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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篇小说连载(29)《农场•上卷》(作者刘灵)

作者:乘车穿越佛山

当然,四合院更没有几个人了解程明洗裤子的时候又从滩涂抱上来一块大石头。他可能是神经错乱了。上午出的那件事这小伙明明就是在装傻充愣,他两条腿踏进沼泽地,是不是当真有一条不为人知的神秘小路呢?又可能通向哪里。当时白桦并没有费力去猜。他思忖这事跟自己完全没有关系。充其量他俩是打算探路,莫非想逃跑?干部肯定也是这种想法。再后来,当罗小松找机会问起了白桦一些事情的来龙去脉,他都犯难,感到困惑,确实也不知道应该怎样回答。单凭罗小松的聪明劲,不会也不可能眼力差到这种地步,难道说,他怀疑白桦,觉得眼镜也是在替施威以及程明这两个人打掩护。要知道,白桦跟他俩完全没关系。后来听马房街职工说,沼泽地确实有一条人身体陷不进去的窄路。找到必须靠记性和运气,还得肢体配合相当好,假如说不想白白送命的话。

对此,白桦从头至尾压根没有兴趣。

他绝对不会选择这样一种冒险方式。白桦想到,谢正雄说不定肯干,他这家伙从不会轻易放脱任何机会。比如说谢正雄当初在牛关铺派出所逃跑那次。他简直就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他原本是个小疯子。白桦顿时又想起了《这里的黎明静悄悄》,准慰同志知道的那一条路,死寂臭水、水生植物包围的中央也是有这样一个孤零零小岛。听说可以穿过农场腹地大沼泽。

乡巴佬程明为什么会要想自残呢?

“你伤筋动骨好得快的话,也得需要几十天,”李详说,“一星期就想好,别在这大白天做梦了。”

J大吃了一惊。

手受伤那天,他们三个朋友一边闲聊,绕过大操场,又走到主席台直耸耸的旗杆底下。抬起头,白桦着仿佛搁在高墙上的半边月亮。灯光太亮,反而把月亮光芒遮掉了。这个时候他们听见大铁门那方向(哐当)有动静,转头,看到小铁门再次被二门岗值班干部打开又关过来。石头台阶上,三中队的施威正把伤势很重的程明背着回来。他一步一步挪动身体下梯子坎。又听见施威对他的熟人解释。刚才,就是先在医务室,姚杰医生给他处理了伤口,缝针时没用麻药,现在才是真的痛。痛得好厉害。他俩汗流浃背的样子深深烙在白桦脑海,跟那些年在农场陆续死去以及侥幸活起在人慢慢联系了起来。程明当时在施威厚实的背上直哼哼。反而,倒比一路背着他走路的那个当兵出身的人出汗更多些。程明额头发烫。他们隔丈把距离听见施威大声对什么人说话,脸颊有一点点发烧的感觉。“这个拙笨程明,简直比我还倒霉,天都快亮的时候才屙尿放床。当时眼看着快要下班了。”白桦说。“他原本就是故意的。”J当场把嘴靠过来凑在白桦耳朵边,压低了他的声音但吐字清楚说。“啊!”白桦尖叫了一声。他碰到白桦受伤的手了。J连忙说:“对不起,对不起。”确实是碰到他受伤那只手。

他痛得钻心。也有掩饰的成份,可能掩饰更明显得多。白桦忙说不是,什么不是,也晓得那家伙打什么算盘,鬼点子还蛮多!“你大呼小叫这在干什么呢。”J头都不抬问了句,已和旁边同学拉开距离。

“你看出了他自残,说一下是什么理由呢?”白桦问道。

“一棵树,你别这样大惊小怪的,这种动作还会有什么特别的理由。”

“四合院出这种情况只有一个想法,估计,他是想取保外医。”白桦说,“依我看,程明腿又没被砸断。”

“下手不狠,太轻了。”J说。

所有稍微有点儿脑水的人恐怕都不会怀疑,知道不当点水雀。在四合院,时不时发生这类事,玩小聪明,喜欢赌一把,连商量余地都没有。这些关起来的人大多数也都是亡命徒。害怕不?试想哪个会不怕呢,有时候是需要,更多爱脑筋搭铁。特别是那种带着花岗岩脑袋进牢房的。

刀疤李详进一步分柝说:

“他不够心黑。”

“如果下不起狠手那就最好别干。”

“他上午想到啥又会到沼泽地去。”

“还差点把命送掉。”

“也是多亏了这个施威。”

“兵哥哥。”

怀疑程明他这个人并不死心,乡下人干事就爱一根筋,差不多一个下午他都在做准备工作。“我当时盯着他呢。”J说。

对四合院发生的任何事情大多数情况下同学都特别感兴趣。

喜欢摇旗。凑热闹,但肯定是私下的。

“不料,真相会是这样。”白桦摇头说。

“干部难道没发现?”李详问了一句。

“不好说。”J车脸回答。

白桦扭过头凝视他俩走远了的背影说:我的的确确也并没有觉得他下午哪点不正常。”

“凭你,那样笨。”

“我笨?”

“还不笨?”J笑起来说,“一棵树,你又怎么可能会发现得了那种鬼名堂呢。”

他总爱故意低估白桦的智商。白桦也懒得同J继续争辩。他们笑起来。无数盏大灯射出的光芒,在灯光照耀下大操场上晃动着小片小片金字十字花。三分之一同学在散步兜圈子。人流有条不紊沿着顺时针方向慢腾腾走,一些人穿短袖衬衣、套头衫、短裤、卫衣卫裤,耷拉着脑袋或者双肩,一言不发。

光脚步声音在耳朵边沙沙沙响。

白桦说:“我觉得这个程明真不是一盏省油的灯,换成我绝对就不敢。”他的这句话发自肺腑。“大凡能够进牢房的人,都不是等闲。”J说,“是龙你得盘起,是虎你该卧倒。”散完步,都一齐觉得有些累了。他们打算回牢房。李详车脸看他笑着说:“你早就该回去躺会儿。”

在大操场边上,看见老石梯子坎前面堆着好几堆人造沙。空心砖开始从外头拉进来码成垛。他们走到接近墙脚,快下临时搭的木楼梯时,J打算背白桦。他赶紧闪开歪过身子,同时退后了小半步,直接摇摇头说:“别逗人笑。我伤的是手,又不是脚。”

在厕所背后,大围墙两头炮楼顶端新装的两盏探照灯打开了,照得对面大围墙、牢房顶端和附近泥巴地上一大片雪亮(从开始搞基建就每天打开探照灯)。很少看到小块阴影死角;因两边对射,加上无数盏围墙灯,再无阴影地方了。“你要小心一点点!”李详提醒白桦说。

“上面敷着好多泥巴,好像特别滑。桦哥,一棵树,你小心些!顶好还是横着走。”J对他说。

“那不等于背鼓上门,”白桦笑道:“我又不是只螃蟹。

J马上放慢了脚步,实在不放心白桦。他回头,紧紧地抓住他另外一只手腕,对他说:“你手举着真累。而且还要一直这样举起不知道多少天呢。你肯定会受不了的。肯定又酸又涨,更痛得老火。”白桦回答说,“现在是发麻,发烫。”李详接口说,“大概,我估计药已经开始在起了点作用。草草药,所有治跌打损伤的药都有点毒性。”J又说:“等回去最好是撕一根布带吊在你脖子上,让我来弄。”

站在楼梯上,白桦忽然想起了那件使他感到恶心的事情,盯包裹着的手一眼。白桦带口吃地说:“老刘队长他还抓了个活的小鸡舂烂在包的草药里。吓死人。”

“是的,我听说要用小鸡来当药引子。”

“这本是好药,秘不传人的。”并没长出毛的小生命才几天的小鸡却被人当成一种药材,还居然是救人良药,不可思议。白桦思忖,换我倒宁肯留它一条命。小鸡儿还在老队长手上吓得连动都不动,皮子粉红色,肉嘟嘟的。他大声说本来以为鸡会拌,会出声气惨叫,结果连一声都没叫,根本就来不及叫。他眉头都不皱下似的,指老刘队长,他就跟个没事人似的举起铁杵擂啊,舂啊,把他的药舂稀巴烂。

现在,白桦心里边突然再一次一次发紧,发痒,好像钻进去了一条小虫子,猫抓子在抓一样。“治病嘛,别大惊小怪的。你别老爱装善良,老话说,心好没得裤儿穿。”J说。李翔嘴角动了动,一些话到嘴边,吞了回去。他们进牢房了。站在新打开的门洞那地方碰到男孩李冰,他端个塑料盆正忙要出去。白桦对他点了点头想不起他名字。“是有点骇人。”白桦记得是李详还是J对他说:

“杀鸡你怎么又要吃!”

“那是大鸡嘛。”

“装。大鸡也是命。”

“何况,至少把鸡先杀死才吃的嘛。”

“还不是一样,这借口真逗,笑死人,哪种死法会不是死。”

“老实说,杀生我可不敢。”

“只敢杀人。”

“同样不敢。”

“所以说你人老实巴交的嘛。”

“都说医生才是心肠最硬的人。”

“干部不算医生。”

“有些情况差不多。”

“救人的时候经常别无选择。”

“现在我心慌,觉得还是特别乱。”

“等手上伤好后你就不装x了。”

“这根本没有装!”

“好吧!”J无奈地冲白桦说,“随便你。”

“你俩就是非得要争个输赢。”李详当场笑道,“桦哥,难道你真不觉得饿?”

“我饿惨了。”白桦说,耸耸肩。

撞见李冰使白桦想起了一些往事和传闻。

前次,场部领导来龙口大队有多长时间了,还是在白桦装病成真,病重期间。白桦是等李冰出去了后,他走过去一屁股坐在被盖上才想起这个人名字来的。真的是有点儿累。稻草在大家身体底下窸窸窣窣地阵乱响。那些同学打牌起了争执。有五个人在抽烟。大牢房现在多出了把吉他。

他唱的《你呀!你呀!》

当初开会的情形是后来听同学们谈论的,白桦生病参加不成。J和同案李详并没有专门告诉白桦。好像是,李冰处心积虑作用也不大,许多话真真假假。他总爱闲吃罗卜淡操心。罗小松那几天也扯拐,心情不大好。在四合院,但凡是有点儿势力的人平时都不爱吱声,成天或坐或躺在属于自己的地盘,用两条胳膊相交枕在他那颗漂亮的脑袋瓜后面,并显示出罗小松独特魅力,包括他那种莫测高深。你根本都不知道他到底是在想些什么,也用不着轻易就让其他人猜到。叽里呱啦喜欢吵闹、争输赢的大半同学是花子。开会那天,大操场上安静得简直使人觉得不正常。白桦躺在谷草窝隐隐约约听见一个非常孤独的生硬声音,似乎隔着遥远,又近在咫尺。彼时白桦去农场不太久,所以说也的确不知道这个——他估计站在主席台上——讲话的人会是谁,算何方神圣。当然大家想要得到的东西并不指望哪个会松口说拿去,你绝对不可能给!大队什么都没有,就是闲得要死、爱胡思乱想的人多。老实说得好,人本来就是最宝贵的一种资源。但那却是指在正常社会,四合院人其实犯贱。

许多年以后,在鹿蹄草精神病医院期间,白桦又多次回忆——或者说幻想起——农场领导、大队以及中队干部、瓦片干部们(小干事,包括以工代干那种的贬意称呼)正在值班室讨论,说起了这一类话题:“但是消耗也特别大啊。”“你还能指望人不吃饭吗?”“不可能又要马儿跑,又要马儿不吃草。”“这是怎么个讲法。”“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嘛!”“我不管,必须把时间抓紧点,生产急速得引上正轨。”“包谷都栽完了?大部分都薅过头道了。”“这段时间就是忙地里的活路,不敢拖,错过了一季,就是错过一年哟。”“蔬菜队也别图有虚名,必须要种出菜来,可以多种出几个花样。”

“另外,修监房、挖基槽的事你也不能继续再拖了。”“你抓紧点时间挑人,尽其力量扩充你的那个施工队。”“这件事要集思广益。”“尽量创造好点儿的条件。”“现在确实太乱了。”“这一次,农场领导们来龙口,也就是想看看现场的。”“监房改造本身就是大事,也是我们劳教所一切工作的重中之重,现在要趁着雨季有施工用水。”“郝教导员呢?”

冯政委掉过头问了他身边那个干部。

郝坤立马快速从人堆后面挤到前边来。

“政治思想工作,老郝你要多费点心思!新学员多,后面说不定还要陆陆续续送人来。”(老耗,老耗)吐字有毛病,他口音未免太重了。“刚才大多数学员的情绪看起来明显都有问题,不怎么稳定。”

“确实是啊!”

“你肩上的担子相对比较起来就要更重一些了。”

“我个人倒不要紧。”

“千万要对大家讲清楚,万事开头难。眼下条件差了些,以后慢慢会好起来的。”

“没办法。没办法。”

(他妈的,就是牯人。

又操哪门子闲心。)

“告诉大家,即来之,则安之。”“人即然来都来了嘛。”“唉,没办法。”“一半的学员都还没有铁床,不是吗,大家都睡在这个地上稻草上。”“这个问题应该很快就能够得到解决。”“干稻草你必须要给同学铺得再厚实一点!”“垫得已经够厚了。”老教说。“刚才所长说了的事情我现在再重复一次,改造老监房这个任务,所有人要当成件头等大事,趁着雨季,水充足,用水可以放心大胆用。等忙完监房的改造,另外就该开工引水了。”

“事先,要各方面多论证,尽量做到万无一失。”

“报告,人都在大操场上集合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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