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伏娃在《第二性》中说
女人的悲剧在于两者之间的冲突:
自我主体的确立要求
外界非主体处境的要求
所以她不结婚也不生育
但性别问题仅仅只与性别有关吗?
这里是黑匣子
一间收容着宇宙间各种非凡精神世界的博物馆
一个展览无数骇人奇迹的梦境陈列室
蔡雅玲专访(采访人:黑匣子)
蔡雅玲在创作上的真正改变是从她的生育开始的。近代哲学认为人是整体的自主性的存在,而女性却常在生育中被推挤,直至被凝固为他者,自主性因此湮灭,沦为非本质的处境。在波伏娃(Simone de Beauvoir)的《第二性》(Le Deuxième Sexe)中指出:“女人的悲剧,就是这两者之间的冲突:总是作为本质确立自我的主体的基本要求与将她构成非本质的处境的要求。”
这种冲突在蔡雅玲的艺术上表现得尤为明显,身份的巨大改变预示着价值体系的张力角逐。蔡雅玲是中国当代女性艺术家中鲜有的对性别意识有强烈撞击和彰显的一位。这种性别意识的苏醒从一个传统女性自主的记录萌发,到对整个社会和时代的审思,贯穿了她的全部创作经历。

蔡雅玲
显然的是,女性问题不仅仅是性别问题,在权力和资本的巴别塔中,每一个人都深受其系统整体的奴役。蔡雅玲将这种冲突从一个性别问题入手,揭开了关于我们这个时代的阴暗和敏感一幕。世界范围内对性别政治、权力关系与性意识的新挑战正在崛起,而中国正在这一浪潮中掀起了其特有的浪花。蔡雅玲作为一名女性主义代表的当代艺术家之一,为我们展开了新的画卷。
生育是蔡雅玲的转折点,它所带来的疼痛的双向改变,一方面是性别意识的苏醒,另一方面则带来了更具生命力的丰富和厚重。一种巨大的能量源泉在女性生命中被彰显了出来,也借着蔡雅玲的艺术,被带到了公众面前,它弥合了近代哲学关于性别的分离主义,也重更新了女性独立本体的新自主性在生育问题上的确立,正如《约翰福音》(Gospel of John)中所说:“妇人生产的时候就忧愁,因为她的时候到了;既生了孩子,就不再记念那苦楚,因为欢喜世上生了一个人。”
《2012年8月21日》头发,的确良布,60x60cm,2014
黑匣子:能回忆一下你第一次意识到性别问题是什么时候吗?是什么事件触发了你对性别身份的思考?
蔡雅玲:我从小生活在一个很平等的家庭,父母从未对我的性别有过任何的偏见和质疑,但当我有了第一个孩子时,我发现性别问题变得前所未有的敏感起来。在生育之后,我发现女性不仅要拥有自己的事业,更重要的是承担起一个家庭的大部分职责,不管是生育、哺乳和喂养,都占据了大部分的时间和工作。
从这个时候起,我开始觉得我不再是一个独立的个体,我与孩子、父母、丈夫产生了非常强烈的紧密联系。我所有的行动都会牵制起整个家庭环境的变化,使我每做一个决定都必须全面考虑,而不再只考虑自己,所以,自从生育之后,我意识到自己是一个女性,而不是一个人。
《妈妈》灯泡,不锈钢,190x80x9cm,2016年
黑匣子:对你而安,女性的多重身份:女儿、妻子、儿媳妇、母亲,它们都意味着什么?
蔡雅玲:这些身份在很大程度而言成为了一个束缚我的枷锁。在我行使一个母亲的职责时,我需要去陪伴孩子,还要辅导作业;在我作为妻子存在时,我需要成为一个所谓的新贤妻的角色收拾屋子做饭;当我是女儿时,我还能在自己母亲面前撒娇,还可以做任何想做的事。当我拥有了更多角色后,我第一考虑的不再是自己的需求,反而是他们的需求。这些角色带给我枷锁,同时也带给我很多创作的灵感,因为我的创作总是围绕着自己的家庭和感受展开。当我的身份变得越来越多时,我一方面要成为每个角色中最完美的榜样,同时又更加前所未有的希望自己能够成为自己。
《1987年的我》我的黑头发,的确良布,100x100x10cm,2016年
黑匣子:在你的作品中,常常使用头发作为素材。比如《2012年8月21日》、《波普点》、《1987年的我》、《1987年的妈妈》,头发对你来说意味着什么?
蔡雅玲:自己的身体其实是最好的材料。当我生完孩子躺在床上时,头发是我每天都能接触到,并最自然的属于我的材料,所以我使用它来表达。我无法用坚固、永久的材料去创作时,可随手拿起的,每天都会掉落的头发就成为我的一个象征。当我拿起一根头发缝在布上的时候,那个瞬间使我脱离了角色对我的羁绊,逐渐平静下来,就像肉体虽在一个空间,而思想却进入了另一个空间。不管是我的头发、母亲的头发还是后来所征集的每个普通女性的头发,它们都代表着它们的主人之间的那种基因里携带的力量和情感。那是我重新成为一个艺术家的开始。
《408柱香的时间》白棉布,香,120cmx120cm(可变)
黑匣子:408 柱香烧白棉布,生育带来的疼痛,艺术对你而言是否是一种治愈的方法?
蔡雅玲:生第一个孩子时没有准备,我不知道痛能有多么剧烈的级别,当我怀上第二个孩子时,我就想把这种刻骨铭心的痛记录下来,因为这种生育的疼痛对女性来说就是一次脱胎换骨的升华。整个人变得更有韧性起来,成为很坚硬又很柔软的材料,可以去抵御一切。世上的一切痛苦在生育面前都不算什么,每一个母亲都非常伟大。我做艺术的初衷就是想把我每个阶段的感受都通过艺术的形式记录下来,它虽然像一个自传,但我认为所记录的也是每个女性在人生中的重要节点,同时也是我们这一代女性在当下社会的感受表达,所以我认为选择这样的方式很有意义。408柱香燃烧的时间非常长,代表我分娩第二个孩子的十几个小时。我希望用这种隐忍克制的方式去记录,揭示背后所蕴藏的巨大能量。
《LEAVE ME ALONE》水晶珠,不锈钢丝,200x90cm,2019年
黑匣子:在你的许多作品中展现了社会对女性的压迫和侵犯力量,你如何将这些问题置于你创作的思考中?
蔡雅玲:在观察周边的女性朋友之中,我发现很多遭遇和困难其实是相通的。在《LEAVE ME ALONE》的作品中,它来自一位在美国的女性朋友,她身边有许多人指导她应该怎么做和不应该怎么做,虽然有些是善意的,但她想要这些声音都远离她,不要干涉她任何的决定和思想,所以我就用红色珠链把这行字拼出来。后来又做了《BITCHES》,它也来自于另一位朋友,我相信每位女孩都会遇见想骂脏话的事情,它不仅是一句脏话,也是女性对社会上的一些糟糕事情所勇敢的指正和反抗。现在越来越多的女孩选择站出来,抛头露面地把自己的遭遇讲出来,她为的不是指责一个人,而是指责一种社会现象,只有通过个体勇敢的表达,才能让群体和社会关注到这个问题。
我开始关注更多的周边问题和社会事件,最近在研究很多家庭内部的刑事案件,我在思考一个女性到底经历了什么,去选择杀死自己身边的人。我用山西的面塑,与另一位艺术家合作,制作出各种各样的女人体,最后把它蒸出来,并用这种面塑,做了一个叫《你妈》的作品。面塑在蒸完之后会膨胀、形成皱褶和焦黄,就像每一个生育过的母亲。这就是女性身体的变化,一块块堆叠起来,形成小山一样的形状,面塑是可食用的,它也象征了整个社会对母亲角色的不公平对待。
《你妈》面粉、酵母、防腐剂,尺寸可变,2021年
黑匣子:你如何思考女权主义或女性主义这样的主题?
蔡雅玲:我的博士论文就是女性主义。国内的女性主义或女权主义的研究还处于非常早期的阶段,接下来的路还有很长。之前的许多女性会排斥或抵制别人说自己是女性艺术家,但我们这代人而言,称谓已经没有那么重要了,它不再限于性别是女的艺术家,用身体或编织等女性材料创作,而是范围变得更大。对于理论的普及和不同方面的女性主义的关注,在未来可能会真正走出一种区别于西方的中国特有的女性主义。我能做的就是按自己的频率,从一个传统女性开始慢慢发现自我的过程记录下来,属于自己的女性主义之路。如果很多艺术家都能从这个角度出发,那就会形成一股新的浪潮。
《我算是一个好人吗?》水晶珠,不锈钢丝,130x220cm,2020年
黑匣子:你如何看待安迪·沃霍尔枪击案件,在这里面两派对立冲突得很厉害,有人认为凶手是极端女权主义,也有人认为凶手是女权主义英雄。
蔡雅玲:我觉得历史上任何一场运动都是相似的。如果把案件中的主角和她所代表的主义换掉,换成黑人“黑命贵”(Black Lives Matter)之类的事件,它同样也是一样的。可能因为当时她是一位女孩,然后又枪击了安迪·沃霍尔(Andy Warhol),所以造成了非常大的社会新闻,吸引了很多人的关注,但这些都是一个很个人的行为。虽然它可能代表了一部分人的思想,但我们可以看到它更为积极的一面,那就是它吸引了大家对这件事的关注,同时吸引了对这个团体的关注,也引起了对这么极端的女性主义到底是合理还是太过偏激的讨论。我认为热点是更重要的,而不是这件事情本身。人们讨论它,把它当成一个重要的现象,去讨论背后的含义。在当下也有很多类似的事件发生,不管是女性偏激还是男性偏激,它其实都是个人的选择和行为,更重要的是我们应该看它背后所带来的社会效应和社会思考。
《BITCHES》水晶珠,不锈钢丝,200x240cm,2020年
黑匣子:如果未来的人类没有性别了,比如将女性的怀孕生育甚至抚养完全外包给人工智能,或者人类之间成为雌雄同体,或不再有性关系,是否人类的痛苦就解决了?或者说关于性别问题就结束了?
蔡雅玲:这让我想起《披荊斬棘的哥哥》(Call Me By Fire)里面的一个男明星做家庭妇男哺育孩子的故事。这件事引起热议,是因为身份的调换,其实对每一个母亲来说,生完孩子的前三年都是这样度过的,它从侧面反映出大家对母亲的选择性忽视。如果女性不再生育孩子,转由机器来生育,我认为有好坏两方面的可能。首先好的方面是进一步解放了女性,我们只需要跟丈夫平等共同陪伴孩子就好了,坏的一面恰恰也是她失去生育孩子的过程。我认为这个过程虽然痛苦,但却非常难忘,它的重要性不是说每个女性都必须生一个孩子,而是说这种生育带来的身体改变,最终会形成精神的改变,一个脱胎换骨的重生。
在我自己生完孩子后,我就摆脱了青春期,不再停留在那个阶段,而是去探寻人生下一步的意义,你过去的烦恼和忧愁在此之后都不是事儿了。如果一个女性做了生育的选择,这是区别于男性的一个重要标志。作为艺术家,她可能创造的世界由于身体和精神的改变,都会让她的作品更为丰富和复杂。虽然在陪伴孩子的几十年人生中会享受到别人没有的烦恼痛苦和折磨,或为孩子终生的爱和担忧,但它也会为你带来更多创作上的素材和意想不到的改变。
《红海》水晶珠、不锈钢丝,100cmx70cmx25cm(尺寸可变),2021年
黑匣子:人的痛苦和枷锁是来自于人本身,还是与性别有关?还是说性别问题只是人心中罪性的一种延伸?
蔡雅玲:我认为去讨论性别问题就是一种进步。男女性别不同,关注和呈现的也就不同。首先是人的问题,当人的问题不再是一个困惑的首要问题时,我们开始了探讨性别问题。性别问题成为了当下的一个重要议题,为什么现在性别问题那么火热?那是因为大家的眼光和思想进步了,意识到了它是一个问题。以前的人们不认为这是一个问题,所以在当下去探讨性别问题时,其实就是一种进步。当下的女性可以大大方方的站出来,这标志着我们的社会在向更好的方向前进。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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银链折断
金罐破裂
瓶子在泉旁损坏
水轮在井口破烂
尘土仍归于地
灵仍归于赐灵的神
这里的主题是:精神分析、梦境研究和人类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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