢慢走近我,“你要嫁的人是谁?是太子吗?”
“殿下慎言。若无事,臣女先告退了。”
他突然抓住我的腕,“本王说过,给得了你想要的权势。”
“即便殿下已是七珠亲王,日后真能保我宋家不倒吗?!”
他因我的质问而震怒,“你真不愧是宋闵的女儿!真情在你眼前不过宛如草芥,唯有权势才是你所求!”
“殿下才知道吗?臣女本就如此。”
萧琰冷静下来,笃定道,“我不信......不论你说什么,我都不信你只追求于权势。”
手腕传来剧痛,我强忍着,现在可不是哭的时候。
“六弟,住手。”
萧云面色微沉,鲜少看他脸色不好,他推开萧琰,挡在了我的身前。
“六弟,你怎可在宫里欺负一弱女子?”
我只能低头往萧云身后躲了躲,我现在的神色肯定很难过,我不愿让萧琰看到。
我听见萧琰的笑声,“唐突了,臣弟本就比不上四哥你怜香惜玉。”
他的脚步声渐行渐远。
萧云转过身来,“宋姑娘,你还好吗?”
“多谢太子殿下关心。”我摸了下眼角的泪。
“本宫那六弟,先前曾在父皇面前请求为你们两个赐婚,也曾听闻他闯入你闺房惊扰了你,他是不是一直都对你纠缠不清?”
我低顺垂眸,“不是,我与六殿下并无关系。”
“那你们......先前便认识?”
“有过几面之缘。”我在撒谎,可我相信萧云也定看出来了。
他解下白狐大氅披在我的身上,“宋姑娘,宴会太闷,陪本宫走走可好?”
“是。”
宫里的湖结了冰,通往湖心亭的路上铺着雪,静谧安闲。
我斜睨了身边那人一眼,他虽为太子,却除了上朝外,鲜少着玄纹云袖。他常是一袭白衣,乌发束起,总能给人一种飘飘物外,不染纤尘之感,可他又是权力争夺的中心,城府极高,如此反差,有时真让我恍惚。
“宋姑娘,你今日的舞姿很美,你也很美。”
这话从他口中说出来,竟有几分神圣。
“太子殿下谬赞了。”
“你对本宫不必如此拘谨,你面对六弟时,可不是这样的。”
我倏忽一笑,心里却端的轻松了些,跟这茫茫雪景一样,空白了许多杂乱的思绪。
“我能问殿下一件事吗?”
“但说无妨。”
“殿下给我的感觉,并不是个喜欢纷争之人,为何也会跟我爹一样终日参与朝堂斗争?”
“宋姑娘,本宫的确厌恶权势,但本宫更厌恶被权势所欺压。本宫虽为中宫所出,但本宫的母后不讨父皇喜欢,后来母后在父皇宠妃的陷害下被杀。虽无证据,但父皇在明知何人所为的情形下仍包庇不言。”
“再多的清白和冤屈,在宫里都敌不过我父皇的一句不追究。”
“其中的细节,姑娘非宫中人,不必知晓太多尔虞我诈。只需清楚后来,在本宫的谋划下,为恶之人得到了应有的惩处。”
他的话不禁让我染上些悲伤,我道,“我娘曾言,这世间免不了有许多缺憾,我们尽力而为便好,但别让心肠变得冷血。”
他细长的桃花眼里含着笑意,“本宫记下了。说来,你我所走的每一步不也是在尽力而为吗?”
“包括我爹有意将我许配给殿下。”话一出口,我沉静下来地等萧云的回应。
他淡笑道,“确有此事。”
他往前走去,只言片语隐约传入我耳里,“可本宫在此事上并不违心。”
我道,“殿下是成大事者,自然不拘泥于小情小爱。”
“你呢?”
“若能侍奉殿下,阿荷愿意。但殿下也知道,我爹将我视作棋子,他可不希望棋子有什么情感可言。”
不知不觉已走到湖心亭,亭中放置了一把古琴。
“听闻姑娘琴艺甚佳,本宫可否有幸一品?”
我不好推脱,坐下,抚上琴弦,“那便献丑了。”
以我对萧云的观察,我选择弹了首清雅小曲,并不打算卖弄。
末了,萧云果然称赞道,“本宫倒觉得,宋姑娘这琴曲比方才的舞好上万分,胜在这曲子是姑娘的心声,而非尽力而为。”
我听懂了他的话意,笑道,“那是自然。”
他从腰际取出玉箫,我萧云能否有幸与宋姑娘合奏一曲?
那时,我和萧云都忘了彼此的身份,忘了权势,就在这片白茫茫的湖面上,奏乐谈笑,一时间扫清了过往许多的不愉快。
回来时,我将身上的白狐大氅还给他,他愣了愣,终是什么也没说。
“多谢。”我盯着他,目光里是欲迎还拒的羞涩。
萧云神色淡然,唯独耳根发红。
次年三月,皇上赐婚于萧云和我。
六月,我凤冠霞帔,从喜轿上下来,萧云伸手扶我。
他今日红袍加身,朱锦玉冠,却仍给人种淡雅之感,而非大富大贵。
真是怪了,谁都可以俗,偏他一人仙气飘飘。
“尽力而为。”他小声笑道。
我搭上他的手下了轿,随后我们都默契地松开了手。
接下来,是庄重盛大的太子成婚典礼。面前是数百阶台阶,满朝文武站于两侧观礼,而在台上的是帝后。
踏上每一步台阶时,过往十七年岁月里的画面一一浮现在我眼前,化成片片剪影,飞快略过,我鼻翼微酸。
礼台上,大奸臣爹站在皇帝身侧,他如今已是满头华发,却仍旧板着一张脸。
连女儿出嫁都不笑一下吗?我暗暗怨道。
未见萧琰出席,他不来也好,他不来最好。
短短一天内,我完成了人生大事。爹和宋府对我的期盼,我做到了,或者是说,我照做了。
入夜,喜娘给我盖上红盖头,丫鬟们叽叽喳喳一阵说些吉利话后,关上房门离开了。
我唯独留下陈嬷嬷,“陈嬷嬷,您之前在宫里是在哪侍奉的?”
“回太子妃,老奴在椒兰宫当过职,此后便在御膳房、御医坊这些地方当差,但时间不久就是了。”
“这个东宫,你之前常来吗?”
陈嬷嬷惶恐,“东宫重地,老奴不经传召怎敢踏入!”
我安抚地笑道,“我就是问问,没别的意思。娘走后,陈嬷嬷您就是我最亲近的长辈。有您陪着我,也让我安心很多。您辛苦了一天了,快去歇着吧。”
过了不知多久,房门吱呀一声,来者的每一步都声声似捣雷,我不由得捏紧了裙边。
宋浅荷,事到如今,尽力而为,我心里不断对自己说这句话。
许久未见动静,我站起身,小心翼翼行了个礼,“太子殿——”
话音未落,他伸手将我拉入怀中,我未反应过来时,却被一把按在了墙上,隔着那层盖头,我的唇瓣随即覆上一片火热。
萧琰熟悉的紫檀香袭来,让我的泪瞬间夺眶而出,旧事涌上心头。
“这姑娘是小爷我救下的,不能不管。”
“一年不见,想不到阿荷还是个小哭包。”
不论是初见时的白衣剑客,亦或重逢时的皇子,他都郎朗如清风明月,让人萌动了心。
萧琰又抱紧了我,令我难以挣脱。
“阿荷,你爱哭又单纯,以后难免会被人欺负,不如往后留在本王身边,本王还......缺个王妃。”
去年曾有一人,对我许下承诺,如今已是物是人非。
我逐渐放弃了挣扎,安静了下来,萧琰的攻势也从一开始的霸道占有,转向温柔缱绻。
气息交织,我脑中一片空白,不多时,他离开了我的唇。
他掀开我的红盖头,“小哭包,我来晚了。”
“琰哥哥。”
“跟我走好不好?去天机山归隐,往后不问世事,现在还不晚。”
我克制住所有的心绪,用仅存的理智推开他。
他知晓若我跟他走,我和他,还有宋府的下场会如何,何况我的心中早已另做计量。
萧琰放开手,落寞道,“你娘走的那天,我同你说过‘我永远不会离开你’,这句承诺我一直记得。”
在他离开的那一刻,我终是哭出了声。
萧琰,我真的好想答应你。
可是我不能害了你,我选择走的路,不能回头。
也就是在那时,我才真正明白,自己失去了什么。
5
萧琰的突然到访,让我瞬间失去了做戏的利器。我祈愿今夜太子宿在书房或哪个侧妃的房里,不要见识我的狼狈和懦弱。
可事与愿违,萧云推门而入,他走近我,浓重的酒气扑鼻。
“怎么哭了?”他轻声问道。
“没事。”我扶他坐下,唯恐被他看透了心神。
谪仙酒醉后,与平时相差无几,唯独脸上多了红晕。他身子前倾,正要吻我,却被我下意识地躲开了。
“阿荷,你还是无法接受本宫吗?”
“我......”于太子妃的身份而言,不行夫妻之实是件荒唐的事情。事已至此,已经没有转圜的余地了。
萧云却道,“那本宫便等吧。”
“萧琰花了两年的时间让你喜欢上他,那本宫可以花五年、十年,二十年,甚至一辈子的时间让你忘了他。”
“怎么了?太子妃感动了?那就帮本宫梳洗下吧。”
“我......臣妾去准备下。”
我如释重负,走出房门,吩咐丫鬟们取来梳洗的水。
我再次进房时,瞬间背过了身,萧云那家伙正脱下大红喜服,露出光洁的背来。
阿弥陀佛,我心里默念。
“爱妃,这么害羞可不行啊。”
我鸡皮疙瘩掉一地,这萧云今晚得喝了多少啊,哪根筋搭错了?
这里又没别人,倒也不必凡事如此“尽力而为”。
倏忽,一双手从身后换上我的腰,谪仙的脸仿佛小猫般在我肩上蹭了蹭。
“殿下,臣妾还要帮你梳洗呢,殿下?”
他却毫无动静,我确实有几分恼,“萧云!”
“叫夫君,”他在我耳边道,“不然不撒手。”
“夫君。”我十分生涩。
他像孩子一样笑了,“娘子。”
果真喝醉了就爱拿人寻开心,我觉着不该把醉酒的萧云当作平日里的萧云看待,于是哄道,“那夫君能不能自己乖乖地走到床边?”
“好。”他已换上常穿的白衫,乖巧地在床上躺了下来。
他这模样着实难见,我哭笑不得,将手帕浸入水里,拧干。
我在他身边坐下,拿手帕擦拭着他的脸时,才发现他的额头发烫。
这是染上风寒了?
正要起身去请御医,他拉住了我,“别走,今晚不许出差错。”
原来他也没完全失去萧云该有的思虑,若是传出太子半夜请御医的事情,那可能真会引起旁人的颇有微词。
“那请殿下躺好。”
“是夫君。”他皱了皱眉,纠正道。
我守着他,每隔一刻钟就用冷水擦一遍他的脸。
他许是睡着了,迷迷糊糊间嘴里念叨着什么母后,父皇,萧琰,甚至还有......阿荷。
“阿荷你知道吗?本宫早就见过你。”
“那日萧琰牵着你偷偷入宫,你那时年岁尚小,却已是个水灵可人的妹妹了,比宫里任何一位公主们都可爱。”
“你在萧琰身边怯生生的,本宫真想捏一捏你的小脸,欺负欺负你。”
“萧琰的母妃害了我母后还不够,凭什么,就连你,也要喜欢他?”
我原本正替他擦拭的手一僵,停滞在空中。
次日我醒来时,却躺在了床榻上。
萧云站在床前,他身着一身玄色太子朝服,“醒了?快些梳洗吧,晚些还要入宫问安。”
“好。”我应道,半点都不敢提昨晚他说的话,那些话,我该当从没听过。
“你风寒好些了没有?”我问他。
萧云却凑近我,“太子妃摸摸看。”
“你的醉酒不是醒了吗?”我迟疑地把手放在他的额上,“嗯,是好多了。”
“那便好。”他笑了笑,桃花眼一弯。
嫁给萧云后的两年里,我才知道这位谪仙竟更像一只乖巧无邪的小猫。他总会找准了各种机会占便宜,但见我面色一沉,便立马乖乖地缩了爪。
忽略这点和萧云的烦人劲,与他相处也算愉快。他善诗文,好音律,风趣幽默,我们在一起总能有聊不完的话题。
但在我面前小猫似的萧云,在外雷厉风行的作风怕是更像只老虎。
许多时候,萧云看上去未做任何事情,已在不声不响间地把萧琰的党羽一个个地铲除,把萧琰的北境兵权一步步收归。
短短两年的时间,未有许多流血和牺牲,朝堂上已换了大半官员,原本萧琰可以与他分庭抗礼的格局已然不复。
他登上帝位,毫无悬念。
我十九岁那年春天,先皇驾崩,萧云登基,我成了皇后。
我爹继续辅佐在萧云身边,但可以看出,他面对手腕强大的萧云,也有几分力不从心。
萧云是个好皇帝,他不会随意猜忌,也不会任由权臣玩弄权术,狐假虎威。
我多次叮嘱我爹,趁早收手,讨一闲职安养晚年。他却越来越固执不听劝,仍想着让萧云如同先皇一样好摆弄。
我心里隐隐有预感宋府的沉沦,像娘曾说的那样,我向来不可能阻止爹的决定。毕竟,他已追逐了一世的权势了。
“我只愿不要连累到宋府的无辜之人。”
我对萧云这般说。
萧云却将我搂在怀里,“阿荷,朕不会让任何人伤你半分。”
我掐了下他的腰,他识趣地把爪子松开。
萧琰成了没有实权的闲散王爷,听闻他无事时整日关在王府内,醉生梦死。
萧云对他仍是忌惮,常常三天两头找他茬,小猫在萧琰这件事上是会炸毛的,我要是一劝,萧琰的罪罚更重。
那日雨下得很大,萧云那些时日里风寒又犯,常常咳嗽,我便做熬了药给他送去,他总是任性,每日若不在我的监视下,便会耍赖不喝药,小小一个风寒,硬给拖成了十几天才好。
“皇后娘娘,还是让奴婢送去吧。”
“无妨,”我看了眼身边撑伞的丫鬟白芷,“没人盯着皇上喝药,本宫不放心。”
“娘娘对皇上还真是用情至深啊。”
我面上笑着,心里却道,你可别说了,还不是因为病猫更不好照料。
远远绰绰,雨幕里那个笔挺的身影朦胧。
我的眼眶湿了,“下着雨,那是谁还跪在殿前啊?”
“回娘娘,是琰亲王。”
“他犯了什么事吗?”我揉了揉眼睛。
“听闻是今日圣上对暹罗国的进贡不满意,便责罚了负责藩国进贡事物的琰亲王。”
“皇上还真是爱胡闹呢。”
“也就只有娘娘敢这么说圣上。”
“你把药汤给皇上送去,小心别洒了。”
我独自撑伞走到萧琰身边,“六弟。”
他笑了,“娘娘还真不适合这么称呼本王。”
“萧琰,你少得罪些皇上。”我知我这话其实一点用也没有,萧琰是把硬骨头不说,萧云那也总爱挑刺。
“你过得好吗?”他问道。
“皇上对本宫很好,不劳你费心。”
“是吗?那为何你到了今日还会挂念我?”
“萧琰你振作一些,别整日在府里喝得烂醉,别让我瞧不起你。”
“行啊,本王听你的。”
“皇后娘娘,皇上请娘娘快些进去,娘娘身子骨弱小心别淋了雨。”萧云身边的陈公公来扶我,“还有,琰亲王可以不必跪了,回府反省吧。”
“萧琰,你好自为之。”我只留下一句话,可心中想对他说的话却有千言。
“都退下。”萧云见了我,屏退左右。
“皇后来看朕喝药啊?”
我甩开了他的手,“皇上爱喝不喝,臣妾可管不着。”
“你听朕解释,萧琰今日的确是犯了事,他不认错,还敢当面顶撞朕。”
“臣妾有问琰亲王的事吗?”我反问道,“难不成皇上心虚了?”
我整整三日不理会萧云,任他软磨硬泡,我也终冷面以待。
后来萧琰主动请命,揽了几件朝中棘手的事情,差事还办得让萧云一点刺都挑不出,萧云毕竟也是个是非分明的皇帝,照例赏赐了他,消停了许久不去找他麻烦。
6
某日,萧云传我到书房。
萧琰也在那。他站得笔直,见我时,眼里有几分惊异。
萧云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我正要行礼,萧云便牵起我的手,到座上坐下。
“六弟,”他开口道,“你府中正妃之位尚缺,就连侧妃也无一人。人都说,长兄如父,长嫂如母。”
“皇后,你说是不是该帮六弟张罗此事?”他说这话时看向我,带着浅笑。
我柔声道,“皇上说的是。”
萧云满意地点点头,“六弟,朕思量许久,中书令范暄的嫡女与你最为相配,朕择日赐婚于你和范家小姐。”
“臣弟不愿意。”
“难道六弟是想抗命不成?”
“臣弟早已心有所属。那女子曾答应做臣弟的王妃,相守一生。”
我心神忐忑,避开萧琰灼灼的目光。
“可朕和皇后也是先帝赐婚,如今也是和和美美,浓情蜜意,”萧云搂上我的肩,柔声道,“皇后,你怎么看?”
“皇上体恤六弟常年出征在外,替六弟寻了门好亲事,跟臣妾想到一块去了。”我从容答道,站起身,“只是臣妾今日身体有些不适,先告退。”
我怎不知今日萧云的用意,是逼我和萧琰断了情。
萧琰抗旨未受到过重的惩处,被罚了一年的俸禄,在府里禁足。
而我那日的表现让萧云生了气,他却因我说的话没有纰漏而无法发作。
除了萧云不再来我凤栖殿以外,一如往常。
宫人都说,皇后被圣上冷落了,宠上了别的宫妃。
唯有我心里松了口气,终于不用再应付萧云那动不动就伸爪的性子了。
不过,萧云这家伙隔三差五就差人在我宫门口大声交谈,实属阴险。
“圣上今日被御花园的猫给抓伤了!”
“圣上的头疼又犯啦!”
“圣上又咳血啦!”
......
我每每派人去看他,他总不见,送过去的东西,也都被退回来。
清静了一个月后,我想着有些过意不去,良心不安,便准备带亲自做的糕点去看他。
凤栖殿的嬷嬷丫鬟们知晓了,不知怎的都激动十分,脸上喜庆的样子仿佛让我以为要过年了。
“本宫不过是去看皇上一眼,你们为何一个个的反应如此大?”
我和宫里的下人们一向处得融洽,没有那么多的规矩和隔阂。
“皇后娘娘终于想开了!”
“娘娘您找圣上服个软,定能恢复如前。”
“娘娘您再不争取,隔壁的芳贵妃就要真骑到咱们凤栖殿的头上了。”
我笑道,“怎么办,听你们这样一说,我反倒不太想去了呢。”
“娘娘!”
我宫里的人年岁大都长于我,又看到我不争不抢,一个个都对我维护得紧,也都恨铁不成钢。
我离了凤栖殿,到御书房前竟被人拦下了。
我随身的陈嬷嬷道,“大胆,竟敢拦皇后娘娘。”
我抬手止住了她,“这是皇上的旨意吗?”
我心里有些疑惑,萧云不该是如此小气别扭之人,如果不愿我来,那何必每天派人在我宫门前“汇报”他的近况?
那拦我的小太监唯唯诺诺,“是皇......皇上的旨意。皇后娘娘,芳贵妃在里头。”
“本宫做了糕点,怕晚些时候就不好吃了。本宫在这先等会。”
太阳毒辣,日光炎炎,我本不想等,奈何身边陈嬷嬷一直给我使眼色,对于陈嬷嬷,我向来是尊敬有加的。
等就等吧,后宫女人争宠宛若修罗场,估计萧云那头也不好受。
近日临近新皇选秀的日子,芳贵妃或许是仗着自己有身孕,在皇帝面前转悠刷着眼缘,担心新人入宫后会被分走宠爱。
芳贵妃性子骄纵,是萧云的表妹。她比我年小一岁,却比我早一年嫁给萧云。
与我的逢场作戏不同,芳贵妃对萧云是实打实的爱慕,听闻她还待字闺中时,就对谪仙萧云芳心暗许。
后来她如愿以偿时,虽只做了侧妃,醋坛子却常被打翻,恨不得萧云只有她一个女人。
萧云也许是对她那份痴痴的情意有几分怜惜,平日芳贵妃若不做得太出格,他总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我亦如此。一直以来我帮着他维系后宫的平和,料理后宫的大小事。
我常常需要调和芳贵妃那些因争风吃醋惹出来的事端,她不是责骂奚落了哪个妃子,就是为难了哪个被宠幸的小宫女,被告状告到我面前。我都一一劝下,给了芳贵妃惩处警告,但都不算太重。再弥补下苦主,赏赐些东西。
确实,我是个和事佬。
宫妃们对我都敬重服气,除了芳贵妃,见我时每每一副冷冰冰的模样,我又不曾罚她罚得重了,真叫人不解。
过了半个时辰,七月的暑气让我胸闷,双腿有些发软。
“不等了。”
我正要转身离去,突觉两眼一黑,向前一倾。
“皇后娘娘!”陈嬷嬷扶住我。
意识消失前,周遭充斥着一片宫女太监的嘈杂惊呼。
醒来时,萧云坐到我的床边,紧握着我的手,一个月未见,他似乎消瘦了些,多情的桃花眼里也有几分憔悴。
“你感觉如何?太医说你是中暑。”
“好多了。”我将手抽出来,“皇上怎么来了?”
他并未回答我,却道,“朕已下令,往后谁都拦不了你进御书房。”
听他的语气,这事怕是与芳贵妃有干系,后来也证实了我的猜想。
芳贵妃倚仗宠爱,私下买通了小太监拦下其他嫔妃见皇上,那小太监也许是见近日萧云有些冷落我,便连我也给拦住了。
听闻那日萧云生了极大的气,处事淡然的他,周身洋溢着凛凛的寒气,面无表情地下令,将那小太监杖毙,将怀有身孕的芳贵妃降为贵人,贬入冷宫。
“不至于,”我道,“你那表妹怀有你骨肉,去了冷宫那孩子还能留下来吗?”
萧云素手执杯,低头品茗,“那皇后意下如何?”
“她这回敢擅拦宫妃见圣,着实出格了些,你既贬了她的位分,那就再罚些月俸吧。不过,贬入冷宫倒罚得有些重了。”
萧云盯着我,敲了敲我的额,“皇后怎能如此没脾性?”
我摇头,“臣妾的脾性不在这些事上。”
他却笑了,“也是。”
7
那日以后,萧云对我似乎有了些细微的变化,他比以往更常留在凤栖殿,也更难缠了许多,让我快要招架不住。
嫁给萧云两年,做了皇后却仍未侍寝,我明白这是萧云对我的纵容,但同时他也在逃避。只要我那权势大的奸臣爹还在一天,萧云就不会允许我诞下龙子。我和萧云心照不宣,他既然不忍伤害我,我也可以装着糊涂不提。
很快便临近萧云登基后的首次选秀大典,当今太后非萧云生母,同他不甚亲近,平时太后更是个不问外事之人,于是这次选秀女便由我张罗。
一堆一堆秀女的画像案卷被抬进凤栖殿,我日夜审着,这些事务虽可交由底下的人来做,但我仍愿亲力亲为,担忧若交由他人之手,便难保有心人从中安插势力,引来一波宫闱纷争,
夜里,萧云斜躺在软塌上,以手支颔,“皇后快来陪朕睡觉。”
我瞥了他一眼,习惯了他一贯言语上的撩拨,我跟他宿在同屋,却分榻而眠。
我随口一问,“皇上喜欢什么样的女子?臣妾可帮皇上多留意些。”
“朕喜欢深夜在灯下看着卷轴的美人。”他浅笑道。
早就知他不会认真答,我心里叹了口气。
到了选秀大典那日,我瞧着一溜儿水灵的秀女,心情颇为舒爽。
萧云坐在我身侧,淡淡道,“皇后看上去可比朕要开心得多。”
选秀的流程十分简单,遇到顺眼的给簪子留人,簪子也分等级,代表中意的程度,从高到低,分别为金簪,银簪,玉簪。
萧云显然兴致不高,一天下来只给出了两个玉簪。
所以大多时候只能我来操持,我帮萧云选秀女,品貌才三者皆为考核标准,较为严苛,但着实有几位秀女让我惊叹。
选秀大典结束后,一共十几位秀女被留下,各自被封了位分后,住进了宫里。
我因皇后的身份,需对她们一番训诫教导,待我说完先前打的腹稿后,心里的石头落下,总算圆满完成了选秀这件差事了。
“皇上可有什么想说的?”我象征性地问他。
萧云以素来清冷的嗓音道,“你们以后对皇后若有半点不敬,朕定不轻饶。”
空气凝固了几秒,那些秀女通通跪下,一个个地都被吓得脸色苍白。
“退下吧。”萧云道。
我还在发愣中,萧云抓住我的手,“送你件东西。”
话毕,他衣裾飘飘地走了。
待我张开手掌,却见一支金簪闪着亮光。
入秋了,天气凉爽了许多。
我闲来无事,最爱搬把藤椅坐到窗边,手里做些针线刺绣。
前些日子,萧云见了,便向我讨一缝制的荷包。此番我仅剩些细碎的功夫,就可绣完了。
陈嬷嬷进到屋里,将补药往桌上一放,笑吟吟道,“老身把补药送来了,娘娘身子养好,指不定来年就有个小皇子小公主了。”
我抬眼淡淡一笑,如往常般不在意。
陈嬷嬷见惯了我这样子,走到我身边,低声道,“老身在深宫中大半辈子,深知咱们女子家的不容易。像您这样心里装着另外个人的,老身见多了。”
“噢?嬷嬷莫非是本宫肚子里的蛔虫不成?”我笑道,“装着何人?倒是说来听听。”
“娘娘心里清楚。”陈默默只当我在开玩笑,叹了口气,“像娘娘这类女子最重要的,莫过于加倍对丈夫好。有什么前尘往事都烂在肚里。”
我手里的活计一停,“陈嬷嬷可是在责怪本宫对皇上不上心?”
“娘娘,朝中对中宫无出的弹劾堆积如山。”陈嬷嬷见我仿佛还没听明白,便蹲下来拉过我的手背,“但是皇上都一一压下了,还命宫内不可再议论此事,怕娘娘您伤心。”
“明面上说着子嗣的事情,估摸着您自己都不信萧云能让我有机会诞下子嗣。”我嗔怪道,“原来今日嬷嬷说这么多话,是叫本宫要认清萧云的好?您与我讲话,何时需要如此拐弯抹角了?”
“娘娘果然聪颖。”陈嬷嬷笑着摇头,“皇上的心意颇为真挚,世间少有,但这事娘娘您该自己定夺。您若仍一直放不下原先心里的那位,您选择的便不是寻常女子安于宅府,安于夫纲的路,为了坚守真情真心,可是这世间又有几人谁能懂呢?”
陈嬷嬷说完这番话后,就告退了。
我未曾想那么多,当下一时间感慨颇多。
我缓缓闭上眼,斜靠在窗台边。
权势,萧琰以为我因权势离开他,萧云因权势而无法对我毫无保留,
其实没有人知道,我并不热衷于权势。
在萧云身边的这两年,我愈发觉得爹追逐的权势,追逐让宋府屹立不倒的路,是错的。能保住家族荣耀的,唯有功绩,而非勾心斗角。
爹也许忘了,世人也许忘了,那大奸臣宋老鬼,在还未被市井百姓唾骂前,也曾是朝里的顶梁柱,他实行变法,革除弊病,他帮先帝斗下权臣,巩固皇权。
可惜,到了后来,先帝日益年老昏聩,许多事情全倚仗我爹,我爹都做得绝了,他颠倒是非,污蔑忠良,甚至纵容我那几个堂兄弟做些欺男霸女,贪污受贿的事。
宋府,落到萧云手里,他定是要处置的。又岂是我能保得下的?
事情走到这一步,往后会如何?我不知。
娘亲,女儿累了,女儿好想你。
晚些时候,萧云来我殿里,我将绣好的荷包给他,他笑言,送了亲手缝制的荷包给他,那便是钟情于他,他定要好好保存我这份爱意。
我被他气笑了,“谪仙大人的面皮厚了些,端的外人看不出。”
“当然,只有朕的内人看得出。”
行,论嘴皮子功夫我总赢不过他,便歇了言,抚上琴弦,不去理他。
夜深,我迷糊惺忪之际,黑暗中,一双有力炙热的手环上从我身后搂上我的腰。
我一惊醒,耳畔传来厚重的呼吸声,“皇上,你要做什么?”
他略带调笑,“皇后说朕要做什么?”
床榻上的热气似要将我灼烧,虽然我心里明知早晚有这一天,但当这一刻来临前,我仍感到害怕和恐惧。
我僵住一动不动,定了下心神,尽量冷静道,“萧云,我不喜欢你。”
“朕知道。”他低哑着嗓音,“但阿荷,朕要你。”
他的手解开我的衣带,唇齿在我脖颈间啃咬。
一句话,让我不能表现出抗拒,即便心里升腾起强烈的厌恶感。
我转过身吻上他的唇,萧云得到了回应,游走在我躯体上的手力道更大了些。
漆黑的夜色似无边蔓延的绝望,将我揉碎在一个梦里。
“你要明白,朕从来就不是个圣人。”
我一夜无眠,清晨,萧云离开前在我额上留下一个吻。
我忘了他说了什么,只觉一切都已经不重要了。
我起身,未着丝褛,顿觉一阵冰凉刺骨。
走到铜镜前,白皙肌肤上的红痕格外刺眼,似在提醒着我昨夜发生的不堪与残破。
8
此后,萧云仍然常来我殿里,听琴,对弈,写字,他每每与我亲近,我皆顺从听话,不再拒绝他。可即便如此,他也知道,我们之间生分了许多,似有一道壁,将我们隔开。
如每朝的帝后一样,我们相敬如宾,似是和睦。
“阿荷,朕过些天要去秋猎,朕只带你一人,可好?”
我垂眸,替他按揉着肩,“谢皇上。”
“阿荷,你要什么时候才肯接受朕?”
“臣妾不敢。”
不知不觉已临近秋末,殿里的陈嬷嬷帮我打点去西郊秋猎的衣物。
“娘娘,”她关上了窗,“天冷了,小心着凉。”
我应了声,手里临摹着帖子,“陈嬷嬷,皇上御赐的香怎么不来点上?”
“娘娘......老身收起来了。”
“拿出来,”我淡淡道,“燃上。”
萧云赐的香中,有一味麝香,他不愿让我怀上他的骨肉。
他意如此,我亦全然照做。
“娘娘,真真苦了你了。”陈嬷嬷叹道。
我搁下笔,浅笑道,“无妨。”
西郊的枫叶已开始凋落,我从马车里往外望,那是我入宫以来第一次见到外面的世界。
萧云握着我的手,他见我望着窗外出神,便道,“朕待会与你一起在外转转。”
“皇上的好意臣妾心领了,可臣妾想歇息一阵。”
“那朕给你猎几只小兔子。”
“多谢皇上。”
秋猎是一年中的大事,更何况,这次是萧云登基以来的第一回秋猎,朝里所有大小官员都得随行陪侍,哪怕是抗命戴罪的萧琰。
我见到了我爹,他弓着腰,对我恭敬地喊了声,“皇后娘娘。”
我有些语塞,半天才道声免礼。
我觉着古怪,却也更心酸。
许是萧云刻意安排,我未见到萧琰,不过,见了又能如何?
西郊虽是皇室猎场,但并非禁止普通百姓踏足,更有百姓得了许可,能在西郊经营客栈。萧云担忧我住不惯营帐,便同我一起住进了客栈。
秋猎的这些天,我在客栈里,未随意外出走动。
萧云虽忙碌,但每日都来看我,果真送来几只兔子给我养着解闷。
一日,我正在房中逗着这几只白兔。陈嬷嬷忙进屋里,屏退了丫鬟们。
陈嬷嬷附在我耳边道,“娘娘,昨夜皇上宠幸了客栈中的一姑娘。”
“那姑娘是何人?”我疑惑道,难怪昨晚未见到萧云。
“听说是这客栈里的打杂的丫头,出身平凡人家。”
“皇上怎么说?”我顺了顺白兔的毛发。
“皇上的意思是暂且将她带回宫去。”
“知道了。”我淡淡道,心里并无太多波澜。
陈嬷嬷将兔笼合上,拿到一边,“娘娘,您对这女子可要上点心才是。”
我无奈笑道,“皇上喜欢,本宫有什么办法?”
“娘娘不知,老身今日去那姑娘房里,发现了这个。”陈嬷嬷从袖中拿出一只茶杯,“娘娘,这茶杯的边缘,竟涂了一层催情的合欢香。”
“你既能发现,皇上又如何发现不了?他不追究,本宫自然没了道理过问。”
陈嬷嬷见我态度冷淡,告了退,正要出房门。
我思忖片刻,还是道,“把那姑娘带过来给本宫看看。”虽说我不在意那姑娘会被封什么位分,只是这不光彩的手段,需得敲打两句,免得日后做出些更出格的事情。
很快,陈嬷嬷领着一体态曼妙的女子进屋,那女子许是畏惧,低着头,在我跟前跪下。
“民女徐玥儿,参见皇后娘娘。”
她却不起身,仍是保持着跪姿。
我略有几分不悦,道,“抬起头来。”
她缓缓将脸抬起,柳叶眉下是一双妩媚婉转的美眸,正直直地盯着我,没有方才她表露的惧色和懦弱。
我听见自己的声音有几分颤抖,“本宫要单独和这姑娘说些话。”
陈嬷嬷虽不解,却也带着旁人退下。
当门合上的那一刻,我眼前的这个女子倏然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我。
“娇娇,你这些年过得可好?”我一时间心事上泛,那年雨幕下的场景历历在目,徐娇娇那满是仇恨的眼神在多年后仍会让我时不时想起。
“你问我这些年怎么过的?”她嘴角噙着一抹冷笑,“每每能支撑我活下去的,唯有找你们宋府复仇。”
“你想怎么做?”我知道她变了,眼前的女子媚态尽显,看不出一点昔日徐娇娇的巾帼豪气来,这强烈的差异让我有些难以适从。
“你甘愿当人质换我一命,我不会杀你,可你爹,你们宋府,势必是要下地狱给我徐府的人磕头认错的!”
“那你接近萧云有何用意?你可知招惹上他,入了宫,就又是另一滩浑水!”
我心口涌着怒气,萧云势必已经看清她有所图谋,才会顺了她的意,想看她接下来的动作。
“不用你假好心,只要知道,我入宫就是为了夺走你的一切。”
“徐娇娇,你何必——”
我话音未落,她便将陈嬷嬷放在桌上的茶杯狠狠一摔,接着倒在地上,手重重地刺向碎片,血流不止。
“皇后娘娘,请恕罪,民女昨日也是难拒圣意!”
“你到底在说什么啊?”我正要伸手去扶她,却被萧云挡住了。
“小心,别过去。”萧云对我说道,随即抱起徐娇娇送医。
我瘫坐在椅上,太阳穴直突突地跳。
我倒不担心萧云真的会喜欢上徐娇娇,反倒害怕萧云对她无意,只是为了等她露出她的意图。
徐娇娇本就是个心思简单之人,纵使她因背负仇恨决定谋划些事情,她的伎俩也是过于幼稚了些。
黄昏时分,我放心不下徐娇娇的伤势,派侍女去打听。
侍女回来禀报,“徐姑娘的口子割得不深,但身体仍是虚的,皇上在她身边陪着。”
我松了口气,看样子今晚萧云不会过来了。
“皇后娘娘。”
“谁?”我转过身,见一男子推门而入,我对他有些面生。
“皇后娘娘,首辅大人请您借一步说话。”
我狐疑道,“陈嬷嬷呢?”
“小的不知,这事关重大,还请娘娘不要让旁人知晓。”
“本宫凭什么信你?”
“娘娘,首辅大人有极为紧急的事情要告诉您,他不方便来见您,还请您移步。”
“既然紧急,为何不用信件带给本宫?”
那小厮没了话,却是渐渐靠近我。
“放肆!来人!”
他旋即在我颈上重重一击,我眼前一黑。
混沌中,刺骨的凉意使我清醒。
我的脚踝绑着重石,带着我不断往下沉沦,冰冷的水呛进了我的鼻子里,说不出话来,也呼不出气来,绝望和恐惧攥紧我的心头。
我这一世,要这么结束了吗?
娘,阿荷要来陪您了。
我缓缓合上眼,似跌入个无声黑暗的窟窿里,失去意识。
“阿荷,阿荷!”
是萧琰的声音,好不真切。
随着胸中郁积的水吐了出来,我意识渐渐清明。
“萧......琰。”
“我在。”他清俊的面容在我视线中逐渐清晰。
我被紧紧按在一温暖的胸膛里,“阿荷,到底是谁下了那么狠的毒手要杀你?”
听到萧琰温柔的声音,我鼻翼一酸,既委屈又后怕。一如当年青葱岁月里的小哭包,在他怀里啜泣。也许唯有面对萧琰,我才能真正卸下一切的伪装和防备。
也不知过了多久,我才止住了哭,这里是哪里?
萧琰摇头,“有人给我传信,说你在西郊树林中遇险,我见你被一群黑衣人挟持,追了上去,来到这时,他们与我交起手来,后来有另一伙人帮我才突出重围。”
“你受伤了。”我见他手臂有一处刀伤,正渗着血。
萧琰面色苍白,却道,“只是小伤罢了。”
天色已晚,此地偏僻,离西郊又有些距离,当下短时间内萧云等人怕是寻不来这。
我与萧琰在附近的一处山洞里暂且落脚。
他生起了火。
“别动。”我道,接着在身上的裙衫撕下一条布条,替他包扎伤口。
我看到那条刀痕,原是如此深,量我如何努力,都差点止不住血。
“要不是我,你也不会受伤。”
“小哭包,别哭了。”萧琰抹去我的眼泪,又刮了刮我的鼻尖,“脱衣服吧。”
“啊?”我双颊有些发烫。
“别误会,你衣裳都湿透了,那湖水又冷。”萧琰有几分不自在地看向别处,“我保证不会看你的。”
似为证他并无歹心,他走到离我较远的地方,背对着我坐下。
我松开衣带,身上的裙衫褪下,落在我脚踝边。取下头上的发簪,青丝垂在我胸前。
不远处萧琰的耳根红得似血,我走近他,俯下身,搂着他的脖颈。
“阿荷,你变了。”他握住我帮他剥衣服的手。
“对不起,让你也入了这个圈套。”
萧琰沉默良久,他知晓今夜过后,皇后与亲王双双失踪被找到,朝中会有多少士大夫弹劾他们二人,这圈套确实毒。
“阿荷他们想污你清白,想让萧云膈应你。”
“我知道,但事已至此,不论今晚我们做了什么结果都是一样的。”我吻上他的唇,“那就让我沉沦吧,对于你,我向来都是亏欠的。”
萧琰反身将我压在地上,目光炽热,“当真不后悔?”
“我想真正属于我一次,也想属于你。”
他眸色一暗,钳制住我的双手,唇瓣落在我的锁骨上。
那一夜,我彻底坦然面对了自己的真心,而萧琰却认为他自己犯了个错。
9
我与萧琰被寻到时,已是次日午后。
萧云面色冷沉,在见到萧琰那一刻,手里的剑便指在他喉咙前一寸。
“皇上,是萧琰救了我。”我紧紧拉住萧云。
“朕知道。”他神色冷冷。
僵持了一阵,萧云放下剑,牵着我离开。
秋猎提前结束了,我与萧琰在外流落一夜的事不胫而走。
一时间朝中流言四起,不少朝臣上奏弹劾我和萧琰纠缠不清。
当日谋害我的元凶已捉到了,是芳贵人,她因此前的事跌了位分,受萧云冷眼,悲痛欲绝,流了孩子,于是她对我怀恨在心,雇了杀手想置我于死地。萧云赐了她一条白绫。
而那日去找萧琰送信,帮萧琰解围的那伙人,竟查不到,且毫无线索。
可我心里,已有了答案。
“玥贵人,不论你怀有什么样的目的,多谢。”
徐玥儿小抿一口冷茶,“我说过,我不要你的命,但我要夺走你的一切。”
她只通知萧琰来救我,为的是制造流言,逼萧云厌恶我。
那晚不论我与萧琰做了什么,次日仍是会遭受非议,这就是徐玥儿的企图。
我临走前,对她道,“我会让萧云彻底对我死心,其余的你好自为之,宫里要对付的角色多了去了。”
后来我脱簪披发跪在御书房前,请求萧云废了我的后位。
不一会儿,他推开门,将我拉进御书房内。
太监侍女见他身上散发肃杀的气息,连忙一个个地出去。
“阿荷,你干什么?!”
“臣妾请皇上废了臣妾皇后之位。”
“你休想。”
“朕信你没有和萧琰做出越轨之事,”他擒住我的双肩,等着我回应,“你说话,阿荷,你没有对吗?”
我沉默不言,终是对萧云坦白道,“我喜欢他,当初成婚前,我就喜欢他,喜欢了好多年。”
萧云的眼里有东西在崩塌,他的手掌似要将我肩骨捏碎。
初见时风轻云淡的谪仙,什么时候开始已然不见。
“为什么?!你还喜欢萧琰?你是朕明媒正娶的妻。两年多了,朕喜欢你,但你的心为什么总在萧琰身上?”
“萧云,我从一开始便知,”我冷静道,“你并非真正喜欢我。你与我在成亲以前,交集甚少。你是因恨萧琰母妃害了你母后,是因你羡慕萧琰,想抢走他身边的东西,你才以为自己对我有意。”
萧云松开了我,他往后退了一小步,苦笑道,“阿荷你说朕要拿你怎么办呢?”
“你温柔贤淑,对谁都和善,但你也像颗石头一样迟钝绝情。”
“假若朕真的是因萧琰的缘故才喜欢你,那便好了。”
次日,萧云的废后旨意下来了。
“皇后宋氏,中宫无出,品行不端。今日废除宋氏皇后之位,降为妃,移入椒兰宫。”
椒兰宫,是冷宫。
我跪着,伏下身,重重地磕了个头,“臣妾领旨。”
凤栖殿的宫人几乎都被调走了,她们走前,我把一些首饰赏了下去。她们个个比我还要悲,哭成一片。
我去了冷宫,身边只带了陈嬷嬷,还有随我出嫁的贴身侍女白芷,白芷瘦瘦小小的,她是宋府买来的孤儿。
入椒兰殿的日子,陈嬷嬷叹了一天的气。而白芷哭了一天,她说,她是替我哭的。
我也难过,却不是为了自己,而是萧琰。
萧琰知我被打入冷宫,竟入宫质问萧云,把一切的责任都揽在他一个人身上。
听闻两人在书房内起了争执。
萧云不可能惩处他,如此便坐实了我和萧琰的私情,皇家还是要这个脸面的。只找了另外个无关痛痒的理由,将他处以鞭刑五十,禁足府内。
初冬来临,下雪了,椒兰宫很冷。
宫人克扣拨给椒兰宫的烧炭,陈嬷嬷年纪大了,受不得寒,因此病了好多天。
在白芷第三次去找内务府理论未果时,我搁下作画的毛笔,道,“本宫亲自去一趟。”
“娘娘披上大氅,小心别冻着了。”白芷的鼻子冻得红通通的,却是个嘴利的,愤愤然骂道,“内务府的那群狗奴才,以往可不贴上来巴结,现今总是欺负咱们椒兰宫,给的吃穿用度克扣了救算了,连烧炭也克扣了,这叫咱们怎么这个冬天怎么活下去?”
“本宫尚且是戴罪之身,宫人势利也很正常。你这丫头,要什么时候才能适应宫里的冷暖?”
白芷给我打伞,“也不是所有人都势利,娘娘,咱们宫里以前的小桂子那几人,还常给咱们送吃食衣物呢。”
“你竟敢瞒本宫,长本事了。”
“若是娘娘知晓,定不要他们的东西。”白芷的声音弱了。
“他们已和本宫没了关系,以后再送来,你还若敢收下,莫怪本宫不留你。”
“是。娘娘您心善,怕他们主子怪罪。”
我斜睨了她一眼,未再与她交谈。
内务府里,掌事的钱公公见我来很是讶异,许是没想到一妃子会为了取炭,亲自来拿。
倒也没为难我太多,只说晚些给宋妃娘娘送去。
周围多了些宫人的嗤笑声,不出今日,这事会在宫里传遍,椒兰宫的宋妃已然狼狈到要亲自去内务府乞讨。
回来时,白芷气得跺脚,骂了百遍仗势欺人的狗奴才。
我耳朵听得都快生了茧子,“你再说话本宫就把你的嘴封起来。”
白芷委屈道,“娘娘,这事传出去,娘娘的颜面......”
“颜面有陈嬷嬷的病重要吗?颜面重要,但终是敌不过人命。旁人怎么说,那是旁人的事,与本宫何干?”
“想不到宋妃娘娘如此硬气。”远远地听见一女子柔柔婉转的笑声。
前些日子,徐玥儿有了身孕,刚被晋升为嫔,可谓是春风得意。
我无意与她多言,便要离开。
“站住,”玥嫔拉住我,“你如今逞强什么?去向皇上开口很难吗?”
“本宫的事,何时需要你来管了?”我笑着抚上她俏丽的脸蛋。
“宋浅荷,你变得不一样了。”徐玥儿低声道。
我附在她耳畔,轻声道,“要不你帮本宫个忙,不然休怪本宫把你的身份泄露出去。”
“你!你以为会有人相信吗?”她眼里满是愠色。
“即便不相信,也会有人怀疑,你如今敢冒这个险吗?何况,本宫要你帮的忙,忒小。”
“有话快说。”徐玥儿不耐烦道。
“请个太医给本宫殿里的嬷嬷看个病。”
我未等徐玥儿反应过来就走了,才不想见她奚落我呢。
太医来看过后,陈嬷嬷的病好得还算利索,三日后已可以下床了。
未待我松口气,萧琰去了北境。
北境大央国十万大军来犯,来势汹汹,天寒地冻,前去支援士兵大多难耐酷寒,接连几位将领都吃了败仗。
士气锐减,北境已有五座城池沦陷了。
终究是安逸过久,重文轻武的风气之甚,一时间,朝中竟无将帅之才,倘若徐老将军一家在,定不是如今这番光景。
此时,有臣子冒死力谏萧琰为镇北军主帅,重掌北境军权。
大敌当前,猜疑忌惮可先不见,朝中无人反对。萧云将虎符重新交给了萧琰,干脆利落。
这无疑给了萧琰一个威胁皇权的机会。
我并不意外,萧云运筹帷幄,且他才是最识萧琰性子的人。
萧琰,早年间参与夺嫡,尽管手段强硬,锋芒毕现,但他身上有种清高傲骨,不屑谋士幕僚提的阴险计谋。
其实,萧琰不适合当皇帝,他更适合为人臣子。
他骄傲直率,将喜怒都写在脸上,将感情都视作唯一,却也将事情都想得天真,他注定无法比过萧云深沉细密的筹谋。
萧云虽恨透了他,在一一拔了他危险的獠牙后,却也没有选择杀他。
与其说是因飘忽难测的手足之情,不如说是因萧琰的心性过分难得。
他的刚毅正直,在朝中犹如照进晦暗泥潭里的光。
可惜了,先帝留下的朝局本就是一堆烂泥,有光又如何?蛆虫硕鼠仍是在肆意生长着,啃食着深厚的帝业根基。
成王败寇,萧琰即便心有芥蒂,屡次受辱,也绝不会容许自己成为逆贼,背负谋反骂名,被后人在史书上评说。
这是萧琰的命定局限,也是他宛若璞玉般的明亮之处。
我日夜祈祷,萧琰,你定要凯旋,定要平安。
10
临近年关,因北方战事紧张,萧云下令取消今年的岁末宴,节省开支补给前方将士。
宫中昔日过年的热闹不见了,这于椒兰殿而言,并无差别。
冷宫中所谓的逢年过节,与平日的差别,也就送来的饭菜里多了两三道荤菜。
萧云虽未将我禁足,但我已打算这个冬天不再踏出门,专心在屋里教白芷读书写字。
白芷作为我的贴身侍女,幼时曾与我一道上课。
但这丫头明显不是读书的那块料,当年在她被教书先生斥骂得痛哭流涕时,我破天荒来了句,“白芷不愿意,那不学就好了。”
那时我爹不管家中的小事,我的话便很管用。
于是,如今白芷大字不识一个,也有我几分的罪过。
我抱着弥补的心态,耐下性子教白芷。
可我家白芷真不愧是被私塾先生吹胡子瞪眼,梗着脖子摇头骂“不可教也”的人物,一个月未曾见有甚长进,反而闹出一箩筐的笑话,她那憨直的模样常惹得我掩着帕子笑个不停。
看她这般倦怠,我索性想出个法子,背完一篇诗文我就在簿子上给她画个圈,每月下来有多少个圈,我便给她赏赐,或是酥饼点心,或是金银首饰。没想到这一招反倒让白芷安分了不少,悉心向学。
我十分欣慰,先前心里挤压的阴霾扫清了许多。
陈嬷嬷病好了后,我想着胁迫徐玥儿的这招真好用,索性多要了些物资年货来。
不用依赖内务府缩水的用度,陈嬷嬷一天天变着法子做各种菜肴,又有白芷逗我笑,除了午夜静谧时我心里仍不禁担忧牵挂在外出征的箫琰以外,椒兰宫的日子我过得舒心极了。
大年三十,我和陈嬷嬷在厨房包着饺子,白芷拿着书在一旁背着,时不时瞥一瞥冒着热气的锅。
“没背完不许吃饭。”我都不用看她一眼,便可知道她的模样有多委屈。
白芷笑道,“这可不成,奴婢背得完,就等着娘娘给奴婢在簿子上画个圈。”
陈嬷嬷将一盘包好的饺子下锅,笑道,“娘娘倒也不必如此苛刻,大过年的。”
“嬷嬷你性子真越来越软了,以往教本宫礼仪时,可没这么好脾性。”我嗔怪道。
“是啊,一晃好几年过去了,娘娘也真长成个婷婷淑女了。”陈嬷嬷的眼里氤氲着热气,似想起了往事。
入夜,椒兰宫本就只我们主仆三人,关起门便不顾什么尊卑,坐一桌吃饭。白芷拿来一壶果子酒,就说是要一醉方休,被我忍不住嫌弃。
“要喝就喝个大的。”我道。
白芷朝陈嬷嬷看了眼,陈嬷嬷竟点头,于是白芷拿来了一罐货真价实的酿酒。
这是我没想到的。
“娘娘。”陈嬷嬷道,“老奴今日不约束您了,您怎样开心怎样来。”
她看向我的眼神,心疼也慈爱,我知道陈嬷嬷一辈子在宫墙中,未嫁人生子,后来被我爹找来教我礼仪,却是把我当亲生女儿一般。
“嬷嬷,我没有难过,也没有失落,年节有你和白芷陪我,这便够了。”
我清楚自己的酒量,只喝了几杯酒,而白芷倒不知深浅,把自己灌得老醉。
她躺在暖炕上,脸红得跟熟虾一样,睡得真沉。
“还要守岁呢。”我怨道,却也脱了鞋,上了暖炕。
陈嬷嬷收拾完碗筷进屋,“呦,白芷睡着了。”
我戳着白芷的面颊玩儿,“说好要考她功课,她倒睡着了,真无趣。”
“娘娘怎还像个小孩子?”陈嬷嬷坐到我身边,“可要老身讲些故事解解闷?”
“快讲快讲。”我靠在她的肩膀上,催促道。
嬷嬷淡淡地叹了口气,用手拢着我的长发。
深宫里,最不缺的就是故事了。
很多年前,有对出身高贵的堂姐妹,都嫁给了皇帝。
姐姐当了皇后,妹妹当了贵妃。
皇后温柔端庄,也脆弱爱哭。
贵妃则美艳动人,年少时一曲惊鸿舞便早早地虏获了皇帝的心。
皇帝不喜姐姐柔柔弱弱的性格,反倒喜欢妹妹的大胆娇蛮,将妹妹宠上了天,对姐姐却不甚热情。
但是,皇帝很赏识姐姐生的皇子,那孩子像仙人一样,模样生得极好,小小年纪便谈吐文雅,举止不凡,关键还聪敏过人。
贵妃很嫉妒,她也有皇子,也想争一争未来九五之尊的位子。
其实贵妃的皇子也很出色,颇有习武天赋,拜入天机山武学宗师门下,后来又被帝师赏识,做了关门弟子,这即便是于皇室而言,也是莫大的荣耀。
贵妃便更厌恶皇后了,她以为挡住自己孩子夺权路的,只有她与皇后之间的身份之差。她若能是皇后,他的孩子就是中宫所出,就没有嫡庶之分了。
日子一天天过去,皇后的孩子越来越讨皇帝喜欢,甚至皇帝因此也常去皇后宫里。
妒火最终湮灭了昔日的姐妹亲情。
贵妃对皇后动手了,贵妃当时怀着孕,她先是喝了滑胎药失了孩子,嫁祸给每日亲手熬羹汤送来的皇后,而后又在皇后宫里埋下巫蛊小人,陷害她以巫术祸乱后宫。
皇帝虽不相信以皇后的性子能做出这些事来,但这接连的事情让他对皇后彻底失去了信任和耐性,废了她的后位,将她打入冷宫。
贵妃很得意,满心期望自己能被入主中宫,也未去看过她姐姐。
可皇帝年纪大了,许是看清了些事,并未立贵妃为后,反倒立了一个不起眼的妃子,为的是后宫和安宁,不起争端。
并且将她姐姐的皇子交给后来的皇后抚养,同时赐了冷宫里的姐姐一条白绫。
这时贵妃才醒悟过来,她没有真正要她的姐姐去死,她听闻这消息后,忙赶去冷宫。
可悲的事,她姐姐的尸首已经凉了。
而贵妃战战兢兢,一辈子活在了夺权的欲望和对姐姐的愧疚之中。
我听到这时,悲伤似一根又细又长的的线,缠着我的心头不放,愈来愈乱。
“说些轻松点的,本宫要听神话故事,”我趴在陈嬷嬷膝上道。
陈嬷嬷笑着应了,可我却听不进她接下来的每一句。
我忘了自己还在守岁,迷迷糊糊地睡着了,醒来时,四周黑漆漆的。
白芷在我身边打着呼噜,嘴巴一张一合地喃喃呓语。
陈嬷嬷保持着原本的姿势,背靠着墙也睡着了。我给她盖上毛毯,屋里的炭火噼里啪啦烧得很旺。
我蹑手蹑脚地下地,取过床边的一件大氅披在身上。
他许是没想到我会推开门,站在院里梅花树下的他明显一愣,随后又舒朗一笑,轻声唤道,“阿荷。”
“皇上可有事?”
“无事,朕只是突然想起前两年的新年,都有阿荷在朕身边罢了。”
月夜下萧云身上布了层清辉,朦朦胧胧宛若月中仙子误入凡间,下一秒便要腾起云雾。
“不冷吗?”我问。
“冷啊,一直都很冷。”他好看的桃花眼似点漆般,深不可见。
接下来,他便恢复了以往的胡搅蛮缠。
“所以阿荷要让夫君进去坐坐吗?”
“白芷和陈嬷嬷都歇息下了。”
我的言下之意是送客,可萧云却理解道,“的确,朕和阿荷两人相处不该有旁人在。”
寒风吹来,我冻得僵硬,打了个喷嚏,“去臣妾屋里吧。”
萧云脸上多了一抹意味不明的笑,阿荷是不是在——“”
“不是!”我打断他,连忙把这尊佛请进我房里。
我无意间触到他指尖,凉意已是到了我骨髓。
“臣妾去给皇上打热水。”
萧云点点头,自在地躺在我床榻上,像一只金贵优雅的猫,“朕饿了。”
我回头看他一眼,这尊佛是自己请进门的,那跪着也得伺候好。
“等着。”我无奈道。
不多时,我端来一碗热气腾腾的面,“大半夜的,皇上将就点吧。”
萧云坐到桌前,吃了大半后,搁了筷子,不忘评价道,“还不错,就味道太淡。”
“以前,王皇后被贬冷宫,住的就是椒兰宫吧?”我盯着他的面色。
萧云倒无波澜,“是啊,你住得惯吗?这儿是朕八岁那年回忆里的囚牢,朕的母妃是在这里被父皇赐死的。”
他平静得像在说着一段稀疏平常的琐事。
又道,“阿荷,你怕吗?但朕不是故意要吓你。朕是想若你住到这里,朕喜欢你,自然不会怕会吃人的椒兰殿了。”
而后,他拥我入我,“阿荷,你不要像母妃一样抛下朕。”
“你答应朕,好不好?”
“好不好?”
我没有回答,任由他反复追问。
我笑道,“我娘亲也抛下我走了,陛下想同病相怜的两人互相取暖,只可惜我娘走后,我这颗心怎么也热不起来了。”
萧云闻言,面色有几分深沉,不出一言地走了。
11
新的一年,我二十岁,是住在椒兰殿的宋妃,却已不是住在冷宫的宋妃。
因为,萧云三天两头往这儿跑。
日子似又回到最初我与萧云的相处模式,我们在院里谈论乐理,对弈写诗,唯独不提及爱与被爱。
开春以来我眼皮一直在跳,我担忧着萧琰。
前线的具体战况难在后宫打听到,我虽能时常见到萧云,但若去问他,无疑是会让萧琰陷入更难的境地。
“阿荷,该你了。”
我回过神来,执了一黑子落到棋盘上。
萧云轻淡地笑了笑,“你今日心不在焉,都被朕抓到几回了?”
“臣妾有些身体有些不适。”我搪塞道。
“不适?那赶紧休息吧。”萧云站起身,似准备离开。
“谢皇上。”我起身行了个礼,“这棋局只好改日再与皇上下了。”
“不必了,阿荷你已经输了。”萧云指着棋盘,笑道,“你看,你未发觉,白子不显山不露水,但再几个来回便能围困黑子,黑子已是陷入绝境,再也无翻身之机了。”
再无翻身之机。这几个字萧云说的格外重。
“萧琰,他是说萧琰吗?”
萧云一走,我拉住白芷问道,心里莫名慌张,似有东西在下坠。
“娘娘,皇上不过是在与你说下棋。”白芷扶我坐下,给我倒了杯茶水,“娘娘您天天念着那位,才什么事情都能想到他。”
“本宫许是魔怔了,”我揉了揉太阳穴,“但本宫又确实更放心不下他了,按理说,胜仗败仗好歹该有个准信,怎么会一点消息都没有。”
“娘娘如今能做的,只有等。这宫墙中,若有人刻意封锁消息,娘娘也没法子啊。宋大人又不可能帮娘娘打听。”
我爹是指望不上,但有个人可以。我最终定下先前内心的摇摆不定。
“我凭什么要帮你?”徐玥儿说这话时,手撑在腰后,挺着个大肚子,“帮了你,我又有何好处?”
我早就从上回秋猎时看出来,徐玥儿身边定还隐藏着一股能为她所用的势力,能帮她与外界联系,因而我找上了她。
“我可以保你腹中的胎儿平安生下来。”
徐玥儿像是听了什么好笑的话,“你保我?你不害我就好了。”
“那我可以不对你腹中的胎儿下手,你要是不领情,我就下毒手。”
威胁永远都好用。
徐玥儿听了着话,脸上的笑意一僵,即便看得出她想尽量显得平和,但她的脸还是苍白了几分。
“这可是龙种,你不怕皇上拿你问罪吗?”
“你可以试试。”
我的意思是,你可以试试冒这个风险,但得不偿失。
后来白芷告诉我,我说这话时,她听出了我恃宠而骄的味道,还以为我是在炫耀。
词不达意,好在效果还是有的。
“帮就帮你一次!”徐玥儿咬牙切齿。
等了三日,等到了萧琰的消息。
两军厮杀胶着,萧琰渐渐扳回了原本的失势,一路上收复沦陷的城池。
在关键一役中,大央国围攻雁关城,雁关城是大央南下的要塞,若能攻下,便可以此为据点,辐射四周。若攻不下,可用拖延战术,消耗城内萧琰麾下的主力。
因此大央国倾尽了全军之力攻城。
援军未到,城中粮草空乏,几近弹尽粮绝。
萧琰,最终选择带领大军突围,正面迎敌。
这的确是他能干出来的事,他宁愿拿命去搏一次,也不会坐以待毙。
他赌赢了,窝困在城里的士兵背水一战,在绝境中反击,辅以萧琰绝佳的军事布局,以少胜多,大央国败了,退兵。
当主帅萧琰站在军旗下时,人们才发现那伟岸英挺的躯体上,已是刀伤累累,一道羽箭正正地刺在他的胸口。
萧琰倒下了,危在旦夕。
徐玥儿的密探来报时,我止不住颤抖,白芷忙搀扶住我。
“大央国倾尽全力来犯,萧云怎会轻视,谁信援军未到?萧云是故意将他逼上绝境。”我几乎失去了冷静,“白芷,我好担心萧琰。”
“娘娘慎言,这些话落入有心人耳里,后果可不堪设想。”即便白芷心思简单,也知道这些话传出去是掉脑袋的大罪。
可我已经不在意了,萧琰在我心中的分量早已超越了一切,我害怕失去他,十分害怕。
“宫里的御医去瞧过了吗?”
密探点头,“但是情况不容乐观。”
“天机山,天机山的檀越宗师,萧琰的师父一定会有办法的!”我忽而想到,急忙道,“萧琰那可有派人去请?”
“这个小人不曾听说,琰亲王府这几日并没有动静。”
那密探退下后,我修书一封,连带块令牌交给白芷,让她想办法找到禁军都尉卓阳。卓阳是萧琰在天机山的师兄。以往我每回与萧琰偷溜进宫时,总少不了倚仗他的庇护,多少有些交情。
白芷是傍晚回来的,她将尚衣局的宫女服一脱,“娘娘事情办妥了。多亏了以前在我们殿里服侍的旧人,才让我托着量衣的借口找到了卓阳大人。”
“那就好。”白芷办事机灵,我心里稍稍安定,问道,“卓阳可有让你带话?”
“他看完信后说,琰亲王府早暗中请来了檀越宗师,不过并未对外声张。目前琰亲王伤势重,差一味金创散。这个金创散是南国的贡品,一众老臣上书请求皇上赐药但皇上却迟迟没有回应......”
夜晚萧云来椒兰宫用膳,我让一众侍女退下,给他斟了杯酒。
我道,“雁关城被围困半月,主帅率众突围,大捷负伤,解了北境危机。陛下若连个救命的金创散都不愿赐他,不怕寒了边陲将士和一众朝臣的心?”
萧云修长的手指抬起我的下巴,凑近道,“如此能说会道,果然一牵扯到萧琰,你的温柔乖顺,你的含蓄守拙都不见了。”
“萧云,求你救他。”
“区区南国贡品,朕怎会吝啬?”他俊眸含笑,“不过阿荷,凡事都有代价,你求朕,就该拿出求人的样子。”
我淡声道,“你要我怎么做?”
他掐住了我的下颚,“朕要你的世界仅剩朕一人,要你今生今世不离开朕,从此往后成为笼子里的金丝雀。”
"萧云,如今的你真可笑。”
“阿荷你该知道,朕喜欢你,朕也从没有得不到的东西。”他啃上我的唇,“可你一次次地不知好歹,有什么办法呢,杀了你?朕可不舍得。”
我的双臂环上他脖颈,亲吻着他耳后,轻声道,“好,往后,我们一起。”
萧云听到了我的答案,似乎格外兴奋,他一遍遍地唤着我名字,将我紧紧搂在怀里。
好,往后,我们一起,坠入黑暗。
12
琰亲王府外,马车。
萧云从身后环抱着我,将脸贴在我肩头。
“到了。”我挣脱不得。
“那么快啊?可朕还舍不得放你去和萧琰告别。”他语调挑弄,重重地咬了下我的脖颈,细长的手指来回轻划过我的肩线。
我强忍着,没有动弹。
许久后,他松了手,将金创散扔给我。
我理好衣衫,拿过马车上我早准备好的帷帽,萧云却冷笑道,“放下,让萧琰好好看看朕的阿荷。”
我轻触着脖颈上的红痕,明白了萧云的用意,当下屈辱的泪水无声滑落。
萧云递来手帕,温柔道,“怎么哭了,阿荷你也可以选择不去。朕又没逼你。”
我没有应答,下了车。
刚踏出没几步,王府的暗卫便扣住了我。
我的后颈上贴着一把匕首,我定下心神道,“我来见琰亲王。”
萧琰的暗卫看清是我,“宋姑娘,随属下来。”
那暗卫将我领进院里后就鬼魅般消失不见,我局促间,王府的何管家迎了上来,“宋妃娘娘。”
“王爷呢?”
“娘娘稍等,天机山的檀越宗师正在屋里为王爷疗伤。”
“他伤势如何?”
“不妙,但有檀越宗师在,不必担心。”管家如是说,“在下先领娘娘去王爷屋外候着吧。”
我随他穿过院里的长廊,“王府内怎人手少了那么多?”
何管家苦涩笑道,“如今的王爷已不是当年的王爷了。”
我没了话语,到萧琰屋门时,我将药瓶给何管家,“这是金创散,给萧琰敷上。”
“金创散?”何管家讶异,“娘娘是向陛下求来的......”
我点头,“我先走了,别告诉萧琰我来过。”
“娘娘不是来看王爷的吗......”
我正要转身离开,身后的屋门被打开,“宋妃娘娘,既然来了,怎么不进去?”
我回头望去,一鹤发童颜,精神矍铄的老者抚着长须,和蔼笑着。
我略微行了个礼,“檀越宗师,好久不见。”
如此,我进了屋,见到了萧琰。
他坐在床榻上,靠着墙,上身胸前缠了层白纱布,面上的轮廓深刻了几分。
他动了动干涩的唇,不自然道,“宋妃娘娘。”
檀越闻言大笑,拍了他的肩膀,差点碰到他伤口,我在一旁看得心惊。
“你小子,还想瞒着为师?”檀越指了指我,“阿琰,当年你吵着要下山,就是为了这姑娘吧?”
“师父!”萧琰苍白的脸上徒然多了点血色。
“被说中心事不高兴了?”檀越一副了然于胸的模样,“为师还有事,先走了。”
宗师走后,萧琰看着我,屋里静悄悄的。
“你的伤还好吗?”我问道。
“没事,”他移开了视线,“方才我师父说的话,你别放在心上。你怎么从宫里跑出来了?”
“我拿金创散给你。”
萧琰皱起了眉,“萧云怎会给你,你答应他什么条件了?”
我低下头,仍能感到萧琰目光的深深凝睇,他久久没有说话,许是注意到了我脖颈上的痕迹。
“不值得。”他顿了顿,声音低哑,“阿荷吃了很多苦吧?”
我只觉得喉咙酸涩,低下头道,“我不怕。”
“可我怕。”萧琰话里有化不开的苦涩,“上次秋猎后,萧云废了你的后位,把你贬入冷宫,倘若他没有念及......”
倏然,他猛然咳嗽了起来,我正欲上前帮他顺气,他抬手止住,不让我靠近。
我听着他的话,一颗心像跌落谷底。
“年少轻狂时,萧云从我身边夺走了你。那时起我便咽不下这口气,阿荷,我喜欢你,但我也对不起你。”萧琰嘴角泛起苦笑,“自己明知是火坑,却依旧一步步地诱着你向前。”
我含泪摇头,我想说不是这样,他给的即便是毒药,我也甘之如饴。
“阿荷,我后悔了。”他闭上眼,轻声道,“我本不该奢求太多,不该伤害你。”
我有些恍然,记忆里那位明亮少年,那个带我逃离沉闷府宅,无忧无虑的俊俏少年。
“琰哥哥,你想做皇帝吗?”
“不想。”他睁开眼,扯出来一个笑,“阿荷别做傻事,琰哥哥今生惟愿你好好的。”
“萧云本就恨你,现今你手握北境军权,他定是容不下你。”
萧琰想让我放心,安慰道,“他能做的也只有打压,若要取我性命,早就动手了。”
“可是——”
“答应我,你一定要保全自己,否则琰哥哥就算拼上命,也会去找萧云报仇。”萧琰温声道,“以后阿荷不要再来找我了。两个月后,是我大婚的日子。”
未到午时,我出了府,阳光刺眼地让我睁不开眼睛。
马车已停在那。
我揭开车帘,车中唯有一人。
他面如白玉满上一层浅粉,一双深邃漆黑的眸子冷冷淡淡,染了些情绪,秀容冰冷。
一时间四周静谧无声,我上了马车,心已如死灰。
“阿荷,你怎去了那么久?是在与萧琰谈情说爱,难舍难分吗?他有碰你吗?”
车帘放下的刹那,萧云将我重重地撞在马车车板上。
我冷眼看他,眼前俊美的这张脸宛如从地狱而来的恶魔。他随即狠狠地压上我的唇,毫不保留在我唇上反复蹂躏撕咬,像是将他一直以来扭曲病态的爱恋点了把火,烧得热烈干脆。
不再理智的萧云,他撕裂我的衣襟,在我身上占领了每一寸。
“萧琰有没有告诉你,朕这回给他赐婚,他没有拒绝。”他将脸埋在我颈窝里,声音暗哑,“很快萧琰就会忘了你,阿荷你看,萧琰不要你,你爹也不要你,真可怜啊。”
“陛下不也一样,身边两个真心相待的人都没有。”
“但往后,朕身边有你啊。”
我轻蔑道“皇上,臣妾的心没了,别的都可以交给你,哪怕是命。”
我恍若窒息般沉浸在他那湾湾深潭的眸水里,再次被他的唇舌覆盖吞噬。
我未再回到椒兰宫。
萧云把我关到了一个昏暗无光的宫殿里,我不知这是何处,甚至分不清时辰。
一切皆与外界隔离,除了萧云,我未再见到任何人。我的心志在一点一点磨灭,我扑向来送饭的陌生宫人,她们冷漠守礼地拉开我,“娘娘请慢用。”
我变得胆小脆弱,敏感到连一细微的响声都会被惊哭。
我也变得嗜睡,睁眼闭眼都是萧云。
“萧云你陪我,好不好?”
他心软地吻上我的额头,有些为难道,“该上早朝了,朕晚点再来看阿荷。”
我听见他一拒绝,就止不住哭,甚至会一整天不吃东西,每每到最后都惹得他只能一次次地留下来。
萧云走后,每天我都偷偷将侍女换好的熏香熄灭。
熟悉完这宫殿昏暗的光线,我在殿里找到了一箱陈旧的香料,以此替换下那些让我意志昏沉的熏香。
他不知道,早在被关进来不久后,我便发现了殿里熏香的问题。
他若希望我服帖听话,何必如此麻烦?
我开始了绝佳的伪装,装作离不开他的样子,装作深深依恋他的样子。
他竟深深沉迷于这样的我,属实可笑。
当他睡着后,我细长的指甲抚上他的心口,想着如果是把刀刺进去,谪仙般的萧云、运筹帷幄的萧云就一命呜呼了。
他可能感到了有丝丝痒,握住了我的手,唤着我的名字。
我笑着趴在他胸前,走到这一步,萧云,到底是谁囚禁谁呢?
假若萧云每天都来见我,他每来一次我都在床板上刻下痕迹,那再见到白芷已是两个多月后。
“娘娘,娘娘,白芷抱着我,哭得泣不成声,白芷好想你啊。”
我却恍惚了很久未讲话,半晌,我道,“你是白芷?”
她抽抽搭搭,连连应声。
连日来的昏沉让我反应迟钝,过了一会我恢复意识,抱紧她不放,“你和陈嬷嬷可好?有没有被我拖累?”
“娘娘,奴婢和陈嬷嬷也还在椒兰殿。他们都说,娘娘您被皇上关进了掖庭,奴婢和嬷嬷不信。奴婢本不报希望去求了徐玥儿,不曾想徐玥儿竟差人去打听,得知了娘娘被关的地方。”
“掖庭?”
为何萧云要编造我在掖庭?
我道,“白芷,你可有萧琰的消息?”
白芷茫然地摇了摇头,“奴婢只听闻琰亲王被檀越宗师接去天机山疗伤了。”
“我入掖庭的事情是何时传播的?”
“就在几日前,先前无人知晓娘娘去哪了,宫人甚至都认为娘娘被皇上秘密赐死了。但两日前,宫里关于娘娘被关入掖庭的消息不知怎的又传了出来。”
我耳边倏然冒出一个声音“你一定要保全自己,否则琰哥哥就算拼上命,也会去找萧云报仇”,当下宛如一颗重石压在我心上,
我想到了最坏的可能性,这一切不是巧合,是萧云有意为之。
“白芷,此事可能有诈。我写一封信给萧琰,你替我将这信交给宫里殿前侍卫卓阳,他素来与萧琰交好,你告诉他,这信关乎萧琰性命,他若信不过可拆信检查,但请他务必要亲自转交给萧琰。”
白芷见我紧张的样子,忙应承下,“包在奴婢身上。”
很快,白芷带着我的信走了。
我在信中简短地报了平安,并安抚萧琰不要轻举妄动。
萧琰的兵权,萧云是一定会取回来的,但他要以何种方式取,那就不得而知了。
隐隐约约间,我感到萧云在赌,他设下圈套,赌萧琰会来一次谋逆,那他便可顺理成章地将萧琰和其党羽拔除得干净,也不会沾染一点污名。
我突然想到,白芷方才是怎么进屋的?
我心里徒然间升起一个疑虑,按理说,殿外应有侍卫和宫女把守,白芷是我身边的侍女,不可能那么容易进得了殿门。
我细细回想,她刚才并未提自己是怎么进来的。
难道在外的守卫布防全都没了?等着她来找我?
加之,是徐玥儿差人打听到了这个地方。徐玥儿不至于害我,但萧云敢把她留在身边,定是安插了眼线。这事萧云难道不知晓?
我心乱如麻,太过蹊跷,一切容易得像是有人刻意设计。
我提心吊胆,但愿是自己多虑了,白芷一定不要有事。
13
这里的一分一秒都十分难熬。
不曾想那日我未等来萧云,却有另一个人推开了殿门。
他满头白发,面容枯瘦,恭敬地行了个礼,“宋妃娘娘。”
我看着他,他苍老了好多,“爹。”
宋闵满是寒意的脸上浮现了点笑意,“阿荷,你安分待在这里,再过不多日,萧琰一死,皇上就能一心一意待你,给你无上的尊荣了。”
“萧琰怎么了?”我激烈一起身,顿觉两眼发黑。
宋闵扶上我,“宋妃娘娘,臣向皇上进言,放出你在掖庭的假消息,你说萧琰为了你会不会闯入宫门,意图谋逆呢?”
“你真的......是我爹吗?我不可置信地看着他,忽然一个激灵,“白芷呢?你把白芷怎么样了?””
“别急啊,白芷那丫头我也带来了。”他朝屋外一喊,带进来。
白芷浑身皆是行刑下的血痕,她被两个侍卫架着,扔到了地上。
我扑向她,跪在地上,抚着她瘦瘦小小的脸,“白芷,白芷,”我一声声地唤着她。
“这丫头嘴硬,怎么也不肯告诉我,屡次帮你的玥嫔是何身份?”宋闵握着我的肩膀道,白芷咽了气没多久,尸体开始腐烂了。
“宋妃娘娘,待会臣便会差人把她拖出去喂野狗,一点也不会污了娘娘的眼。”
“宋闵,对你的心好狠,“我的声音发颤,“你还记得我是你女儿吗?”
“阿荷,你惹了皇上不高兴,废了你的后位,还被贬入冷宫。爹要你这样的女儿有什么用,能为宋府铺路吗?
你的不听话不懂事,知道爹在前朝要为你付出多少努力,筹划多少事情,才能使宋府免遭你任性犯下的过错吗?”
“你不是我爹,你杀了白芷,我饶不了你!”我扑向他的那刻,侍卫将我按下,宋闵让他们小心点别伤了我,又对我叮嘱一番。
不知过去多久,宋闵早走了,有侍女进来带走白芷。
我死死地抱着她不松手,发了毕生以来最大的脾气,我让她们不要靠近,甚至以死相逼。
僵持之下,我的后背被人一击,晕倒了。
醒来时,我躺在地上,屋里仍是一片漆黑,方才是梦,我一遍遍地告诉自己,方才是梦。
可是,白芷的手帕掉在我身边,我慢慢地拾起来,上面有白芷的血迹。
她会识字了,也会写字了,她在那手帕上,以血代墨,歪歪扭扭地画了个圈。
教她习字念书时我曾与她约定,圈,代表完成......
她把信送到了,可她再也回不来了。
我将手帕紧紧握住,心如刀割。
直到萧云来了,我都未曾发觉,他将我拥入怀中,缄默不语。
我头一次知道,有人的怀抱竟能那么的冷。
我经受不住打击,终日坐在床上,脑中是一片空白。
“宋妃娘娘,奴婢奉命带宋妃娘娘出去。”
宋妃娘娘?
她在唤我,我茫然地看着她道,“白芷?”
“奴婢是茶颜。”她不动声色,“奴婢是奉皇上之命来带娘娘出去的。”
见我没有反应,茶颜示意两位侍女将我扶起来。
那天我再次见到屋外的阳光,却早已感受不到温暖,仿佛身处冰窟。
我回到了椒兰宫,陈嬷嬷拉着我的手时,我才对她道,“嬷嬷,白芷不在了。”
我伏在嬷嬷膝上哭到不能自已,她叹着气,一遍遍地抚着我的发。
椒兰宫多来了些陌生的面孔,让我很不安,我会摔着东西叫她们出去。
陈嬷嬷全权照顾着我,新来的侍女也都被她安排做些洒扫庭院的杂事。
萧云来看我,每次见到他时,我本能地想退缩。只要他若靠近,我便更是想起那漫无边际的黑暗,浑身没来由地战栗。
但每每他的出现,也总让我清醒不少,想起自己将他玩弄于鼓掌间,我就不应该消沉,毁掉先前我筹划好的一切。
我仍旧表演出依恋萧云的样子,但萧云不满足,他要我变回先前温婉爱笑的阿荷。他努力地对我好,似乎希望着我直接忘却那段被囚禁的记忆,只记得我“爱着”他。
我二十岁生辰那天,萧云命宫人抬来了四五箱首饰。
晚上,我在宫里设下酒宴。
萧云早早地来了,“阿荷,朕送你的东西你喜不喜欢?”
我低顺点头。
“今日是你生辰,阿荷你怎么不开心,怎么不笑一笑?”萧云拉过我的手,摸了摸我的脸,“是不是人一多,你就怕了?是朕没注意。”说着便屏退身边的宫女,
我突然对上他的眼,“我想我娘亲了。”
萧云微怔,便笑着拥我入怀,“今日是阿荷的生辰,你娘亲也该很高兴。”
“你说她如果还在就好了。”
“都过去了,阿荷,现在你有朕。”他吻上我的发。
我挣开他的怀抱,给他夹菜,又给他斟满酒。
他唇边碰上酒杯,盯着我一阵,尔后手指一松。
酒杯落地,我异常冷静,笑道,“怎么了?害怕我下毒?”
“怎会?刚没拿稳。”萧云重新斟了一杯酒,喝了给我赔罪。
我嗤笑了声,冷冷道,“也难怪你说过去了,人都容易轻饶自己犯下罪孽,不是吗?”
刹那萧云面上掠过一丝悲伤,他如梦初醒般地笑了起来,“我害了你娘,你一直都恨着我,对我怎么可能怀有真心?”
“没错,我恨透了你。”我拿起酒杯,“今日你的那杯酒原先确实放了毒,不过后来,我想到活着也许更能折磨你。”
话罢,我一饮而尽,眼前很快就模糊一片。
我醒来时,陈嬷嬷守在我床边。
“娘娘感觉如何?”她忙给我倒了杯水,送到我面前。
“我倒是忘了还有你。陈嬷嬷,是你换了我的酒。”我道,“这些年你对我悉心照料,差点让我忘了你是萧云的人。”
“娘娘你......原来你都知道......但老奴对娘娘一直忠心耿耿。”
她说到一半时,忽然喉咙里像哽住似的,说不下去。
屋内烛火摇曳,在墙上映出大大的影子。
“娘娘要怎么处罚老奴都行,求娘娘别赶走老奴,让老奴能待在娘娘身边伺候着弥补罪过。”
我冷声道,“你要记得往后你的主子,只有我一人。”
“是是是,娘娘切莫动气。”陈嬷嬷迟疑了许久,终是道,“娘娘,你有一个月的身孕了。”
“萧云知道吗?”
“早在太医为娘娘看诊时,皇上便知晓了。”
“嬷嬷你怎么哭了?”
“无事,老身这是高兴。”陈嬷嬷明明看着悲戚,却硬扯出个笑来,“这个孩子......”
看着她欲言又止的模样,我道,“他是无辜的。”
“明日你把新来的侍女叫来我跟前,我要亲自安排下椒兰殿的事务。”
次日萧云来了。
他求我看在孩子的份上,不要寻死,否则会让整个宋府给我陪葬。
我冷眼看他,任他说什么我都不理。
倏然,他抓着我的手,凑近我道,“阿荷,你知道吗?萧琰造反了,被关进牢狱。你想去见他吗?”
“萧琰?”
他笑了,“是的。”
昏沉的死牢中,萧琰带着镣铐,即便浑身是伤,依旧身姿笔挺。
“六弟,你看朕带宋妃来见你了。”
萧琰见了我,眼里满是心疼和不舍,“你对她做了什么?”
刹那间他被侍卫狠狠按下,“萧云!这就是你对待心爱之人的方式吗?”
“皆拜你所赐。”萧云淡淡道,传令公公送上一杯毒酒放在萧琰跟前。
我看到了站在萧云身边的卓阳,瞬间明白了自己的天真。即便白芷的信送出去了,这位高权重的都尉卓阳可能仅凭年少时学艺的情谊,放弃这个向萧云立功的机会,把信转交给萧琰吗?
我无力地跪在地上,扯着萧云的衣衫,“萧云求你别杀他好不好?你放了他,让我做什么都可以?”
“包括让你喜欢上朕吗?”我头顶传来萧云带着怜惜的声音。
“我会努力的,萧云,阿荷求你。”
“嘭——”
酒杯摔在地上的声音清脆。
萧琰已将毒酒一饮而尽——
他扬起下颔,淡笑道,“阿荷,若有来世,我愿与你结发为夫妻,寻一处村庄田园,我就做一柴夫猎户,你在家中缝衣织布,我们白头偕老,至死不渝。”
我撕心裂肺地哭喊着,“萧琰,萧琰,不要丢下我一个人。”
他眼底无尽温柔,似乎在说,小哭包,不要伤心,这是我的结局。
“来人,把宋妃娘娘送回去。”
我病了,病里的我成天昏睡,我总是梦起过去那些温情的岁月,娘亲会给我做我喜欢的绿豆糕,白芷会和我一起捉弄教书先生,还有少年萧琰递给我糖葫芦,我们逛着热闹的街市......
梦里的一切都至臻美好,我甚至不愿醒来。
“阿荷,喝药了。”
我靠在一厚实的胸膛里,萧云柔声道,“乖,把药喝了。”
我缓缓抬起手,用尽力气将药碗摔在地上,“你走,我不想再见到你。”
药汁溅上了他雪白的衣袍,他纵然当了皇帝,可除了上朝外很少穿朝服。
萧云并未有一丝生气,“这么胡闹可不行,陈嬷嬷年岁大了,阿荷你说她还要照顾你是不是很辛苦?”
我抬头看他,“你想做什么?”
“阿荷不听话,朕又舍不得罚阿荷,那要怎么办?”他唇边勾起一抹笑意,在我额上留下一浅吻。
“我喝。”
他满意地抬了手,下人再次端来一碗黑色的汤汁时,我抢过来一饮而尽。
苦涩在我唇间满开,散落的些许药汁沿着我的颈流下。
“慢一些。”萧云轻拍着我的背部。
“萧云,如今我身边只剩陈嬷嬷。她若不在了,我宁愿去死。”
“只要你听话,朕就不会动她。”
他徒然笑道,“你在意的人,从来都没有朕。”
萧云离开了。
我看着他清瘦的背影,他腰后长长的衣带随着那步伐轻拂缦动,勾勒的身肢愈加飘逸动人,不可亵渎,宛若谪仙。
可只有我知道,他早已成为了跌落仙坛,成了个病态扭曲的恶魔。
14
日子一天天过去,我大病了一场,身子刚好了些我提拔了几位机灵的侍女在身边,并将椒兰殿部署得严密了许多,凡是宫妃送来的东西,都要经过一层层细细检查。至于每日的吃食,则全由陈嬷嬷负责。
我表现得十分正常,唯独不再愿意理会萧云。
顾及儿时的情分,我对玥嫔照顾有加,拨了七八个人手去照顾玥嫔,同时送去滋补的药材。
上次帮白芷探听我被关押的事情,萧云明面上未处罚她,实则早已将她逼入绝境。他缩减了大量她殿里的宫人不说,更是断了她安胎的药方。徐玥儿体质虚,生育于她而言本就是道鬼门关,不用补药吊着,那等于直接要了她的命。
我让人看住她,别让她出殿门随意走动。
如此小心,可她还是出了意外。
萧云生辰那日,徐玥儿亲手做了碗长寿面送去,回来时在御花园竟被一小太监冲撞,跌倒在地,血流了大半。
徐玥儿不可避免地早产了。
我赶到她殿里时,已有稳婆在要帮她接生。
徐玥儿疼得一身汗,难以抑制地叫喊。
我握住她的手,对她说道,“徐娇娇,你给我坚持下去,长点志气。”
房间里充斥着血腥的味道,热水一盆盆地换着,我强压着不适和恶心。
倏然,稳婆拿起剪刀,要刺向徐玥儿的肚子。
“放肆!你要做什么?”
我踹了那婆子一脚,她被我吓得连连跪在地上磕头,“玥嫔娘娘难产,按这宫里的规矩,当然是以......龙种为先。”
“荒唐!本宫的话先放这,若玥嫔若因难产而死,那你也绝对活不过今日。”
“倘若那孩子没福分活下来,那就是命,本宫自会去劝慰皇上几句,并且担起全部责任。”
“你听明白了吗?”
稳婆连连称是,忙起身继续忙活。
直到日落,都未见到萧云的身影,我对他寒透了心。
徐玥儿的孩子终究是没有保下。
“宋浅荷,谢谢你。”
我正要走时,徐玥儿叫住我,黄昏的余晖散入屋内。
长大后,我第一次见她看我的眼里没有敌意和恨意,她无力地笑道,“真没想到,最后留在我身边的人,竟会是你。”
“我原以为他好歹对我有些情分,不曾想,我只是他手里牵制宋闵的一枚底牌罢了。”
我静静地站在原地,听着她说话。
“你说,我徐玥儿,不,是徐娇娇,会不会太可笑了?”
“宋浅荷,我原是妒忌皇上对你的宠爱,可如今我一点也不妒忌了,你也苦,而且或许你还会苦上一辈子。”
“我就快见到我爹娘和兄弟了,但在那之前,我要为含冤而死的徐府平反昭雪,以恶人的死献祭我徐府的忠臣烈骨。”
“假若你还念着些昔日那点姐妹情分,就别插手我接下来要做的事情。”
回椒兰宫的路上,我遇到了萧云,他抓起我的手,看着上面红一片紫一片的指甲痕,他不悦道,“你也是要做母亲的人了,怎么还那么心思单纯?”
这些天来我头一次同他讲话,“皇上,今日你为何没有去见玥嫔?你可知她的命差点不保?”
萧云风轻云淡地笑了,“今日大央国使臣来谈议和,兹事体大,朕着实走不开。”
“倘若臣妾生产时遇上国事,皇上当然也该以国事为重,臣妾是万万不敢怪罪的。”
他许是以为我只是在耍脾性,轻声哄道,“朕的阿荷当然和别的女人不一样,纵使有天大的事,在你任何需要朕的时刻,朕都会在。”
他的话语似裹了层蜜般甜腻,可我却看到那层蜜糖下闪着寒光的尖刀。
萧云只在面对我时才温雅宠溺,可我不应忘记,他能走到今天,也该是个心肠冷硬,极有手腕之人。
他对我的这份独宠,于徐玥儿或其他嫔妃而言,无疑是宛若砒霜般的冷酷无情。
人总是对得不到的东西才苦苦追求,假若我和他之间没有杀母之仇,我喜欢上了萧云,要是走到相看两厌的地步,他会不会毫不犹豫地伤我更深?
徐玥儿一如她的性子般直接勇莽,在一日早朝上,她闯入殿内。
因为官官相护,她要是将罪证交给大理寺或刑部审理,难保这其中没有宋闵的人手,他大可从中斡旋周转,将此事暗下不发,最终怕是难以翻案,反倒会打草惊蛇。
徐玥儿若在众朝臣面前揭开宋闵诬陷徐将军密谋造反一案,昔日那些与徐将军交好的臣子必不会任由此事就这样过去。
萧云令侍卫将她带下去,她极力挣脱,“臣妾是徐石达之女徐娇娇,今日在殿前为父平冤昭雪!”
她的这句话一出来,朝堂上顿时有了细碎的声音。
宋闵站了出来,先发制人,“陛下,此女应捉下细细盘问,若是逆贼余孽,当除之后快。”
萧云示意侍卫松开她,笑道,“后宫不可干政,违者杀。玥嫔,你可想好了?”
徐玥儿将罪证呈了上去,“当年首辅大人宋闵,以谋逆之命陷害忠良,请皇上明鉴。”
萧云却不讶异,饶有意味地转动着扳指。
我猜在秋猎时,徐娇娇第一次找上萧云,就曾交给他这份罪证,这是徐娇娇这些年来联络徐将军所剩部下,费尽心机,死了许多人命,才拿到的宋闵私联徐将军副将构陷谋反的证据。也许那时的萧云,给了徐娇娇承诺和希望,实际上是把她作为自己手里的筹码。
宋闵呵斥道,“荒唐!陛下,此女如何能证明自己是徐石达的女儿,她的话万万不可相信!”
“我可以作证。”
在朝臣众目睽睽下,我走到了萧云面前跪下。
“罪女宋浅荷,自小与徐将军之女相识,可以作证。”
萧云幽深的眸子里暗潮涌动,“宋妃,你可知自己在说什么?”
我将那日冲撞徐娇娇的小太监带上来,“罪女经过调查,知晓此人是受了宋闵的指示,刻意冲撞玥嫔,导致玥嫔难产,更派了稳婆,想借机结果了玥嫔性命。”
“当日,罪女在第一时间拿下了此人和稳婆,否则他们也将被宋闵派去的杀手灭口。
宋大人作为外臣,如此针对一后宫妃子,不可疑吗?”
宋闵震惊地指着我,更让他难料的是,我接下来的话。
“嘉康七年,罪臣宋闵负责修筑黄河堤,监工不力,克扣资费,致使次年黄河溃堤,导致百姓流离失所,伤亡惨重。宋闵嫁祸地方官员,未受到追责。
嘉康十三年,罪臣宋闵纵容侄儿宋腾在滨州强占百姓地产,为恶乡野,欺男霸女。宋闵派人残杀上京告御状的滨州百姓。
嘉康十五年,罪臣宋闵陷害前礼部尚书林远欺君罔上......
罪女呈上罪臣宋闵的桩桩罪证,罪女绝无半句虚言,请陛下明晰冤情,严明律法,下旨彻查内阁首辅宋闵。”
在大殿上,我的声音久久回荡。
“臣附议。”
“臣也附议。”
朝堂上有一半的臣子跪了下来。
“一派胡言!陛下,是有人故意陷害臣的!”宋闵崩溃狂躁,他跪在地上,弓着腰向前挪动,“是逆贼萧琰,宋浅荷与他有私情,定是受了萧琰的蛊惑!”
萧云厉声道,“你也配喊宋妃名讳,给朕拿下。”
当御林军将宋闵制服在地时,他哭嚎着,我仿佛看见一座楼宇崩塌,站在高位的宋大人,可能做梦都不会想到有那么一天,亲手推下他的是他唯一的女儿。
15
那日我去王府见萧琰,临走前,檀越宗师叫住了我。
“宗师,你让我亲自揭开我父亲犯下的过错,亲手将宋府推入火坑,你不觉过于天真吗?”我苦笑道。
“宋姑娘,罪证在你手上,你要怎么做,是你的事情。”
檀越抚着胡须道,“奸臣宋闵为恶过多,怨声载道,天理不容,天机山破例去搜集能扳倒宋闵的罪证。天机山虽以苍生为重,可早有立下规矩,不参与朝堂之事。
老朽本想将罪证交给阿琰,可如今他都自身难保,老朽与宋姑娘有缘相见,便托付给姑娘了。”
“你凭什么信我?我若毁了这罪证,你们所谋之事不就是一场空?”
檀越叹声道,“那便是命运因果。现今这朝堂,廉洁中正被人讥笑不懂变通,结党营私被人奉为金科玉律,而人命呢?在达官显贵眼里,不过是如蝼蚁般的存在,不论杀了多少都无关痛痒。
权势之下,淋漓的鲜血冤魂能找到一个出口吗?人皆言,世道如染缸,是这世道错了,人不得不冷血无情。可何为世道?世道,人也。人正则世道清明。
宋姑娘,你可信世间正道?”
跪在我身旁的徐娇娇轻声说道,她隐忍了多年,终于哭了,我还未来得及察觉,她已一头撞向了大殿的柱子,血流不止。
徐娇娇,你可以安心和家人团聚了。我默默慨叹。
一边想起了我的白芷,白芷我替你报了仇,九泉之下,你可以安息了。
入秋了,在宋闵要被问斩的前一日,萧云陪我去了死牢。
我的小腹已微微隆起,萧云仔细地扶着我道,“小心脚下。”
黑暗潮湿的牢狱深处,有一老人披散头发,低垂着脸。
“皇上,臣妾想单独和我爹说些话。”
萧云拗不过我,只得命令狱卒看好,先出了牢狱门,他道,“朕在外面等你。”
我慢慢靠近那牢笼,在几尺远处停下。
“爹,我唤道,阿荷来了。”
那老人缓缓抬起头,浑浊的双眼直直地看着我,忽而笑开,“是阿荷啊,爹爹带你上街买绿豆酥可好?爹爹记得,你最爱吃绿豆酥了,但你要瞒着你娘亲,她担心你牙口坏,不许你多吃。”
“阿荷,你今年生辰要什么礼物啊?是要鸽子蛋那么大的夜明珠?还是要锦绣绸缎?”
“阿荷,你怎么不听劝啊?你将来是要嫁给皇子的,你是要当皇后的,怎么能不好好听陈嬷嬷的话?”
“阿荷,萧琰那嬉皮笑脸的东西不配做我宋闵的女婿,趁早死了那条心吧。”
我留下两行清泪,跪了下来道,“是女儿不孝。”
他像是慌了,“阿荷,你这是干嘛?哭什么?”
“女儿拜别父亲。”
我重重地给他磕了三个头,响声在静谧的牢狱里格外清晰。
我起身离去,身后留下宋闵的怒斥,他带着镣铐扑向围栏,“阿荷,你要去哪?!回来,不要跟萧琰走!回来啊!你不管宋府了吗?!”
我没走几步,胸中顿觉一股血腥味上泛。
“娘娘呕血了!来人啊!”
萧云冲了进来,将我拦腰抱起,“快传御医!”
椒兰宫内,陈嬷嬷红了眼眶,我给了她一个安心的眼神。
孙太医号着我的脉许久,额上是一片细密的汗,面色沉重。
“宋妃如何?”萧云着急问道。
孙太医惊了一下,忙伏着身跪下,“启禀皇上,娘娘身体积忧过重,体虚畏寒,导致今日呕血之症,日后需静心调理。
此外......此外...... ”
“快说!”萧云盛怒。
“娘娘腹中胎儿......怕是个死胎,而且,娘娘今后怕是不能再有身孕了。”
“娘娘,你可是曾经长期接触麝香红花之物?”
“有劳孙太医了,”我道,“茶颜,替本宫送送孙太医。”
孙太医如临大赦般,哆哆嗦嗦地道了谢,跟着茶颜走了。
陈嬷嬷也带众侍女退下。
“阿荷,朕没想到......”
“是啊,你都没想到,你还没想到换了我娘的药贴,会被我察觉,继而恨你入骨。”
萧云眸色发红,将我搂入怀中,声音里是化不开的悲伤,“阿荷,是朕对不起你,你要朕怎么补偿你?”
“我要萧琰。”
他抱着我的双臂徒然一松,猛烈地咳嗽了起来,我看见了他帕子上的血迹。
我缓缓闭上了眼,“臣妾与你说笑的。”
“臣妾累了,想走了,去娘亲的家乡潭水县转转。”
“那阿荷你回来吗?”
“不要抛下朕,好不好?”
萧云好像哭了,哭得很悲。
我二十一岁时,宫里盛宠一时的宋妃被皇上赐了条白绫,她死了,人们都说,宋奸臣的女儿大义灭亲,可终究还是难逃帝王的冷酷无情。
我二十一岁时,自由了,出宫门那天,萧云没有来送我。
我最后看一眼这高高的宫墙,风吹过,开春的嫩叶在晃动着。
“娘娘,该走了。”陈嬷嬷道。
“宋妃死了,我早已不是娘娘了。”我从她肩上取下包袱,“陈嬷嬷,保重,此行我就不带你了。”
“小姐。”陈嬷嬷哭着,“老身舍不得小姐啊。”
她拉着我的手不放,“可老身对小姐放不下心来啊。”
我想就此斩断跟这道宫墙的种种联系,我会照顾好自己的。
我笑道,我娘的遗嘱,徐娇娇的江湖梦,还有萧琰归隐田园的夙愿,还等着我用一生去践行。
马车缓缓驶离庄严厚重的宫墙,驶离繁华如烟的京都,驶离我过往二十年的温情与悲苦。
车轮碾过,不留痕迹。
路程颠簸,我却睡得舒心踏实,不知不觉已到了夜晚。
窗外是一片荒郊野岭的景象,车还在徐徐前行。
这不是去潭水县的路。
我取出包袱里的匕首,紧紧捏在手心,浑身颤着。
想起临行前,陈嬷嬷说,“你的这个车夫是位江湖侠客,名叫李琰,他是收钱办事护送你,可毕竟不知底细,小姐,还是让老身跟着你吧?”
当初我并未放在心上,现在想来不禁有几分害怕。
我揭开车帘,颤着手,将冰冷的匕首贴在他后颈,“你是何人?你有何目的?”
那人带着斗笠,并未有所言语,只是将马车停下。
他低低地笑了,清朗的笑声与我记忆里那个少年渐渐重合。
他道,“小哭包,别来无恙。”
第2卷
八岁那年,母后被废了后位。
父皇将她打入了椒兰宫,不闻不问,任其自生自灭。
“云儿,母妃不曾害过人,为何你父皇不信我?”
她侧倚在软塌上,连连咳了几下,脸色尽是虚弱苍白。
“我这一生,都给了他,可他却视之如草芥。”
母亲说这话时,看着窗外刚抽出的嫩色柳芽,没有一丝怨恨,仿佛只是在嗔怪自己的一厢情愿。
“母妃,你等着,孩儿去把父皇找来。”
我道,便飞奔出殿门。
“我要找父皇。”我对御书房前的公公道。
“四殿下,今日六皇子从天机山回来,圣上去贵妃娘娘那看六皇子呢。”
我悻悻地走到贵妃的住处,下人见是我,许是不大在意,没有拦我也没有通禀。
院里,萧琰在舞剑,他是块练武的好料子,自去年拜入天机山门下后,大有进展。
父皇携着贵妃的手,在一旁颇为欣慰地看着,没有注意到我。
萧琰发现了我,将剑背在身后,朝着我笑道,“四哥。”
“老四?”父皇微蹙了眉,“你来这作甚?”
自从母亲被废,父皇对我的态度淡了许多。
我端正地行了个礼,讲明了来意。
父皇面色冷沉,缄默不语。贵妃靠在他怀里,娇笑道,“臣妾昨日让人去探望姐姐,她确实染了点风寒,臣妾已差人送了些汤药去,陛下不放心就去瞧瞧。”
父皇怜惜地看着怀里的美人,“爱妃有心了。”
冷意在我心里一寸寸地蔓延,父皇那日终也没有再看我一眼,搂着贵妃进了殿里。
“四哥,四哥。”萧琰拉住我的袖子,他与我同岁,儿时我们常在一块玩耍。
“我与你好久未见。皇后娘娘怎么了,她可要紧?”
母妃对他很照顾,他也很喜欢母妃。
“这与你何干?”我淡漠地甩开他的手。
当时帝师选中了萧琰而非我当弟子时,出乎宫人意料,帝师曾言,“四皇子虽早慧过人,但他思虑过重,老朽的门生定要是心性至纯之人。”
我从未在意争什么帝师弟子,未在意什么天机山门下,可为何凭这单单一言,旁人便能将我否定。
人言可畏,萧琰是心性至纯,那我又是什么?
我明明未做任何事情,在别人眼里,却就此成了心思不正之人。
即便萧琰每次都在外人面前极力维护我,可我仍旧厌恶他,仿佛唯有如此,我才能找到借口骗自己,将自己受到的冷眼非议怪罪于他,而非是父皇的绝情。
我不喜欢冬天,冬日里椒兰宫如一座冰窖,毫无生气。
母妃的身子一天天地消瘦下去,而她等了很久的那个人,在除夕夜赐了她一条白绫。
“罪妃王婉,心肠蛇蝎歹毒,先害瑛贵妃早产,后在宫中行巫蛊之术,霍乱宫闱。圣上悲悯,特赐白绫一条,留全尸。”
“为什么?!”我拦住那宣旨的太监,“先前大理寺查明母妃送去的安胎补药是无毒的!还有,后来的巫蛊之术,仅凭在宫里搜出毒蛊小人,就可据此判罪吗?!”
那太监是父皇身边的总管公公,他笑了笑,道,“四殿下,别担心,皇上没有牵连你,你今后会养在下一任皇后身边,仍是唯一的中宫所出。”
我忘记了所有,我只跪了下来,喃喃道,“求求你,我母妃不能死,她是无辜的。”
那总管公公蹲了下来,轻轻掰开我抓着他衣摆的手,“四皇子折煞奴才了,冤屈又如何?是皇上要王氏死,她死了,许多事才能交代过去。”
我悲嚎一声,哭倒在地。
“云儿,”原本沉默的母妃,她平淡道,“起来。”
早些时候我还小,母妃性子温顺惯了,不懂争风吃醋,可她又痴痴地喜欢着父皇,总是暗自垂泪。后来,等到父皇把她的心伤透了后,母妃的眼泪也流干了。
她让公公带我出房门,她释然道,“云儿,好好活着。”
除夕那晚,宫里热闹祥和一片,没人关心椒兰宫死了个妃子,包括父皇。
我在母妃房门前跪了一夜,天灰蒙蒙亮时,宫人来验收。
后来,他们用一草席敷衍潦草地卷了她的尸身,丢到了哪个不知名的荒郊野岭。
那女子曾是京中名门里温婉娴静的大家闺秀,她有一手弹阳春白雪的好琴艺,她的画笔下亦有风雅隽意的山清水秀。
那女子曾是这后宫中不得宠的皇后,她的夫君厌烦她的柔弱可欺,她的妹妹嫉妒她的身份地位。
那女子是我的母妃,在她生命的第二十六个年头,死在了帝王的薄情和自私下。
母妃从未教过我争权,可在那一刻,我却深刻地看清了这宫墙里吃人的权势,它会把人的心肠变硬,但若没了它,生杀皆掌握在他人手里,若没了它,任你清白一身也会被污罪名。
没有人在意真相是什么,他们只在意权势在谁手里,那些是非正义也只掌握在有话语权的人手上,他们随意编造一两句借口便可圆一圆那丑陋自私的内里。
如此,我想夺权,我想让那些曾伤害过我母妃的人付出代价,甚至,我想站在高位,想看看那绝对权势下那些蝼蚁的挣扎。
那天清晨,贵妃来了,她看上去很是惊愕,她看着母妃冰冷的身体发愣,半天道,“我没想......我没有要她死啊,姐姐,我没有...... ”
萧琰身上穿着新衣,父皇把自己随身的玉佩赏给了他,他系在腰间。他扑上前去,早已哭成了个泪人,“婉姨,婉姨。”
我压抑心里的恶心与不适,我走到萧琰身边,拍着他的背轻声安慰他。
我面上尽管也是悲戚的,可我没有哭,一时间萧琰仿佛更像我母妃的亲生孩儿,我感到可笑至极,没有人知道他是我杀母仇人的儿子。
母妃最终被人用草席敷衍一卷拖走了,我目送着她,也就此带上了面具。
“老四,姨母没有......姐姐的死......我也很难过。你要相信我,姐姐的死,真的不是我的错。”
贵妃要过来牵我的手,她看上去怕极了,同时也像是在说服她自己。
我拥抱着那个我恨之入骨的仇人,“萧云怎么会怪姨母呢?往后宫里,萧云就只剩下六弟和姨母两个,亲人。”
“好孩子,”贵妃仿佛抓到救命稻草,“好孩子,姨母以后......会对你好的。”
父皇许是老了,看清了些事,新一任的皇后为人本分,是翰林大学士的女儿,家室微薄,难以生事,也造不成威胁。
我对贵妃表现得越乖顺亲近,表现得越不争不抢,她心底的歉意也越深,她不再对付我。萧琰出宫求学的时日里,我常伴在她身边,利用她来重得父皇的宠爱。
萧琰性子正直,骨子里又有股少年意气,他看不惯父皇年老昏聩,对奸臣宋闵言听计从的作为,因而常与父皇意见相左,发生争执。
我借此机会,从中斡旋,我总是帮替萧琰说话,实则是在些微话术间更让父皇猜忌他,而信任和倚重上了我。
十四岁那年,我被封为太子,入主东宫。
贵妃才发现自己养虎为患,她找到我,指责我忘恩负义。
我却笑了,头一次摘下这六年以来的面具,“姨母,你是怎么对我母妃的恩义?”
“你和我母妃是堂姐妹,可你是妾室所生,你亲娘在你出生后不到一年就死了。你的家人对你动辄打骂,甚至要将你嫁给一个年老淫邪的权臣做小妾。”
“是我母妃去求了她母亲,跪在她母亲门口一整日,才让你得以过继到长房主母底下。”
“她花了多大力气让你逃离那门亲事?可她的好妹妹却在当时的太子上门提亲时,在院子里大胆地跳了一曲惊鸿舞引诱献媚她的姐夫。”
“别说了!别说了!”她将桌上的东西摔在地上,捂着耳朵。
我逼近她,贵妃惊慌十分,连连往后退。
“我母妃因你活成了个笑话,一辈子都受尽夫君的冷落无视,你可知她竟然都没怪过你?她说你是她的至亲血脉。”
“可是,她的妹妹步步紧逼,亲手将她推入死境。”
贵妃像失去了力气一般瘫坐在地上,她拉着我的衣摆哭道,“是我对不起姐姐,是我对不起她,老四,我的命给你,你别牵扯到琰儿,那孩子什么都不知道。”
曾经我也像她这般卑微狼狈地求人不要赐死我母妃,真是好笑。
我嫌恶地踢开她的手,“你若想恕罪,就亲自毁了你自己的脸。不然,将来我定要让萧琰体会下我曾经历过的痛苦和折磨。”
后来,宫里盛宠多年的贵妃在一夜之间疯了,她拿了刀子在自己那张精致美艳的脸上割出了好几道深深的刀口。
父皇震怒,将御书房的砚台狠狠地砸在我额上,血流了下来,我不出一言,只是定定地看着他。他终是摆摆手叫我出去。
在转身的那一刻,我露出了笑意,我知道在这场与父皇的对峙中,我赢了。在一个被毁了容的宠妃和一个称心满意的继承者中,他显然选择了后者。
多年后,不知卧病在床,周遭无人侍奉的父皇会不会后悔他那天的决定。我不介意帮他回忆他这辈子的薄情寡义,他却颤抖着苍老的手,指着我说不出完整的话,眼里有着愤恨、悲哀与畏惧。
贵妃彻底失了宠,我一面阻断宫里和天机山的消息来往,一面着手准备翻案为我母妃洗清冤屈。父皇对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将此案交由我负责。
我手里的罪证只要一呈上,那贵妃难逃一死,可我却拖着时间,一点一点地折磨她。她被关在潮湿黑暗的牢狱里,没有人去看她,亦难以寻死。
萧琰回来时已近年关,他得知消息后,怒不可遏,提剑擅闯东宫被侍卫拿下,我将此事上报父皇,萧衍吃了些苦头。
他被捆在东宫殿前的柱子上,在他受完鞭刑五十后,我将那陈年旧事一一说与他听,他的样子惊异极了,他仍是不信我的话,不信他的母亲原是如此不堪。
我将那罪证给他看,他沉默了许久,眼眶发红,“四哥,我想见她。”
那年除夕,一杯毒酒赐给了牢狱里的贵妃。六皇子在牢狱外跪了一夜,一如我当年。
除夕那晚,宫里热闹祥和一片,没有人关心那曾经盛宠一时的贵妃死了,包括父皇。
萧琰与我决裂。我不知他能否有我当初对权势的大彻大悟,总之他开始争权了。
朝堂上,有一小部分的风向逐渐转向了他。
可在我看来,天机山和帝师能教给他精湛武艺,圣贤之道,可教不会他阴诡算计,反而让他因在宫外的那几年错失太多时机。此时的他犹如困兽之斗,只要我肯对付他,以他目前积攒的一切本就不堪一击。但我却不介意让他继续经营,因为比起皇位,我更想看到那一路顺风顺水的六皇子也有被摔下高坛的那天。
我十六岁那年,外人皆以为朝中萧琰已与我形成分庭抗礼的局势,实则他的党羽处处受我牵制。萧琰心浮气躁起来,我却越来越显得漫不经心。他看我的眼神一如当年我看他,妒忌中掺杂几分自卑。
党争中我能如此轻松自如,很大程度倚赖宋闵那老狐狸,他很早就倒向了我的阵营里,有他替我办事着实省了我不少力气。但我也明白他是个贪得无厌的奸佞。
宋闵想把他唯一的女儿明码标价送给我,我笑言她女儿嫁入东宫,也只能做侧妃。他恼怒十分,可依旧不敢放弃这个将宋府和我捆绑的机会。
宋家女儿?宋闵能教出什么好女儿来?有朝一日宋府倒台时,我也许会不假思索地送那侧妃一同上黄泉路。
即便如此,我也不得不防,我将宫里一信得过的嬷嬷安插进宋府管教那宋小姐。
后来陈嬷嬷来报,宋闵女儿与萧琰在上元灯会相遇时,我并未放在心上。甚至宋小姐与萧琰暗生情愫,偷偷来往之事,甚至让陈嬷嬷帮助他们二人私会,为的是让萧琰在将来失去心爱之人时,会痛得更深。也为了将来手上能拿到要挟宋闵的一个筹码。
那时的我,定不会想到,那宋家女儿会成为我一辈子的白月光,往后我会在无数个爱而不得的午夜,痛恨自己不能早点遇见她,痛恨着当初的自己为何眼睁睁地看着她逐渐喜欢上萧琰,不可挽回。她本就是我的女人,本就该属于我。
那日在宫里见到宋浅荷,只是偶然。
“六哥也太大胆了,随随便便就带个不认识的姑娘入宫。”
“你捉弄那姑娘,指不定六哥知道了要怎么罚你呢。”
“他敢?他敢的话我就告诉父皇,父皇最疼我了。”
“你啊你啊,还真是尽爱干些荒唐事。”
宫道上,迎面而来我的两位妹妹,只言片语间似提到了萧琰。
我问道,“康宁,清平,你们又闯什么祸了?”
康宁自幼受宠,性子骄纵,却在后来粘我得紧,她扯着我的袖子撒娇,“太子哥哥,六哥若是要找康宁麻烦,你一定要护着康宁。”
另一个公主叫清平,她讲清了原委,萧衍擅自带一陌生姑娘入宫,自己倒被在宫里的帝师传唤,把那姑娘原被留在宫里一僻静处。不巧被康宁撞见了,执意要那姑娘陪自己玩耍,把骗到了她宫里的假山。
清平道,“我也是刚碰见康宁。现在天黑了又冷,太子哥哥若方便,还是派人去通知声六哥,让他到假山那去接那姑娘。”
“切,不让六哥找到最好,让他急死,”康宁嘴快道,她本就与萧琰不对付。
我笑着应下,原本不打算插手这事,可不知怎的,心里忽而有些好奇。
叠远宫旁的假山地处偏僻,平日里过往的人不多,即便如此,那姑娘若叫喊一声,定是会有巡视的宫人察觉的。
我走了一圈未寻到她,正要离开时却听到一轻微的抽泣声。
循声而去,我见到了她。她为了不让宫人发现给萧琰带来麻烦,便将自己藏在假山石下的隐蔽处。
许多年后,我仍记得月色下那如梦似幻的侧影。
她身着一袭淡青色衣裙,抱膝坐在角落里,乌发如云地垂散在肩上。她杏眸微红,白皙面颊上的泪痕若隐若现,我见犹怜。
她身上的干净澄澈,仿佛将时光凝结,和这月色清辉一同照进了我心底某个不可见的地方。
也照得我越是显得晦暗,我始终站在阴影下,不敢靠近她,却几乎想把她永远留在这里,留在我身边。
复杂的情绪交织,但在看到萧琰拥她入怀的那一刻,那情绪成了一种热烈的妒忌,哪怕是过往,我也未曾如此恨过萧琰。
那姑娘抬头看见了萧琰,下一秒就抱住了他,她的声音温温软软,带着点愣气的尾音道,“琰哥哥,我就知道你会找到我。”
“阿荷,”萧琰唤她的名字,含笑轻拍着她的背哄着。
远远看去,月下那对相拥的璧人,似与周遭的宫墙有界,他们美好得不像话。
我移开了步子,我与萧琰明明都失去了至亲之人,明明都经历过这宫里的人情冷暖和虚伪,为何他还有人可以依偎?
可是她本该属于我的啊。
我不可控般地时不时想起她,明明也只见过一面,却仿佛已经在我心里刻下了她的身影,有些莫名的熟悉和感怀。
我百思不得其解。
我开始去了解她。
她最挂念她的娘亲,总是偷偷出府去玉屏山的道观见她娘亲。
她琴棋书画皆通,她绣艺精湛,在京中颇有名气。
她有很多仰慕者,世家贵子中派去媒人快踏破了宋府的门槛。
又是一年冬日,我出宫办事,街路上积起了一层厚厚的雪。
经过胭脂巷时,想起她喜欢吃李记糕点的绿豆酥,待我反应过来,手下已听了我方才的吩咐去买了回来。
我不禁笑自己痴,与她又不认识,怎么给她?
我不爱吃甜食,也不想就此随便打发给身边的侍从,便使人调转马车的方向,去一趟宋府。
马车停在了宋府外,我没有下车。
“太子殿下,宋府今日在府门外支起粥棚施粥,殿下不便突然造访。”身边随侍的南宫提醒道。
我微微颔首,想不到宋闵那假仁假义的老狐狸也会在意自己在百姓中的声誉。
“殿下,冬天施粥这是宋府的惯例了,听闻是宋夫人留下来的。宋夫人遁入道门后,似乎是宋小姐操持的。”
我心里笑了声,道,“她还这么小,又是个姑娘家。”
南宫以为我是不满,确实,大家闺秀抛头露面,实在有失身份。
我揭开车帘望去,她正和侍女们将盛好的粥分发给贫苦的人家。
白茫茫的雪色中,她着一身鹅黄袄裙,小脸被冻得红扑扑的,笑意却格外温婉动人。
外面有几分嘈杂,却见一对衣衫破旧的母子上前跪在了她面前。
见她的反应,似是受了惊吓。
“宋小姐,求求您收下我们家贵儿做个家丁仆隶,我们已经过不下去了。”
那妇女哭喊着给她磕头,侍女们要来扶起那妇人,可那妇人却不起身,仍是一个劲地哀求。
我看着那男孩用脏兮兮的手扯着她裙边时,似乎想起了些往事,记忆里,我也曾如此卑微地求人。
她蹲了下来,与那男孩平视,面上没有丝毫的不悦,可也没有怜悯,只是极为寻常地问他,“你愿意来宋府吗?”
那男孩显然是没有想到她会如此问他,半晌也说不出话,他母亲在一旁忍不住掐他,但他依旧咬牙不语。
她淡淡一笑,将他捏紧自己的裙角的指头轻轻掰开,握在自己手心里,“你不愿意吗?”
男孩眼眶发红地点头,“我想像我大哥一样当个读书人,我不想当......仆役。”
她笑道,“好。”
随即吩咐侍女取来些银子放在那男孩手里,话里有几分坚定,“这是你自己选择的路,尽力而为。”
那一刻,我倾心于她。
曾经,无数个我仿若溃败的时候,我念着能有人帮我,能救赎我于腐烂黑暗的斗争中,我万分怀念着我母妃带给我的抚慰与安定。
而眼前的这女子,她有着如同我母妃般的才貌,可她身上却有我见过的最有力量的温柔。
父皇你错了,温柔从不是懦弱爱哭,而是善意与共情。
“太子殿下?”南宫唤我,“可要回去了?”
“你下车去取一碗粥来,再把这绿豆酥当作谢礼送给她。”
我不能错过她,于是,当萧琰在朝堂上提出要父皇赐婚他与宋府嫡女时,我站出来反对,让父皇打消了这个念头。
我从陈嬷嬷那得知,萧琰和她要私奔,似乎还准备好带上她修道的娘亲。我心急如焚,做了一件错事,买通了观里的人偷换了她娘亲的药贴。最终,她娘亲的死让她留了下来。
她哭得很伤心,她不再与萧琰来往,她接受了宋闵要将她作为筹码的安排。
我知道我手段卑劣,但我会娶她为妻,我会对她好的,一定会对她好的。
我发誓。
第一次与她正式相见,是我去找宋闵议事时,她在一旁沏茶。
宋闵说了什么,实则只字未进我耳里,我的视线不露痕迹地落在她一人身上。
她垂眸浅笑,递给我茶杯,周至而疏离。
见我没有接过,她轻声唤道,“太子殿下?”
我接过时,触碰到了她的指尖,有几分温凉。
她羞涩低头,那模样让我心里萌动。
后来,宋闵那老狐狸偏要逼她在岁末宴上献舞,博得京中佳名,亦或是让我对他女儿多几分喜欢。尽管我多次暗示他不必如此,可他却仍是固执己见。
透过陈嬷嬷,我知晓她那些日子里在琉璃盏上练舞,患了好几次伤寒发热,我心疼不已,只得在宫里搜罗最好的驱寒方子送去。
岁末宴那天,她在透明琉璃盏上翩然起舞,暗香浮动,风情万般。清丽的脸蛋上笑意含苞待放,欲说还休。青丝绾起,她润泽的玉颈下露出秀挺的香肩,淡粉薄纱下细白的腰身若隐若现,无形中似一把刮骨刀,危险而媚人。
何至于此?明明是名门闺秀,明明是单纯懵懂,却不得不为讨人欢心而伪装,便宜那些肮脏的眼睛。
我看出了她的违心和挣扎,特别是在她与萧琰对视的那一刻。
很快,她借故离席,我见萧琰追了出去。
萧琰质问着她,她像是客套疏远,可她的神情却无法说服我。
我帮她解了围。待萧琰走远时,她眼角的泪才悄然滑落。
她不易察觉地微侧过身,低头道谢。
她着实是个美人,近看时肌肤如雪,似有层晶莹的光彩在玉肤下流动着。
我解下白狐大氅,披在她身上,“宋姑娘,宴会太闷,陪本宫走走可好?”
那日,与她在湖心亭中的合奏,是我在八岁以后最放松自在的时刻,更坚定了我要把她留在身边的念想。
次年六月,她成了我的太子妃。
洞房那晚,我在屋外看到了萧琰。
“四哥,你道阿荷今日,会不会接受你?”
“你对她做了什么?”
“臣弟无非只是与她叙叙旧情罢了,毕竟她心里,忘不掉我。”
我嘴角噙笑,“萧琰啊萧琰,你不是最厌烦功于心计吗?”
萧琰他刻意在新婚夜去勾起阿荷的不舍,就是为了让她与我嫌隙。
“那又如何?”他一双眸子冷然望过来,一字一句盯着我道,“四哥的手段,臣弟早已领教过。现今,也只是学些皮毛罢了。”
夏夜里风凉,我在屋外独酌,喝了许多酒。
她现在是我的太子妃。
你能让她在两年里对你死心塌地,那我为何不能在更长久的岁月里伴着她,让她喜欢上我?
我推门而入。
她脸上挂着泪,见是我,面上有几分惊恐。
为何她每回哭都是因为萧琰?
我抬起她的下颌,靠近她的唇,她倏然躲开,这下意识的反应刺痛了我。
我笑着松开她,“阿荷,你还是无法接受本宫吗?”
“那本宫便等吧。”
萧琰花了两年的时间让你喜欢上他,那本宫可以花五年、十年,二十年,甚至一辈子的时间让你忘了他。
我感到头脑昏涨,“怎么了?太子妃感动了?那就帮本宫梳洗下吧。”
那晚,她用手帕一遍一遍地擦拭着我发烫的额,她动作又轻又柔,仿佛让我回到了母妃还在的时候。
我许久未睡得如此安稳。
后来的两年里,她许是出于愧疚,许是真正把我当作朋友,她对我很好,她陪着我谈诗作画,抚琴下棋,赏花煮茶。
我未曾告诉她我不喜甜食,于是她每回做糕点时总会给我送些。
她会在我生病的时候,在床头照顾我一夜,盯着我喝下苦涩的汤药。
她会在每个除夕夜,和我一起守岁,在院里燃着烟花。那双杏眸里尽是温婉,她笑道,“殿下,新年快乐。”
倘若我不曾见过她偶然间流露的落寞神情,我甚至会骗自己她其实是心悦于我的。
她除了不爱我,也称得上是个贤良淑德的妻。她颇有大家风范,操持着东宫的大小事务,平息着侧妃间的争风吃醋,也将我的每个孩子都视如己出。
如若能一直与她这般相处一生也好,纵使我得不到她的心,也有着她真心实意的陪伴和温柔。
可年少的我,显然是想索取更多,我见不得她心底装着另一个男子,见不得她为了那男子受罚而揪心。
渐渐地,我失去了要对她好的初衷,也磨灭了等待她接受我的承诺。
黑暗里,我搂上她的腰身,她身体一僵。
她道,“萧云,我不喜欢你。”
“朕知道,但阿荷,朕要你。”
我听着她的哭声无动于衷,我解开她的衣带,在她光洁细腻的脖颈上啃咬着。
那困囿已久的渴望驱使着我将她压在身下,对萧琰的嫉愤瓦解着我对她的尊重和怜惜,不由分说得侵占着她身上的每寸角落。
她反抗不了我,也没有喊疼,身体因我的触碰而敏感地颤着。她面色微红,眼里氤氲着水汽。
我在她身上喘息着,吻着她鬓边的发道,“若是萧琰见了阿荷这副模样,会不会嫌阿荷脏?”
她的眼神直叫人心碎。
我知我的话残忍无比,可我依旧像拿一把刀在割着她的心,“所以,阿荷放过萧琰好不好?
从今以后,只属于朕一人。”
她知晓我的用意,眼底似浮了一层冰,道,“我对他早已不抱奢望。
但萧云你记住,我只属于我自己,自始至终。”
我抱紧她,与她紧密贴合,不留一丝缝隙,似乎如此,就能与她交融,永不分离。
从我决定碰她的那一刻起,我便知晓,我们回不到先前坦诚的相处了。
可我不后悔,我做不到对心爱之人毫无欲念,也做不到一味地付出不索取。
世间的情爱,大都都是自私的,父皇是自私的,贵妃是自私的,萧琰是自私的,阿荷也是自私的,我母妃倒称不上自私,可她的下场却如此凄凉。
那又为何要求我做个圣人?为何要求我继续玩着君子游戏?
次日清晨,我清醒时,身侧女子白皙的肤上留着我昨夜的疯狂。我抚着那一道道红痕,于心不忍。
我想求她原谅,话到了嘴边却觉自己可笑,我是帝王,她是我的皇后,我何须向她道歉?
因而我在她唇上轻轻一吻,笑道,“阿荷,朕会对你好的。”
她是醒了,可她不想见我,仍紧闭着眼。直到我走出房门,她都未有所反应。
外面下着雨,秋意伴着雨丝,有些儿凉。
随侍的南宫上前来为我撑伞道,“陛下,今日皇后娘娘怎未送你?”
“南宫,朕没有错。”
他见了我的样子,识相地不再多言。
后来,她不再拒绝我的亲近,万般顺从,恭恭敬敬,不叫人挑出一个错处。
“阿荷,朕不需要你愧疚,朕要你的真心”。
她闻言,只是将脸低得更低,淡淡道,“臣妾知罪。”
她看上去柔弱,与谁都和善不争,却是有着石头般坚硬无情的心。
可我依然迷恋着她,去讨她的好。
徐玥儿找上我时,是在秋猎的一个晚上。
她呈上了宋闵陷害忠良的罪证,求我替她翻案。
宋闵于我还有利用价值,我需要他替我过渡朝局,更何况,我不能让阿荷受到伤害。
在我未筹谋好时,不能有徐玥儿来坏我的计划,她手里的罪证也只能掌握在我手里。
如此,她留不得。
我的手按上腰际的剑柄时,那女人似看透了我的举动,欺身吻了上来。
她虽素着一张脸,却娇俏十分,仿佛天生骨子种着妩媚。
我心底冷笑,又是一个带着心机的女人。
她柔软的身子贴着我,在我怀里娇笑道,“陛下何苦痴痴守着宋浅荷呢?她的心里只有琰亲王,而琰亲王呐,心里也正对她念念不忘呢。”
“你很大胆,我听出了她唤阿荷名讳时那不经意流露的恨意,笑道,那依你所言,朕要如何呢?是要朕杀了萧琰,还是要朕杀了,皇后?”
“陛下的事玥儿怎敢置喙?玉指在我胸膛上轻轻划着,她道,玥儿能做的,无非是将玥儿的一切都献给陛下罢了。”
她确实是个撩拨人的高手,一如当年的贵妃,将欲望都写在脸上。
不杀她似乎更有趣些,我好奇她接下来的所为,也好奇阿荷的反应。
我眸中一暗,将那女子横抱到了床榻上,缠绵一夜。
次日,我交给陈嬷嬷一只涂着合欢香的杯子,我想看阿荷会否在意。
我的试探十分幼稚,但更可笑的是,我盼着她能有一些些的吃醋,能有一些些的生气。可惜她却不为所动,未责备惩处那女子,反倒因那女子与她童年相识而替她隐瞒身份。
傻阿荷,你可知她的手段?
她事先知晓了芳贵人要杀你,却只告知了萧琰去救你,就是为了让我膈应你,疏远你。
你失踪的那晚,我搜遍了西郊,只发现了一滩血迹,还有你衣裙上的碎片,我都要疯了。
萧琰也不见了。我万分期望他救了你。
可我一想到你和萧琰在一起,心仿若盈满了初见你时的那种无力感,你静静地拥着他,眼里都是他,却看不见在角落阴影里的我。
第二日,我找到了阿荷,将她带回宫里。
我只字未提昨晚她与萧琰的事,叫来太医为她问诊。
末了,确认她并无大碍,我褪去她身上的衣衫,横抱起她放到浴桶里,“阿荷,朕不要萧琰的痕迹留在你身上。”
她微微一愣,无声地哭了。
我轻吻上她的额角,“乖,听话。”
宫中流言四起,我压下所有弹劾她的奏章,宋闵来我跟前巧舌如簧,我让他有这功夫不如多想想要如何平息流言。
我知道这只是徐玥儿的毒计,我想尽办法保她,可不曾想,她竟在大庭广众下,脱簪披发跪在御书房门前。
我明明打算自欺欺人,打算视而不见,她却似是在报复我,承认了她与萧琰的苟且,求我废了她的后位。
我有一万个杀她的理由,却找不到一个为她脱罪的理由。
我终是遂了她的意,贬她入了椒兰宫,我八岁时住的那个冷宫。
阿荷你若是能体会过去的我待在什么样的一个地方,那你会不会有一丝丝谅解现在的我?
你知道吗?你眼中光一般存在的萧琰,他本就同我一样,面对你时他也有私心呢。只是他不够果敢,只是他的心思过于笨拙,一眼就能看穿。
萧琰发现你有难为何不通知手下一同搜救?
你被士兵找到的地点为何距离你落水的地点如此远?
萧琰难道不知你与他共处一晚,会将你陷于何种境地?
破绽那么多,究竟是你太傻看不出来,还是你心甘情愿?
他来求我放过你,将错责都揽在他一人身上。
“四哥,不要叫阿荷步了婉姨的后尘。”
“滚!”我怒道,“你有何资格说这话?!”
他颓然一笑,“四哥,臣弟今后不再想着要扳倒你,也不再想要阿荷,你能对她好,便是我唯一所求。”
我每日都听宫人传来阿荷的情况,我虽未限制她的行动,可她却闭门不出,唯一一次出门竟是为了去内务府替下人讨炭火。她不卑不亢,即便遭受他人的眼光和议论,也不来求我。
除夕那晚夜深,我踱步到了椒兰宫,在院里迟疑要不要敲门。
她却推开了门,见是我,她淡笑道,“皇上可有事?”
世间情爱,谁先爱上对方,谁就先处于下风。
这场无疾而终的冷战,终是我缴械投降。
我宁愿她只把我当作一不谈风月友人,也不愿她继续疏远我。她喜谈诗,喜抚琴,喜对弈,我都可以陪她。
唯一条件,是萧琰永远消失在这世上。
萧琰去北境迎敌,在最后关键一役时,他被困在雁关城,我却让援军守在百里外。萧琰不忍受困,定会出城背水一战,我想他就此死在沙场,再让援兵上前围剿敌军。他却是命硬,破了重围,可也受了重伤,命悬一线。
我封锁了宫里的消息,不知为何,我害怕阿荷知晓一切。
也许是我小瞧了徐玥儿那女人,她竟将萧琰的事告诉了阿荷。
后来阿荷又找到都尉卓阳,打探琰亲王府是否请了天机山的檀越宗师。她真是天真,卓阳转眼就像我禀报了一切。
萧琰伤势很重,要治愈差一味金创散。我料定阿荷会同我开口,她担心着萧琰,我抓住了这个机会,让她放弃自由,甘愿一辈子待在我身边,任我摆布。
为了向萧琰炫耀此事,我带着阿荷到了琰亲王府。我在她脖子上留下很多吻痕,阿荷她含着泪,下了马车。
在等待的过程中,我渐渐抓狂,我无法控制自己的嫉妒,又开始后悔自己的冲动,放他们俩人私会,他们在做什么?是不是难舍难分地诉诸衷情?
阿荷回来后,我失去了理智,粗暴地对待她,似要将她撕裂才能解我心头之恨。
我是君王,我给了她想要的权势,我保了宋府平安,可她为何总能不知好歹,不能喜欢上我?
我将脸埋在她的颈窝里,声音暗哑,“你真自私,朕爱到恨你。”
她道,“皇上,臣妾的心没了,别的都可以交给你,哪怕是命。”
我把她关在了宫里最偏僻的一处宫殿,我用黑布遮住了所有窗户的光,派了侍卫宫女在屋外守着她,却不让他们与她交谈。
我每日都去见她,起初她尚且能用意志支撑,勉强表现得平静。
半月后,她逐渐开始不安焦躁,逐渐开始伤害自己,将她自己弄得一身伤,我收起了殿里一切锐利的物品,警告她若是想寻死,我不介意让整个宋府和萧琰陪葬。她总是蜷缩在墙角,止不住地哭泣。
她也依恋上我,见我来时就扑进我怀里,在我离开时抓着我的衣摆不让我走。
我知我在一点一点地摧毁她,我心痛得很,曾心软想放走她,可我也担心,将来一天她脱离了这里,便不会再依恋我,将我视作唯一。
宋闵像是提前感知到了宋府的沉沦,他明白唯有自己尚有利用价值,才是立身之本。
他道,“萧琰名声盛旺,陛下若要除之后快,不免会担上些民怨。微臣有一计,可逼萧琰造反,再将其一网打尽。”
我摇头,“萧琰的性子我一清二楚,朕有什么本事能逼得了他?”
“只需让宋妃娘娘吃些苦头,宋闵伏身拱手道,他知晓阿荷在我手上。”
我轻笑,“宋闵,她可是你女儿。”
“微臣知晓。”
我看不清宋闵低着头的神情,只觉有几分悲凉。
“宋闵,你别有所图将女儿送给我,你是不稀罕阿荷,朕可心疼得紧。”
他跪了下来,垂着的脸几乎与地面相触,“往后宋府如何,也请陛下记住今日所言。”
一片沉寂,他伏着身子,低低的啜泣声在御书房里响起。
我摆了摆手,“出去吧。”
我放出了把宋妃打入掖庭的消息,在宫里传遍。
某天我在徐玥儿那安插的眼线告诉我,阿荷的侍女在打听阿荷的踪迹。我不动声色,让眼线继续盯着她们。
后来,阿荷竟然想通过卓阳来给萧琰报平安,卓阳依旧把信转交给我。
不久后,萧琰起兵造反。他倾尽全力,率兵攻入宫墙。
我早已里设下重围,等着他自投罗网。
当尘埃落定,萧琰被捆到我面前跪下,他面上嬉笑道,“四哥,要杀臣弟不必如此大功干戈。”
南宫一抬手,侍卫在他脸上连连打了几拳,萧琰仍旧笑着,“你要臣弟谋反,臣弟怎能不遂了四哥的意?”
他的胸前被狠狠踹了一脚,他吃疼的伏下身,却忽而挺起腰板,笑道,“你不可能让阿荷入掖庭的,你不会。”
我出声止住了那侍卫,饶有兴趣道,“阿荷是不在掖庭,可她却是生不如死。”
“你把她怎么了?!”
侍卫死死摁住了他,萧琰奋力挣脱,他眸色发红,不断嘶吼道,“萧云你冲我来啊,你杀了我!”
他的反应令我很满意,我让人把他拖入死牢里。
南宫,我吩咐道,“解了宋妃的禁足。”
我去椒兰宫的时候,她正摔着屋里的东西不让侍女靠近。
陈嬷嬷告诉我,侍女要替她更衣,她却闹起了脾气。
我屏退所有人,正要走近她。
“不要过来!
走开!”
一盏烛台摔在了我脸上,划破了我的面颊,渗出血来。
她忽然惊叫了一声,躲到了墙角,捂住了双耳。
“朕没事”,我抚上她颤抖的肩膀,“阿荷,是我,冷静些。”
我将她搂住,她却不停地战栗着,泪水濡湿了我的衣襟。
“萧云,萧云,”她哭着抱上我,“不要走。”
我有些恍惚,年少时让我魂牵梦萦的那女子,此刻就在我怀里,我感到十分的安心,我们再也不会分开了。
御医告诉我,阿荷有孕了。
我原本不打算告诉她萧琰的事情惹她上心,怎奈她生辰那日,她提到了她的娘亲。
我心虚不已。
最让我害怕的事情发生了,她早就知晓了是我在背后操纵一切,我曾经害死了她母亲,拆散了她和萧琰。
她没有喜欢上我,一切只是她的伪装。真实的她让我陌生。
“没错,我恨透了你。今日你的那杯酒原先确实放了毒,不过后来,我想到活着也许更能折磨你。
她倒下的那刻,我感到没来由的害怕。
幸好陈嬷嬷预先知晓了此事,换掉了她杯中的酒。
后来,我诚心去向她悔过,可她冷若冰霜,当我靠近她时,她的身体不受控地僵直冷硬,本能般地拒绝我的触碰。
纵使我百般努力,她都厌恶我,恨我。
绝望过后是我失去理智的愤怒,我将她带到了萧琰的面前,她那张清丽平淡的面容有了波澜。
“萧云求你别杀他好不好?你放了他,让我做什么都可以。”
我有一刻的动摇,“包括让你喜欢上朕吗?”
她跪在了我脚下,扯着我的衣摆乞求着,“我会努力的,萧云,阿荷求你。”
萧琰却不给她这个机会,他饮下毒酒,在阿荷惊恐悲恸的眼神中缓缓倒下。
“不要丢下我,”她撕心裂肺,正如我不止一次对她说过的话,她却不曾给我过回应,绝情地漠视我的真心。
萧琰死了,但我的心并不痛快。
想起刚才阿荷的样子,我俯下身,将解药送入萧琰口中。
“陛下,不可,”南宫出声阻止我,却已经晚了。
被丢在这世间,我的所痛终是不愿让她也承受。
“南宫,把萧琰扔给天机山,跟檀越说,此生不要叫他出现在朕面前。
否则,朕依旧会杀了他。”
阿荷有她大病了一场,身体虚弱,却不肯喝药。
我只能胁迫她,可悲的是,到头来我拿她唯一的办法只有胁迫。
她眼底尽是淡漠决绝,萧云,如今我身边只剩陈嬷嬷。她若不在了,我宁愿去死。
哪怕是我安插在她身边七年的棋子,都能在她心底占据一席之地,唯独我,她始终都没有在意过。
我害怕以她对我的恨意,她不会留下那个孩子,可她意外地平静,不再陷入以往悲怆惊恐的情绪里,反倒开始部署着椒兰宫的事务,似是真心想保护那个孩子。
“陛下,宋妃娘娘那头派人守着玥嫔,可要属下——”
“阿荷那儿,她爱怎么折腾都随她去,别再去招惹她了。况且,就算朕不出手,宋闵也绝不会放过徐玥儿。”
渐渐地,这对父女站在了对立面。
这也是我想看到的。唯有如此,我才能把她从沉沦的宋府里摘出去,才能保她平安。
可我也未曾想过,她选择了在朝堂上亲手揭开她父亲的罪证。
明明有无数的路可走,而那温婉的女子终是选了最不留余地的那条。
无疑是两败俱伤,没有退路。
她的煎熬与痛苦,在午夜里,都会化作噩梦缠绕着她。
我陪着她,在她每晚无意识地挣扎呻吟时,抬手拥住她,一下一下地轻拍她的后背,安抚着她。
她会慢慢地平静沉睡,某次,我听清了她的呓语,她唤道,“琰哥哥。”
我没有出声,我怕破坏此刻的温存。
只要她依赖我,这就足够了。
她白天清醒时,我常去探望她,“阿荷,忘了过去好吗?我们今后好好在一起。”
她淡淡地应道,“好。”
可是她日渐憔悴消瘦下去,生气似不可挽回般地在一点一点磨灭着。
在宋闵行刑前一日,她执意要去探监。
我被她挡在牢狱门外,忐忑不安。
我闯入将她横抱起,“快传御医!”
字字如刀,宛若在我心头割着。
曾经,我将她从心上人身边夺走,害死了她亲娘;
我违背了对她的誓言强要了她,却也捱不过帝王的忌惮,在赐了她的香料里添了麝香。
我嫉妒她心底始终有着萧琰,把她囚禁在一个暗无天日的地方三个月,摧残着她的意志,逼她学会畏惧,学会卑微。
我许是忘了,自己最初爱上的那个姑娘,是怎样的明媚动人。
我揽她入怀,心痛道,“阿荷,是朕对不起你,你要朕怎么补偿你?”
兜兜转转,我不该问的,在那一刻我胸口钝痛无比,咳出了血。
忽而,她气若游丝道,“臣妾与你说笑的。臣妾累了,想走了,去娘亲的家乡潭水县转转。”
我眼前朦胧,低头将唇贴在她的发上,“那阿荷你回来吗?”
我一遍遍地苦声央求,将她抱得愈来愈紧,而她仍旧没有回答我。
她走的那日,我没有去送她。
我在椒兰宫里坐了一天,直到夜深。
那时她问道,“不冷吗?”
冷啊,一直都很冷。
可我未曾告诉她,是她带给我温暖。
我偷来的这三年原是美梦一场。
我踏出椒兰宫时,身后那片宫殿陷入了火海。
母妃,阿荷,都彻底与我告别。
现在,梦该醒了。
番外:
十年后。
南宫得了皇上的密令,去天机山请掌门夫人入宫面圣却吃了闭门羹。他只得了个金簪,说是让他带回去交差。
他还想再争上一争,可他知晓,宫闱里的那位君王已然时日不多,只好闷闷地回去复命。
山风徐徐,宋浅荷伫立着,久久地凝视着那远去的马车。
萧琰给她系上披风,握着她的手道,“阿荷,去见他吧。”
“琰哥哥,这就够了。”她轻声道。
她不曾告诉萧琰,萧云曾经做过的事情。过去的事情如同一场噩梦,她已不愿回想。
萧琰无声地拥着她,似用尽余生温柔,雁过平川。
寝殿内,药香萦绕。
一绝色男子披着乌发,倚在榻上,面色如宣纸般苍白。
他手里是一枚金簪,细细摩挲下,那簪子闪着光泽。
他徒然笑了,想起昔日他夺走她的眉笔,非要给她画眉时,她护着自己远山眉。
“有何不可?”萧云问道,“你是我的娘子。”
她也不管不顾了,那时的她尚且对他毫无隔阂,便道,“要喜欢的人才行。”
他半真半假笑着,“我喜欢你啊。”
她有些发愣,半晌才低声道,“我心匪石,不可转也。”
他从回忆里抽离开,缓缓闭目,唇边却挂着笑意,我亦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