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樊阳:归去来兮——陶渊明被认识的历程

樊阳:归去来兮——陶渊明被认识的历程

《行读中西的人文课:汉魏晋与古典时代》作者

文 / 樊阳

有人认为,从文学史的角度来看,从屈原自沉到盛唐诗坛的900 多年当中,如果我们只能找一个诗人入选第一流,那一定非陶渊明莫属。但他在东晋南朝并不有名。钟嵘在著名的文学评论《诗品》中将当时诗人的诗分为上品、中品和下品三等。他曾说陶渊明是“古今隐逸诗人之宗”,但是他只把陶渊明的诗列在中品。

为什么钟嵘没有将陶渊明的诗列为上品呢?当时很多我们耳熟能详的著名诗人的诗都被列入了上品,比如曹植、陆机、谢灵运等。由此我们可以看到,作为一个隐士,陶渊明在他所处时代的地位,并不如我们今天评价的那么高。

最早关注到陶渊明的人是昭明太子萧统,他为陶渊明写传记,评价他“少有高趣,博学善属文,颖脱不群,任真自得”,还整理陶渊明作品编成《陶渊明集》并作序,在《文选》中收录陶作。

而到了唐代以后,开始有越来越多的著名人物赞美陶渊明:比如李白说“何日到彭泽,狂歌五柳前”,这是在赞美陶渊明的隐逸;杜甫写诗说“焉得思如陶谢手”,渴慕有陶渊明般的诗才。但是那时陶渊明的地位仍不如后来人们推崇的那般高。

宋朝之后,人们对陶渊明的推崇才逐渐达到了最高峰,一代文坛领袖欧阳修称赞他“晋无文章,唯陶渊明《归去来兮辞》”。苏轼更是赞美说“吾于诗人无所甚好,独好渊明之诗”。苏轼的政治对手王安石也赞美陶渊明的诗“有奇绝不可及之语”,简直要把陶渊明推崇为诗人中的千古第一人!现代著名学者陈寅恪也说,在传统的中国文学中,以诗而言,他最佩服的就是陶渊明和杜甫。

这些赞美都基于陶渊明作为“古今隐士第一人”的身份。

显然,陶渊明不仅仅在文学上地位逐渐上升,更因为他代表了中国文化在中古时期很重要的隐逸现象而被大家推崇。

樊阳:归去来兮——陶渊明被认识的历程

陶渊明形象 (图片源自网络)

隐逸文化在中国源远流长。我们熟知的《史记》中没有“隐逸传”,但是有类似于隐者的人,比如那些游侠刺客等,他们具有隐士的气质。最早出现隐逸传的是前四史中的《后汉书》。从《后汉书》开始,便正式书写记录隐士的故事,称为“逸民列传”,二十四史中,十五部都有“隐逸传”“高逸传”等。

二十四史都是官方认定的正史,特别是唐朝以后还确立了后朝为前朝修史的制度。皇帝们允许文臣史官将这些隐逸之人纳入正史中,这意味着什么?按理说皇帝以及大臣们对于隐逸的人并不欢迎啊,因为他们不与朝廷合作,甚至反对朝廷,但是官方竟然在史书中记录、歌颂这些人。这看似奇怪,但间接说明“隐士”的不问世事在统治者看来不具威胁,反而能赢得文人的好感,能体现皇恩的浩荡,所以就将他们纳入正史中了。

而陶渊明保持着中国历史的一项纪录:一人而三史有传。《宋书》《晋书》《南史》都把陶渊明作为隐逸传人物书写。关于陶渊明为什么要隐居?一种很盛行的说法来自《宋书》的编撰者沈约,他认为陶渊明历经了东晋灭亡,在南朝宋时去世,所以他因为思念晋朝才无奈隐居。但是这种说法显然有问题,因为陶渊明在东晋灭亡之前就已经归隐了。

而更值得我们思考的是,为什么会在这个时候出现了这样一位隐士大诗人?为什么隐士的身份后来让他的地位变得更加重要?甚至在他死去将近1600 年以后,我们每个人的生命似乎都和陶渊明发生了关联。这句话你们现在不一定同意,我们并不会去做隐士,甚至谁说他想去做隐士还会觉得他可能有问题。

但我却说,陶渊明和我们真的有联系。我们现在提及“隐士”这个词时,出现最多的意象就是隐居起来,不问世事,超脱尘俗…… 其实这都是我们当代人对隐士的一种曲解。他真的是我们想的那种不问世事的“隐士”吗?要想解决这些问题,我们需要先回到陶渊明所生活的时代。

面对黑暗,名士们的尝试

建安、正始以来,以中国文明为正统,拯救自身的愿望失败,汉民族进入空前危机:近乎亡国灭种。在之前《离乱三百年》的讲座中,我们已经了解到那三四百年是一个充满杀戮、血腥与黑暗的时代,而陶渊明就生活在那样一个时代。

陶渊明在他63年的生命里,历经了3个朝代——东晋、短暂的桓楚和刘宋,11任皇帝,5次大规模的士族皇权的火拼,所以士族倾轧和民族仇杀活生生地写在了陶渊明的人生经历里。

那个时代也是门阀政治的时代,士族、门阀表面上像《世说新语》中所表现的那样,谈玄论道,但是很多人骨子里并不是真的那么超然和高远,而是贪慕权贵之人。正如陶渊明在《感士不遇赋》里说“自真风告逝,大伪斯兴”,真正的风骨已经逝去。

那个时代,士族和寒门差别很大。我们说,士族中有虚伪的、故作高深的,也一定有真诚的。真诚的门阀士族面对这样的时代,内心又怎样呢?

樊阳:归去来兮——陶渊明被认识的历程

魏晋名士 (图片源自网络)

王羲之的《兰亭集序》的前两段叙述了他和名士们一起“曲水流觞”的畅游之乐,以此消解人生的痛苦。但是在欢愉之后,这些美好愉快的事情都会“向之所欣,俯仰之间,已为陈迹”,都会变成云烟。更何况“修短随化,终期于尽”,人寿命的长短并不由自己决定,生命和死亡一样都是人生的大事。面对生,在那样一个血腥的时代,大家却只能清谈度日,这多么让人感到悲痛啊!

这样的感慨特别能够代表当时名士们的心态。有人说这让他想起了曹操的“譬如朝露,去日苦多”。有限的生命与永恒的宇宙之间的困境,无论是世家大族还是寒门庶族都会面对。从《古诗十九首》开始,这个时代的人们就发现了这个很重要的人生问题。为了解决这种困境,他们必须找寻一种生命存在的更美好的样态。

那些士族并没有像佛教徒那样遗弃人世,而是走进现实生活。力图追求一种完美的生命形态:他们用“雅集”“雅赏”“谈玄论道”“礼佛”来回应这种痛苦,这不是出世,而是对现世的热爱。

陶渊明之前,有以游仙诗闻名的著名诗人郭璞,他用自己的游仙诗构筑了一个神仙风水的世界。陶渊明之后,著名诗人谢灵运也用山水诗构筑了一个可以让自己沉醉其中的玄理世界。

魏晋开始,很多名士尝试了诸多方式去破解自己面临的困境,但都以悲剧性的失败告终。比如曹魏尝试了儒家加法家的方式。“竹林七贤”阮籍、刘伶等人用道家的方式努力,但都失败了。

在儒家和道家都失败的情况下,只有一抹当时被人们忽略的光亮。这个熹微的光亮就是出身寒族,不被那些士族看在眼里的特立独行的陶渊明。他与那些世家大族都不相同,甚至后无来者,他的人生抉择成了面对那个时代危机的一抹光亮。

陶渊明的尝试

陶渊明是在怎样的境况下度过他这特立独行的一生的呢?陶渊明的一生五仕五隐,第五次隐居得最彻底,直到去世。

在这期间他写就了五言诗115 首,流传到现在的四言诗有9 组,辞赋散文10 篇。

在他归隐期间,刘裕北伐,司马德文将皇位禅位给刘裕,而刘裕却将司马德文杀害了。陶渊明在他的组诗《读〈山海经〉·其十一》中对刘裕的行为进行了诅咒:“臣危肆威暴,钦违帝旨。窫窳强能变,祖江遂独死。明明上天鉴,为恶不可履。长枯固已剧, 鹗岂足恃!”这也是为什么当时的三本史书都写了陶渊明的传记,都说到了这件事情。这些史书认为他是因为怀念故国。你们觉得陶渊明主要是因为怀念晋朝吗?

陶渊明在最后归隐的途中他写就了著名的《归去来兮辞》:“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田园将要荒芜了,为什么我还不回归呢?这一年他还不到42 岁,直到他60 多岁去世,他再也没有出仕过。他正式与这个时代决裂了。此后征他做佐郎,他的饥寒也被刺史知道了,刺史请他出山并赠他粱肉,但他都拒绝了,直到去世他再也没有出山。

提及陶渊明的隐居生活,很多人会下意识觉得就是田园诗意的快乐和潇洒。但是如果完全靠劳作,独立于官场和贵族圈子之外,那么生活在东晋的这种社会条件下,肯定是艰难的。陶渊明写的《乞食》,就很真实地体现了这种境况。

饥来驱我去,不知竟何之。

行行至斯里,叩门拙言辞。

主人解余意,遗赠岂虚来。

谈谐终日夕,觞至辄倾杯。

情欣新知欢,言咏遂赋诗。

感子漂母意,愧我非韩才。

衔戢知何谢,冥报以相贻。

——《乞食》

陶渊明的诗化生活,不是用一般的想象去美化生活的艰难,无视生活的困苦,而是用诗歌真实地展现生活的艰难。对比《晋书·谢安传》里谢安的隐居生活:谢安隐居,“每携中外子侄往来游集,肴馔亦屡费百金,世颇以此讥焉,而安殊不以屑意”,他们的隐居生活差别多大呀!

可以说,陶渊明是中国文学史上,第一个用诗全面展现自己人生的诗人。他不像过去的其他诗人,仅为一时抒情而作诗,而是将诗作为其人格理想的全部载体,是自己精神世界的外化。可以说田园诗是陶渊明的灵魂,是真正的“陶世界”。

明白了陶渊明式的“诗化”生活,就容易理解陶渊明田园诗歌之外的咏怀诗的多样了。诗化不是无视矛盾,不是隐去烦恼,而是自然正视,追求超越。

我们可以从他的诗中发现陶渊明很多的不平与痛苦。比如《怨诗楚调示庞主簿邓治中》展现了他生活的饥寒交迫,他说“风雨纵横至,收敛不盈廛”,田园里可以收获的东西非常少了。他又说“夏日长抱饥,寒夜无被眠。造夕思鸡鸣,及晨愿乌迁”,到了夜晚,他多么希望听见公鸡打鸣,因为他没有温暖的被子,如果早晨可以快点到来,他就可以不怎么寒冷了。

而到了早晨,他又希望太阳可以早点儿落下,因为他实在太过饥饿了,天暗下来他就可以不觉得那么饥饿了。我们现在很难想象,他饥寒交迫的生活已经达到了这样的程度!我们还可以发现《杂诗》中,潜藏着他深深的忧虑,“日月掷人去,有志不获骋”。

苏轼曾这样评价陶渊明,说他:“欲仕则仕,不以求之为嫌;欲隐则隐,不以去之为高…… 古今贤之,贵其真也。”朱熹也这样赞颂陶渊明:“晋宋间人物,虽曰尚清高,然个个要官职,这边一面清谈,那边一面招权纳货。渊明却真个是能不要,此其所以高于晋宋人也。”而鲁迅也说:“陶潜正因为并非浑身是‘静穆’,所以他伟大。”

这就是真实的陶渊明,他饱受精神困惑的折磨却依然勇往直前,他不只是一个只陶醉于缥缈遥远、不食人间烟火的隐士。他的生命是非常真实的存在,执着而奋勇向前。他始终关注时代命运,虽不多,但通过易代之感的抒发,矢志不渝的表示,暗示他对时事的关怀,怀有儒家入世的志向。这就是陶渊明最可贵的地方吧!

千载有余情

陶渊明用自己田园诗化生命的方式,解决着传统儒家与道家面临的人生危机。他对“道”的把握执着而又顽强,他所追寻的生命状态不同于佛教的彻悟,也不是道教的仙人度化。

他用自己的生命实践真“隐士”,代表着士大夫精神的归宿,他用儒家的精神严正地对待生活,又用道家顺任自然的思想安顿自己的灵魂。他不为五斗米折腰,成为士大夫的精神堡垒,用以保护自己出世选择的自由。通过“隐逸传”,他完成了隐士文化的象征符号与士大夫精神独立传统的书写。

当然我们也发现真实的陶渊明,那个率真、平淡,追求诗化生命形态,复归自然而满含心灵追问,“形影神”辩驳的永不平静的真实诗人,在1000 多年的流传过程中已经完全被人们曲解变异了。我们平常所说的那些所谓的不与世俗同流合污,超然物外,看轻生死甚至追求南山捷径的“隐士”只能是被称为追求外观“隐士”的“陶渊明”现象。

白居易曾经就有“小隐隐于野,中隐隐于市,大隐隐于朝”的想法,他将入仕的苦恼消解,无形中把对心灵苦难的探索完全消解,这其实就已经把陶渊明曲解为不问世间的苦难,只求个人内心安宁的人。而只求心灵平衡,几百年来磨损着人们的意志,助长、同化着官本位社会。后皇权专制社会,“隐士”成了退避的象征,他们退避时政与民生,他们通过象征性的耕读来保全自我高雅的美名。但是,“真隐士”应该如此吗?

陶渊明用自己最真诚的内心开创了一个真正的诗化世界。这种世界在现实中,对于我们现代人来说,是不是已经太遥远了呢?很多人面对世俗的沉沦,选择了沉默或逃避;面对环境的压抑与恶化,有的人甚至选择跟上“形势”,辩解“我改变不了环境,只有改变我自己”——说得多么振振有词!长期以来,我们一直把陶渊明的诗化田园当作不问世事、只求内心安宁,这是我们对真“隐士”的极大误解。

在现代社会,做千年前那种避居世俗官场,以自身田园生活的诗化昭示世人、警示世人的陶渊明式“归园田居”已然不可能了。但是在当下这个时代,我们依然需要“复归自然”,回到真正的陶渊明的“诗化田园”世界,那个和自然有着“不期然而然”心灵的超越与自由,有着朴实的人际关系,尊重普通人,有着简单的劳作、简朴寡欲的世界。我们是不是应该回归一些东西呢?这个要回归的心灵田园到底是什么?那个我们要亲身实践的现代“诗化田园”生活是什么?

最后让我们一起在吟唱《归去来兮辞》中结束今天的讲座。

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既自以心为形役,奚惆怅而独悲?悟已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实迷途其未远,觉今是而昨非。舟遥遥以轻飏,风飘飘而吹衣。问征夫以前路,恨晨光之熹微。

本文选自樊阳所著《行读中西的人文课2:汉魏晋与古典时代》,由微言文化·百花文艺出版社授权发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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樊阳:归去来兮——陶渊明被认识的历程

《行读中西的人文课2:汉魏晋与古典时代》

樊阳 著

微言文化·百花文艺出版社

2021年8月

《行读中西的人文课》(共4册:《先秦与轴心时代》《汉魏晋与古典时代》《唐宋与西方中世纪》《元明清与西方文明兴起》),精选全国模范教师樊阳开设“讲坛”30年、千余场讲座精华,近100个主题,经7轮反复打磨,从人类文明的神话时代,到20世纪初现代文明兴起,以文明史贯通文学史,是一场激情澎湃的跨越古今中西的人文之旅。

这套书既贯穿经典文学文化的阅读,又关注文本背后社会历史与哲学思想的演变;把作家作品始终放在人类文明文化演进的大背景下品读讨论;同时进行中西方空间上的映照比较,并把文学、历史、地理、哲学有机融为一体,为我们开启了一扇通往人文世界的大门,带领我们走入充满温情与敬意的人文世界,照亮自己,指向来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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