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谈艺录|王安忆:理趣(节选)

谈艺录|王安忆:理趣(节选)

理 趣

□王安忆

听余光中先生谈散文,提出两个概念,一个用于抒情散文,叫“情趣”,一个用于论述散文,叫“理趣”——我借用后者,作这一讲的题目。我喜欢这个概念,它为推理小说的逻辑美学提供了命名。

先解释一下我对类型小说的看法。目前中国文学里没有对类型小说的定义,我们通常用“通俗文学”来区别于“严肃文学”,事实上是模糊了文体本身的叙事模式。

我们先从外部现象入手,看看类型小说在阅读生活中的位置。假如去到国外,走进书店,迎门的案上平放的,多半很厚,像砖头似的一本一本,通常就是类型小说。它们的销量比较高,受大众欢迎,在我们也称之“大众文学”。那么小众文学——“小众”这个词应当是从台湾发起,即我们所说的严肃文学,篇幅是比较短小,新到货的时候也会躺在书案上,但是很快就上了架子,业内的话,叫作“躺着”和“竖着”,“竖着”也意味着受众的有限,也许很快就下架了。从销售的命运看,类型小说可说是阅读的主流,遍及社会各阶层,也包括知识分子。美国杜克大学著名的西方马克思主义学者弗雷德里克·詹明信,他就很重视类型小说,2016年我去杜克大学,教授正在写美国推理小说家雷蒙·钱德勒的研究文章。这种对当代小说的爱好可能和学术方向有关系,马克思主义从某种方面说,是一种社会学,需要大量的现实采样,而类型小说可以最及时近便地提供材料。抛开研究者的专业用途,回到阅读的本质,类型小说的价值在哪里?我想,可能和感官有关系。用一个朴素的说法,就是,它比较好看,给人愉悦。读一本所谓“严肃小说”是很吃力的,尤其在现代主义成为新经典的今天。小说在几百年的路途中,已经分岔,它最初的讲故事听故事的乐趣让道给思想哲学,就像所有的当代艺术,将感性的享乐留给了流行文化,叙事文学中就是类型小说。

我在安排这次课程的时候,也曾检讨是不是太老土、太老旧了?选的都是一些写实主义的文本。我曾努力去物色一部现代主义小说——在我的视野里,能拿来作案例分析的极少,首选是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其他则很难超越,但多年前就已经在课堂上讲过,并且讲稿成书出版。这就是我作为老师不够职业的地方,无法重复,每一个课程都要有新内容,也意识到问题,就是不能进深和完善,将来我会尝试着讲一些旧题目。我承认现代主义有实验性的意义,比如,有一部著名的音乐作品,演奏家走上场,在钢琴前坐下,什么都没做,再站起身,走了。非常无聊吧,但它确实传达出一点意思,就是放空时间,像我第一堂课试图解释的,把时间打回原形。从无边无际的时间里划分出有头有尾的一段,交给听众自己去处理。还有一幅著名的现代主义绘画,一张什么都没有的白纸,这是把空间框出来给观看者。再有一本可以从任何一页开始阅读的书,大概是要描绘周而复始的人类历史?这些都是一些极端的例子,用取消来建设,用颠覆来平衡,但它们过于迅速地奔向目的,压缩了过程,而艺术恰恰发生在过程中。这可能涉及到艺术的初衷,具体到小说,就是人们为什么要写小说?我的小说《长恨歌》的法文翻译,一位资深汉语教师,我们吃饭聊天,我说老师,你们法国挺自由的,小孩子用左手写字,并不强行矫正,而在我们这边,小孩子如果用左手吃饭写字,家长老师一定会让他训练右手。她说不好,写字还是应该用右手。我问为什么?她思考了很久,然后说,因为写字这件事情是为用右手书写设计的。我想说的是,某项活动产生的时候,已经因循运用的需要而制定了规则,那么小说是为满足怎样的需要生出的?我喜欢探寻事情发生的起源,许多后续都是从这而来。我认为,小说这件产物是向人们提供故事。人的天性里有着对神秘事物的好奇,被不可预知的结果吸引,跟随情节进行,最后到达终点,解开疑惑。这种好奇的天性有什么更深刻的原因吗?英国女作家,2007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多丽丝·莱辛曾经很有趣地写道,有时候只是在牙科诊所等待,从一本很烂的杂志上读到一个很烂的小说,但你也会看下去,追踪结局,甚至希望延宕诊疗,护士不要喊到你的名字,能够将烂小说读完。我们为什么如此渴望知道结局?多丽丝·莱辛的答案是,因为我们的人生是有头有尾的,所以不能容忍中途而废。我也许不能完全接受这个结论,现实中的人生,常常是不完整的,但或许就因为这样,人们才喜欢听故事,故事虚拟了有头有尾的人生。无论如何,前辈作家的经验可用来佐证,人类天性里对故事的热爱的确是个事实。现在,讲故事这个古老的任务被类型小说接收过去了。所以我觉得我们不该把类型小说驱逐出我们的视野,即便我们自认为是一个严肃文学的写作者,还是要回过头来看类型小说,因为它在极大程度上保持了我们最初的对文学的赏识。

在西方文学里,类型小说自有一路叙事的格式,所以称其为“类型”。我没有刻意研究过这个格式怎样开始又怎样形成,只是从阅读的范围汲取材料,试图归纳一点心得。我们都知道《简·爱》,主人公简·爱从孤儿院出来,应聘到豪门做家庭教师,遭遇许多诡谲事件,最终获得爱情。是不是从这开始,“孤女到大宅子做女教师”变成一种模式?事实上,几十年后,这模式出现在亨利·詹姆斯的灵异小说《螺丝在拧紧》;再接着,维多利亚·赫特,我们可能比较陌生,大陆介绍的不多,但台湾“皇冠”翻译出版了她大量作品,她基本沿用了同样模式,比如《梅林山庄的女主人》《千灯屋》等等;几乎同时登场的达芬妮·杜穆里埃,她的名字也是陌生的,但报出小说《吕蓓卡》,尤其根据《吕蓓卡》改编的电影《蝴蝶梦》,那就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也是孤女来到大宅子,虽然不是作为女教师或者女伴,而是主人的新妻子,可不也是侍女出身,天赐良缘?风险则在另一边,但结局总归是大团圆;直到今天,1966年出生的威尔士女作家萨拉·沃特斯,笔下依稀还看得见轮廓,比如《小小陌生人》《指匠》,不过,大宅子已经颓圮,主人家也在凋零,古典的浪漫史则被替代为“酷儿”叙事。由此看来,这么一个模式是可变通多种途径,辐射很广。再回到简·爱的时代,又一位勃朗特姐妹的作品《呼啸山庄》,也有大宅子,也有孤雏,也有幽灵,也有爱恨情仇,却脱出模式的藩篱,告别甜蜜的人生,直面尖锐不可调和的冲突,这冲突源自更强劲的造化。所以,我以为类型小说,是有潜在的途径,走进严肃的价值。

中国现代文学里,曾经有类型小说萌生的迹象,但终于没有成型,与我们擦肩而过。上世纪初,随着印刷出版报刊繁荣,市民阶层壮大,小说的写者、销者和读者一并兴起,促进了文学高潮,作品受欢迎首推风月爱情题材,所谓“仨六鸳鸯同命鸟,一双蝴蝶可怜虫”,坊间称之“鸳鸯蝴蝶派”。因为这类故事最集中登载周刊《礼拜六》,又得了个别名“礼拜六”。我觉得“礼拜六”这个名字起得很好,它特别强调了消遣、休息、娱乐的意味。上海文史研究的前辈范烟桥,有文章题目《民国旧派小说史略》,“旧派小说”这中性的称谓显然是对应“五四”新文学,同时也企图表达主张客观的立场。但“旧”终究敌不过“新”,在某种程度上,“新文学运动”顺应了历史潮流,启蒙和救亡,都是迫在眼前的危急,无论口号还是实践,左翼文学具有更彰显的进步力量。相形之下,“鸳鸯蝴蝶”就变得疏离现实,落后形势,甚至是无聊的,于是退到边缘。在文学史上是被遮蔽了,文本自身,则弃止了类型化的实验。之后,中国社会经历种种变故,文学的现实使命一发不可收拾,越行越远,成为主流,讲故事的技法成为末技,那一条“礼拜六”的线索再没有发展的机会。也因此,今天中国没有真正意义上的类型小说,也没有小说的大法,类似中国人物画的“六法”,我们都是凭经验和感情去讲故事,当然,这是最高境界,求的是“道”,可是缺乏方法难免欲求而不达。类型小说一定程度上可以解决方法的问题,因为有“术”。中国的民间传说其实是有“术”的,口口相传中积累起叙事的智慧,比如《白蛇传》,这里面的意境真是好!你想白娘子已经修炼了千年,她终于可以成仙了。“仙”在我们中国文化里的概念是什么呢?其实就是回到时间、空间贯通一体,没有生没有死,永恒之中。可是她还是要做人,说起来都叫人掉眼泪的啊!就像《红楼梦》里的石头,立志要去人间一遭,结果是什么?“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再说白娘子,和许仙做成夫妻,道术精炼,可隐藏来历,遮蔽真身,几无破绽,即便如此,却还留有一个命门,那就是端午的节气,这一日尤其不能喝雄黄酒——《圣经》里以色列大力士参孙的命门是他的头发,剪去头发力量立刻离身,变成凡人。暂且不说其中的隐喻,只说白娘子的故事,就因有这命门,情节才能够往下走,法海镇妖,水漫金山,雷峰塔坍塌……她一脚踏入尘世,可谓开弓没有回头箭,步步惊心,倘若不是,一路花好月圆,落进平常人生的窠臼,倒辜负了仙界的前世。

我看类型小说就是看这个,“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很可惜,我不看武侠。前几日,我们去海宁金庸的家乡,感到很遗憾,他写了那么多书,可是我一本都看不了。我还有金庸先生亲手签名的书,依然看不下去。就是没有办法,不是你的菜,你怎么都不能够品尝好处,靠近不了它。就像有时候我特别羡慕数学家,我觉得他们掌握了一个奥秘,可是你没有密码,就是进不去。武侠也是这样,好像横了一道深沟,跨不过去。但我喜欢武侠的概念,高手过招,一招过去,一招回来,最后是无招。这个我喜欢,可是过程不能信服,因侠客都是超人,而写实主义都有强迫症,就是较真,即便传奇,也要求常情常理常人。推理小说就可以满足这种悖论。也因此,我最担心推理小说中出现精神病患者或者病态人格,不外是放弃推理的职责。人一旦有病,所有的行为都可以解释了,所以,推理小说里的病人就是超人,他们可以做任何事情而获赦免。真正的趣味,也是挑战所在,则是以日常生活的逻辑解释悬疑。基于有限的阅读经验,我还对本格派持有异议。将案件限制在一个孤立的环境里,破案几乎变成结构工程,纯物理的活动,缺少生活和人的因素。美籍华裔痕迹学家李昌钰博士,我曾经听过他一场讲座。我们都知道,他从痕迹出发破获许多大案,也因为痕迹而放过了明显的案犯,比如辛普森,血液的样本离开过现场而不被采纳。印象很深的是,李博士说了这么一句话,他说,我只看痕迹,动机的事不归我管。我想,推理小说就是管动机的。

说到动机,有必要提一下日本社会派推理小说的代表人物松本清张。“社会派”这个名称我以为经过斟酌,努力将松本清张的特质归纳成流派,事实上,很难有人真正能够从属于麾下。后来的宫部美幸被公认为社会派传人,但还是不足以体现松本清张的内涵。这是一位非常了不起的小说家,他将批判现实主义纳入推理的类型,因为有他,日本批评界重新界定“大众文学”的概念,归并进严肃文学的范畴。松本清张的生活经验非常丰富,他经历了二战以及战后的艰困生活,工农兵学商,几乎每一行都涉及了,最后成为一个推理小说家。他的推理逻辑,是来自生活的现实,个人经验给他提供大量的社会材料,那不是依靠调查采访收集而得来的,而是亲力亲为。大家一定都看过根据小说《砂器》改编的电影,这只是他海量的作品中的一部,他有一个短篇小说,名字叫《监视》,说的是刑警蹲守在一户普通人家对面,目标是这家的主妇,她是逃犯的旧情人。几天过去,眼见那女人过着恪守本分的平静生活,并无反常的迹象,就在他失去耐心的时候,终于有了动向。刑警尾随而去,看女人忽然变得活泼,生气勃勃,果不其然,在温泉旅馆找到踪迹,缉拿了逃犯,此时女人回家,还赶得上在家里迎接丈夫下班到家,刑警甚为感慨——“这个女人只燃烧了几小时的生命”。就此,跳脱出“类型”。无论怎样解释,“类型”总是普遍的社会道德,而在松本清张却有着特殊的人生观念。

东野圭吾也是我喜欢的。我喜欢东野圭吾的奇拔,他常有意想不到的异峰突起,这是类型小说家独一份的才能。但也正是这奇拔,需要有相等奇拔的解决方案,向智慧提出的挑战相当艰巨。东野圭吾的案件往往双人联手,声东击西。推理小说的难度其实不在破案,而在犯罪,也就是设计一个完美的犯罪。用阿加莎·克里斯蒂的波洛的话说:“我犯罪是艺术”,“它们是想象力的最高级别的锻炼”。东野圭吾的犯罪,有时候一个人凑不过手,就安排两个人。有一部英国电影叫《致命魔术》,说的是魔术兴起的早期,伦敦出台一种换位表演,人在此地消失即可在彼地现身,效果非常惊人,魔术师也声名大振。然后,就有了对手,这个对手设计了种种机关,终也不能如他这般神奇。急中生智,找来一个和自己相像的人,配合演出,这边消失,那边出现。从此,两个魔术师分庭抗礼。就在这时候,他的替身开始讹诈他,要求提高报酬,否则就公布他作弊,有几回当场给他看了颜色,因此,很快就收蓬了。而那边好景依旧,夜夜爆棚。谜底直到最后揭开,原来换位魔术的表演者是一对双胞胎。东野圭吾的作案有时候就是由这样一对双胞胎来完成,多少降低了犯罪的精密度,也因此瓦解了悬疑的魅惑力。《尼罗河惨案》也是双人档,但主要谋杀是由一个人,即西蒙实施完成,另一个,吉蒂,出手是为补漏。让谋杀遗下破绽,大约也是不得已,作案太过精致,不留线索,推理便无法进行。只能让凶手再犯一次,甚至两次——如此密集地动作,很难想象没有痕迹,但波洛还是从动机着手,尼罗河上漂泊的游轮无法使用检测器材,这就是我喜欢阿加莎·克里斯蒂的原因。

有一次和黄子平谈克里斯蒂,相互问最喜欢她哪一部小说,我们不约而同说《啤酒杀人案》。这部小说里,波洛受委托的是一桩十七年前的案件,所有的痕迹都不复存在,余下来的只有记忆,波洛能做的就是探访亲历者,每个人的讲述都是那么主观,带着强烈的感情色彩,波洛说,我看到了这么多性格。他被这些性格吸引,我想,对一个侦探,性格给予他的不止是人性的美学,更可能是提供心理的动因,这些动因不会随着时间消失,相反,还会继续生发,显现后果。

克里斯蒂的动因且又是日常的人和事,她用的材料很平凡,都在我们的认识里。不像福尔摩斯,他的材料来源超出普通人的经验范围,一去几万里,英国的海外殖民地为他提供了传奇的空间,以神秘险峻取胜,克里斯蒂的犯罪和判案在于常识的乐趣。我们知道,她的两个著名侦探,一个是波洛,属专业技术人员,还有一个马普尔小姐,则是业余段位。两人都是从常识出发,路数却不同。先来说说马普尔小姐。马普尔小姐一辈子生活在乡间,张口闭口“维多利亚时代”,年轻人的眼中,几乎有一百岁。英国老太太是很厉害的,不容小视。有一年我到剑桥参加当代文学研讨会,将近结束的时候,安排参观剑桥。两名志愿者分别导游,负责我们组的是个漂亮的夫人,显然很有些岁数了,瘦高的身型,风度优雅。她走到我们跟前点算人数:一、二、三、四……数到一半,有人挟雨伞穿行而过,这提醒了大家,英国是个多雨的地方,队伍炸群似的四散,纷纷回去拿伞。夫人叹口气,等待人们重新聚拢,再从头点数:一、二、三……数到十八,圈起队伍,自我介绍:大家下午好,我的名字叫玛丽——这时候,忽然又跑来两个人加入,这回她真生气了,说:不行,负责人告诉我,总人数三十六人,每组十八,你们去那个组。就有人反驳:我们不是三十六人,是四十人,所以应该接受她们俩。她怔一下,旋即回应:看来我的英语太坏了!这句话很有意思,对这一帮外国人说自己英语很坏,不是讽刺我们又是什么?英国的志愿者多是这样的夫人,音乐家亨德尔伦敦故居,也是由老太太服务,她向我抱怨政府不作为,故居失修已久,不拨给经费,所有职员都是义务,门票入不敷出。还有一次我们到简·奥斯汀曾居住的教区,温切斯特大教堂,通往塔楼的木梯基本垂直,爬到半途,上方探出一张笑脸,又一个老太太,好像等了很久似的,说:我们有中文的解说,可是我们这里从来没来过中国人。刚站稳脚,一份很宝贵的塑封的教堂介绍便到了手中。显然是用翻译软件拼凑的,错字和病句很多,可是,老太太热切的眼光让我住嘴了。这些老太太让我想到马普尔小姐。

曾经和朋友在曼彻斯特郊外徒步行走,大路一边是田野,另一边则是宅院,彼此间相隔一段距离,许多宅院已经无人居住,荒落了,但格局还在,主楼,配楼,马棚,仆人的下房,可以想见盛年时候的生活场景。从早晨到中午,足有五公里路程,到达一个小小的集镇,餐厅,商店,邮局,发廊,围绕着一个圆场,是这一带的行政商业中心吧,马普尔小姐大约就住在这样的乡间,谋杀案在平静的表面底下发生。马普尔小姐就像好管闲事的邻家阿婆,又像关心公共事务的志愿者,每有风声传来都要赶去插一脚。凭借她漫长人生的经验,这经验不在于有多么广博的见识,而是她深谙人性的端倪,事实上,没什么特殊的,都是些你我他。她常常说的是,我曾经认识一个人——互为参照,真相浮出水面。这就是马普尔小姐的推理逻辑,由此及彼,从普遍到个别。日常生活对于她就像一本百科全书,什么样的悬疑都可以从中找到注解,于是,熟视无睹的人和事忽变得奇妙起来。

我们今天重点要讲的是波洛,他是一个职业侦探,在伦敦有办事处,公开接活,因此有机会遭遇一些精品案件,严格说,是波洛在海量的单子里,选出精品案件。所谓精品,就像方才说过的,精致的艺术,想象力的最高级别,棋逢对手,才兴奋得起来。波洛破案的方略和马普尔小姐有不同有同,“不同”的是,他不像马普尔小姐着眼于具体性,而是从形式入手;“同”则在于,他的“形式主义”也是来自日常生活,是经过提炼,从具象到抽象。这就是我今天的题目“理趣”。波洛看现场,考虑的往往是自然和不自然。他认为所有的事物都有它从自身出发的既定形式,来源于生活的需要,这就需要常识了。十九世纪末英国艺术评论家约翰·罗斯金在《艺术十讲》第三讲,论述建筑的美学,认为一幢建筑首先是要体现实用的功能。他说:“如果它是一所住宅,它的大小应该恰好能满足主人舒适的需要,里面房间的种类和数量应是主人所需要的,还应有主人所需要的数量的窗,这些窗就布置在主人想要放置的位置。如果它是一座教堂,它的大小应该恰好能够进行集会,拥有恰好的形状和布局,使得人们在里面感到舒适并且可以听得很清楚。如果它是一个公共机构,它的布局应该使那些职员在进行日常活动时感到十分舒适。”这就是一个正常的空间所具备的条件,波洛的判断从此出发。比如《空幻之屋》,他几乎和谋杀前后脚蹈入实地,他第一个感觉就是郁闷,“因为他正看到的是一个非常假的谋杀现场。”泳池边上的金发死者,持枪的女人,远处的另一个女人手提花篮,接着是身穿射击服的男人,然后第三个女人提的是一满篮鸡蛋,就像一堂戏剧的造型,专为他波洛上演。这个形式不符合常态,是为某种特殊目的而设置,那么,是什么样的目的呢?那个时候不像今天,四处都是探头,还有基因检测技术,推理只能从现象出发。在波洛眼睛里,现象的秩序是有意味的,它体现出人为活动的企图。《外国学生宿舍谋杀案》——克里斯蒂的小说多半以“谋杀案”命名,这对读者是一个许诺,许诺我们会有悬疑发生,而且,一定会给予解决,不让期待落空。台湾书评人唐诺说,类型小说的作者和读者有默契,这个说法很好,我想,默契就在这里。《外国学生宿舍谋杀案》里,学生宿舍发生一连串偷窃,遗失物品没有任何关联:化妆品、听诊器、衣物、墨水,等等,波洛就要求一份以时间先后排列的清单。这堆杂七杂八的东西一旦形成秩序,也许就呈现出逻辑关系。波洛喜欢用“拼图”形容逻辑链,什么地方缺了一片,他直觉到就在眼前,但不知道是什么,又该落在哪个位置上,他这么整理线索,等到“拼图游戏”中的碎片全部各就各位,便大功告成!(节选)

(全文请阅《长江文艺·好小说》2022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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选自《收获》2021年第5期

原刊责编 | 钟红明

本刊责编 | 喻向午

《长江文艺·好小说》2022年第1期

谈艺录|王安忆:理趣(节选)

▲王安忆|

王安忆,小说家。出版长篇小说《长恨歌》《考工记》《一把刀,千个字》等十五部、《王安忆中篇小说集》八卷、《王安忆短篇小说系列》八卷、散文集、剧作及论述等多部,逾六百万字。曾获茅盾文学奖、鲁迅文学奖、马来西亚“花踪”世界华文文学奖、韩国李炳注国际文学大奖、香港长篇小说“红楼梦奖”等奖项。2011年获曼布克国际文学奖提名、2013年获颁法兰西共和国艺术与文学骑士勋章、2017年获俄克拉荷马大学第五届纽曼华语文学奖。部分作品有英、德、荷、法、西、俄、意、塞、日、以、韩、越、柬、泰、波兰等译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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