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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結:我爹是個大奸臣,而我是他榮華富貴的工具人

作者:李大膽兒e

她要清冷如谪仙的蕭雲跌落神壇,墜入黑暗;他心心念念那姑娘多年,自甘沉淪。

愛而不得,不是巧合,是蓄謀已久。

《美人妝淚錄》已完結

第1卷

1

我是宋淺荷,深淺的淺,荷花的荷。

我爹宋闵是内閣首輔,他在朝堂上倚仗皇權,攪動風雲,這些年死在他唇舌間的冤魂不在少數。

民間常流傳他的歌謠,“大奸頭,宋老鬼;害忠臣,絕後人。”

我爹未納妾,而我娘又隻生了我一人。

我在家中極少見到他,即便見了,他也常用陰冷嚴肅的神情盯着我,仿佛在問,“為何你是個女兒身?”他要的是能撐起整個宋府的兒子,延續繁榮。

命運說來也怪,我的母親偏偏是個菩薩心腸,她吃齋念佛,夏日在府門前給行人施涼茶,冬日給貧苦人家支起粥棚布粥。倘若哪地遇上洪災,亦或适逢荒年,她便将一年裡攢的大半月銀都捐出去。

我自小被養在娘親身邊,她撫着我的腦袋,“有這樣個爹,将來想遠離權力争鬥也難。真真是苦了我的阿荷了。”

那時的我聽不懂娘的話,我枕在她的膝蓋上吃着糕點,隻含糊地問了一句,便聽見她低低的啜泣聲。

十歲那年,在爹又誣陷了朝中一肱骨大臣欺君罔上,使其全家株連九族後,我娘對他的最後一絲情分也消磨殆盡。她自此離家,遁入道門。

娘親在玉屏山上的妙安觀中修習,道号靜修。

我捏着她的衣角,不肯放手。

她仍是溫柔笑道,“阿荷,回去吧,娘親在這比在府裡舒心得多,要聽話。”

仆人上來把我的手扒開,牽着我要離開。

我挪着腳步,忍不住一回頭,煙雨朦胧,娘親站在滿山翠色下,早已淚流滿面。

娘親走了,爹的臉愈發陰沉,一夜間白了頭,像老了十歲。

我怨他,更怕他,平日在家能躲則躲。

許是我多心,我覺爹也不想見我。

娘親不在的日子,所幸有徐家姐姐陪着我,也不算太悶。

她叫徐嬌嬌,是徐大将軍的女兒。

那日我上街去挑布料,丫鬟的錢袋被一賊人偷去,我正要說算了,卻見一紅衣女子運着輕功,飛身上前攔下那小賊,手裡的軟鞭一甩,英姿飒爽。

徐嬌嬌将錢袋扔給我,卻要我請她吃飯,她說她徐嬌嬌雖是女俠,行俠仗義,但也不是不圖回報的傻子。

那時的徐嬌嬌正跟家裡人賭氣離家出走,加之平日裡沒少看江湖話本,就幻想着有天離開這富麗森嚴的皇城,過上劫富濟貧的女俠生活。

京城裡沒有官家閨秀敢和徐家姐姐來往,她那些撒潑打滾要闖蕩江湖但每回都被親爹親哥抓回去揍一頓的事情在城中傳遍,早就是百姓們茶餘飯後的笑談。

徐家姐姐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是被徐将軍一家寵出來的,我羨慕得很。先前我娘在府裡時,她對我百般照料,但凡事都叫我小心,生怕我做錯事說錯話。

後來徐家姐姐時常來找我玩,她還有個像小尾巴一樣的弟弟跟着,她那弟弟本就圓潤可愛,嘴還像抹了小蜜一樣甜,一聲聲宋姐姐長,宋姐姐短的,叫得我心花怒放,叫得徐嬌嬌雞皮疙瘩掉一地。

十三歲那年,徐大哥的妻子有孕,徐嬌嬌天天來找我讨論什麼養胎秘方。

我一未出閣的姑娘,被她煩得臉紅,你說這叫什麼事,可她卻還緊張兮兮,估摸着比徐老夫人還放在心上。

可也在那一年,安生的日子到頭了。

我爹他又造作了。

他陷害徐大将軍密謀造反,聖上龍顔大怒,不到一日,徐府就被抄家。

不到三日,徐将軍、徐大哥、徐小弟在街市被斬首示衆。徐大哥的妻子悲痛暈厥,腹中的孩子沒了,她在當日和徐老夫人一起懸梁自殺。

五日後,是徐府女眷收為官奴,入掖庭的日子。

那日的雨下得瓢潑,我在人群中,看着徐家女眷穿着發黑的囚服,手上戴着腕拷。

“姐姐,”我喊住她,沖了出去,将一包袱的銀錢塞到她手裡,“你拿着——”

我話還沒有說完,她便将那包袱甩在地上,眼神冷漠到我心裡發麻,她說,“宋淺荷,枉我當你好姐妹一場。”

她說,“我什麼都沒了,爹,娘,大哥,嫂嫂,弟弟,他們都死了。”

說罷,她狠狠地推了我一把,我摔在污泥裡。

不知是雨水還是淚水朦胧了我的視線,她的行為觸怒了官差,一道一道鞭子落在她的身上。

徐嬌嬌她咬着蒼白的唇,就是不肯喊痛,她那雙曾活潑靈動的眼,此刻盯着我,仿佛恨不得把我撕碎。

“宋淺荷,你爹這個大奸臣早晚會有報應的!他日你宋府落得的下場,定比我徐家還慘上萬分!”

徐嬌嬌的話萦繞在我腦海裡,揮之不去。

人生第一回,我攔住了我爹出門上朝的路,哭道,“爹,你是不分善惡、颠倒黑白的小人,你害了徐家姐姐一家。”

他少見地笑了,“你懂什麼是善惡黑白嗎?姓徐的功高震主,為聖上忌憚,就是罪大惡極!”

“那徐嬌嬌呢?徐府那些無辜之人呢?”

他的手扶上我的肩膀,我想躲開,他說,“世家大族向來是如履薄冰,牽一發而動全身。你還真拿徐嬌嬌當你朋友?現在不斬草除根,沒準将來她要攔你的路!”

我沒聽懂爹的話。“她不會的。爹爹求你放了她。”

“阿荷,你的出生已經是個不能入朝堂的女子了,為父這一脈是斷在你手上。給你生養出個好容貌,教養出個好涵養,就是在等你将來入後宮鞏固宋氏一族的榮耀!你因生在宋府而養尊處優,享盡錦衣玉食,你該知道自己身上背負着什麼。”

那日爹對我說的話比他一個月對我說的話都多。

記得我反應過來時,竟像失了魂一樣,不讓侍女跟着,跌跌撞撞走到玉屏山,走到妙安觀,走到我娘親身前,抱住她。

“怎麼了,阿荷?”

娘親身上有好聞的香火味,我伏在她懷裡哭了很久,哭到天昏地暗。

她在我抽抽搭搭的叙述中,知道了前因後果,也連連歎氣,更難說上些話。

臨走前,娘親對我說,“阿荷,你爹勢必要你卷入權勢争鬥。但在将來你選擇站在什麼立場,做什麼事,這是你可以決定的。”

我再次回頭時,比起十歲那年,娘親長出了白發,她這次沒有哭,平靜得似乎與她身後的群山融為一體,那時我不知道娘親的這番話須得我用一世的時間去體悟。

2

從翠屏山回去的路上,一夥蒙面人劫持了我。我聽見為首的一人說了些“别傷了她等着拿她去和宋老鬼換小姐”之類的話,此後我被迷藥迷暈。

醒來時我發現自己在江面一條小舟上,天色已經暗了。身邊是一個穿白衣的少年劍客,他抱着劍,伫立在船頭。

“是要拿我去換徐家姐姐嗎?”藥效讓我渾身沒什麼力氣,聲音小到我自己都聽不太清楚。

“徐家姐姐是誰?”他偏過頭,扯了下唇角,“放心,壞人都被我打跑了。”

“回去......回去......”我支撐着身子坐起來,拿起旁邊的漿要往回劃。

少年蹲下來看我,“你這個小姑娘可真有趣,我還沒見過有人上趕着要被人劫持呢。”

“都是我害她沒了親人,還要入奴籍受苦!我去求我爹,但我爹不放過她......”我哭着,最終說不出話。

“哎,倒還是我多管閑事了?”他早已拿過漿往回劃,邊道,“你說的是徐石達将軍的女兒吧,确實命苦。”

等我們到岸邊時,那夥蒙面人們立刻拿起刀劍,氣氛劍拔弩張。

救我的少年往前一步,他們就後退一步,仿佛看到了怪物一樣。

“這小姑娘我送回來了,她自願被你們劫持,說是要用自己去換她的徐姐姐。”

我走向他們,對面那排的刀劍閃着銀光,我害怕得發顫,餘光裡看了眼那白衣少年,他正笑着看戲。

“好了,别逞能。”

我的手腕被拉住,下一秒腳底就懸空,他運輕功帶我退到了遠處。

蒙面人面面相觑,“這是耍我們嗎?”氣憤地揮舞着大刀。

我吓得趕緊閉眼,隻聽見身邊的輕笑歎息,“膽子那麼小?”

“這姑娘是小爺我救下的,不能不管。現在你們可以去找宋闵談條件了。”白衣少年扔給他們一塊令牌,“談好了,就拿這塊牌子到天機山,我送她回去。”

三天後,一輛馬車停在宋府巷子前。

“哥哥,我什麼時候能再找你玩?”

少年笑着揉了揉我的頭發,“很快,但阿荷要保密,不許将這件事告訴别人。”

我用力點頭,想着一定要記得這個約定,卻忘了問他的名字。

我回家了,我爹急匆匆地從書房出來看我,确認我無恙後,大發雷霆。命人拿來家法,說要懲戒我不帶侍女私自出府。

第一次挨打很痛,但我卻覺得很值,畢竟徐姐姐被救下了,我能做的也隻有這麼多。

後來我爹不許我出府,他從宮裡尋了一位陳嬷嬷來家裡,教我禮儀儀态。我如他所望,練着琴棋書畫,刺繡女工,隻為日後被他當作一個穩固宋府的工具,被送入高牆宮闱。

閑暇時我總是想那白衣哥哥什麼時候來找我,跟他在天機山的那三天甚是新奇,我看見很多學子在聽宗師講道法,齊刷刷地山門口的空地上在練劍。救我的白衣哥哥卻沒有跟他們一起,他說是他師父的關門弟子,這些正常的功課他早學得差不多了。

我就眼巴巴地一直等,春去秋來,他忘記了同我的承諾。

就當我不再抱有任何希望時,我遇見了他,不過他不是我印象裡的白衣少年劍客,而是當朝的六皇子蕭琰。

十四歲那年的上元節,燈會熱鬧,我與同來的丫鬟們走散,便有些慌亂。

“抓小偷——”

不遠處的人聲鼎沸,我恍惚間又想起我兒時遇到的紅衣女俠,愣在原地之時,人群騷動不安,我不由得往後退了一步,背卻靠上了個溫暖的胸膛。

我忙躲開,離他遠遠的。

“姑娘——”

還未來得及看他,那捉小偷的一隊人馬從街上闖過,推搡之間,我身子不穩,向前一傾,卻是正正地跌入他懷裡。

他雙臂一緊,竟不撒手,我又羞又惱,這是什麼登徒子?

人馬過後,街上歸于平靜。

他松了手,咳嗽了一聲,“姑娘,方才多有冒犯。”

“你......”我何曾受過如此的折辱,年歲尚小,低着頭講不出一句話來,鼻翼微酸,眼看着就要哭出來。

周圍的人們見了,以為我受欺負,都圍了過來。

“姑娘你,講道理啊,方才我若不抱着你,你早摔在地上了。”

我不是看不到别人的指指點點,我隻知道我完了,當街被一陌生男子輕薄,傳出去我宋府的名聲怎辦?越是這樣,我越委屈難言。

“都看什麼?!”官兵驅散那些圍觀百姓,為首一人道,“六皇子,屬下來遲,賊人已經虜獲!”

六皇子,我心裡一頓,擡眼方見那男子俊美絕倫,劍眉星目,臉如雕刻般五官分明,有種難言的凜然英氣,漸漸與我印象裡的那人重合。

“哥哥?”我試探性地開口。

“大膽!膽敢妄言!”一旁的官兵呵斥。

“參見六皇子。”我忙低下頭,行了個禮。怎麼可能呢,白衣哥哥在天機山上,哪會成了皇子。

他伸手一扶,将白色面紗放在我手裡,“這是你的吧,方才掉了。”

我不知說什麼是好,手裡的面紗發燙。

他俊眸含笑,語氣調弄,“一年不見,想不到阿荷還是個小哭包。”

我錯愕地看着他,蕭琰擡手讓周圍的官兵退下。

“騙子騙子,說好會來找我玩的。”我十分委屈,怨道。

“對不起,阿荷原諒哥哥好不好?”蕭琰俯身,揉了揉我的頭。

我吸了吸鼻子,“那你以後别再失約了,阿荷每天都在等你。”

“那當然。”

夜裡寒風吹來,微冷。他見狀解下身上的黑裘披風,替我圍上。

我癡癡問道:“哥哥你怎麼變成了六皇子了啊?”

當時十六歲的少年蕭琰笑了笑,“傻阿荷,我本來就是皇子,不過很早就被送去天機山讀書學藝,最近才回來。”

沒一會兒,一個侍衛走來在他耳邊耳語一聲,他點點頭。

“阿荷在這等着,宋府的人很快來接你。我還有事要處理,下次去找阿荷玩。”

我擔心他又爽約,忙跟他拉鈎約定完才肯放他走。

他和官兵們離去,沒多久,我的貼身丫鬟白芷找到了我,她急得腦門上全是汗,上氣不接下氣,“小姐總算找到你了。小姐?你在笑什麼啊?”

“哪有?胡說什麼?”

之後,我上元節遇到六皇子的事情不知怎的傳入了我爹耳裡,他罰我禁足一個月,他說蕭琰那嬉皮笑臉的東西不配他的女婿。

女婿?怎麼會扯到這個的。我臉頰發燙,拿出那黑裘披風看了又看,郁悶了好多天,想着我被禁足,估計白衣哥哥也不太可能會找上門。

那日院裡的一陣驚響,我出了房門,奴仆們說剛那動靜許是野貓弄出來的,便紛紛回去做事。

可我一回房時,嘴就被人從身後捂上了。

“小哭包,别來無恙。”蕭琰笑道。

後來的兩年裡,蕭琰總是能時不時地來找我,甚至帶我出府,我們去山間賞月打野味,去繁華街市看藝人賣藝,他還曾帶我入宮,逛禦花園,偷禦膳房的糕點。

少女時期,有這樣一個人帶我逃離府裡的禁锢,牽着我的手,潇灑自在,無盡浪漫,也讓我忽略了他平日裡養着的一隊殺人如麻的暗衛,忽略了傳聞中六皇子奪嫡的手段。

他不是個閑散王爺,他是野心勃勃的人物。

但那與我何幹?我沉浸在盼着見他的日子裡,隻要他一出現在我面前,定是那番溫柔周至,風度翩翩的琰哥哥。

想來,當時的蕭琰該是心悅于我,可他卻不如爹說的那般,隻會嬉皮笑臉。他武藝高強,每次來找我都能躲過府裡的侍衛。他還聰明,善用些小伎倆買通了我的貼身侍女替我打掩護,每次都能瞞天過海。

不過也并非沒有破綻,陳嬷嬷很早就知曉了我與蕭琰往來之事,但她竟選擇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甚至屢屢幫我掩護,沒有向我爹通風報信。

有次我問她,她竟說,“我侍奉的是小姐,自然以小姐為主。”想到這個,我心裡對陳嬷嬷的感激越來越深,将她視為親人長輩。

十六歲那年,我和蕭琰爬上月夜下的山崗。

他吻上我的額,“阿荷,你愛哭又單純,以後難免會被人欺負,不如往後留在本王身邊,本王還......缺個王妃。”

晚風拂過,吹起發梢,他的話在我耳畔回響。

“我不知道。”

他笑了,“什麼叫不知道,本王數三聲,你若不出聲就當答應了。”

假如我那當大奸臣的爹知道,他女兒那麼簡單地就和别的男子私定終身,估計會氣暈過去。

我安慰自己,即便爹看蕭琰不順眼,但蕭琰好歹也是皇子,嫁誰不是嫁,跟我爹為我規劃的未來應該相差不多。

我心安理得起來,直到某天多年未踏足我院裡的爹突然風風火火地推開我的房門。

“今日六皇子在朝堂上當衆求聖上賜婚說要娶你,你何時跟他勾搭上了?”

見爹難得大怒,習慣順從的我心裡莫名感到一陣快感,便刺激他道,“從一開始遇見他,女兒便時常和他來往。”

爹氣不過,扇了我一耳光,随後他眼裡也是驚異,“你趁早斷了這念頭,為父已經拼死拒下了這門親事,你嫁的人一定是能繼任皇位的皇子!”

“爹,你太貪心了。”我右邊臉頰傳來火辣的痛。

“不貪心,你爹如何能走到今日這個地位?”

我順從慣了,但在那些日子裡卻似要将平生積攢的骨氣用完,我不吃不喝,也不見任何人,想逼我爹一把。

可我爹是誰?怎麼會理睬我這任性妄為的舉動。

房門緊鎖,不見任何人,那便讓家丁撞開。

不吃不喝,那便讓丫鬟侍女押着我,給我灌米粥。

我說,“爹,你不怕我自盡嗎?”

他說,“我宋闵的女兒,若為情所困,就要尋死覓活,那也不配留在宋府,而宋府也就是以斷了前程吧。”

我再見到蕭琰時,已是半月後,他是從窗戶跳進來的。

我從床榻上驚起,外面的守衛圍得連隻鳥都飛不進來,“琰哥哥你怎麼來了?”

他卻隻是抱着我,差點讓我透不過氣,“阿荷,你臉色好蒼白,你消瘦了好多,是我不好。”

他告訴我,他有辦法讓帶我遠走高飛,帶我去天機山或别的地方,将我藏上一陣,我爹肯定得松口。

我遲遲沒有答應,他見我為難便松開了手,輕聲問道:“阿荷不想和琰哥哥走嗎?”

“娘親......我想帶上娘親。”想到跟蕭琰走後要好長一陣子見不到娘親,還會讓娘親擔驚受怕,我心裡就止不住難過。

“不用擔心,我會派人接走她。”蕭琰的黑眸裡閃着光,“七日後,會有人來替你診治,這時你換上藥童的衣服跟着出來,我在宋府外的馬車上等你。”

想到能跟娘親和琰哥哥逃離這裡,我欣喜道,“好,一言為定!”

3

與蕭琰約定的第二天,我與陳嬷嬷軟磨硬泡,說我想娘親了。陳嬷嬷本就心疼我幾日裡不吃不喝,見我肯吃東西,立馬什麼都答應。她親自去和我爹說,我爹看我服軟,便同意我去翠屏山見娘親。

我屏退周圍的人,把蕭琰的計劃告訴了娘親。

娘親也是知道蕭琰的,我常與她提起。

“好。阿荷開心,娘就開心。”

原本來之前我還準備了一套勸她的說辭,沒想到娘略一思忖便很快答應了。

我内心苦澀,畢竟這是讓娘親離開她熟悉安定的環境,跟我和蕭琰過上未知的日子。

“孩兒不孝。”

“蕭琰雖說是皇子,身份尊貴,但他敬你,愛你,憐你,疼你,護你,你與他有這段良緣也不枉娘親日夜向神明祈求了。”

“謝娘親成全。”我抱住了娘親,喜極而泣。

娘親輕拍着我的背,“能逃過你爹給你安排的命運,是再好不過的。”

我與娘親約好,第六日清晨蕭琰的人會來接她,到時候讓娘親留下一封書信,扮做外出雲遊的樣子。

那幾日我都在悄悄收拾着行囊,想着很快就能和娘親還有琰哥哥團聚便滿心欣喜。

第五日夜裡,我緊張得睡不着覺,明天娘親外出雲遊的消息便會傳進宋府,到時候我一定不能露出破綻。

直到天灰蒙蒙亮時,我才迷迷糊糊睡着。

很快,我似乎聽見了嘈雜的腳步聲,有人推開房門搖醒我。

貼身侍女白芷哭道,“夫人.......夫人昨夜突發心悸,夫人要不行了,小姐快去看看夫人吧!”

我腦袋一轟,宛若晴天霹靂。

我趕到妙安觀的那一刻,娘已經無力回天,奄奄一息地躺在床上。爹跪在床前,手裡緊握娘的手。

“宋闵,這一世我幫你做的善事,問的道,希望能減輕一些你的罪孽。”

“嫣嫣,嫣嫣,”我年過半百的爹哭着喚她,“你别走好不好。”

馮嫣,是我娘親的閨名。

“嫣嫣,這些年,我對你從未變過心意。”

“宋闵,答應我件事情,假如有一天阿荷要走,你便放了她吧。”

我握住娘親的手,哭到不能自已。

爹和侍從們都出去了,我上氣不接下氣:“是不是......是不是因為我,是我......要娘親走,才發生這事的。是爹知道了,是他動手了對不對?!”

“不是他。”娘親氣若遊絲,“傻阿荷,這與你又有什麼關系呢?該怪娘親福薄。”

“我不信,先前娘親沒有心病的。娘親不要抛下阿荷,求你不要抛下阿荷。”我苦苦哀求道。

“娘最後有幾句話要交代。”

我将耳朵湊近她,“阿荷在聽。”

“往後的日子,或許會很難,凡事盡力而為,但别讓權勢吞噬了你的溫良。”

“不要認命,阿荷你選擇站在什麼立場,做什麼事,這是你可以決定的。”

“将來若能得空,你便去一趟娘的家鄉潭水縣,娘好想家。”

“阿荷,我的孩子,娘真的好想再.......看一看你。”

按照娘親的囑托,道觀為她做了場法事,将她火化,灰燼灑在山間,她到死也不願再回到宋府。

蕭琰一直躲在暗處,我早注意到了他,但他沒有靠近。

直到我周邊僅剩白芷時,他才現身。白芷去前面替我們守着望風。

“對不起,我沒有早點把你娘帶走。”

我紅着眼,茫然地擡頭看他,“琰哥哥,我沒有娘親了,我沒有娘親了。”

“阿荷,你還有我,我永遠不會離開你。”他擁我入懷,将下巴抵在我頭上,似要緊緊地将我揉入他身體。

我最終在他懷裡大哭一場。

告别前,蕭琰道,“阿荷,别忘了明天是我們約定的日子,我們很快就能離開這地方。”

去時,尚在清晨,回來時,已是夜深。

下馬車時,爹往前一個趔趄,我扶住他的手,這時我方觸到他瘦削凸出的手骨。仔細看來,他比他的年歲還要蒼老,軟弱,我幼時怕着的,躲着的大奸臣爹原來也隻是個普通人。

爹的一聲歎息似乎承載了大半輩子的辛酸,“如今爹隻有你了,女兒。”

次日,宮裡的禦醫奉命來為我探病,那是蕭琰買通的人。

我卻出爾反爾了,将一封決絕書交給那人,說讓六皇子斷了念想,不必再挂念我。

宋府外的馬車一直等到了黃昏,也沒有人驅趕。

爹知道此事,他是在讓我選。

我走進爹的房間,他見到我,渾濁的眼裡有幾分欣喜,“為父就知道,為父就知道,你定是不會棄宋家的前程于不顧的。”

“娘是你殺的嗎?”

“你說什麼?”爹看上去不敢置信,他站起身,“阿荷你剛說什麼?”

“沒什麼。我接受不了娘就這麼簡單地走了。”

我爹上前拉着我坐下,長歎了口氣,眼裡濕潤,“爹也沒想到你娘她.......爹也老了,往後宋府要靠你了,嫁給太子,榮耀我們宋府!”

“太子,宮裡的太子啊。”我笑了,對爹說道,“假若今天我走了,那怎辦?”

“那定是跟太子殿下交代不了,爹會去六皇子府裡、去宮裡、去聖上面前求,會花一切力氣找你的!”

我嗤笑一聲,“原來你并不打算遵照娘的遺囑放我走,爹你可曾想過,若你去六皇子府裡、去宮裡去聖上面前求,把事情鬧大了,到時候那位太子殿下可會要我?”

“阿荷你說的是,為父欠考慮了。你别走,你看看這給你錦衣玉食的宋府,你該知道自己身上背負着什麼。”

我感到心中某些東西在緩緩崩塌,沉靜道,“我不會走的。”

那日爹同我說了很多,我十六年的歲月裡,第一次跟他親近起來。

他說了他與娘的故事,他和娘都是貧苦人家的孩子,相識于孩提時期,早早定了娃娃親。後來他科舉中了榜眼,多少官家女子都看不上,甚至連公主都敢拒,哪怕得罪皇帝都要和娘成親。

再後來,他發現官場深似海,黨争不斷,今日榮耀萬丈,明日也可被打入地獄,一味的清正耿直寸步難行,唯有比别人心思更深、更狠才有出路。

可當他坐上首輔的位置,權傾朝野時,手上已經沾滿了太多無辜之人的血液,娘親也早與他離了心,他在皇帝面前虛與委蛇的腰杆也早已直不起來了。

“阿荷,為父這一輩子,曾受盡困頓冷眼,機關算盡才到這一步。宋府如今站得越高,一點閃失便會粉身碎骨,多少人恨透了我,沒了權勢你我皆是任人宰割的羔羊,為父唯有往上走,萬萬沒有退的道理。”

我低順垂眸,“往後,我都聽爹的安排。”

我忘了自己是怎麼回到房間的,隻記得那天我哭了一整夜,将蕭琰送我的小玩意兒全都塞進了一個箱子裡,包括那件承載了我少女情思的黑裘披風,最後将那箱子放于床底,再也不見。

“對不起了,蕭琰,我必須忘記你。”

說來可笑,當初年少的我還未完全參透情字,便開始學着絕情,用最拙劣的方式去傷蕭琰的心。

蕭琰再來我房裡時,我張口就是喊人,府裡的侍衛聞聲而來。此後,京中蕭琰的風評多了輕浮狂妄四字,更聽聞皇上是以罰了他杖刑三十。

總之,他未再來找我。

偶然有次宴會上相逢,他喝得爛醉如泥,我看不下去,提前離席。

他卻在走廊轉角處攔住我,“阿荷,你還在生氣,氣我沒早點把你娘親接走,你拒絕我不是真心的對嗎?你對我有沒有一點點的喜歡?”

“六殿下請自重。”

“你回答我啊。”他眼眶發紅,骨節分明的手鉗制住我的肩,讓我逃脫不得。

“沒有,一點都沒有。”我聽見自己這麼說。

他卻像是被抽走了魂一樣,頹敗地倚在身後的牆上,嘲諷地笑道,“本王原以為你和别人不一樣,但你畢竟是宋闵的女兒。放心,你要的權勢,本王一定給得了你。”

我反唇相譏,“蕭琰,你看看你現在的樣子,别讓我瞧不起你。”

也不知蕭琰是不是因為我這一句話,他主動請纓,去了北疆鎮守,平叛動亂。

他一去就是大半年,歸來時,戰功赫赫,他已是七珠加身的親王。

年底,宮裡歲末宴,爹安排我獻舞。

“這流裳舞是你名動京都的機會,能不能被太子殿下青睐,在此一舉,不得有失。”

如今朝堂上劃為兩黨,一是支援呼聲日益高漲的六皇子蕭琰,二是支援當今的太子殿下,四皇子蕭雲。我爹早早地加入了扶持太子殿下的陣營裡,也難怪當時對我和蕭琰來往反應那麼大。

蕭雲,他來府上找爹議事時,我見過兩次。

倘若不是起初就知曉我爹那沉重心思,我想我在面對蕭雲時,會更無拘束一些。

他是我所羨慕的那類人。

明明身處争鬥漩渦中心,他卻是最寵辱不驚,風輕雲淡的那個人。他與蕭琰同歲,但胸中的格局溝壑,蕭琰卻望塵莫及。

我心裡笑我爹,難道憑我跳支舞,就能虜獲這種人物的心嗎?

我還沒有不自量力至此,可也毫無退路,做好爹吩咐的事情便好,盡力而為。至于主動獻媚讨好之事,我擱不下臉面不說,若是做了,那谪仙一般的蕭雲一眼便能看透我的心思,該有多膈應?

流裳舞需赤着腳,踩在三尺琉璃台上舞蹈。

臨近年關的一個月裡,天寒地凍,我練着流裳舞,在幾次受寒發熱的折騰下,終是有了些成效。

此後的我似乎變了,不再是那伏在娘親膝上沒有憂慮的孩子,也不再是徐嬌嬌江湖夢裡的美人,亦不再是曾被蕭琰揉着腦袋的小哭包。這也難怪,他們都不在了,或是被我推遠了,是以我是沒有在原地停留的道理,我要往前走,為了自己,更是為了我心中所求。

歲末宴上,琉璃台的冰冷深入骨髓,我早已習慣了。我在各色眼光的注視下翩然起舞,或欽羨贊歎,或好奇打量,或不懷好意,讓我感到身上的薄紗粉裙似被不同的目光給扒光。

不遠處的蕭雲臉上仍是一貫的平和,隻是唇邊泛起淺笑,與我預料的相差無幾,但讓我内心稍稍安定了幾分。

一曲終了,“好!”宴會上掌聲雷動,聖上龍顔大悅,下令重賞。

我低頭行禮謝恩。如我爹所願,這支舞後我會名動京城。可在我心裡,我卻早已潰敗。方才我雖一直躲閃,但與蕭琰對視的那一刻,我踩錯了節拍。

4

他從北疆回來了,皮膚被曬黑了些,往日的少年成熟穩重了許多,筆挺英氣,男子氣概濃烈得很。

他凝視着我,目不轉睛,似乎在說,阿荷,你變了,如今的你也懂得了以色媚人?

我借故離開了宴席,任何眼光我都承受得住,唯獨他蕭琰的不行。

“宋淺荷”,蕭琰追了出來,在我身後喚我。

我暗自深吸了口氣,轉身行禮,“參見六殿下。”

“免禮。”

我心裡黯然,原來我和他已生分至此。

他慢慢走近我,“你要嫁的人是誰?是太子嗎?”

“殿下慎言。若無事,臣女先告退了。”

他突然抓住我的腕,“本王說過,給得了你想要的權勢。”

“即便殿下已是七珠親王,日後真能保我宋家不倒嗎?!”

他因我的質問而震怒,“你真不愧是宋闵的女兒!真情在你眼前不過宛如草芥,唯有權勢才是你所求!”

“殿下才知道嗎?臣女本就如此。”

蕭琰冷靜下來,笃定道,“我不信......不論你說什麼,我都不信你隻追求于權勢。”

手腕傳來劇痛,我強忍着,現在可不是哭的時候。

“六弟,住手。”

蕭雲面色微沉,鮮少看他臉色不好,他推開蕭琰,擋在了我的身前。

“六弟,你怎可在宮裡欺負一弱女子?”

我隻能低頭往蕭雲身後躲了躲,我現在的神色肯定很難過,我不願讓蕭琰看到。

我聽見蕭琰的笑聲,“唐突了,臣弟本就比不上四哥你憐香惜玉。”

他的腳步聲漸行漸遠。

蕭雲轉過身來,“宋姑娘,你還好嗎?”

“多謝太子殿下關心。”我摸了下眼角的淚。

“本宮那六弟,先前曾在父皇面前請求為你們兩個賜婚,也曾聽聞他闖入你閨房驚擾了你,他是不是一直都對你糾纏不清?”

我低順垂眸,“不是,我與六殿下并無關系。”

“那你們......先前便認識?”

“有過幾面之緣。”我在撒謊,可我相信蕭雲也定看出來了。

他解下白狐大氅披在我的身上,“宋姑娘,宴會太悶,陪本宮走走可好?”

“是。”

宮裡的湖結了冰,通往湖心亭的路上鋪着雪,靜谧安閑。

我斜睨了身邊那人一眼,他雖為太子,卻除了上朝外,鮮少着玄紋雲袖。他常是一襲白衣,烏發束起,總能給人一種飄飄物外,不染纖塵之感,可他又是權力争奪的中心,城府極高,如此反差,有時真讓我恍惚。

“宋姑娘,你今日的舞姿很美,你也很美。”

這話從他口中說出來,竟有幾分神聖。

“太子殿下謬贊了。”

“你對本宮不必如此拘謹,你面對六弟時,可不是這樣的。”

我倏忽一笑,心裡卻端的輕松了些,跟這茫茫雪景一樣,空白了許多雜亂的思緒。

“我能問殿下一件事嗎?”

“但說無妨。”

“殿下給我的感覺,并不是個喜歡紛争之人,為何也會跟我爹一樣終日參與朝堂鬥争?”

“宋姑娘,本宮的确厭惡權勢,但本宮更厭惡被權勢所欺壓。本宮雖為中宮所出,但本宮的母後不讨父皇喜歡,後來母後在父皇寵妃的陷害下被殺。雖無證據,但父皇在明知何人所為的情形下仍包庇不言。”

“再多的清白和冤屈,在宮裡都敵不過我父皇的一句不追究。”

“其中的細節,姑娘非宮中人,不必知曉太多爾虞我詐。隻需清楚後來,在本宮的謀劃下,為惡之人得到了應有的懲處。”

他的話不禁讓我染上些悲傷,我道,“我娘曾言,這世間免不了有許多缺憾,我們盡力而為便好,但别讓心腸變得冷血。”

他細長的桃花眼裡含着笑意,“本宮記下了。說來,你我所走的每一步不也是在盡力而為嗎?”

“包括我爹有意将我許配給殿下。”話一出口,我沉靜下來地等蕭雲的回應。

他淡笑道,“确有此事。”

他往前走去,隻言片語隐約傳入我耳裡,“可本宮在此事上并不違心。”

我道,“殿下是成大事者,自然不拘泥于小情小愛。”

“你呢?”

“若能侍奉殿下,阿荷願意。但殿下也知道,我爹将我視作棋子,他可不希望棋子有什麼情感可言。”

不知不覺已走到湖心亭,亭中放置了一把古琴。

“聽聞姑娘琴藝甚佳,本宮可否有幸一品?”

我不好推脫,坐下,撫上琴弦,“那便獻醜了。”

以我對蕭雲的觀察,我選擇彈了首清雅小曲,并不打算賣弄。

末了,蕭雲果然稱贊道,“本宮倒覺得,宋姑娘這琴曲比方才的舞好上萬分,勝在這曲子是姑娘的心聲,而非盡力而為。”

我聽懂了他的話意,笑道,“那是自然。”

他從腰際取出玉箫,我蕭雲能否有幸與宋姑娘合奏一曲?

那時,我和蕭雲都忘了彼此的身份,忘了權勢,就在這片白茫茫的湖面上,奏樂談笑,一時間掃清了過往許多的不愉快。

回來時,我将身上的白狐大氅還給他,他愣了愣,終是什麼也沒說。

“多謝。”我盯着他,目光裡是欲迎還拒的羞澀。

蕭雲神色淡然,唯獨耳根發紅。

次年三月,皇上賜婚于蕭雲和我。

六月,我鳳冠霞帔,從喜轎上下來,蕭雲伸手扶我。

他今日紅袍加身,朱錦玉冠,卻仍給人種淡雅之感,而非大富大貴。

真是怪了,誰都可以俗,偏他一人仙氣飄飄。

“盡力而為。”他小聲笑道。

我搭上他的手下了轎,随後我們都默契地松開了手。

接下來,是莊重盛大的太子成婚典禮。面前是數百階台階,滿朝文武站于兩側觀禮,而在台上的是帝後。

踏上每一步台階時,過往十七年歲月裡的畫面一一浮現在我眼前,化成片片剪影,飛快略過,我鼻翼微酸。

禮台上,大奸臣爹站在皇帝身側,他如今已是滿頭華發,卻仍舊闆着一張臉。

連女兒出嫁都不笑一下嗎?我暗暗怨道。

未見蕭琰出席,他不來也好,他不來最好。

短短一天内,我完成了人生大事。爹和宋府對我的期盼,我做到了,或者是說,我照做了。

入夜,喜娘給我蓋上紅蓋頭,丫鬟們叽叽喳喳一陣說些吉利話後,關上房門離開了。

我唯獨留下陳嬷嬷,“陳嬷嬷,您之前在宮裡是在哪侍奉的?”

“回太子妃,老奴在椒蘭宮當過職,此後便在禦膳房、禦醫坊這些地方當差,但時間不久就是了。”

“這個東宮,你之前常來嗎?”

陳嬷嬷惶恐,“東宮重地,老奴不經傳召怎敢踏入!”

我安撫地笑道,“我就是問問,沒别的意思。娘走後,陳嬷嬷您就是我最親近的長輩。有您陪着我,也讓我安心很多。您辛苦了一天了,快去歇着吧。”

過了不知多久,房門吱呀一聲,來者的每一步都聲聲似搗雷,我不由得捏緊了裙邊。

宋淺荷,事到如今,盡力而為,我心裡不斷對自己說這句話。

許久未見動靜,我站起身,小心翼翼行了個禮,“太子殿——”

話音未落,他伸手将我拉入懷中,我未反應過來時,卻被一把按在了牆上,隔着那層蓋頭,我的唇瓣随即覆上一片火熱。

蕭琰熟悉的紫檀香襲來,讓我的淚瞬間奪眶而出,舊事湧上心頭。

“這姑娘是小爺我救下的,不能不管。”

“一年不見,想不到阿荷還是個小哭包。”

不論是初見時的白衣劍客,亦或重逢時的皇子,他都郎朗如清風明月,讓人萌動了心。

蕭琰又抱緊了我,令我難以掙脫。

“阿荷,你愛哭又單純,以後難免會被人欺負,不如往後留在本王身邊,本王還......缺個王妃。”

去年曾有一人,對我許下承諾,如今已是物是人非。

我逐漸放棄了掙紮,安靜了下來,蕭琰的攻勢也從一開始的霸道占有,轉向溫柔缱绻。

氣息交織,我腦中一片空白,不多時,他離開了我的唇。

他掀開我的紅蓋頭,“小哭包,我來晚了。”

“琰哥哥。”

“跟我走好不好?去天機山歸隐,往後不問世事,現在還不晚。”

我克制住所有的心緒,用僅存的理智推開他。

他知曉若我跟他走,我和他,還有宋府的下場會如何,何況我的心中早已另做計量。

蕭琰放開手,落寞道,“你娘走的那天,我同你說過‘我永遠不會離開你’,這句承諾我一直記得。”

在他離開的那一刻,我終是哭出了聲。

蕭琰,我真的好想答應你。

可是我不能害了你,我選擇走的路,不能回頭。

也就是在那時,我才真正明白,自己失去了什麼。

5

蕭琰的突然到訪,讓我瞬間失去了做戲的利器。我祈願今夜太子宿在書房或哪個側妃的房裡,不要見識我的狼狽和懦弱。

可事與願違,蕭雲推門而入,他走近我,濃重的酒氣撲鼻。

“怎麼哭了?”他輕聲問道。

“沒事。”我扶他坐下,唯恐被他看透了心神。

谪仙酒醉後,與平時相差無幾,唯獨臉上多了紅暈。他身子前傾,正要吻我,卻被我下意識地躲開了。

“阿荷,你還是無法接受本宮嗎?”

“我......”于太子妃的身份而言,不行夫妻之實是件荒唐的事情。事已至此,已經沒有轉圜的餘地了。

蕭雲卻道,“那本宮便等吧。”

“蕭琰花了兩年的時間讓你喜歡上他,那本宮可以花五年、十年,二十年,甚至一輩子的時間讓你忘了他。”

“怎麼了?太子妃感動了?那就幫本宮梳洗下吧。”

“我......臣妾去準備下。”

我如釋重負,走出房門,吩咐丫鬟們取來梳洗的水。

我再次進房時,瞬間背過了身,蕭雲那家夥正脫下大紅喜服,露出光潔的背來。

阿彌陀佛,我心裡默念。

“愛妃,這麼害羞可不行啊。”

我雞皮疙瘩掉一地,這蕭雲今晚得喝了多少啊,哪根筋搭錯了?

這裡又沒别人,倒也不必凡事如此“盡力而為”。

倏忽,一雙手從身後換上我的腰,谪仙的臉仿佛小貓般在我肩上蹭了蹭。

“殿下,臣妾還要幫你梳洗呢,殿下?”

他卻毫無動靜,我确實有幾分惱,“蕭雲!”

“叫夫君,”他在我耳邊道,“不然不撒手。”

“夫君。”我十分生澀。

他像孩子一樣笑了,“娘子。”

果真喝醉了就愛拿人尋開心,我覺着不該把醉酒的蕭雲當作平日裡的蕭雲看待,于是哄道,“那夫君能不能自己乖乖地走到床邊?”

“好。”他已換上常穿的白衫,乖巧地在床上躺了下來。

他這模樣着實難見,我哭笑不得,将手帕浸入水裡,擰幹。

我在他身邊坐下,拿手帕擦拭着他的臉時,才發現他的額頭發燙。

這是染上風寒了?

正要起身去請禦醫,他拉住了我,“别走,今晚不許出差錯。”

原來他也沒完全失去蕭雲該有的思慮,若是傳出太子半夜請禦醫的事情,那可能真會引起旁人的頗有微詞。

“那請殿下躺好。”

“是夫君。”他皺了皺眉,糾正道。

我守着他,每隔一刻鐘就用冷水擦一遍他的臉。

他許是睡着了,迷迷糊糊間嘴裡念叨着什麼母後,父皇,蕭琰,甚至還有......阿荷。

“阿荷你知道嗎?本宮早就見過你。”

“那日蕭琰牽着你偷偷入宮,你那時年歲尚小,卻已是個水靈可人的妹妹了,比宮裡任何一位公主們都可愛。”

“你在蕭琰身邊怯生生的,本宮真想捏一捏你的小臉,欺負欺負你。”

“蕭琰的母妃害了我母後還不夠,憑什麼,就連你,也要喜歡他?”

我原本正替他擦拭的手一僵,停滞在空中。

次日我醒來時,卻躺在了床榻上。

蕭雲站在床前,他身着一身玄色太子朝服,“醒了?快些梳洗吧,晚些還要入宮問安。”

“好。”我應道,半點都不敢提昨晚他說的話,那些話,我該當從沒聽過。

“你風寒好些了沒有?”我問他。

蕭雲卻湊近我,“太子妃摸摸看。”

“你的醉酒不是醒了嗎?”我遲疑地把手放在他的額上,“嗯,是好多了。”

“那便好。”他笑了笑,桃花眼一彎。

嫁給蕭雲後的兩年裡,我才知道這位谪仙竟更像一隻乖巧無邪的小貓。他總會找準了各種機會占便宜,但見我面色一沉,便立馬乖乖地縮了爪。

忽略這點和蕭雲的煩人勁,與他相處也算愉快。他善詩文,好音律,風趣幽默,我們在一起總能有聊不完的話題。

但在我面前小貓似的蕭雲,在外雷厲風行的作風怕是更像隻老虎。

許多時候,蕭雲看上去未做任何事情,已在不聲不響間地把蕭琰的黨羽一個個地鏟除,把蕭琰的北境兵權一步步收歸。

短短兩年的時間,未有許多流血和犧牲,朝堂上已換了大半官員,原本蕭琰可以與他分庭抗禮的格局已然不複。

他登上帝位,毫無懸念。

我十九歲那年春天,先皇駕崩,蕭雲登基,我成了皇後。

我爹繼續輔佐在蕭雲身邊,但可以看出,他面對手腕強大的蕭雲,也有幾分力不從心。

蕭雲是個好皇帝,他不會随意猜忌,也不會任由權臣玩弄權術,狐假虎威。

我多次叮囑我爹,趁早收手,讨一閑職安養晚年。他卻越來越固執不聽勸,仍想着讓蕭雲如同先皇一樣好擺弄。

我心裡隐隐有預感宋府的沉淪,像娘曾說的那樣,我向來不可能阻止爹的決定。畢竟,他已追逐了一世的權勢了。

“我隻願不要連累到宋府的無辜之人。”

我對蕭雲這般說。

蕭雲卻将我摟在懷裡,“阿荷,朕不會讓任何人傷你半分。”

我掐了下他的腰,他識趣地把爪子松開。

蕭琰成了沒有實權的閑散王爺,聽聞他無事時整日關在王府内,醉生夢死。

蕭雲對他仍是忌憚,常常三天兩頭找他茬,小貓在蕭琰這件事上是會炸毛的,我要是一勸,蕭琰的罪罰更重。

那日雨下得很大,蕭雲那些時日裡風寒又犯,常常咳嗽,我便做熬了藥給他送去,他總是任性,每日若不在我的監視下,便會耍賴不喝藥,小小一個風寒,硬給拖成了十幾天才好。

“皇後娘娘,還是讓奴婢送去吧。”

“無妨,”我看了眼身邊撐傘的丫鬟白芷,“沒人盯着皇上喝藥,本宮不放心。”

“娘娘對皇上還真是用情至深啊。”

我面上笑着,心裡卻道,你可别說了,還不是因為病貓更不好照料。

遠遠綽綽,雨幕裡那個筆挺的身影朦胧。

我的眼眶濕了,“下着雨,那是誰還跪在殿前啊?”

“回娘娘,是琰親王。”

“他犯了什麼事嗎?”我揉了揉眼睛。

“聽聞是今日聖上對暹羅國的進貢不滿意,便責罰了負責藩國進貢事物的琰親王。”

“皇上還真是愛胡鬧呢。”

“也就隻有娘娘敢這麼說聖上。”

“你把藥湯給皇上送去,小心别灑了。”

我獨自撐傘走到蕭琰身邊,“六弟。”

他笑了,“娘娘還真不适合這麼稱呼本王。”

“蕭琰,你少得罪些皇上。”我知我這話其實一點用也沒有,蕭琰是把硬骨頭不說,蕭雲那也總愛挑刺。

“你過得好嗎?”他問道。

“皇上對本宮很好,不勞你費心。”

“是嗎?那為何你到了今日還會挂念我?”

“蕭琰你振作一些,别整日在府裡喝得爛醉,别讓我瞧不起你。”

“行啊,本王聽你的。”

“皇後娘娘,皇上請娘娘快些進去,娘娘身子骨弱小心别淋了雨。”蕭雲身邊的陳公公來扶我,“還有,琰親王可以不必跪了,回府檢討吧。”

“蕭琰,你好自為之。”我隻留下一句話,可心中想對他說的話卻有千言。

“都退下。”蕭雲見了我,屏退左右。

“皇後來看朕喝藥啊?”

我甩開了他的手,“皇上愛喝不喝,臣妾可管不着。”

“你聽朕解釋,蕭琰今日的确是犯了事,他不認錯,還敢當面頂撞朕。”

“臣妾有問琰親王的事嗎?”我反問道,“難不成皇上心虛了?”

我整整三日不理會蕭雲,任他軟磨硬泡,我也終冷面以待。

後來蕭琰主動請命,攬了幾件朝中棘手的事情,差事還辦得讓蕭雲一點刺都挑不出,蕭雲畢竟也是個是非分明的皇帝,照例賞賜了他,消停了許久不去找他麻煩。

6

某日,蕭雲傳我到書房。

蕭琰也在那。他站得筆直,見我時,眼裡有幾分驚異。

蕭雲葫蘆裡賣的是什麼藥?

我正要行禮,蕭雲便牽起我的手,到座上坐下。

“六弟,”他開口道,“你府中正妃之位尚缺,就連側妃也無一人。人都說,長兄如父,長嫂如母。”

“皇後,你說是不是該幫六弟張羅此事?”他說這話時看向我,帶着淺笑。

我柔聲道,“皇上說的是。”

蕭雲滿意地點點頭,“六弟,朕思量許久,中書令範暄的嫡女與你最為相配,朕擇日賜婚于你和範家小姐。”

“臣弟不願意。”

“難道六弟是想抗命不成?”

“臣弟早已心有所屬。那女子曾答應做臣弟的王妃,相守一生。”

我心神忐忑,避開蕭琰灼灼的目光。

“可朕和皇後也是先帝賜婚,如今也是和和美美,濃情蜜意,”蕭雲摟上我的肩,柔聲道,“皇後,你怎麼看?”

“皇上體恤六弟常年出征在外,替六弟尋了門好親事,跟臣妾想到一塊去了。”我從容答道,站起身,“隻是臣妾今日身體有些不适,先告退。”

我怎不知今日蕭雲的用意,是逼我和蕭琰斷了情。

蕭琰抗旨未受到過重的懲處,被罰了一年的俸祿,在府裡禁足。

而我那日的表現讓蕭雲生了氣,他卻因我說的話沒有纰漏而無法發作。

除了蕭雲不再來我鳳栖殿以外,一如往常。

宮人都說,皇後被聖上冷落了,寵上了别的宮妃。

唯有我心裡松了口氣,終于不用再應付蕭雲那動不動就伸爪的性子了。

不過,蕭雲這家夥隔三差五就差人在我宮門口大聲交談,實屬陰險。

“聖上今日被禦花園的貓給抓傷了!”

“聖上的頭疼又犯啦!”

“聖上又咳血啦!”

......

我每每派人去看他,他總不見,送過去的東西,也都被退回來。

清靜了一個月後,我想着有些過意不去,良心不安,便準備帶親自做的糕點去看他。

鳳栖殿的嬷嬷丫鬟們知曉了,不知怎的都激動十分,臉上喜慶的樣子仿佛讓我以為要過年了。

“本宮不過是去看皇上一眼,你們為何一個個的反應如此大?”

我和宮裡的下人們一向處得融洽,沒有那麼多的規矩和隔閡。

“皇後娘娘終于想開了!”

“娘娘您找聖上服個軟,定能恢複如前。”

“娘娘您再不争取,隔壁的芳貴妃就要真騎到咱們鳳栖殿的頭上了。”

我笑道,“怎麼辦,聽你們這樣一說,我反倒不太想去了呢。”

“娘娘!”

我宮裡的人年歲大都長于我,又看到我不争不搶,一個個都對我維護得緊,也都恨鐵不成鋼。

我離了鳳栖殿,到禦書房前竟被人攔下了。

我随身的陳嬷嬷道,“大膽,竟敢攔皇後娘娘。”

我擡手止住了她,“這是皇上的旨意嗎?”

我心裡有些疑惑,蕭雲不該是如此小氣别扭之人,如果不願我來,那何必每天派人在我宮門前“彙報”他的近況?

那攔我的小太監唯唯諾諾,“是皇......皇上的旨意。皇後娘娘,芳貴妃在裡頭。”

“本宮做了糕點,怕晚些時候就不好吃了。本宮在這先等會。”

太陽毒辣,日光炎炎,我本不想等,奈何身邊陳嬷嬷一直給我使眼色,對于陳嬷嬷,我向來是尊敬有加的。

等就等吧,後宮女人争寵宛若修羅場,估計蕭雲那頭也不好受。

近日臨近新皇選秀的日子,芳貴妃或許是仗着自己有身孕,在皇帝面前轉悠刷着眼緣,擔心新人入宮後會被分走寵愛。

芳貴妃性子驕縱,是蕭雲的表妹。她比我年小一歲,卻比我早一年嫁給蕭雲。

與我的逢場作戲不同,芳貴妃對蕭雲是實打實的愛慕,聽聞她還待字閨中時,就對谪仙蕭雲芳心暗許。

後來她如願以償時,雖隻做了側妃,醋壇子卻常被打翻,恨不得蕭雲隻有她一個女人。

蕭雲也許是對她那份癡癡的情意有幾分憐惜,平日芳貴妃若不做得太出格,他總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我亦如此。一直以來我幫着他維系後宮的平和,料理後宮的大小事。

我常常需要調和芳貴妃那些因争風吃醋惹出來的事端,她不是責罵奚落了哪個妃子,就是為難了哪個被寵幸的小宮女,被告狀告到我面前。我都一一勸下,給了芳貴妃懲處警告,但都不算太重。再彌補下苦主,賞賜些東西。

确實,我是個和事佬。

宮妃們對我都敬重服氣,除了芳貴妃,見我時每每一副冷冰冰的模樣,我又不曾罰她罰得重了,真叫人不解。

過了半個時辰,七月的暑氣讓我胸悶,雙腿有些發軟。

“不等了。”

我正要轉身離去,突覺兩眼一黑,向前一傾。

“皇後娘娘!”陳嬷嬷扶住我。

意識消失前,周遭充斥着一片宮女太監的嘈雜驚呼。

醒來時,蕭雲坐到我的床邊,緊握着我的手,一個月未見,他似乎消瘦了些,多情的桃花眼裡也有幾分憔悴。

“你感覺如何?太醫說你是中暑。”

“好多了。”我将手抽出來,“皇上怎麼來了?”

他并未回答我,卻道,“朕已下令,往後誰都攔不了你進禦書房。”

聽他的語氣,這事怕是與芳貴妃有幹系,後來也證明了我的猜想。

芳貴妃倚仗寵愛,私下買通了小太監攔下其他嫔妃見皇上,那小太監也許是見近日蕭雲有些冷落我,便連我也給攔住了。

聽聞那日蕭雲生了極大的氣,處事淡然的他,周身洋溢着凜凜的寒氣,面無表情地下令,将那小太監杖斃,将懷有身孕的芳貴妃降為貴人,貶入冷宮。

“不至于,”我道,“你那表妹懷有你骨肉,去了冷宮那孩子還能留下來嗎?”

蕭雲素手執杯,低頭品茗,“那皇後意下如何?”

“她這回敢擅攔宮妃見聖,着實出格了些,你既貶了她的位分,那就再罰些月俸吧。不過,貶入冷宮倒罰得有些重了。”

蕭雲盯着我,敲了敲我的額,“皇後怎能如此沒脾性?”

我搖頭,“臣妾的脾性不在這些事上。”

他卻笑了,“也是。”

7

那日以後,蕭雲對我似乎有了些細微的變化,他比以往更常留在鳳栖殿,也更難纏了許多,讓我快要招架不住。

嫁給蕭雲兩年,做了皇後卻仍未侍寝,我明白這是蕭雲對我的縱容,但同時他也在逃避。隻要我那權勢大的奸臣爹還在一天,蕭雲就不會允許我誕下龍子。我和蕭雲心照不宣,他既然不忍傷害我,我也可以裝着糊塗不提。

很快便臨近蕭雲登基後的首次選秀大典,當今太後非蕭雲生母,同他不甚親近,平時太後更是個不問外事之人,于是這次選秀女便由我張羅。

一堆一堆秀女的畫像案卷被擡進鳳栖殿,我日夜審着,這些事務雖可交由底下的人來做,但我仍願親力親為,擔憂若交由他人之手,便難保有心人從中安插勢力,引來一波宮闱紛争,

夜裡,蕭雲斜躺在軟塌上,以手支颔,“皇後快來陪朕睡覺。”

我瞥了他一眼,習慣了他一貫言語上的撩撥,我跟他宿在同屋,卻分榻而眠。

我随口一問,“皇上喜歡什麼樣的女子?臣妾可幫皇上多留意些。”

“朕喜歡深夜在燈下看着卷軸的美人。”他淺笑道。

早就知他不會認真答,我心裡歎了口氣。

到了選秀大典那日,我瞧着一溜兒水靈的秀女,心情頗為舒爽。

蕭雲坐在我身側,淡淡道,“皇後看上去可比朕要開心得多。”

選秀的流程十分簡單,遇到順眼的給簪子留人,簪子也分等級,代表中意的程度,從高到低,分别為金簪,銀簪,玉簪。

蕭雲顯然興緻不高,一天下來隻給出了兩個玉簪。

是以大多時候隻能我來操持,我幫蕭雲選秀女,品貌才三者皆為考核标準,較為嚴苛,但着實有幾位秀女讓我驚歎。

選秀大典結束後,一共十幾位秀女被留下,各自被封了位分後,住進了宮裡。

我因皇後的身份,需對她們一番訓誡教導,待我說完先前打的腹稿後,心裡的石頭落下,總算圓滿完成了選秀這件差事了。

“皇上可有什麼想說的?”我象征性地問他。

蕭雲以素來清冷的嗓音道,“你們以後對皇後若有半點不敬,朕定不輕饒。”

空氣凝固了幾秒,那些秀女通通跪下,一個個地都被吓得臉色蒼白。

“退下吧。”蕭雲道。

我還在發愣中,蕭雲抓住我的手,“送你件東西。”

話畢,他衣裾飄飄地走了。

待我張開手掌,卻見一支金簪閃着亮光。

入秋了,天氣涼爽了許多。

我閑來無事,最愛搬把藤椅坐到窗邊,手裡做些針線刺繡。

前些日子,蕭雲見了,便向我讨一縫制的荷包。此番我僅剩些細碎的功夫,就可繡完了。

陳嬷嬷進到屋裡,将補藥往桌上一放,笑吟吟道,“老身把補藥送來了,娘娘身子養好,指不定來年就有個小皇子小公主了。”

我擡眼淡淡一笑,如往常般不在意。

陳嬷嬷見慣了我這樣子,走到我身邊,低聲道,“老身在深宮中大半輩子,深知咱們女子家的不容易。像您這樣心裡裝着另外個人的,老身見多了。”

“噢?嬷嬷莫非是本宮肚子裡的蛔蟲不成?”我笑道,“裝着何人?倒是說來聽聽。”

“娘娘心裡清楚。”陳默默隻當我在開玩笑,歎了口氣,“像娘娘這類女子最重要的,莫過于加倍對丈夫好。有什麼前塵往事都爛在肚裡。”

我手裡的活計一停,“陳嬷嬷可是在責怪本宮對皇上不上心?”

“娘娘,朝中對中宮無出的彈劾堆積如山。”陳嬷嬷見我仿佛還沒聽明白,便蹲下來拉過我的手背,“但是皇上都一一壓下了,還命宮内不可再議論此事,怕娘娘您傷心。”

“明面上說着子嗣的事情,估摸着您自己都不信蕭雲能讓我有機會誕下子嗣。”我嗔怪道,“原來今日嬷嬷說這麼多話,是叫本宮要認清蕭雲的好?您與我講話,何時需要如此拐彎抹角了?”

“娘娘果然聰穎。”陳嬷嬷笑着搖頭,“皇上的心意頗為真摯,世間少有,但這事娘娘您該自己定奪。您若仍一直放不下原先心裡的那位,您選擇的便不是尋常女子安于宅府,安于夫綱的路,為了堅守真情真心,可是這世間又有幾人誰能懂呢?”

陳嬷嬷說完這番話後,就告退了。

我未曾想那麼多,當下一時間感慨頗多。

我緩緩閉上眼,斜靠在窗台邊。

權勢,蕭琰以為我因權勢離開他,蕭雲因權勢而無法對我毫無保留,

其實沒有人知道,我并不熱衷于權勢。

在蕭雲身邊的這兩年,我愈發覺得爹追逐的權勢,追逐讓宋府屹立不倒的路,是錯的。能保住家族榮耀的,唯有功績,而非勾心鬥角。

爹也許忘了,世人也許忘了,那大奸臣宋老鬼,在還未被市井百姓唾罵前,也曾是朝裡的頂梁柱,他實行變法,革除弊病,他幫先帝鬥下權臣,鞏固皇權。

可惜,到了後來,先帝日益年老昏聩,許多事情全倚仗我爹,我爹都做得絕了,他颠倒是非,污蔑忠良,甚至縱容我那幾個堂兄弟做些欺男霸女,A錢受賄的事。

宋府,落到蕭雲手裡,他定是要處置的。又豈是我能保得下的?

事情走到這一步,往後會如何?我不知。

娘親,女兒累了,女兒好想你。

晚些時候,蕭雲來我殿裡,我将繡好的荷包給他,他笑言,送了親手縫制的荷包給他,那便是鐘情于他,他定要好好儲存我這份愛意。

我被他氣笑了,“谪仙大人的面皮厚了些,端的外人看不出。”

“當然,隻有朕的内人看得出。”

行,論嘴皮子功夫我總赢不過他,便歇了言,撫上琴弦,不去理他。

夜深,我迷糊惺忪之際,黑暗中,一雙有力炙熱的手環上從我身後摟上我的腰。

我一驚醒,耳畔傳來厚重的呼吸聲,“皇上,你要做什麼?”

他略帶調笑,“皇後說朕要做什麼?”

床榻上的熱氣似要将我灼燒,雖然我心裡明知早晚有這一天,但當這一刻來臨前,我仍感到害怕和恐懼。

我僵住一動不動,定了下心神,盡量冷靜道,“蕭雲,我不喜歡你。”

“朕知道。”他低啞着嗓音,“但阿荷,朕要你。”

他的手解開我的衣帶,唇齒在我脖頸間啃咬。

一句話,讓我不能表現出抗拒,即便心裡升騰起強烈的厭惡感。

我轉過身吻上他的唇,蕭雲得到了回應,遊走在我軀體上的手力道更大了些。

漆黑的夜色似無邊蔓延的絕望,将我揉碎在一個夢裡。

“你要明白,朕從來就不是個聖人。”

我一夜無眠,清晨,蕭雲離開前在我額上留下一個吻。

我忘了他說了什麼,隻覺一切都已經不重要了。

我起身,未着絲褛,頓覺一陣冰涼刺骨。

走到銅鏡前,白皙肌膚上的紅痕格外刺眼,似在提醒着我昨夜發生的不堪與殘破。

8

此後,蕭雲仍然常來我殿裡,聽琴,對弈,寫字,他每每與我親近,我皆順從聽話,不再拒絕他。可即便如此,他也知道,我們之間生分了許多,似有一道壁,将我們隔開。

如每朝的帝後一樣,我們相敬如賓,似是和睦。

“阿荷,朕過些天要去秋獵,朕隻帶你一人,可好?”

我垂眸,替他按揉着肩,“謝皇上。”

“阿荷,你要什麼時候才肯接受朕?”

“臣妾不敢。”

不知不覺已臨近秋末,殿裡的陳嬷嬷幫我打點去西郊秋獵的衣物。

“娘娘,”她關上了窗,“天冷了,小心着涼。”

我應了聲,手裡臨摹着文章,“陳嬷嬷,皇上禦賜的香怎麼不來點上?”

“娘娘......老身收起來了。”

“拿出來,”我淡淡道,“燃上。”

蕭雲賜的香中,有一味麝香,他不願讓我懷上他的骨肉。

他意如此,我亦全然照做。

“娘娘,真真苦了你了。”陳嬷嬷歎道。

我擱下筆,淺笑道,“無妨。”

西郊的楓葉已開始凋落,我從馬車裡往外望,那是我入宮以來第一次見到外面的世界。

蕭雲握着我的手,他見我望着窗外出神,便道,“朕待會與你一起在外轉轉。”

“皇上的好意臣妾心領了,可臣妾想歇息一陣。”

“那朕給你獵幾隻小兔子。”

“多謝皇上。”

秋獵是一年中的大事,更何況,這次是蕭雲登基以來的第一回秋獵,朝裡所有大小官員都得随行陪侍,哪怕是抗命戴罪的蕭琰。

我見到了我爹,他弓着腰,對我恭敬地喊了聲,“皇後娘娘。”

我有些語塞,半天才道聲免禮。

我覺着古怪,卻也更心酸。

許是蕭雲刻意安排,我未見到蕭琰,不過,見了又能如何?

西郊雖是皇室獵場,但并非禁止普通百姓踏足,更有百姓得了許可,能在西郊經營客棧。蕭雲擔憂我住不慣營帳,便同我一起住進了客棧。

秋獵的這些天,我在客棧裡,未随意外出走動。

蕭雲雖忙碌,但每日都來看我,果真送來幾隻兔子給我養着解悶。

一日,我正在房中逗着這幾隻白兔。陳嬷嬷忙進屋裡,屏退了丫鬟們。

陳嬷嬷附在我耳邊道,“娘娘,昨夜皇上寵幸了客棧中的一姑娘。”

“那姑娘是何人?”我疑惑道,難怪昨晚未見到蕭雲。

“聽說是這客棧裡的打雜的丫頭,出身平凡人家。”

“皇上怎麼說?”我順了順白兔的毛發。

“皇上的意思是暫且将她帶回宮去。”

“知道了。”我淡淡道,心裡并無太多波瀾。

陳嬷嬷将兔籠合上,拿到一邊,“娘娘,您對這女子可要上點心才是。”

我無奈笑道,“皇上喜歡,本宮有什麼辦法?”

“娘娘不知,老身今日去那姑娘房裡,發現了這個。”陳嬷嬷從袖中拿出一隻茶杯,“娘娘,這茶杯的邊緣,竟塗了一層催情的合歡香。”

“你既能發現,皇上又如何發現不了?他不追究,本宮自然沒了道理過問。”

陳嬷嬷見我态度冷淡,告了退,正要出房門。

我思忖片刻,還是道,“把那姑娘帶過來給本宮看看。”雖說我不在意那姑娘會被封什麼位分,隻是這不光彩的手段,需得敲打兩句,免得日後做出些更出格的事情。

很快,陳嬷嬷領着一體态曼妙的女子進屋,那女子許是畏懼,低着頭,在我跟前跪下。

“民女徐玥兒,參見皇後娘娘。”

她卻不起身,仍是保持着跪姿。

我略有幾分不悅,道,“擡起頭來。”

她緩緩将臉擡起,柳葉眉下是一雙妩媚婉轉的美眸,正直直地盯着我,沒有方才她表露的懼色和懦弱。

我聽見自己的聲音有幾分顫抖,“本宮要單獨和這姑娘說些話。”

陳嬷嬷雖不解,卻也帶着旁人退下。

當門合上的那一刻,我眼前的這個女子倏然站起身,居高臨下地看着我。

“嬌嬌,你這些年過得可好?”我一時間心事上泛,那年雨幕下的場景曆曆在目,徐嬌嬌那滿是仇恨的眼神在多年後仍會讓我時不時想起。

“你問我這些年怎麼過的?”她嘴角噙着一抹冷笑,“每每能支撐我活下去的,唯有找你們宋府複仇。”

“你想怎麼做?”我知道她變了,眼前的女子媚态盡顯,看不出一點昔日徐嬌嬌的巾帼豪氣來,這強烈的差異讓我有些難以适從。

“你甘願當人質換我一命,我不會殺你,可你爹,你們宋府,勢必是要下地獄給我徐府的人磕頭認錯的!”

“那你接近蕭雲有何用意?你可知招惹上他,入了宮,就又是另一灘渾水!”

我心口湧着怒氣,蕭雲勢必已經看清她有所圖謀,才會順了她的意,想看她接下來的動作。

“不用你假好心,隻要知道,我入宮就是為了奪走你的一切。”

“徐嬌嬌,你何必——”

我話音未落,她便将陳嬷嬷放在桌上的茶杯狠狠一摔,接着倒在地上,手重重地刺向碎片,血流不止。

“皇後娘娘,請恕罪,民女昨日也是難拒聖意!”

“你到底在說什麼啊?”我正要伸手去扶她,卻被蕭雲擋住了。

“小心,别過去。”蕭雲對我說道,随即抱起徐嬌嬌送醫。

我癱坐在椅上,太陽穴直突突地跳。

我倒不擔心蕭雲真的會喜歡上徐嬌嬌,反倒害怕蕭雲對她無意,隻是為了等她露出她的意圖。

徐嬌嬌本就是個心思簡單之人,縱使她因背負仇恨決定謀劃些事情,她的伎倆也是過于幼稚了些。

黃昏時分,我放心不下徐嬌嬌的傷勢,派侍女去打聽。

侍女回來禀報,“徐姑娘的口子割得不深,但身體仍是虛的,皇上在她身邊陪着。”

我松了口氣,看樣子今晚蕭雲不會過來了。

“皇後娘娘。”

“誰?”我轉過身,見一男子推門而入,我對他有些面生。

“皇後娘娘,首輔大人請您借一步說話。”

我狐疑道,“陳嬷嬷呢?”

“小的不知,這事關重大,還請娘娘不要讓旁人知曉。”

“本宮憑什麼信你?”

“娘娘,首輔大人有極為緊急的事情要告訴您,他不友善來見您,還請您移步。”

“既然緊急,為何不用信件帶給本宮?”

那小厮沒了話,卻是漸漸靠近我。

“放肆!來人!”

他旋即在我頸上重重一擊,我眼前一黑。

混沌中,刺骨的涼意使我清醒。

我的腳踝綁着重石,帶着我不斷往下沉淪,冰冷的水嗆進了我的鼻子裡,說不出話來,也呼不出氣來,絕望和恐懼攥緊我的心頭。

我這一世,要這麼結束了嗎?

娘,阿荷要來陪您了。

我緩緩合上眼,似跌入個無聲黑暗的窟窿裡,失去意識。

“阿荷,阿荷!”

是蕭琰的聲音,好不真切。

随着胸中郁積的水吐了出來,我意識漸漸清明。

“蕭......琰。”

“我在。”他清俊的面容在我視線中逐漸清晰。

我被緊緊按在一溫暖的胸膛裡,“阿荷,到底是誰下了那麼狠的毒手要殺你?”

聽到蕭琰溫柔的聲音,我鼻翼一酸,既委屈又後怕。一如當年青蔥歲月裡的小哭包,在他懷裡啜泣。也許唯有面對蕭琰,我才能真正卸下一切的僞裝和防備。

也不知過了多久,我才止住了哭,這裡是哪裡?

蕭琰搖頭,“有人給我傳信,說你在西郊樹林中遇險,我見你被一群黑衣人挾持,追了上去,來到這時,他們與我交起手來,後來有另一夥人幫我才突出重圍。”

“你受傷了。”我見他手臂有一處刀傷,正滲着血。

蕭琰面色蒼白,卻道,“隻是小傷罷了。”

天色已晚,此地偏僻,離西郊又有些距離,當下短時間内蕭雲等人怕是尋不來這。

我與蕭琰在附近的一處山洞裡暫且落腳。

他生起了火。

“别動。”我道,接着在身上的裙衫撕下一條布條,替他包紮傷口。

我看到那條刀痕,原是如此深,量我如何努力,都差點止不住血。

“要不是我,你也不會受傷。”

“小哭包,别哭了。”蕭琰抹去我的眼淚,又刮了刮我的鼻尖,“脫衣服吧。”

“啊?”我雙頰有些發燙。

“别誤會,你衣裳都濕透了,那湖水又冷。”蕭琰有幾分不自在地看向别處,“我保證不會看你的。”

似為證他并無歹心,他走到離我較遠的地方,背對着我坐下。

我松開衣帶,身上的裙衫褪下,落在我腳踝邊。取下頭上的發簪,青絲垂在我胸前。

不遠處蕭琰的耳根紅得似血,我走近他,俯下身,摟着他的脖頸。

“阿荷,你變了。”他握住我幫他剝衣服的手。

“對不起,讓你也入了這個圈套。”

蕭琰沉默良久,他知曉今夜過後,皇後與親王雙雙失蹤被找到,朝中會有多少士大夫彈劾他們二人,這圈套确實毒。

“阿荷他們想污你清白,想讓蕭雲膈應你。”

“我知道,但事已至此,不論今晚我們做了什麼結果都是一樣的。”我吻上他的唇,“那就讓我沉淪吧,對于你,我向來都是虧欠的。”

蕭琰反身将我壓在地上,目光熾熱,“當真不後悔?”

“我想真正屬于我一次,也想屬于你。”

他眸色一暗,鉗制住我的雙手,唇瓣落在我的鎖骨上。

那一夜,我徹底坦然面對了自己的真心,而蕭琰卻認為他自己犯了個錯。

9

我與蕭琰被尋到時,已是次日午後。

蕭雲面色冷沉,在見到蕭琰那一刻,手裡的劍便指在他喉嚨前一寸。

“皇上,是蕭琰救了我。”我緊緊拉住蕭雲。

“朕知道。”他神色冷冷。

僵持了一陣,蕭雲放下劍,牽着我離開。

秋獵提前結束了,我與蕭琰在外流落一夜的事不胫而走。

一時間朝中流言四起,不少朝臣上奏彈劾我和蕭琰糾纏不清。

當日謀害我的元兇已捉到了,是芳貴人,她是以前的事跌了位分,受蕭雲冷眼,悲痛欲絕,流了孩子,于是她對我懷恨在心,雇了殺手想置我于死地。蕭雲賜了她一條白绫。

而那日去找蕭琰送信,幫蕭琰解圍的那夥人,竟查不到,且毫無線索。

可我心裡,已有了答案。

“玥貴人,不論你懷有什麼樣的目的,多謝。”

徐玥兒小抿一口冷茶,“我說過,我不要你的命,但我要奪走你的一切。”

她隻通知蕭琰來救我,為的是制造流言,逼蕭雲厭惡我。

那晚不論我與蕭琰做了什麼,次日仍是會遭受非議,這就是徐玥兒的企圖。

我臨走前,對她道,“我會讓蕭雲徹底對我死心,其餘的你好自為之,宮裡要對付的角色多了去了。”

後來我脫簪披發跪在禦書房前,請求蕭雲廢了我的後位。

不一會兒,他推開門,将我拉進禦書房内。

太監侍女見他身上散發肅殺的氣息,連忙一個個地出去。

“阿荷,你幹什麼?!”

“臣妾請皇上廢了臣妾皇後之位。”

“你休想。”

“朕信你沒有和蕭琰做出越軌之事,”他擒住我的雙肩,等着我回應,“你說話,阿荷,你沒有對嗎?”

我沉默不言,終是對蕭雲坦白道,“我喜歡他,當初成婚前,我就喜歡他,喜歡了好多年。”

蕭雲的眼裡有東西在崩塌,他的手掌似要将我肩骨捏碎。

初見時風輕雲淡的谪仙,什麼時候開始已然不見。

“為什麼?!你還喜歡蕭琰?你是朕明媒正娶的妻。兩年多了,朕喜歡你,但你的心為什麼總在蕭琰身上?”

“蕭雲,我從一開始便知,”我冷靜道,“你并非真正喜歡我。你與我在成親以前,交集甚少。你是因恨蕭琰母妃害了你母後,是因你羨慕蕭琰,想搶走他身邊的東西,你才以為自己對我有意。”

蕭雲松開了我,他往後退了一小步,苦笑道,“阿荷你說朕要拿你怎麼辦呢?”

“你溫柔賢淑,對誰都和善,但你也像顆石頭一樣遲鈍絕情。”

“假若朕真的是因蕭琰的緣故才喜歡你,那便好了。”

次日,蕭雲的廢後旨意下來了。

“皇後宋氏,中宮無出,品行不端。今日廢除宋氏皇後之位,降為妃,移入椒蘭宮。”

椒蘭宮,是冷宮。

我跪着,伏下身,重重地磕了個頭,“臣妾領旨。”

鳳栖殿的宮人幾乎都被調走了,她們走前,我把一些首飾賞了下去。她們個個比我還要悲,哭成一片。

我去了冷宮,身邊隻帶了陳嬷嬷,還有随我出嫁的貼身侍女白芷,白芷瘦瘦小小的,她是宋府買來的孤兒。

入椒蘭殿的日子,陳嬷嬷歎了一天的氣。而白芷哭了一天,她說,她是替我哭的。

我也難過,卻不是為了自己,而是蕭琰。

蕭琰知我被打入冷宮,竟入宮質問蕭雲,把一切的責任都攬在他一個人身上。

聽聞兩人在書房内起了争執。

蕭雲不可能懲處他,如此便坐實了我和蕭琰的私情,皇家還是要這個臉面的。隻找了另外個無關痛癢的理由,将他處以鞭刑五十,禁足府内。

初冬來臨,下雪了,椒蘭宮很冷。

宮人克扣撥給椒蘭宮的燒炭,陳嬷嬷年紀大了,受不得寒,是以病了好多天。

在白芷第三次去找内務府理論未果時,我擱下作畫的毛筆,道,“本宮親自去一趟。”

“娘娘披上大氅,小心别凍着了。”白芷的鼻子凍得紅通通的,卻是個嘴利的,憤憤然罵道,“内務府的那群狗奴才,以往可不貼上來巴結,現今總是欺負咱們椒蘭宮,給的吃穿用度克扣了救算了,連燒炭也克扣了,這叫咱們怎麼這個冬天怎麼活下去?”

“本宮尚且是戴罪之身,宮人勢利也很正常。你這丫頭,要什麼時候才能适應宮裡的冷暖?”

白芷給我打傘,“也不是所有人都勢利,娘娘,咱們宮裡以前的小桂子那幾人,還常給咱們送吃食衣物呢。”

“你竟敢瞞本宮,長本事了。”

“若是娘娘知曉,定不要他們的東西。”白芷的聲音弱了。

“他們已和本宮沒了關系,以後再送來,你還若敢收下,莫怪本宮不留你。”

“是。娘娘您心善,怕他們主子怪罪。”

我斜睨了她一眼,未再與她交談。

内務府裡,掌事的錢公公見我來很是訝異,許是沒想到一妃子會為了取炭,親自來拿。

倒也沒為難我太多,隻說晚些給宋妃娘娘送去。

周圍多了些宮人的嗤笑聲,不出今日,這事會在宮裡傳遍,椒蘭宮的宋妃已然狼狽到要親自去内務府乞讨。

回來時,白芷氣得跺腳,罵了百遍仗勢欺人的狗奴才。

我耳朵聽得都快生了繭子,“你再說話本宮就把你的嘴封起來。”

白芷委屈道,“娘娘,這事傳出去,娘娘的顔面......”

“顔面有陳嬷嬷的病重要嗎?顔面重要,但終是敵不過人命。旁人怎麼說,那是旁人的事,與本宮何幹?”

“想不到宋妃娘娘如此硬氣。”遠遠地聽見一女子柔柔婉轉的笑聲。

前些日子,徐玥兒有了身孕,剛被晉升為嫔,可謂是春風得意。

我無意與她多言,便要離開。

“站住,”玥嫔拉住我,“你如今逞強什麼?去向皇上開口很難嗎?”

“本宮的事,何時需要你來管了?”我笑着撫上她俏麗的臉蛋。

“宋淺荷,你變得不一樣了。”徐玥兒低聲道。

我附在她耳畔,輕聲道,“要不你幫本宮個忙,不然休怪本宮把你的身份洩露出去。”

“你!你以為會有人相信嗎?”她眼裡滿是愠色。

“即便不相信,也會有人懷疑,你如今敢冒這個險嗎?何況,本宮要你幫的忙,忒小。”

“有話快說。”徐玥兒不耐煩道。

“請個太醫給本宮殿裡的嬷嬷看個病。”

我未等徐玥兒反應過來就走了,才不想見她奚落我呢。

太醫來看過後,陳嬷嬷的病好得還算利索,三日後已可以下床了。

未待我松口氣,蕭琰去了北境。

北境大央國十萬大軍來犯,來勢洶洶,天寒地凍,前去支援士兵大多難耐酷寒,接連幾位将領都吃了敗仗。

士氣銳減,北境已有五座城池淪陷了。

終究是安逸過久,重文輕武的風氣之甚,一時間,朝中竟無将帥之才,倘若徐老将軍一家在,定不是如今這番光景。

此時,有臣子冒死力谏蕭琰為鎮北軍主帥,重掌北境軍權。

大敵目前,猜疑忌憚可先不見,朝中無人反對。蕭雲将虎符重新交給了蕭琰,幹脆利落。

這無疑給了蕭琰一個威脅皇權的機會。

我并不意外,蕭雲運籌帷幄,且他才是最識蕭琰性子的人。

蕭琰,早年間參與奪嫡,盡管手段強硬,鋒芒畢現,但他身上有種清高傲骨,不屑謀士幕僚提的陰險計謀。

其實,蕭琰不适合當皇帝,他更适合為人臣子。

他驕傲直率,将喜怒都寫在臉上,将感情都視作唯一,卻也将事情都想得天真,他注定無法比過蕭雲深沉細密的籌謀。

蕭雲雖恨透了他,在一一拔了他危險的獠牙後,卻也沒有選擇殺他。

與其說是因飄忽難測的手足之情,不如說是因蕭琰的心性過分難得。

他的剛毅正直,在朝中猶如照進晦暗泥潭裡的光。

可惜了,先帝留下的朝局本就是一堆爛泥,有光又如何?蛆蟲碩鼠仍是在肆意生長着,啃食着深厚的帝業根基。

成王敗寇,蕭琰即便心有芥蒂,屢次受辱,也絕不會容許自己成為逆賊,背負謀反罵名,被後人在史書上評說。

這是蕭琰的命定局限,也是他宛若璞玉般的明亮之處。

我日夜祈禱,蕭琰,你定要凱旋,定要平安。

10

臨近年關,因北方戰事緊張,蕭雲下令取消今年的歲末宴,節省開支補給前方将士。

宮中昔日過年的熱鬧不見了,這于椒蘭殿而言,并無差别。

冷宮中所謂的逢年過節,與平日的差别,也就送來的飯菜裡多了兩三道葷菜。

蕭雲雖未将我禁足,但我已打算這個冬天不再踏出門,專心在屋裡教白芷讀書寫字。

白芷作為我的貼身侍女,幼時曾與我一道上課。

但這丫頭明顯不是讀書的那塊料,當年在她被教書先生斥罵得痛哭流涕時,我破天荒來了句,“白芷不願意,那不學就好了。”

那時我爹不管家中的小事,我的話便很管用。

于是,如今白芷大字不識一個,也有我幾分的罪過。

我抱着彌補的心态,耐下性子教白芷。

可我家白芷真不愧是被私塾先生吹胡子瞪眼,梗着脖子搖頭罵“不可教也”的人物,一個月未曾見有甚長進,反而鬧出一籮筐的笑話,她那憨直的模樣常惹得我掩着帕子笑個不停。

看她這般倦怠,我索性想出個法子,背完一篇詩文我就在簿子上給她畫個圈,每月下來有多少個圈,我便給她賞賜,或是酥餅點心,或是金銀首飾。沒想到這一招反倒讓白芷安分了不少,悉心向學。

我十分欣慰,先前心裡擠壓的陰霾掃清了許多。

陳嬷嬷病好了後,我想着脅迫徐玥兒的這招真好用,索性多要了些物資年貨來。

不用依賴内務府縮水的用度,陳嬷嬷一天天變着法子做各種菜肴,又有白芷逗我笑,除了午夜靜谧時我心裡仍不禁擔憂牽挂在外出征的箫琰以外,椒蘭宮的日子我過得舒心極了。

大年三十,我和陳嬷嬷在廚房包着餃子,白芷拿着書在一旁背着,時不時瞥一瞥冒着熱氣的鍋。

“沒背完不許吃飯。”我都不用看她一眼,便可知道她的模樣有多委屈。

白芷笑道,“這可不成,奴婢背得完,就等着娘娘給奴婢在簿子上畫個圈。”

陳嬷嬷将一盤包好的餃子下鍋,笑道,“娘娘倒也不必如此苛刻,大過年的。”

“嬷嬷你性子真越來越軟了,以往教本宮禮儀時,可沒這麼好脾性。”我嗔怪道。

“是啊,一晃好幾年過去了,娘娘也真長成個婷婷淑女了。”陳嬷嬷的眼裡氤氲着熱氣,似想起了往事。

入夜,椒蘭宮本就隻我們主仆三人,關起門便不顧什麼尊卑,坐一桌吃飯。白芷拿來一壺果子酒,就說是要一醉方休,被我忍不住嫌棄。

“要喝就喝個大的。”我道。

白芷朝陳嬷嬷看了眼,陳嬷嬷竟點頭,于是白芷拿來了一罐貨真價實的釀酒。

這是我沒想到的。

“娘娘。”陳嬷嬷道,“老奴今日不限制您了,您怎樣開心怎樣來。”

她看向我的眼神,心疼也慈愛,我知道陳嬷嬷一輩子在宮牆中,未嫁人生子,後來被我爹找來教我禮儀,卻是把我當親生女兒一般。

“嬷嬷,我沒有難過,也沒有失落,年節有你和白芷陪我,這便夠了。”

我清楚自己的酒量,隻喝了幾杯酒,而白芷倒不知深淺,把自己灌得老醉。

她躺在暖炕上,臉紅得跟熟蝦一樣,睡得真沉。

“還要守歲呢。”我怨道,卻也脫了鞋,上了暖炕。

陳嬷嬷收拾完碗筷進屋,“呦,白芷睡着了。”

我戳着白芷的面頰玩兒,“說好要考她功課,她倒睡着了,真無趣。”

“娘娘怎還像個小孩子?”陳嬷嬷坐到我身邊,“可要老身講些故事解解悶?”

“快講快講。”我靠在她的肩膀上,催促道。

嬷嬷淡淡地歎了口氣,用手攏着我的長發。

深宮裡,最不缺的就是故事了。

很多年前,有對出身高貴的堂姐妹,都嫁給了皇帝。

姐姐當了皇後,妹妹當了貴妃。

皇後溫柔端莊,也脆弱愛哭。

貴妃則美豔動人,年少時一曲驚鴻舞便早早地虜獲了皇帝的心。

皇帝不喜姐姐柔柔弱弱的性格,反倒喜歡妹妹的大膽嬌蠻,将妹妹寵上了天,對姐姐卻不甚熱情。

但是,皇帝很賞識姐姐生的皇子,那孩子像仙人一樣,模樣生得極好,小小年紀便談吐文雅,舉止不凡,關鍵還聰敏過人。

貴妃很嫉妒,她也有皇子,也想争一争未來九五之尊的位子。

其實貴妃的皇子也很出色,頗有習武天賦,拜入天機山武學宗師門下,後來又被帝師賞識,做了關門弟子,這即便是于皇室而言,也是莫大的榮耀。

貴妃便更厭惡皇後了,她以為擋住自己孩子奪權路的,隻有她與皇後之間的身份之差。她若能是皇後,他的孩子就是中宮所出,就沒有嫡庶之分了。

日子一天天過去,皇後的孩子越來越讨皇帝喜歡,甚至皇帝是以也常去皇後宮裡。

妒火最終湮滅了昔日的姐妹親情。

貴妃對皇後動手了,貴妃當時懷着孕,她先是喝了滑胎藥失了孩子,嫁禍給每日親手熬羹湯送來的皇後,而後又在皇後宮裡埋下巫蠱小人,陷害她以巫術禍亂後宮。

皇帝雖不相信以皇後的性子能做出這些事來,但這接連的事情讓他對皇後徹底失去了信任和耐性,廢了她的後位,将她打入冷宮。

貴妃很得意,滿心期望自己能被入主中宮,也未去看過她姐姐。

可皇帝年紀大了,許是看清了些事,并未立貴妃為後,反倒立了一個不起眼的妃子,為的是後宮和安甯,不起争端。

并且将她姐姐的皇子交給後來的皇後撫養,同時賜了冷宮裡的姐姐一條白绫。

這時貴妃才醒悟過來,她沒有真正要她的姐姐去死,她聽聞這消息後,忙趕去冷宮。

可悲的事,她姐姐的屍首已經涼了。

而貴妃戰戰兢兢,一輩子活在了奪權的欲望和對姐姐的愧疚之中。

我聽到這時,悲傷似一根又細又長的的線,纏着我的心頭不放,愈來愈亂。

“說些輕松點的,本宮要聽神話故事,”我趴在陳嬷嬷膝上道。

陳嬷嬷笑着應了,可我卻聽不進她接下來的每一句。

我忘了自己還在守歲,迷迷糊糊地睡着了,醒來時,四周黑漆漆的。

白芷在我身邊打着呼噜,嘴巴一張一合地喃喃呓語。

陳嬷嬷保持着原本的姿勢,背靠着牆也睡着了。我給她蓋上毛毯,屋裡的炭火噼裡啪啦燒得很旺。

我蹑手蹑腳地下地,取過床邊的一件大氅披在身上。

他許是沒想到我會推開門,站在院裡梅花樹下的他明顯一愣,随後又舒朗一笑,輕聲喚道,“阿荷。”

“皇上可有事?”

“無事,朕隻是突然想起前兩年的新年,都有阿荷在朕身邊罷了。”

月夜下蕭雲身上布了層清輝,朦朦胧胧宛若月中仙子誤入凡間,下一秒便要騰起雲霧。

“不冷嗎?”我問。

“冷啊,一直都很冷。”他好看的桃花眼似點漆般,深不可見。

接下來,他便恢複了以往的胡攪蠻纏。

“是以阿荷要讓夫君進去坐坐嗎?”

“白芷和陳嬷嬷都歇息下了。”

我的言下之意是送客,可蕭雲卻了解道,“的确,朕和阿荷兩人相處不該有旁人在。”

寒風吹來,我凍得僵硬,打了個噴嚏,“去臣妾屋裡吧。”

蕭雲臉上多了一抹意味不明的笑,阿荷是不是在——“”

“不是!”我打斷他,連忙把這尊佛請進我房裡。

我無意間觸到他指尖,涼意已是到了我骨髓。

“臣妾去給皇上打熱水。”

蕭雲點點頭,自在地躺在我床榻上,像一隻金貴優雅的貓,“朕餓了。”

我回頭看他一眼,這尊佛是自己請進門的,那跪着也得伺候好。

“等着。”我無奈道。

不多時,我端來一碗熱氣騰騰的面,“大半夜的,皇上将就點吧。”

蕭雲坐到桌前,吃了大半後,擱了筷子,不忘評價道,“還不錯,就味道太淡。”

“以前,王皇後被貶冷宮,住的就是椒蘭宮吧?”我盯着他的面色。

蕭雲倒無波瀾,“是啊,你住得慣嗎?這兒是朕八歲那年回憶裡的囚牢,朕的母妃是在這裡被父皇賜死的。”

他平靜得像在說着一段稀疏平常的瑣事。

又道,“阿荷,你怕嗎?但朕不是故意要吓你。朕是想若你住到這裡,朕喜歡你,自然不會怕會吃人的椒蘭殿了。”

而後,他擁我入我,“阿荷,你不要像母妃一樣抛下朕。”

“你答應朕,好不好?”

“好不好?”

我沒有回答,任由他反複追問。

我笑道,“我娘親也抛下我走了,陛下想同病相憐的兩人互相取暖,隻可惜我娘走後,我這顆心怎麼也熱不起來了。”

蕭雲聞言,面色有幾分深沉,不出一言地走了。

11

新的一年,我二十歲,是住在椒蘭殿的宋妃,卻已不是住在冷宮的宋妃。

因為,蕭雲三天兩頭往這兒跑。

日子似又回到最初我與蕭雲的相處模式,我們在院裡談論樂理,對弈寫詩,唯獨不提及愛與被愛。

開春以來我眼皮一直在跳,我擔憂着蕭琰。

前線的具體戰況難在後宮打聽到,我雖能時常見到蕭雲,但若去問他,無疑是會讓蕭琰陷入更難的境地。

“阿荷,該你了。”

我回過神來,執了一黑子落到棋盤上。

蕭雲輕淡地笑了笑,“你今日心不在焉,都被朕抓到幾回了?”

“臣妾有些身體有些不适。”我搪塞道。

“不适?那趕緊休息吧。”蕭雲站起身,似準備離開。

“謝皇上。”我起身行了個禮,“這棋局隻好改日再與皇上下了。”

“不必了,阿荷你已經輸了。”蕭雲指着棋盤,笑道,“你看,你未發覺,白子不顯山不露水,但再幾個來回便能圍困黑子,黑子已是陷入絕境,再也無翻身之機了。”

再無翻身之機。這幾個字蕭雲說的格外重。

“蕭琰,他是說蕭琰嗎?”

蕭雲一走,我拉住白芷問道,心裡莫名慌張,似有東西在下墜。

“娘娘,皇上不過是在與你說下棋。”白芷扶我坐下,給我倒了杯茶水,“娘娘您天天念着那位,才什麼事情都能想到他。”

“本宮許是魔怔了,”我揉了揉太陽穴,“但本宮又确實更放心不下他了,按理說,勝仗敗仗好歹該有個準信,怎麼會一點消息都沒有。”

“娘娘如今能做的,隻有等。這宮牆中,若有人刻意封鎖消息,娘娘也沒法子啊。宋大人又不可能幫娘娘打聽。”

我爹是指望不上,但有個人可以。我最終定下先前内心的搖擺不定。

“我憑什麼要幫你?”徐玥兒說這話時,手撐在腰後,挺着個大肚子,“幫了你,我又有何好處?”

我早就從上回秋獵時看出來,徐玥兒身邊定還隐藏着一股能為她所用的勢力,能幫她與外界聯系,因而我找上了她。

“我可以保你腹中的胎兒平安生下來。”

徐玥兒像是聽了什麼好笑的話,“你保我?你不害我就好了。”

“那我可以不對你腹中的胎兒下手,你要是不領情,我就下毒手。”

威脅永遠都好用。

徐玥兒聽了着話,臉上的笑意一僵,即便看得出她想盡量顯得平和,但她的臉還是蒼白了幾分。

“這可是龍種,你不怕皇上拿你問罪嗎?”

“你可以試試。”

我的意思是,你可以試試冒這個風險,但得不償失。

後來白芷告訴我,我說這話時,她聽出了我恃寵而驕的味道,還以為我是在炫耀。

詞不達意,好在效果還是有的。

“幫就幫你一次!”徐玥兒咬牙切齒。

等了三日,等到了蕭琰的消息。

兩軍厮殺膠着,蕭琰漸漸扳回了原本的失勢,一路上收複淪陷的城池。

在關鍵一役中,大央國圍攻雁關城,雁關城是大央南下的要塞,若能攻下,便可以此為據點,輻射四周。若攻不下,可用拖延戰術,消耗城内蕭琰麾下的主力。

是以大央國傾盡了全軍之力攻城。

援軍未到,城中糧草空乏,幾近彈盡糧絕。

蕭琰,最終選擇帶領大軍突圍,正面迎敵。

這的确是他能幹出來的事,他甯願拿命去搏一次,也不會坐以待斃。

他賭赢了,窩困在城裡的士兵背水一戰,在絕境中反擊,輔以蕭琰絕佳的軍事布局,以少勝多,大央國敗了,退兵。

當主帥蕭琰站在軍旗下時,人們才發現那偉岸英挺的軀體上,已是刀傷累累,一道羽箭正正地刺在他的胸口。

蕭琰倒下了,危在旦夕。

徐玥兒的密探來報時,我止不住顫抖,白芷忙攙扶住我。

“大央國傾盡全力來犯,蕭雲怎會輕視,誰信援軍未到?蕭雲是故意将他逼上絕境。”我幾乎失去了冷靜,“白芷,我好擔心蕭琰。”

“娘娘慎言,這些話落入有心人耳裡,後果可不堪設想。”即便白芷心思簡單,也知道這些話傳出去是掉腦袋的大罪。

可我已經不在意了,蕭琰在我心中的分量早已超越了一切,我害怕失去他,十分害怕。

“宮裡的禦醫去瞧過了嗎?”

密探點頭,“但是情況不容樂觀。”

“天機山,天機山的檀越宗師,蕭琰的師父一定會有辦法的!”我忽而想到,急忙道,“蕭琰那可有派人去請?”

“這個小人不曾聽說,琰親王府這幾日并沒有動靜。”

那密探退下後,我修書一封,連帶塊令牌交給白芷,讓她想辦法找到禁軍都尉卓陽。卓陽是蕭琰在天機山的師兄。以往我每回與蕭琰偷溜進宮時,總少不了倚仗他的庇護,多少有些交情。

白芷是傍晚回來的,她将尚衣局的宮女服一脫,“娘娘事情辦妥了。多虧了以前在我們殿裡服侍的舊人,才讓我托着量衣的借口找到了卓陽大人。”

“那就好。”白芷辦事機靈,我心裡稍稍安定,問道,“卓陽可有讓你帶話?”

“他看完信後說,琰親王府早暗中請來了檀越宗師,不過并未對外聲張。目前琰親王傷勢重,差一味金創散。這個金創散是南國的貢品,一衆老臣上書請求皇上賜藥但皇上卻遲遲沒有回應......”

夜晚蕭雲來椒蘭宮用膳,我讓一衆侍女退下,給他斟了杯酒。

我道,“雁關城被圍困半月,主帥率衆突圍,大捷負傷,解了北境危機。陛下若連個救命的金創散都不願賜他,不怕寒了邊陲将士和一衆朝臣的心?”

蕭雲修長的手指擡起我的下巴,湊近道,“如此能說會道,果然一牽扯到蕭琰,你的溫柔乖順,你的含蓄守拙都不見了。”

“蕭雲,求你救他。”

“區區南國貢品,朕怎會吝啬?”他俊眸含笑,“不過阿荷,凡事都有代價,你求朕,就該拿出求人的樣子。”

我淡聲道,“你要我怎麼做?”

他掐住了我的下颚,“朕要你的世界僅剩朕一人,要你今生今世不離開朕,從此往後成為籠子裡的金絲雀。”

"蕭雲,如今的你真可笑。”

“阿荷你該知道,朕喜歡你,朕也從沒有得不到的東西。”他啃上我的唇,“可你一次次地不知好歹,有什麼辦法呢,殺了你?朕可不舍得。”

我的雙臂環上他脖頸,親吻着他耳後,輕聲道,“好,往後,我們一起。”

蕭雲聽到了我的答案,似乎格外興奮,他一遍遍地喚着我名字,将我緊緊摟在懷裡。

好,往後,我們一起,墜入黑暗。

12

琰親王府外,馬車。

蕭雲從身後環抱着我,将臉貼在我肩頭。

“到了。”我掙脫不得。

“那麼快啊?可朕還舍不得放你去和蕭琰告别。”他語調挑弄,重重地咬了下我的脖頸,細長的手指來回輕劃過我的肩線。

我強忍着,沒有動彈。

許久後,他松了手,将金創散扔給我。

我理好衣衫,拿過馬車上我早準備好的帷帽,蕭雲卻冷笑道,“放下,讓蕭琰好好看看朕的阿荷。”

我輕觸着脖頸上的紅痕,明白了蕭雲的用意,當下屈辱的淚水無聲滑落。

蕭雲遞來手帕,溫柔道,“怎麼哭了,阿荷你也可以選擇不去。朕又沒逼你。”

我沒有應答,下了車。

剛踏出沒幾步,王府的暗衛便扣住了我。

我的後頸上貼着一把匕首,我定下心神道,“我來見琰親王。”

蕭琰的暗衛看清是我,“宋姑娘,随屬下來。”

那暗衛将我領進院裡後就鬼魅般消失不見,我局促間,王府的何管家迎了上來,“宋妃娘娘。”

“王爺呢?”

“娘娘稍等,天機山的檀越宗師正在屋裡為王爺療傷。”

“他傷勢如何?”

“不妙,但有檀越宗師在,不必擔心。”管家如是說,“在下先領娘娘去王爺屋外候着吧。”

我随他穿過院裡的長廊,“王府内怎人手少了那麼多?”

何管家苦澀笑道,“如今的王爺已不是當年的王爺了。”

我沒了話語,到蕭琰屋門時,我将藥瓶給何管家,“這是金創散,給蕭琰敷上。”

“金創散?”何管家訝異,“娘娘是向陛下求來的......”

我點頭,“我先走了,别告訴蕭琰我來過。”

“娘娘不是來看王爺的嗎......”

我正要轉身離開,身後的屋門被打開,“宋妃娘娘,既然來了,怎麼不進去?”

我回頭望去,一鶴發童顔,精神矍铄的老者撫着長須,和藹笑着。

我略微行了個禮,“檀越宗師,好久不見。”

如此,我進了屋,見到了蕭琰。

他坐在床榻上,靠着牆,上身胸前纏了層白紗布,面上的輪廓深刻了幾分。

他動了動幹澀的唇,不自然道,“宋妃娘娘。”

檀越聞言大笑,拍了他的肩膀,差點碰到他傷口,我在一旁看得心驚。

“你小子,還想瞞着為師?”檀越指了指我,“阿琰,當年你吵着要下山,就是為了這姑娘吧?”

“師父!”蕭琰蒼白的臉上徒然多了點血色。

“被說中心事不高興了?”檀越一副了然于胸的模樣,“為師還有事,先走了。”

宗師走後,蕭琰看着我,屋裡靜悄悄的。

“你的傷還好嗎?”我問道。

“沒事,”他移開了視線,“方才我師父說的話,你别放在心上。你怎麼從宮裡跑出來了?”

“我拿金創散給你。”

蕭琰皺起了眉,“蕭雲怎會給你,你答應他什麼條件了?”

我低下頭,仍能感到蕭琰目光的深深凝睇,他久久沒有說話,許是注意到了我脖頸上的痕迹。

“不值得。”他頓了頓,聲音低啞,“阿荷吃了很多苦吧?”

我隻覺得喉嚨酸澀,低下頭道,“我不怕。”

“可我怕。”蕭琰話裡有化不開的苦澀,“上次秋獵後,蕭雲廢了你的後位,把你貶入冷宮,倘若他沒有念及......”

倏然,他猛然咳嗽了起來,我正欲上前幫他順氣,他擡手止住,不讓我靠近。

我聽着他的話,一顆心像跌落谷底。

“年少輕狂時,蕭雲從我身邊奪走了你。那時起我便咽不下這口氣,阿荷,我喜歡你,但我也對不起你。”蕭琰嘴角泛起苦笑,“自己明知是火坑,卻依舊一步步地誘着你向前。”

我含淚搖頭,我想說不是這樣,他給的即便是毒藥,我也甘之如饴。

“阿荷,我後悔了。”他閉上眼,輕聲道,“我本不該奢求太多,不該傷害你。”

我有些恍然,記憶裡那位明亮少年,那個帶我逃離沉悶府宅,無憂無慮的俊俏少年。

“琰哥哥,你想做皇帝嗎?”

“不想。”他睜開眼,扯出來一個笑,“阿荷别做傻事,琰哥哥今生惟願你好好的。”

“蕭雲本就恨你,現今你手握北境軍權,他定是容不下你。”

蕭琰想讓我放心,安慰道,“他能做的也隻有打壓,若要取我性命,早就動手了。”

“可是——”

“答應我,你一定要保全自己,否則琰哥哥就算拼上命,也會去找蕭雲報仇。”蕭琰溫聲道,“以後阿荷不要再來找我了。兩個月後,是我大婚的日子。”

未到午時,我出了府,陽光刺眼地讓我睜不開眼睛。

馬車已停在那。

我揭開車簾,車中唯有一人。

他面如白玉滿上一層淺粉,一雙深邃漆黑的眸子冷冷淡淡,染了些情緒,秀容冰冷。

一時間四周靜谧無聲,我上了馬車,心已如死灰。

“阿荷,你怎去了那麼久?是在與蕭琰談情說愛,難舍難分嗎?他有碰你嗎?”

車簾放下的刹那,蕭雲将我重重地撞在馬車車闆上。

我冷眼看他,眼前俊美的這張臉宛如從地獄而來的惡魔。他随即狠狠地壓上我的唇,毫不保留在我唇上反複蹂躏撕咬,像是将他一直以來扭曲病态的愛戀點了把火,燒得熱烈幹脆。

不再理智的蕭雲,他撕裂我的衣襟,在我身上占領了每一寸。

“蕭琰有沒有告訴你,朕這回給他賜婚,他沒有拒絕。”他将臉埋在我頸窩裡,聲音暗啞,“很快蕭琰就會忘了你,阿荷你看,蕭琰不要你,你爹也不要你,真可憐啊。”

“陛下不也一樣,身邊兩個真心相待的人都沒有。”

“但往後,朕身邊有你啊。”

我輕蔑道“皇上,臣妾的心沒了,别的都可以交給你,哪怕是命。”

我恍若窒息般沉浸在他那灣灣深潭的眸水裡,再次被他的唇舌覆寫吞噬。

我未再回到椒蘭宮。

蕭雲把我關到了一個昏暗無光的宮殿裡,我不知這是何處,甚至分不清時辰。

一切皆與外界隔離,除了蕭雲,我未再見到任何人。我的心志在一點一點磨滅,我撲向來送飯的陌生宮人,她們冷漠守禮地拉開我,“娘娘請慢用。”

我變得膽小脆弱,敏感到連一細微的響聲都會被驚哭。

我也變得嗜睡,睜眼閉眼都是蕭雲。

“蕭雲你陪我,好不好?”

他心軟地吻上我的額頭,有些為難道,“該上早朝了,朕晚點再來看阿荷。”

我聽見他一拒絕,就止不住哭,甚至會一整天不吃東西,每每到最後都惹得他隻能一次次地留下來。

蕭雲走後,每天我都偷偷将侍女換好的熏香熄滅。

熟悉完這宮殿昏暗的光線,我在殿裡找到了一箱陳舊的香料,以此替換下那些讓我意志昏沉的熏香。

他不知道,早在被關進來不久後,我便發現了殿裡熏香的問題。

他若希望我服帖聽話,何必如此麻煩?

我開始了絕佳的僞裝,裝作離不開他的樣子,裝作深深依戀他的樣子。

他竟深深沉迷于這樣的我,屬實可笑。

當他睡着後,我細長的指甲撫上他的心口,想着如果是把刀刺進去,谪仙般的蕭雲、運籌帷幄的蕭雲就一命嗚呼了。

他可能感到了有絲絲癢,握住了我的手,喚着我的名字。

我笑着趴在他胸前,走到這一步,蕭雲,到底是誰囚禁誰呢?

假若蕭雲每天都來見我,他每來一次我都在床闆上刻下痕迹,那再見到白芷已是兩個多月後。

“娘娘,娘娘,白芷抱着我,哭得泣不成聲,白芷好想你啊。”

我卻恍惚了很久未講話,半晌,我道,“你是白芷?”

她抽抽搭搭,連連應聲。

連日來的昏沉讓我反應遲鈍,過了一會我恢複意識,抱緊她不放,“你和陳嬷嬷可好?有沒有被我拖累?”

“娘娘,奴婢和陳嬷嬷也還在椒蘭殿。他們都說,娘娘您被皇上關進了掖庭,奴婢和嬷嬷不信。奴婢本不報希望去求了徐玥兒,不曾想徐玥兒竟差人去打聽,得知了娘娘被關的地方。”

“掖庭?”

為何蕭雲要編造我在掖庭?

我道,“白芷,你可有蕭琰的消息?”

白芷茫然地搖了搖頭,“奴婢隻聽聞琰親王被檀越宗師接去天機山療傷了。”

“我入掖庭的事情是何時傳播的?”

“就在幾日前,先前無人知曉娘娘去哪了,宮人甚至都認為娘娘被皇上秘密賜死了。但兩日前,宮裡關于娘娘被關入掖庭的消息不知怎的又傳了出來。”

我耳邊倏然冒出一個聲音“你一定要保全自己,否則琰哥哥就算拼上命,也會去找蕭雲報仇”,當下宛如一顆重石壓在我心上,

我想到了最壞的可能性,這一切不是巧合,是蕭雲有意為之。

“白芷,此事可能有詐。我寫一封信給蕭琰,你替我将這信交給宮裡殿前侍衛卓陽,他素來與蕭琰交好,你告訴他,這信關乎蕭琰性命,他若信不過可拆信檢查,但請他務必要親自轉交給蕭琰。”

白芷見我緊張的樣子,忙應承下,“包在奴婢身上。”

很快,白芷帶着我的信走了。

我在信中簡短地報了平安,并安撫蕭琰不要輕舉妄動。

蕭琰的兵權,蕭雲是一定會取回來的,但他要以何種方式取,那就不得而知了。

隐隐約約間,我感到蕭雲在賭,他設下圈套,賭蕭琰會來一次謀逆,那他便可順理成章地将蕭琰和其黨羽拔除得幹淨,也不會沾染一點污名。

我突然想到,白芷方才是怎麼進屋的?

我心裡徒然間升起一個疑慮,按理說,殿外應有侍衛和宮女把守,白芷是我身邊的侍女,不可能那麼容易進得了殿門。

我細細回想,她剛才并未提自己是怎麼進來的。

難道在外的守衛布防全都沒了?等着她來找我?

加之,是徐玥兒差人打聽到了這個地方。徐玥兒不至于害我,但蕭雲敢把她留在身邊,定是安插了眼線。這事蕭雲難道不知曉?

我心亂如麻,太過蹊跷,一切容易得像是有人刻意設計。

我提心吊膽,但願是自己多慮了,白芷一定不要有事。

13

這裡的一分一秒都十分難熬。

不曾想那日我未等來蕭雲,卻有另一個人推開了殿門。

他滿頭白發,面容枯瘦,恭敬地行了個禮,“宋妃娘娘。”

我看着他,他蒼老了好多,“爹。”

宋闵滿是寒意的臉上浮現了點笑意,“阿荷,你安分待在這裡,再過不多日,蕭琰一死,皇上就能一心一意待你,給你無上的尊榮了。”

“蕭琰怎麼了?”我激烈一起身,頓覺兩眼發黑。

宋闵扶上我,“宋妃娘娘,臣向皇上進言,放出你在掖庭的假消息,你說蕭琰為了你會不會闖入宮門,意圖謀逆呢?”

“你真的......是我爹嗎?我不可置信地看着他,忽然一個激靈,“白芷呢?你把白芷怎麼樣了?””

“别急啊,白芷那丫頭我也帶來了。”他朝屋外一喊,帶進來。

白芷渾身皆是行刑下的血痕,她被兩個侍衛架着,扔到了地上。

我撲向她,跪在地上,撫着她瘦瘦小小的臉,“白芷,白芷,”我一聲聲地喚着她。

“這丫頭嘴硬,怎麼也不肯告訴我,屢次幫你的玥嫔是何身份?”宋闵握着我的肩膀道,白芷咽了氣沒多久,屍體開始腐爛了。

“宋妃娘娘,待會臣便會差人把她拖出去喂野狗,一點也不會污了娘娘的眼。”

“宋闵,對你的心好狠,“我的聲音發顫,“你還記得我是你女兒嗎?”

“阿荷,你惹了皇上不高興,廢了你的後位,還被貶入冷宮。爹要你這樣的女兒有什麼用,能為宋府鋪路嗎?

你的不聽話不懂事,知道爹在前朝要為你付出多少努力,籌劃多少事情,才能使宋府免遭你任性犯下的過錯嗎?”

“你不是我爹,你殺了白芷,我饒不了你!”我撲向他的那刻,侍衛将我按下,宋闵讓他們小心點别傷了我,又對我叮囑一番。

不知過去多久,宋闵早走了,有侍女進來帶走白芷。

我死死地抱着她不松手,發了畢生以來最大的脾氣,我讓她們不要靠近,甚至以死相逼。

僵持之下,我的後背被人一擊,暈倒了。

醒來時,我躺在地上,屋裡仍是一片漆黑,方才是夢,我一遍遍地告訴自己,方才是夢。

可是,白芷的手帕掉在我身邊,我慢慢地拾起來,上面有白芷的血迹。

她會識字了,也會寫字了,她在那手帕上,以血代墨,歪歪扭扭地畫了個圈。

教她習字念書時我曾與她約定,圈,代表完成......

她把信送到了,可她再也回不來了。

我将手帕緊緊握住,心如刀割。

直到蕭雲來了,我都未曾發覺,他将我擁入懷中,緘默不語。

我頭一次知道,有人的懷抱竟能那麼的冷。

我經受不住打擊,終日坐在床上,腦中是一片空白。

“宋妃娘娘,奴婢奉命帶宋妃娘娘出去。”

宋妃娘娘?

她在喚我,我茫然地看着她道,“白芷?”

“奴婢是茶顔。”她不動聲色,“奴婢是奉皇上之命來帶娘娘出去的。”

見我沒有反應,茶顔示意兩位侍女将我扶起來。

那天我再次見到屋外的陽光,卻早已感受不到溫暖,仿佛身處冰窟。

我回到了椒蘭宮,陳嬷嬷拉着我的手時,我才對她道,“嬷嬷,白芷不在了。”

我伏在嬷嬷膝上哭到不能自已,她歎着氣,一遍遍地撫着我的發。

椒蘭宮多來了些陌生的面孔,讓我很不安,我會摔着東西叫她們出去。

陳嬷嬷全權照顧着我,新來的侍女也都被她安排做些灑掃庭院的雜事。

蕭雲來看我,每次見到他時,我本能地想退縮。隻要他若靠近,我便更是想起那漫無邊際的黑暗,渾身沒來由地戰栗。

但每每他的出現,也總讓我清醒不少,想起自己将他玩弄于鼓掌間,我就不應該消沉,毀掉先前我籌劃好的一切。

我仍舊表演出依戀蕭雲的樣子,但蕭雲不滿足,他要我變回先前溫婉愛笑的阿荷。他努力地對我好,似乎希望着我直接忘卻那段被囚禁的記憶,隻記得我“愛着”他。

我二十歲生辰那天,蕭雲命宮人擡來了四五箱首飾。

晚上,我在宮裡設下酒宴。

蕭雲早早地來了,“阿荷,朕送你的東西你喜不喜歡?”

我低順點頭。

“今日是你生辰,阿荷你怎麼不開心,怎麼不笑一笑?”蕭雲拉過我的手,摸了摸我的臉,“是不是人一多,你就怕了?是朕沒注意。”說着便屏退身邊的宮女,

我突然對上他的眼,“我想我娘親了。”

蕭雲微怔,便笑着擁我入懷,“今日是阿荷的生辰,你娘親也該很高興。”

“你說她如果還在就好了。”

“都過去了,阿荷,現在你有朕。”他吻上我的發。

我掙開他的懷抱,給他夾菜,又給他斟滿酒。

他唇邊碰上酒杯,盯着我一陣,爾後手指一松。

酒杯落地,我異常冷靜,笑道,“怎麼了?害怕我下毒?”

“怎會?剛沒拿穩。”蕭雲重新斟了一杯酒,喝了給我賠罪。

我嗤笑了聲,冷冷道,“也難怪你說過去了,人都容易輕饒自己犯下罪孽,不是嗎?”

刹那蕭雲面上掠過一絲悲傷,他如夢初醒般地笑了起來,“我害了你娘,你一直都恨着我,對我怎麼可能懷有真心?”

“沒錯,我恨透了你。”我拿起酒杯,“今日你的那杯酒原先确實放了毒,不過後來,我想到活着也許更能折磨你。”

話罷,我一飲而盡,眼前很快就模糊一片。

我醒來時,陳嬷嬷守在我床邊。

“娘娘感覺如何?”她忙給我倒了杯水,送到我面前。

“我倒是忘了還有你。陳嬷嬷,是你換了我的酒。”我道,“這些年你對我悉心照料,差點讓我忘了你是蕭雲的人。”

“娘娘你......原來你都知道......但老奴對娘娘一直忠心耿耿。”

她說到一半時,忽然喉嚨裡像哽住似的,說不下去。

屋内燭火搖曳,在牆上映出大大的影子。

“娘娘要怎麼處罰老奴都行,求娘娘别趕走老奴,讓老奴能待在娘娘身邊伺候着彌補罪過。”

我冷聲道,“你要記得往後你的主子,隻有我一人。”

“是是是,娘娘切莫動氣。”陳嬷嬷遲疑了許久,終是道,“娘娘,你有一個月的身孕了。”

“蕭雲知道嗎?”

“早在太醫為娘娘看診時,皇上便知曉了。”

“嬷嬷你怎麼哭了?”

“無事,老身這是高興。”陳嬷嬷明明看着悲戚,卻硬扯出個笑來,“這個孩子......”

看着她欲言又止的模樣,我道,“他是無辜的。”

“明日你把新來的侍女叫來我跟前,我要親自安排下椒蘭殿的事務。”

次日蕭雲來了。

他求我看在孩子的份上,不要尋死,否則會讓整個宋府給我陪葬。

我冷眼看他,任他說什麼我都不理。

倏然,他抓着我的手,湊近我道,“阿荷,你知道嗎?蕭琰造反了,被關進牢獄。你想去見他嗎?”

“蕭琰?”

他笑了,“是的。”

昏沉的死牢中,蕭琰帶着鐐铐,即便渾身是傷,依舊身姿筆挺。

“六弟,你看朕帶宋妃來見你了。”

蕭琰見了我,眼裡滿是心疼和不舍,“你對她做了什麼?”

刹那間他被侍衛狠狠按下,“蕭雲!這就是你對待心愛之人的方式嗎?”

“皆拜你所賜。”蕭雲淡淡道,傳令公公送上一杯毒酒放在蕭琰跟前。

我看到了站在蕭雲身邊的卓陽,瞬間明白了自己的天真。即便白芷的信送出去了,這位高權重的都尉卓陽可能僅憑年少時學藝的情誼,放棄這個向蕭雲立功的機會,把信轉交給蕭琰嗎?

我無力地跪在地上,扯着蕭雲的衣衫,“蕭雲求你别殺他好不好?你放了他,讓我做什麼都可以?”

“包括讓你喜歡上朕嗎?”我頭頂傳來蕭雲帶着憐惜的聲音。

“我會努力的,蕭雲,阿荷求你。”

“嘭——”

酒杯摔在地上的聲音清脆。

蕭琰已将毒酒一飲而盡——

他揚起下颔,淡笑道,“阿荷,若有來世,我願與你結發為夫妻,尋一處村莊田園,我就做一柴夫獵戶,你在家中縫衣織布,我們白頭偕老,至死不渝。”

我撕心裂肺地哭喊着,“蕭琰,蕭琰,不要丢下我一個人。”

他眼底無盡溫柔,似乎在說,小哭包,不要傷心,這是我的結局。

“來人,把宋妃娘娘送回去。”

我病了,病裡的我成天昏睡,我總是夢起過去那些溫情的歲月,娘親會給我做我喜歡的綠豆糕,白芷會和我一起捉弄教書先生,還有少年蕭琰遞給我糖葫蘆,我們逛着熱鬧的街市......

夢裡的一切都至臻美好,我甚至不願醒來。

“阿荷,喝藥了。”

我靠在一厚實的胸膛裡,蕭雲柔聲道,“乖,把藥喝了。”

我緩緩擡起手,用盡力氣将藥碗摔在地上,“你走,我不想再見到你。”

藥汁濺上了他雪白的衣袍,他縱然當了皇帝,可除了上朝外很少穿朝服。

蕭雲并未有一絲生氣,“這麼胡鬧可不行,陳嬷嬷年歲大了,阿荷你說她還要照顧你是不是很辛苦?”

我擡頭看他,“你想做什麼?”

“阿荷不聽話,朕又舍不得罰阿荷,那要怎麼辦?”他唇邊勾起一抹笑意,在我額上留下一淺吻。

“我喝。”

他滿意地擡了手,下人再次端來一碗黑色的湯汁時,我搶過來一飲而盡。

苦澀在我唇間滿開,散落的些許藥汁沿着我的頸流下。

“慢一些。”蕭雲輕拍着我的背部。

“蕭雲,如今我身邊隻剩陳嬷嬷。她若不在了,我甯願去死。”

“隻要你聽話,朕就不會動她。”

他徒然笑道,“你在意的人,從來都沒有朕。”

蕭雲離開了。

我看着他清瘦的背影,他腰後長長的衣帶随着那步伐輕拂缦動,勾勒的身肢愈加飄逸動人,不可亵渎,宛若谪仙。

可隻有我知道,他早已成為了跌落仙壇,成了個病态扭曲的惡魔。

14

日子一天天過去,我大病了一場,身子剛好了些我提拔了幾位機靈的侍女在身邊,并将椒蘭殿部署得嚴密了許多,凡是宮妃送來的東西,都要經過一層層細細檢查。至于每日的吃食,則全由陳嬷嬷負責。

我表現得十分正常,唯獨不再願意理會蕭雲。

顧及兒時的情分,我對玥嫔照顧有加,撥了七八個人手去照顧玥嫔,同時送去滋補的藥材。

上次幫白芷探聽我被關押的事情,蕭雲明面上未處罰她,實則早已将她逼入絕境。他縮減了大量她殿裡的宮人不說,更是斷了她安胎的藥方。徐玥兒體質虛,生育于她而言本就是道鬼門關,不用補藥吊着,那等于直接要了她的命。

我讓人看住她,别讓她出殿門随意走動。

如此小心,可她還是出了意外。

蕭雲生辰那日,徐玥兒親手做了碗長壽面送去,回來時在禦花園竟被一小太監沖撞,跌倒在地,血流了大半。

徐玥兒不可避免地早産了。

我趕到她殿裡時,已有穩婆在要幫她接生。

徐玥兒疼得一身汗,難以抑制地叫喊。

我握住她的手,對她說道,“徐嬌嬌,你給我堅持下去,長點志氣。”

房間裡充斥着血腥的味道,熱水一盆盆地換着,我強壓着不适和惡心。

倏然,穩婆拿起剪刀,要刺向徐玥兒的肚子。

“放肆!你要做什麼?”

我踹了那婆子一腳,她被我吓得連連跪在地上磕頭,“玥嫔娘娘難産,按這宮裡的規矩,當然是以......龍種為先。”

“荒唐!本宮的話先放這,若玥嫔若因難産而死,那你也絕對活不過今日。”

“倘若那孩子沒福分活下來,那就是命,本宮自會去勸慰皇上幾句,并且擔起全部責任。”

“你聽明白了嗎?”

穩婆連連稱是,忙起身繼續忙活。

直到日落,都未見到蕭雲的身影,我對他寒透了心。

徐玥兒的孩子終究是沒有保下。

“宋淺荷,謝謝你。”

我正要走時,徐玥兒叫住我,黃昏的餘晖散入屋内。

長大後,我第一次見她看我的眼裡沒有敵意和恨意,她無力地笑道,“真沒想到,最後留在我身邊的人,竟會是你。”

“我原以為他好歹對我有些情分,不曾想,我隻是他手裡牽制宋闵的一枚底牌罷了。”

我靜靜地站在原地,聽着她說話。

“你說,我徐玥兒,不,是徐嬌嬌,會不會太可笑了?”

“宋淺荷,我原是妒忌皇上對你的寵愛,可如今我一點也不妒忌了,你也苦,而且或許你還會苦上一輩子。”

“我就快見到我爹娘和兄弟了,但在那之前,我要為含冤而死的徐府平反昭雪,以惡人的死獻祭我徐府的忠臣烈骨。”

“假若你還念着些昔日那點姐妹情分,就别插手我接下來要做的事情。”

回椒蘭宮的路上,我遇到了蕭雲,他抓起我的手,看着上面紅一片紫一片的指甲痕,他不悅道,“你也是要做母親的人了,怎麼還那麼心思單純?”

這些天來我頭一次同他講話,“皇上,今日你為何沒有去見玥嫔?你可知她的命差點不保?”

蕭雲風輕雲淡地笑了,“今日大央國使臣來談議和,茲事體大,朕着實走不開。”

“倘若臣妾生産時遇上國事,皇上當然也該以國事為重,臣妾是萬萬不敢怪罪的。”

他許是以為我隻是在耍脾性,輕聲哄道,“朕的阿荷當然和别的女人不一樣,縱使有天大的事,在你任何需要朕的時刻,朕都會在。”

他的話語似裹了層蜜般甜膩,可我卻看到那層蜜糖下閃着寒光的尖刀。

蕭雲隻在面對我時才溫雅寵溺,可我不應忘記,他能走到今天,也該是個心腸冷硬,極有手腕之人。

他對我的這份獨寵,于徐玥兒或其他嫔妃而言,無疑是宛若砒霜般的冷酷無情。

人總是對得不到的東西才苦苦追求,假若我和他之間沒有殺母之仇,我喜歡上了蕭雲,要是走到相看兩厭的地步,他會不會毫不猶豫地傷我更深?

徐玥兒一如她的性子般直接勇莽,在一日早朝上,她闖入殿内。

因為官官相護,她要是将罪證交給大理寺或刑部審理,難保這其中沒有宋闵的人手,他大可從中斡旋周轉,将此事暗下不發,最終怕是難以翻案,反倒會打草驚蛇。

徐玥兒若在衆朝臣面前揭開宋闵誣陷徐将軍密謀造反一案,昔日那些與徐将軍交好的臣子必不會任由此事就這樣過去。

蕭雲令侍衛将她帶下去,她極力掙脫,“臣妾是徐石達之女徐嬌嬌,今日在殿前為父平冤昭雪!”

她的這句話一出來,朝堂上頓時有了細碎的聲音。

宋闵站了出來,先發制人,“陛下,此女應捉下細細盤問,若是逆賊餘孽,當除之後快。”

蕭雲示意侍衛松開她,笑道,“後宮不可幹政,違者殺。玥嫔,你可想好了?”

徐玥兒将罪證呈了上去,“當年首輔大人宋闵,以謀逆之命陷害忠良,請皇上明鑒。”

蕭雲卻不訝異,饒有意味地轉動着扳指。

我猜在秋獵時,徐嬌嬌第一次找上蕭雲,就曾交給他這份罪證,這是徐嬌嬌這些年來聯絡徐将軍所剩部下,費盡心機,死了許多人命,才拿到的宋闵私聯徐将軍副将構陷謀反的證據。也許那時的蕭雲,給了徐嬌嬌承諾和希望,實際上是把她作為自己手裡的籌碼。

宋闵呵斥道,“荒唐!陛下,此女如何能證明自己是徐石達的女兒,她的話萬萬不可相信!”

“我可以作證。”

在朝臣衆目睽睽下,我走到了蕭雲面前跪下。

“罪女宋淺荷,自小與徐将軍之女相識,可以作證。”

蕭雲幽深的眸子裡暗潮湧動,“宋妃,你可知自己在說什麼?”

我将那日沖撞徐嬌嬌的小太監帶上來,“罪女經過調查,知曉此人是受了宋闵的訓示,刻意沖撞玥嫔,導緻玥嫔難産,更派了穩婆,想借機結果了玥嫔性命。”

“當日,罪女在第一時間拿下了此人和穩婆,否則他們也将被宋闵派去的殺手滅口。

宋大人作為外臣,如此針對一後宮妃子,不可疑嗎?”

宋闵震驚地指着我,更讓他難料的是,我接下來的話。

“嘉康七年,罪臣宋闵負責修築黃河堤,監工不力,克扣資費,緻使次年黃河潰堤,導緻百姓流離失所,傷亡慘重。宋闵嫁禍地方官員,未受到追責。

嘉康十三年,罪臣宋闵縱容侄兒宋騰在濱州強占百姓地産,為惡鄉野,欺男霸女。宋闵派人殘殺上京告禦狀的濱州百姓。

嘉康十五年,罪臣宋闵陷害前禮部尚書林遠欺君罔上......

罪女呈上罪臣宋闵的樁樁罪證,罪女絕無半句虛言,請陛下明晰冤情,嚴明律法,下旨徹查内閣首輔宋闵。”

在大殿上,我的聲音久久回蕩。

“臣附議。”

“臣也附議。”

朝堂上有一半的臣子跪了下來。

“一派胡言!陛下,是有人故意陷害臣的!”宋闵崩潰狂躁,他跪在地上,弓着腰向前挪動,“是逆賊蕭琰,宋淺荷與他有私情,定是受了蕭琰的蠱惑!”

蕭雲厲聲道,“你也配喊宋妃名諱,給朕拿下。”

當禦林軍将宋闵制服在地時,他哭嚎着,我仿佛看見一座樓宇崩塌,站在高位的宋大人,可能做夢都不會想到有那麼一天,親手推下他的是他唯一的女兒。

15

那日我去王府見蕭琰,臨走前,檀越宗師叫住了我。

“宗師,你讓我親自揭開我父親犯下的過錯,親手将宋府推入火坑,你不覺過于天真嗎?”我苦笑道。

“宋姑娘,罪證在你手上,你要怎麼做,是你的事情。”

檀越撫着胡須道,“奸臣宋闵為惡過多,怨聲載道,天理不容,天機山破例去搜集能扳倒宋闵的罪證。天機山雖以蒼生為重,可早有立下規矩,不參與朝堂之事。

老朽本想将罪證交給阿琰,可如今他都自身難保,老朽與宋姑娘有緣相見,便托付給姑娘了。”

“你憑什麼信我?我若毀了這罪證,你們所謀之事不就是一場空?”

檀越歎聲道,“那便是命運因果。現今這朝堂,廉潔中正被人譏笑不懂變通,結黨營私被人奉為金科玉律,而人命呢?在達官顯貴眼裡,不過是如蝼蟻般的存在,不論殺了多少都無關痛癢。

權勢之下,淋漓的鮮血冤魂能找到一個出口嗎?人皆言,世道如染缸,是這世道錯了,人不得不冷血無情。可何為世道?世道,人也。人正則世道清明。

宋姑娘,你可信世間正道?”

跪在我身旁的徐嬌嬌輕聲說道,她隐忍了多年,終于哭了,我還未來得及察覺,她已一頭撞向了大殿的柱子,血流不止。

徐嬌嬌,你可以安心和家人團聚了。我默默慨歎。

一邊想起了我的白芷,白芷我替你報了仇,九泉之下,你可以安息了。

入秋了,在宋闵要被問斬的前一日,蕭雲陪我去了死牢。

我的小腹已微微隆起,蕭雲仔細地扶着我道,“小心腳下。”

黑暗潮濕的牢獄深處,有一老人披散頭發,低垂着臉。

“皇上,臣妾想單獨和我爹說些話。”

蕭雲拗不過我,隻得指令獄卒看好,先出了牢獄門,他道,“朕在外面等你。”

我慢慢靠近那牢籠,在幾尺遠處停下。

“爹,我喚道,阿荷來了。”

那老人緩緩擡起頭,渾濁的雙眼直直地看着我,忽而笑開,“是阿荷啊,爹爹帶你上街買綠豆酥可好?爹爹記得,你最愛吃綠豆酥了,但你要瞞着你娘親,她擔心你牙口壞,不許你多吃。”

“阿荷,你今年生辰要什麼禮物啊?是要鴿子蛋那麼大的夜明珠?還是要錦繡綢緞?”

“阿荷,你怎麼不聽勸啊?你将來是要嫁給皇子的,你是要當皇後的,怎麼能不好好聽陳嬷嬷的話?”

“阿荷,蕭琰那嬉皮笑臉的東西不配做我宋闵的女婿,趁早死了那條心吧。”

我留下兩行清淚,跪了下來道,“是女兒不孝。”

他像是慌了,“阿荷,你這是幹嘛?哭什麼?”

“女兒拜别父親。”

我重重地給他磕了三個頭,響聲在靜谧的牢獄裡格外清晰。

我起身離去,身後留下宋闵的怒斥,他帶着鐐铐撲向圍欄,“阿荷,你要去哪?!回來,不要跟蕭琰走!回來啊!你不管宋府了嗎?!”

我沒走幾步,胸中頓覺一股血腥味上泛。

“娘娘嘔血了!來人啊!”

蕭雲沖了進來,将我攔腰抱起,“快傳禦醫!”

椒蘭宮内,陳嬷嬷紅了眼眶,我給了她一個安心的眼神。

孫太醫号着我的脈許久,額上是一片細密的汗,面色沉重。

“宋妃如何?”蕭雲着急問道。

孫太醫驚了一下,忙伏着身跪下,“啟禀皇上,娘娘身體積憂過重,體虛畏寒,導緻今日嘔血之症,日後需靜心調理。

此外......此外...... ”

“快說!”蕭雲盛怒。

“娘娘腹中胎兒......怕是個死胎,而且,娘娘今後怕是不能再有身孕了。”

“娘娘,你可是曾經長期接觸麝香紅花之物?”

“有勞孫太醫了,”我道,“茶顔,替本宮送送孫太醫。”

孫太醫如臨大赦般,哆哆嗦嗦道地了謝,跟着茶顔走了。

陳嬷嬷也帶衆侍女退下。

“阿荷,朕沒想到......”

“是啊,你都沒想到,你還沒想到換了我娘的藥貼,會被我察覺,繼而恨你入骨。”

蕭雲眸色發紅,将我摟入懷中,聲音裡是化不開的悲傷,“阿荷,是朕對不起你,你要朕怎麼補償你?”

“我要蕭琰。”

他抱着我的雙臂徒然一松,猛烈地咳嗽了起來,我看見了他帕子上的血迹。

我緩緩閉上了眼,“臣妾與你說笑的。”

“臣妾累了,想走了,去娘親的家鄉潭水縣轉轉。”

“那阿荷你回來嗎?”

“不要抛下朕,好不好?”

蕭雲好像哭了,哭得很悲。

我二十一歲時,宮裡盛寵一時的宋妃被皇上賜了條白绫,她死了,人們都說,宋奸臣的女兒大義滅親,可終究還是難逃帝王的冷酷無情。

我二十一歲時,自由了,出宮門那天,蕭雲沒有來送我。

我最後看一眼這高高的宮牆,風吹過,開春的嫩葉在晃動着。

“娘娘,該走了。”陳嬷嬷道。

“宋妃死了,我早已不是娘娘了。”我從她肩上取下包袱,“陳嬷嬷,保重,此行我就不帶你了。”

“小姐。”陳嬷嬷哭着,“老身舍不得小姐啊。”

她拉着我的手不放,“可老身對小姐放不下心來啊。”

我想就此斬斷跟這道宮牆的種種聯系,我會照顧好自己的。

我笑道,我娘的遺囑,徐嬌嬌的江湖夢,還有蕭琰歸隐田園的夙願,還等着我用一生去踐行。

馬車緩緩駛離莊嚴厚重的宮牆,駛離繁華如煙的京都,駛離我過往二十年的溫情與悲苦。

車輪碾過,不留痕迹。

路程颠簸,我卻睡得舒心踏實,不知不覺已到了夜晚。

窗外是一片荒郊野嶺的景象,車還在徐徐前行。

這不是去潭水縣的路。

我取出包袱裡的匕首,緊緊捏在手心,渾身顫着。

想起臨行前,陳嬷嬷說,“你的這個車夫是位江湖俠客,名叫李琰,他是收錢辦事護送你,可畢竟不知底細,小姐,還是讓老身跟着你吧?”

當初我并未放在心上,現在想來不禁有幾分害怕。

我揭開車簾,顫着手,将冰冷的匕首貼在他後頸,“你是何人?你有何目的?”

那人帶着鬥笠,并未有所言語,隻是将馬車停下。

他低低地笑了,清朗的笑聲與我記憶裡那個少年漸漸重合。

他道,“小哭包,别來無恙。”

第2卷

八歲那年,母後被廢了後位。

父皇将她打入了椒蘭宮,不聞不問,任其自生自滅。

“雲兒,母妃不曾害過人,為何你父皇不信我?”

她側倚在軟塌上,連連咳了幾下,臉色盡是虛弱蒼白。

“我這一生,都給了他,可他卻視之如草芥。”

母親說這話時,看着窗外剛抽出的嫩色柳芽,沒有一絲怨恨,仿佛隻是在嗔怪自己的一廂情願。

“母妃,你等着,孩兒去把父皇找來。”

我道,便飛奔出殿門。

“我要找父皇。”我對禦書房前的公公道。

“四殿下,今日六皇子從天機山回來,聖上去貴妃娘娘那看六皇子呢。”

我悻悻地走到貴妃的住處,下人見是我,許是不大在意,沒有攔我也沒有通禀。

院裡,蕭琰在舞劍,他是塊練武的好料子,自去年拜入天機山門下後,大有進展。

父皇攜着貴妃的手,在一旁頗為欣慰地看着,沒有注意到我。

蕭琰發現了我,将劍背在身後,朝着我笑道,“四哥。”

“老四?”父皇微蹙了眉,“你來這作甚?”

自從母親被廢,父皇對我的态度淡了許多。

我端正地行了個禮,講明了來意。

父皇面色冷沉,緘默不語。貴妃靠在他懷裡,嬌笑道,“臣妾昨日讓人去探望姐姐,她确實染了點風寒,臣妾已差人送了些湯藥去,陛下不放心就去瞧瞧。”

父皇憐惜地看着懷裡的美人,“愛妃有心了。”

冷意在我心裡一寸寸地蔓延,父皇那日終也沒有再看我一眼,摟着貴妃進了殿裡。

“四哥,四哥。”蕭琰拉住我的袖子,他與我同歲,兒時我們常在一塊玩耍。

“我與你好久未見。皇後娘娘怎麼了,她可要緊?”

母妃對他很照顧,他也很喜歡母妃。

“這與你何幹?”我淡漠地甩開他的手。

當時帝師選中了蕭琰而非我當弟子時,出乎宮人意料,帝師曾言,“四皇子雖早慧過人,但他思慮過重,老朽的門生定要是心性至純之人。”

我從未在意争什麼帝師弟子,未在意什麼天機山門下,可為何憑這單單一言,旁人便能将我否定。

人言可畏,蕭琰是心性至純,那我又是什麼?

我明明未做任何事情,在别人眼裡,卻就此成了心思不正之人。

即便蕭琰每次都在外人面前極力維護我,可我仍舊厭惡他,仿佛唯有如此,我才能找到借口騙自己,将自己受到的冷眼非議怪罪于他,而非是父皇的絕情。

我不喜歡冬天,冬日裡椒蘭宮如一座冰窖,毫無生氣。

母妃的身子一天天地消瘦下去,而她等了很久的那個人,在除夕夜賜了她一條白绫。

“罪妃王婉,心腸蛇蠍歹毒,先害瑛貴妃早産,後在宮中行巫蠱之術,霍亂宮闱。聖上悲憫,特賜白绫一條,留全屍。”

“為什麼?!”我攔住那宣旨的太監,“先前大理寺查明母妃送去的安胎補藥是無毒的!還有,後來的巫蠱之術,僅憑在宮裡搜出毒蠱小人,就可據此判罪嗎?!”

那太監是父皇身邊的總管公公,他笑了笑,道,“四殿下,别擔心,皇上沒有牽連你,你今後會養在下一任皇後身邊,仍是唯一的中宮所出。”

我忘記了所有,我隻跪了下來,喃喃道,“求求你,我母妃不能死,她是無辜的。”

那總管公公蹲了下來,輕輕掰開我抓着他衣擺的手,“四皇子折煞奴才了,冤屈又如何?是皇上要王氏死,她死了,許多事才能交代過去。”

我悲嚎一聲,哭倒在地。

“雲兒,”原本沉默的母妃,她平淡道,“起來。”

早些時候我還小,母妃性子溫順慣了,不懂争風吃醋,可她又癡癡地喜歡着父皇,總是暗自垂淚。後來,等到父皇把她的心傷透了後,母妃的眼淚也流幹了。

她讓公公帶我出房門,她釋然道,“雲兒,好好活着。”

除夕那晚,宮裡熱鬧祥和一片,沒人關心椒蘭宮死了個妃子,包括父皇。

我在母妃房門前跪了一夜,天灰蒙蒙亮時,宮人來驗收。

後來,他們用一草席敷衍潦草地卷了她的屍身,丢到了哪個不知名的荒郊野嶺。

那女子曾是京中名門裡溫婉娴靜的大家閨秀,她有一手彈陽春白雪的好琴藝,她的畫筆下亦有風雅隽意的山清水秀。

那女子曾是這後宮中不得寵的皇後,她的夫君厭煩她的柔弱可欺,她的妹妹嫉妒她的身份地位。

那女子是我的母妃,在她生命的第二十六個年頭,死在了帝王的薄情和自私下。

母妃從未教過我争權,可在那一刻,我卻深刻地看清了這宮牆裡吃人的權勢,它會把人的心腸變硬,但若沒了它,生殺皆掌握在他人手裡,若沒了它,任你清白一身也會被污罪名。

沒有人在意真相是什麼,他們隻在意權勢在誰手裡,那些是非正義也隻掌握在有話語權的人手上,他們随意編造一兩句借口便可圓一圓那醜陋自私的内裡。

如此,我想奪權,我想讓那些曾傷害過我母妃的人付出代價,甚至,我想站在高位,想看看那絕對權勢下那些蝼蟻的掙紮。

那天清晨,貴妃來了,她看上去很是驚愕,她看着母妃冰冷的身體發愣,半天道,“我沒想......我沒有要她死啊,姐姐,我沒有...... ”

蕭琰身上穿着新衣,父皇把自己随身的玉佩賞給了他,他系在腰間。他撲上前去,早已哭成了個淚人,“婉姨,婉姨。”

我壓抑心裡的惡心與不适,我走到蕭琰身邊,拍着他的背輕聲安慰他。

我面上盡管也是悲戚的,可我沒有哭,一時間蕭琰仿佛更像我母妃的親生孩兒,我感到可笑至極,沒有人知道他是我殺母仇人的兒子。

母妃最終被人用草席敷衍一卷拖走了,我目送着她,也就此帶上了面具。

“老四,姨母沒有......姐姐的死......我也很難過。你要相信我,姐姐的死,真的不是我的錯。”

貴妃要過來牽我的手,她看上去怕極了,同時也像是在說服她自己。

我擁抱着那個我恨之入骨的仇人,“蕭雲怎麼會怪姨母呢?往後宮裡,蕭雲就隻剩下六弟和姨母兩個,親人。”

“好孩子,”貴妃仿佛抓到救命稻草,“好孩子,姨母以後......會對你好的。”

父皇許是老了,看清了些事,新一任的皇後為人本分,是翰林大學士的女兒,家室微薄,難以生事,也造不成威脅。

我對貴妃表現得越乖順親近,表現得越不争不搶,她心底的歉意也越深,她不再對付我。蕭琰出宮求學的時日裡,我常伴在她身邊,利用她來重得父皇的寵愛。

蕭琰性子正直,骨子裡又有股少年意氣,他看不慣父皇年老昏聩,對奸臣宋闵言聽計從的作為,因而常與父皇意見相左,發生争執。

我借此機會,從中斡旋,我總是幫替蕭琰說話,實則是在些微話術間更讓父皇猜忌他,而信任和倚重上了我。

十四歲那年,我被封為太子,入主東宮。

貴妃才發現自己養虎為患,她找到我,指責我忘恩負義。

我卻笑了,頭一次摘下這六年以來的面具,“姨母,你是怎麼對我母妃的恩義?”

“你和我母妃是堂姐妹,可你是妾室所生,你親娘在你出生後不到一年就死了。你的家人對你動辄打罵,甚至要将你嫁給一個年老淫邪的權臣做小妾。”

“是我母妃去求了她母親,跪在她母親門口一整日,才讓你得以過繼到長房主母底下。”

“她花了多大力氣讓你逃離那門親事?可她的好妹妹卻在當時的太子上門提親時,在院子裡大膽地跳了一曲驚鴻舞引誘獻媚她的姐夫。”

“别說了!别說了!”她将桌上的東西摔在地上,捂着耳朵。

我逼近她,貴妃驚慌十分,連連往後退。

“我母妃因你活成了個笑話,一輩子都受盡夫君的冷落無視,你可知她竟然都沒怪過你?她說你是她的至親血脈。”

“可是,她的妹妹步步緊逼,親手将她推入死境。”

貴妃像失去了力氣一般癱坐在地上,她拉着我的衣擺哭道,“是我對不起姐姐,是我對不起她,老四,我的命給你,你别牽扯到琰兒,那孩子什麼都不知道。”

曾經我也像她這般卑微狼狽地求人不要賜死我母妃,真是好笑。

我嫌惡地踢開她的手,“你若想恕罪,就親自毀了你自己的臉。不然,将來我定要讓蕭琰體會下我曾經曆過的痛苦和折磨。”

後來,宮裡盛寵多年的貴妃在一夜之間瘋了,她拿了刀子在自己那張精緻美豔的臉上割出了好幾道深深的刀口。

父皇震怒,将禦書房的硯台狠狠地砸在我額上,血流了下來,我不出一言,隻是定定地看着他。他終是擺擺手叫我出去。

在轉身的那一刻,我露出了笑意,我知道在這場與父皇的對峙中,我赢了。在一個被毀了容的寵妃和一個稱心滿意的繼承者中,他顯然選擇了後者。

多年後,不知卧病在床,周遭無人侍奉的父皇會不會後悔他那天的決定。我不介意幫他回憶他這輩子的薄情寡義,他卻顫抖着蒼老的手,指着我說不出完整的話,眼裡有着憤恨、悲哀與畏懼。

貴妃徹底失了寵,我一面阻斷宮裡和天機山的消息來往,一面着手準備翻案為我母妃洗清冤屈。父皇對我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将此案交由我負責。

我手裡的罪證隻要一呈上,那貴妃難逃一死,可我卻拖着時間,一點一點地折磨她。她被關在潮濕黑暗的牢獄裡,沒有人去看她,亦難以尋死。

蕭琰回來時已近年關,他得知消息後,怒不可遏,提劍擅闖東宮被侍衛拿下,我将此事上報父皇,蕭衍吃了些苦頭。

他被捆在東宮殿前的柱子上,在他受完鞭刑五十後,我将那陳年舊事一一說與他聽,他的樣子驚異極了,他仍是不信我的話,不信他的母親原是如此不堪。

我将那罪證給他看,他沉默了許久,眼眶發紅,“四哥,我想見她。”

那年除夕,一杯毒酒賜給了牢獄裡的貴妃。六皇子在牢獄外跪了一夜,一如我當年。

除夕那晚,宮裡熱鬧祥和一片,沒有人關心那曾經盛寵一時的貴妃死了,包括父皇。

蕭琰與我決裂。我不知他能否有我當初對權勢的大徹大悟,總之他開始争權了。

朝堂上,有一小部分的風向逐漸轉向了他。

可在我看來,天機山和帝師能教給他精湛武藝,聖賢之道,可教不會他陰詭算計,反而讓他因在宮外的那幾年錯失太多時機。此時的他猶如困獸之鬥,隻要我肯對付他,以他目前積攢的一切本就不堪一擊。但我卻不介意讓他繼續經營,因為比起皇位,我更想看到那一路順風順水的六皇子也有被摔下高壇的那天。

我十六歲那年,外人皆以為朝中蕭琰已與我形成分庭抗禮的局勢,實則他的黨羽處處受我牽制。蕭琰心浮氣躁起來,我卻越來越顯得漫不經心。他看我的眼神一如當年我看他,妒忌中摻雜幾分自卑。

黨争中我能如此輕松自如,很大程度倚賴宋闵那老狐狸,他很早就倒向了我的陣營裡,有他替我辦事着實省了我不少力氣。但我也明白他是個貪得無厭的奸佞。

宋闵想把他唯一的女兒明碼标價送給我,我笑言她女兒嫁入東宮,也隻能做側妃。他惱怒十分,可依舊不敢放棄這個将宋府和我捆綁的機會。

宋家女兒?宋闵能教出什麼好女兒來?有朝一日宋府倒台時,我也許會不假思索地送那側妃一同上黃泉路。

即便如此,我也不得不防,我将宮裡一信得過的嬷嬷安插進宋府管教那宋小姐。

後來陳嬷嬷來報,宋闵女兒與蕭琰在上元燈會相遇時,我并未放在心上。甚至宋小姐與蕭琰暗生情愫,偷偷來往之事,甚至讓陳嬷嬷幫助他們二人私會,為的是讓蕭琰在将來失去心愛之人時,會痛得更深。也為了将來手上能拿到要挾宋闵的一個籌碼。

那時的我,定不會想到,那宋家女兒會成為我一輩子的白月光,往後我會在無數個愛而不得的午夜,痛恨自己不能早點遇見她,痛恨着當初的自己為何眼睜睜地看着她逐漸喜歡上蕭琰,不可挽回。她本就是我的女人,本就該屬于我。

那日在宮裡見到宋淺荷,隻是偶然。

“六哥也太大膽了,随随便便就帶個不認識的姑娘入宮。”

“你捉弄那姑娘,指不定六哥知道了要怎麼罰你呢。”

“他敢?他敢的話我就告訴父皇,父皇最疼我了。”

“你啊你啊,還真是盡愛幹些荒唐事。”

宮道上,迎面而來我的兩位妹妹,隻言片語間似提到了蕭琰。

我問道,“康甯,清平,你們又闖什麼禍了?”

康甯自幼受寵,性子驕縱,卻在後來粘我得緊,她扯着我的袖子撒嬌,“太子哥哥,六哥若是要找康甯麻煩,你一定要護着康甯。”

另一個公主叫清平,她講清了原委,蕭衍擅自帶一陌生姑娘入宮,自己倒被在宮裡的帝師傳喚,把那姑娘原被留在宮裡一僻靜處。不巧被康甯撞見了,執意要那姑娘陪自己玩耍,把騙到了她宮裡的假山。

清平道,“我也是剛碰見康甯。現在天黑了又冷,太子哥哥若友善,還是派人去通知聲六哥,讓他到假山那去接那姑娘。”

“切,不讓六哥找到最好,讓他急死,”康甯嘴快道,她本就與蕭琰不對付。

我笑着應下,原本不打算插手這事,可不知怎的,心裡忽而有些好奇。

疊遠宮旁的假山地處偏僻,平日裡過往的人不多,即便如此,那姑娘若叫喊一聲,定是會有巡視的宮人察覺的。

我走了一圈未尋到她,正要離開時卻聽到一輕微的抽泣聲。

循聲而去,我見到了她。她為了不讓宮人發現給蕭琰帶來麻煩,便将自己藏在假山石下的隐蔽處。

許多年後,我仍記得月色下那如夢似幻的側影。

她身着一襲淡青色衣裙,抱膝坐在角落裡,烏發如雲地垂散在肩上。她杏眸微紅,白皙面頰上的淚痕若隐若現,我見猶憐。

她身上的幹淨澄澈,仿佛将時光凝結,和這月色清輝一同照進了我心底某個不可見的地方。

也照得我越是顯得晦暗,我始終站在陰影下,不敢靠近她,卻幾乎想把她永遠留在這裡,留在我身邊。

複雜的情緒交織,但在看到蕭琰擁她入懷的那一刻,那情緒成了一種熱烈的妒忌,哪怕是過往,我也未曾如此恨過蕭琰。

那姑娘擡頭看見了蕭琰,下一秒就抱住了他,她的聲音溫溫軟軟,帶着點愣氣的尾音道,“琰哥哥,我就知道你會找到我。”

“阿荷,”蕭琰喚她的名字,含笑輕拍着她的背哄着。

遠遠看去,月下那對相擁的璧人,似與周遭的宮牆有界,他們美好得不像話。

我移開了步子,我與蕭琰明明都失去了至親之人,明明都經曆過這宮裡的人情冷暖和虛僞,為何他還有人可以依偎?

可是她本該屬于我的啊。

我不可控般地時不時想起她,明明也隻見過一面,卻仿佛已經在我心裡刻下了她的身影,有些莫名的熟悉和感懷。

我百思不得其解。

我開始去了解她。

她最挂念她的娘親,總是偷偷出府去玉屏山的道觀見她娘親。

她琴棋書畫皆通,她繡藝精湛,在京中頗有名氣。

她有很多仰慕者,世家貴子中派去媒人快踏破了宋府的門檻。

又是一年冬日,我出宮辦事,街路上積起了一層厚厚的雪。

經過胭脂巷時,想起她喜歡吃李記糕點的綠豆酥,待我反應過來,手下已聽了我方才的吩咐去買了回來。

我不禁笑自己癡,與她又不認識,怎麼給她?

我不愛吃甜食,也不想就此随便打發給身邊的侍從,便使人調轉馬車的方向,去一趟宋府。

馬車停在了宋府外,我沒有下車。

“太子殿下,宋府今日在府門外支起粥棚施粥,殿下不便突然造訪。”身邊随侍的南宮提醒道。

我微微颔首,想不到宋闵那假仁假義的老狐狸也會在意自己在百姓中的聲譽。

“殿下,冬天施粥這是宋府的慣例了,聽聞是宋夫人留下來的。宋夫人遁入道門後,似乎是宋小姐操持的。”

我心裡笑了聲,道,“她還這麼小,又是個姑娘家。”

南宮以為我是不滿,确實,大家閨秀抛頭露面,實在有失身份。

我揭開車簾望去,她正和侍女們将盛好的粥分發給貧苦的人家。

白茫茫的雪色中,她着一身鵝黃襖裙,小臉被凍得紅撲撲的,笑意卻格外溫婉動人。

外面有幾分嘈雜,卻見一對衣衫破舊的母子上前跪在了她面前。

見她的反應,似是受了驚吓。

“宋小姐,求求您收下我們家貴兒做個家丁仆隸,我們已經過不下去了。”

那婦女哭喊着給她磕頭,侍女們要來扶起那婦人,可那婦人卻不起身,仍是一個勁地哀求。

我看着那男孩用髒兮兮的手扯着她裙邊時,似乎想起了些往事,記憶裡,我也曾如此卑微地求人。

她蹲了下來,與那男孩平視,面上沒有絲毫的不悅,可也沒有憐憫,隻是極為尋常地問他,“你願意來宋府嗎?”

那男孩顯然是沒有想到她會如此問他,半晌也說不出話,他母親在一旁忍不住掐他,但他依舊咬牙不語。

她淡淡一笑,将他捏緊自己的裙角的指頭輕輕掰開,握在自己手心裡,“你不願意嗎?”

男孩眼眶發紅地點頭,“我想像我大哥一樣當個讀書人,我不想當......仆役。”

她笑道,“好。”

随即吩咐侍女取來些銀子放在那男孩手裡,話裡有幾分堅定,“這是你自己選擇的路,盡力而為。”

那一刻,我傾心于她。

曾經,無數個我仿若潰敗的時候,我念着能有人幫我,能救贖我于腐爛黑暗的鬥争中,我萬分懷念着我母妃帶給我的撫慰與安定。

而眼前的這女子,她有着如同我母妃般的才貌,可她身上卻有我見過的最有力量的溫柔。

父皇你錯了,溫柔從不是懦弱愛哭,而是善意與共情。

“太子殿下?”南宮喚我,“可要回去了?”

“你下車去取一碗粥來,再把這綠豆酥當作謝禮送給她。”

我不能錯過她,于是,當蕭琰在朝堂上提出要父皇賜婚他與宋府嫡女時,我站出來反對,讓父皇打消了這個念頭。

我從陳嬷嬷那得知,蕭琰和她要私奔,似乎還準備好帶上她修道的娘親。我心急如焚,做了一件錯事,買通了觀裡的人偷換了她娘親的藥貼。最終,她娘親的死讓她留了下來。

她哭得很傷心,她不再與蕭琰來往,她接受了宋闵要将她作為籌碼的安排。

我知道我手段卑劣,但我會娶她為妻,我會對她好的,一定會對她好的。

我發誓。

第一次與她正式相見,是我去找宋闵議事時,她在一旁沏茶。

宋闵說了什麼,實則隻字未進我耳裡,我的視線不露痕迹地落在她一人身上。

她垂眸淺笑,遞給我茶杯,周至而疏離。

見我沒有接過,她輕聲喚道,“太子殿下?”

我接過時,觸碰到了她的指尖,有幾分溫涼。

她羞澀低頭,那模樣讓我心裡萌動。

後來,宋闵那老狐狸偏要逼她在歲末宴上獻舞,博得京中佳名,亦或是讓我對他女兒多幾分喜歡。盡管我多次暗示他不必如此,可他卻仍是固執己見。

透過陳嬷嬷,我知曉她那些日子裡在琉璃盞上練舞,患了好幾次傷寒發熱,我心疼不已,隻得在宮裡搜羅最好的驅寒方子送去。

歲末宴那天,她在透明琉璃盞上翩然起舞,暗香浮動,風情萬般。清麗的臉蛋上笑意含苞待放,欲說還休。青絲绾起,她潤澤的玉頸下露出秀挺的香肩,淡粉薄紗下細白的腰身若隐若現,無形中似一把刮骨刀,危險而媚人。

何至于此?明明是名門閨秀,明明是單純懵懂,卻不得不為讨人歡心而僞裝,便宜那些肮髒的眼睛。

我看出了她的違心和掙紮,特别是在她與蕭琰對視的那一刻。

很快,她借故離席,我見蕭琰追了出去。

蕭琰質問着她,她像是客套疏遠,可她的神情卻無法說服我。

我幫她解了圍。待蕭琰走遠時,她眼角的淚才悄然滑落。

她不易察覺地微側過身,低頭道謝。

她着實是個美人,近看時肌膚如雪,似有層晶瑩的光彩在玉膚下流動着。

我解下白狐大氅,披在她身上,“宋姑娘,宴會太悶,陪本宮走走可好?”

那日,與她在湖心亭中的合奏,是我在八歲以後最放松自在的時刻,更堅定了我要把她留在身邊的念想。

次年六月,她成了我的太子妃。

洞房那晚,我在屋外看到了蕭琰。

“四哥,你道阿荷今日,會不會接受你?”

“你對她做了什麼?”

“臣弟無非隻是與她叙叙舊情罷了,畢竟她心裡,忘不掉我。”

我嘴角噙笑,“蕭琰啊蕭琰,你不是最厭煩功于心計嗎?”

蕭琰他刻意在新婚夜去勾起阿荷的不舍,就是為了讓她與我嫌隙。

“那又如何?”他一雙眸子冷然望過來,一字一句盯着我道,“四哥的手段,臣弟早已領教過。現今,也隻是學些皮毛罷了。”

夏夜裡風涼,我在屋外獨酌,喝了許多酒。

她現在是我的太子妃。

你能讓她在兩年裡對你死心塌地,那我為何不能在更長久的歲月裡伴着她,讓她喜歡上我?

我推門而入。

她臉上挂着淚,見是我,面上有幾分驚恐。

為何她每回哭都是因為蕭琰?

我擡起她的下颌,靠近她的唇,她倏然躲開,這下意識的反應刺痛了我。

我笑着松開她,“阿荷,你還是無法接受本宮嗎?”

“那本宮便等吧。”

蕭琰花了兩年的時間讓你喜歡上他,那本宮可以花五年、十年,二十年,甚至一輩子的時間讓你忘了他。

我感到頭腦昏漲,“怎麼了?太子妃感動了?那就幫本宮梳洗下吧。”

那晚,她用手帕一遍一遍地擦拭着我發燙的額,她動作又輕又柔,仿佛讓我回到了母妃還在的時候。

我許久未睡得如此安穩。

後來的兩年裡,她許是出于愧疚,許是真正把我當作朋友,她對我很好,她陪着我談詩作畫,撫琴下棋,賞花煮茶。

我未曾告訴她我不喜甜食,于是她每回做糕點時總會給我送些。

她會在我生病的時候,在床頭照顧我一夜,盯着我喝下苦澀的湯藥。

她會在每個除夕夜,和我一起守歲,在院裡燃着煙花。那雙杏眸裡盡是溫婉,她笑道,“殿下,新年快樂。”

倘若我不曾見過她偶然間流露的落寞神情,我甚至會騙自己她其實是心悅于我的。

她除了不愛我,也稱得上是個賢良淑德的妻。她頗有大家風範,操持着東宮的大小事務,平息着側妃間的争風吃醋,也将我的每個孩子都視如己出。

如若能一直與她這般相處一生也好,縱使我得不到她的心,也有着她真心實意的陪伴和溫柔。

可年少的我,顯然是想索取更多,我見不得她心底裝着另一個男子,見不得她為了那男子受罰而揪心。

漸漸地,我失去了要對她好的初衷,也磨滅了等待她接受我的承諾。

黑暗裡,我摟上她的腰身,她身體一僵。

她道,“蕭雲,我不喜歡你。”

“朕知道,但阿荷,朕要你。”

我聽着她的哭聲無動于衷,我解開她的衣帶,在她光潔細膩的脖頸上啃咬着。

那困囿已久的渴望驅使着我将她壓在身下,對蕭琰的嫉憤瓦解着我對她的尊重和憐惜,不由分說得侵占着她身上的每寸角落。

她反抗不了我,也沒有喊疼,身體因我的觸碰而敏感地顫着。她面色微紅,眼裡氤氲着水汽。

我在她身上喘息着,吻着她鬓邊的發道,“若是蕭琰見了阿荷這副模樣,會不會嫌阿荷髒?”

她的眼神直叫人心碎。

我知我的話殘忍無比,可我依舊像拿一把刀在割着她的心,“是以,阿荷放過蕭琰好不好?

從今以後,隻屬于朕一人。”

她知曉我的用意,眼底似浮了一層冰,道,“我對他早已不抱奢望。

但蕭雲你記住,我隻屬于我自己,自始至終。”

我抱緊她,與她緊密貼合,不留一絲縫隙,似乎如此,就能與她交融,永不分離。

從我決定碰她的那一刻起,我便知曉,我們回不到先前坦誠的相處了。

可我不後悔,我做不到對心愛之人毫無欲念,也做不到一味地付出不索取。

世間的情愛,大都都是自私的,父皇是自私的,貴妃是自私的,蕭琰是自私的,阿荷也是自私的,我母妃倒稱不上自私,可她的下場卻如此凄涼。

那又為何要求我做個聖人?為何要求我繼續玩着君子遊戲?

次日清晨,我清醒時,身側女子白皙的膚上留着我昨夜的瘋狂。我撫着那一道道紅痕,于心不忍。

我想求她原諒,話到了嘴邊卻覺自己可笑,我是帝王,她是我的皇後,我何須向她道歉?

因而我在她唇上輕輕一吻,笑道,“阿荷,朕會對你好的。”

她是醒了,可她不想見我,仍緊閉着眼。直到我走出房門,她都未有所反應。

外面下着雨,秋意伴着雨絲,有些兒涼。

随侍的南宮上前來為我撐傘道,“陛下,今日皇後娘娘怎未送你?”

“南宮,朕沒有錯。”

他見了我的樣子,識相地不再多言。

後來,她不再拒絕我的親近,萬般順從,恭恭敬敬,不叫人挑出一個錯處。

“阿荷,朕不需要你愧疚,朕要你的真心”。

她聞言,隻是将臉低得更低,淡淡道,“臣妾知罪。”

她看上去柔弱,與誰都和善不争,卻是有着石頭般堅硬無情的心。

可我依然迷戀着她,去讨她的好。

徐玥兒找上我時,是在秋獵的一個晚上。

她呈上了宋闵陷害忠良的罪證,求我替她翻案。

宋闵于我還有利用價值,我需要他替我過渡朝局,更何況,我不能讓阿荷受到傷害。

在我未籌謀好時,不能有徐玥兒來壞我的計劃,她手裡的罪證也隻能掌握在我手裡。

如此,她留不得。

我的手按上腰際的劍柄時,那女人似看透了我的舉動,欺身吻了上來。

她雖素着一張臉,卻嬌俏十分,仿佛天生骨子種着妩媚。

我心底冷笑,又是一個帶着心機的女人。

她柔軟的身子貼着我,在我懷裡嬌笑道,“陛下何苦癡癡守着宋淺荷呢?她的心裡隻有琰親王,而琰親王呐,心裡也正對她念念不忘呢。”

“你很大膽,我聽出了她喚阿荷名諱時那不經意流露的恨意,笑道,那依你所言,朕要如何呢?是要朕殺了蕭琰,還是要朕殺了,皇後?”

“陛下的事玥兒怎敢置喙?玉指在我胸膛上輕輕劃着,她道,玥兒能做的,無非是将玥兒的一切都獻給陛下罷了。”

她确實是個撩撥人的高手,一如當年的貴妃,将欲望都寫在臉上。

不殺她似乎更有趣些,我好奇她接下來的所為,也好奇阿荷的反應。

我眸中一暗,将那女子橫抱到了床榻上,纏綿一夜。

次日,我交給陳嬷嬷一隻塗着合歡香的杯子,我想看阿荷會否在意。

我的試探十分幼稚,但更可笑的是,我盼着她能有一些些的吃醋,能有一些些的生氣。可惜她卻不為所動,未責備懲處那女子,反倒因那女子與她童年相識而替她隐瞞身份。

傻阿荷,你可知她的手段?

她事先知曉了芳貴人要殺你,卻隻告知了蕭琰去救你,就是為了讓我膈應你,疏遠你。

你失蹤的那晚,我搜遍了西郊,隻發現了一灘血迹,還有你衣裙上的碎片,我都要瘋了。

蕭琰也不見了。我萬分期望他救了你。

可我一想到你和蕭琰在一起,心仿若盈滿了初見你時的那種無力感,你靜靜地擁着他,眼裡都是他,卻看不見在角落陰影裡的我。

第二日,我找到了阿荷,将她帶回宮裡。

我隻字未提昨晚她與蕭琰的事,叫來太醫為她問診。

末了,确認她并無大礙,我褪去她身上的衣衫,橫抱起她放到浴桶裡,“阿荷,朕不要蕭琰的痕迹留在你身上。”

她微微一愣,無聲地哭了。

我輕吻上她的額角,“乖,聽話。”

宮中流言四起,我壓下所有彈劾她的奏章,宋闵來我跟前巧舌如簧,我讓他有這功夫不如多想想要如何平息流言。

我知道這隻是徐玥兒的毒計,我想盡辦法保她,可不曾想,她竟在大庭廣衆下,脫簪披發跪在禦書房門前。

我明明打算自欺欺人,打算視而不見,她卻似是在報複我,承認了她與蕭琰的苟且,求我廢了她的後位。

我有一萬個殺她的理由,卻找不到一個為她脫罪的理由。

我終是遂了她的意,貶她入了椒蘭宮,我八歲時住的那個冷宮。

阿荷你若是能體會過去的我待在什麼樣的一個地方,那你會不會有一絲絲諒解現在的我?

你知道嗎?你眼中光一般存在的蕭琰,他本就同我一樣,面對你時他也有私心呢。隻是他不夠果敢,隻是他的心思過于笨拙,一眼就能看穿。

蕭琰發現你有難為何不通知手下一同搜救?

你被士兵找到的地點為何距離你落水的地點如此遠?

蕭琰難道不知你與他共處一晚,會将你陷于何種境地?

破綻那麼多,究竟是你太傻看不出來,還是你心甘情願?

他來求我放過你,将錯責都攬在他一人身上。

“四哥,不要叫阿荷步了婉姨的後塵。”

“滾!”我怒道,“你有何資格說這話?!”

他頹然一笑,“四哥,臣弟今後不再想着要扳倒你,也不再想要阿荷,你能對她好,便是我唯一所求。”

我每日都聽宮人傳來阿荷的情況,我雖未限制她的行動,可她卻閉門不出,唯一一次出門竟是為了去内務府替下人讨炭火。她不卑不亢,即便遭受他人的眼光和議論,也不來求我。

除夕那晚夜深,我踱步到了椒蘭宮,在院裡遲疑要不要敲門。

她卻推開了門,見是我,她淡笑道,“皇上可有事?”

世間情愛,誰先愛上對方,誰就先處于下風。

這場無疾而終的冷戰,終是我繳械投降。

我甯願她隻把我當作一不談風月友人,也不願她繼續疏遠我。她喜談詩,喜撫琴,喜對弈,我都可以陪她。

唯一條件,是蕭琰永遠消失在這世上。

蕭琰去北境迎敵,在最後關鍵一役時,他被困在雁關城,我卻讓援軍守在百裡外。蕭琰不忍受困,定會出城背水一戰,我想他就此死在沙場,再讓援兵上前圍剿敵軍。他卻是命硬,破了重圍,可也受了重傷,命懸一線。

我封鎖了宮裡的消息,不知為何,我害怕阿荷知曉一切。

也許是我小瞧了徐玥兒那女人,她竟将蕭琰的事告訴了阿荷。

後來阿荷又找到都尉卓陽,打探琰親王府是否請了天機山的檀越宗師。她真是天真,卓陽轉眼就像我禀報了一切。

蕭琰傷勢很重,要治愈差一味金創散。我料定阿荷會同我開口,她擔心着蕭琰,我抓住了這個機會,讓她放棄自由,甘願一輩子待在我身邊,任我擺布。

為了向蕭琰炫耀此事,我帶着阿荷到了琰親王府。我在她脖子上留下很多吻痕,阿荷她含着淚,下了馬車。

在等待的過程中,我漸漸抓狂,我無法控制自己的嫉妒,又開始後悔自己的沖動,放他們倆人私會,他們在做什麼?是不是難舍難分地訴諸衷情?

阿荷回來後,我失去了理智,粗暴地對待她,似要将她撕裂才能解我心頭之恨。

我是君王,我給了她想要的權勢,我保了宋府平安,可她為何總能不知好歹,不能喜歡上我?

我将臉埋在她的頸窩裡,聲音暗啞,“你真自私,朕愛到恨你。”

她道,“皇上,臣妾的心沒了,别的都可以交給你,哪怕是命。”

我把她關在了宮裡最偏僻的一處宮殿,我用黑布遮住了所有窗戶的光,派了侍衛宮女在屋外守着她,卻不讓他們與她交談。

我每日都去見她,起初她尚且能用意志支撐,勉強表現得平靜。

半月後,她逐漸開始不安焦躁,逐漸開始傷害自己,将她自己弄得一身傷,我收起了殿裡一切銳利的物品,警告她若是想尋死,我不介意讓整個宋府和蕭琰陪葬。她總是蜷縮在牆角,止不住地哭泣。

她也依戀上我,見我來時就撲進我懷裡,在我離開時抓着我的衣擺不讓我走。

我知我在一點一點地摧毀她,我心痛得很,曾心軟想放走她,可我也擔心,将來一天她脫離了這裡,便不會再依戀我,将我視作唯一。

宋闵像是提前感覺到了宋府的沉淪,他明白唯有自己尚有利用價值,才是立身之本。

他道,“蕭琰名聲盛旺,陛下若要除之後快,不免會擔上些民怨。微臣有一計,可逼蕭琰造反,再将其一網打盡。”

我搖頭,“蕭琰的性子我一清二楚,朕有什麼本事能逼得了他?”

“隻需讓宋妃娘娘吃些苦頭,宋闵伏身拱手道,他知曉阿荷在我手上。”

我輕笑,“宋闵,她可是你女兒。”

“微臣知曉。”

我看不清宋闵低着頭的神情,隻覺有幾分悲涼。

“宋闵,你别有所圖将女兒送給我,你是不稀罕阿荷,朕可心疼得緊。”

他跪了下來,垂着的臉幾乎與地面相觸,“往後宋府如何,也請陛下記住今日所言。”

一片沉寂,他伏着身子,低低的啜泣聲在禦書房裡響起。

我擺了擺手,“出去吧。”

我放出了把宋妃打入掖庭的消息,在宮裡傳遍。

某天我在徐玥兒那安插的眼線告訴我,阿荷的侍女在打聽阿荷的蹤迹。我不動聲色,讓眼線繼續盯着她們。

後來,阿荷竟然想通過卓陽來給蕭琰報平安,卓陽依舊把信轉交給我。

不久後,蕭琰起兵造反。他傾盡全力,率兵攻入宮牆。

我早已裡設下重圍,等着他自投羅網。

當塵埃落定,蕭琰被捆到我面前跪下,他面上嬉笑道,“四哥,要殺臣弟不必如此大功幹戈。”

南宮一擡手,侍衛在他臉上連連打了幾拳,蕭琰仍舊笑着,“你要臣弟謀反,臣弟怎能不遂了四哥的意?”

他的胸前被狠狠踹了一腳,他吃疼的伏下身,卻忽而挺起腰闆,笑道,“你不可能讓阿荷入掖庭的,你不會。”

我出聲止住了那侍衛,饒有興趣道,“阿荷是不在掖庭,可她卻是生不如死。”

“你把她怎麼了?!”

侍衛死死摁住了他,蕭琰奮力掙脫,他眸色發紅,不斷嘶吼道,“蕭雲你沖我來啊,你殺了我!”

他的反應令我很滿意,我讓人把他拖入死牢裡。

南宮,我吩咐道,“解了宋妃的禁足。”

我去椒蘭宮的時候,她正摔着屋裡的東西不讓侍女靠近。

陳嬷嬷告訴我,侍女要替她更衣,她卻鬧起了脾氣。

我屏退所有人,正要走近她。

“不要過來!

走開!”

一盞燭台摔在了我臉上,劃破了我的面頰,滲出血來。

她忽然驚叫了一聲,躲到了牆角,捂住了雙耳。

“朕沒事”,我撫上她顫抖的肩膀,“阿荷,是我,冷靜些。”

我将她摟住,她卻不停地戰栗着,淚水濡濕了我的衣襟。

“蕭雲,蕭雲,”她哭着抱上我,“不要走。”

我有些恍惚,年少時讓我魂牽夢萦的那女子,此刻就在我懷裡,我感到十分的安心,我們再也不會分開了。

禦醫告訴我,阿荷有孕了。

我原本不打算告訴她蕭琰的事情惹她上心,怎奈她生辰那日,她提到了她的娘親。

我心虛不已。

最讓我害怕的事情發生了,她早就知曉了是我在背後操縱一切,我曾經害死了她母親,拆散了她和蕭琰。

她沒有喜歡上我,一切隻是她的僞裝。真實的她讓我陌生。

“沒錯,我恨透了你。今日你的那杯酒原先确實放了毒,不過後來,我想到活着也許更能折磨你。

她倒下的那刻,我感到沒來由的害怕。

幸好陳嬷嬷預先知曉了此事,換掉了她杯中的酒。

後來,我誠心去向她悔過,可她冷若冰霜,當我靠近她時,她的身體不受控地僵直冷硬,本能般地拒絕我的觸碰。

縱使我百般努力,她都厭惡我,恨我。

絕望過後是我失去理智的憤怒,我将她帶到了蕭琰的面前,她那張清麗平淡的面容有了波瀾。

“蕭雲求你别殺他好不好?你放了他,讓我做什麼都可以。”

我有一刻的動搖,“包括讓你喜歡上朕嗎?”

她跪在了我腳下,扯着我的衣擺乞求着,“我會努力的,蕭雲,阿荷求你。”

蕭琰卻不給她這個機會,他飲下毒酒,在阿荷驚恐悲恸的眼神中緩緩倒下。

“不要丢下我,”她撕心裂肺,正如我不止一次對她說過的話,她卻不曾給我過回應,絕情地漠視我的真心。

蕭琰死了,但我的心并不痛快。

想起剛才阿荷的樣子,我俯下身,将解藥送入蕭琰口中。

“陛下,不可,”南宮出聲阻止我,卻已經晚了。

被丢在這世間,我的所痛終是不願讓她也承受。

“南宮,把蕭琰扔給天機山,跟檀越說,此生不要叫他出現在朕面前。

否則,朕依舊會殺了他。”

阿荷有她大病了一場,身體虛弱,卻不肯喝藥。

我隻能脅迫她,可悲的是,到頭來我拿她唯一的辦法隻有脅迫。

她眼底盡是淡漠決絕,蕭雲,如今我身邊隻剩陳嬷嬷。她若不在了,我甯願去死。

哪怕是我安插在她身邊七年的棋子,都能在她心底占據一席之地,唯獨我,她始終都沒有在意過。

我害怕以她對我的恨意,她不會留下那個孩子,可她意外地平靜,不再陷入以往悲怆驚恐的情緒裡,反倒開始部署着椒蘭宮的事務,似是真心想保護那個孩子。

“陛下,宋妃娘娘那頭派人守着玥嫔,可要屬下——”

“阿荷那兒,她愛怎麼折騰都随她去,别再去招惹她了。況且,就算朕不出手,宋闵也絕不會放過徐玥兒。”

漸漸地,這對父女站在了對立面。

這也是我想看到的。唯有如此,我才能把她從沉淪的宋府裡摘出去,才能保她平安。

可我也未曾想過,她選擇了在朝堂上親手揭開她父親的罪證。

明明有無數的路可走,而那溫婉的女子終是選了最不留餘地的那條。

無疑是兩敗俱傷,沒有退路。

她的煎熬與痛苦,在午夜裡,都會化作噩夢纏繞着她。

我陪着她,在她每晚無意識地掙紮呻吟時,擡手擁住她,一下一下地輕拍她的後背,安撫着她。

她會慢慢地平靜沉睡,某次,我聽清了她的呓語,她喚道,“琰哥哥。”

我沒有出聲,我怕破壞此刻的溫存。

隻要她依賴我,這就足夠了。

她白天清醒時,我常去探望她,“阿荷,忘了過去好嗎?我們今後好好在一起。”

她淡淡地應道,“好。”

可是她日漸憔悴消瘦下去,生氣似不可挽回般地在一點一點磨滅着。

在宋闵行刑前一日,她執意要去探監。

我被她擋在牢獄門外,忐忑不安。

我闖入将她橫抱起,“快傳禦醫!”

字字如刀,宛若在我心頭割着。

曾經,我将她從心上人身邊奪走,害死了她親娘;

我違背了對她的誓言強要了她,卻也捱不過帝王的忌憚,在賜了她的香料裡添了麝香。

我嫉妒她心底始終有着蕭琰,把她囚禁在一個暗無天日的地方三個月,摧殘着她的意志,逼她學會畏懼,學會卑微。

我許是忘了,自己最初愛上的那個姑娘,是怎樣的明媚動人。

我攬她入懷,心痛道,“阿荷,是朕對不起你,你要朕怎麼補償你?”

兜兜轉轉,我不該問的,在那一刻我胸口鈍痛無比,咳出了血。

忽而,她氣若遊絲道,“臣妾與你說笑的。臣妾累了,想走了,去娘親的家鄉潭水縣轉轉。”

我眼前朦胧,低頭将唇貼在她的發上,“那阿荷你回來嗎?”

我一遍遍地苦聲央求,将她抱得愈來愈緊,而她仍舊沒有回答我。

她走的那日,我沒有去送她。

我在椒蘭宮裡坐了一天,直到夜深。

那時她問道,“不冷嗎?”

冷啊,一直都很冷。

可我未曾告訴她,是她帶給我溫暖。

我偷來的這三年原是美夢一場。

我踏出椒蘭宮時,身後那片宮殿陷入了火海。

母妃,阿荷,都徹底與我告别。

現在,夢該醒了。

番外:

十年後。

南宮得了皇上的密令,去天機山請掌門夫人入宮面聖卻吃了閉門羹。他隻得了個金簪,說是讓他帶回去交差。

他還想再争上一争,可他知曉,宮闱裡的那位君王已然時日不多,隻好悶悶地回去複命。

山風徐徐,宋淺荷伫立着,久久地凝視着那遠去的馬車。

蕭琰給她系上披風,握着她的手道,“阿荷,去見他吧。”

“琰哥哥,這就夠了。”她輕聲道。

她不曾告訴蕭琰,蕭雲曾經做過的事情。過去的事情如同一場噩夢,她已不願回想。

蕭琰無聲地擁着她,似用盡餘生溫柔,雁過平川。

寝殿内,藥香萦繞。

一絕色男子披着烏發,倚在榻上,面色如宣紙般蒼白。

他手裡是一枚金簪,細細摩挲下,那簪子閃着光澤。

他徒然笑了,想起昔日他奪走她的眉筆,非要給她畫眉時,她護着自己遠山眉。

“有何不可?”蕭雲問道,“你是我的娘子。”

她也不管不顧了,那時的她尚且對他毫無隔閡,便道,“要喜歡的人才行。”

他半真半假笑着,“我喜歡你啊。”

她有些發愣,半晌才低聲道,“我心匪石,不可轉也。”

他從回憶裡抽離開,緩緩閉目,唇邊卻挂着笑意,我亦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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