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文物看眼睛崇拜
黎荔
最近在中国展出的叙利亚古代文物精品展，以丰富多样的文物向我们呈现了叙利亚从石器时代开始，历经青铜、铁器时代，走向希腊化、罗马和伊斯兰时代的历史进程。叙利亚，位于亚洲大陆西部，地中海东岸。自古以来，因其地处亚非欧三大洲的十字路口，各种文化在此交流融合。两河流域的文明曙光照拂过这片土地，希腊化的风潮席卷过这里，还有罗马的荣光、伊斯兰世界的多彩……人类文明之光在此闪耀，世界对话与交流的序曲在此奏响。如今，叙利亚拥有3500多处古迹，犹如一座裸露在蓝天下的庞大博物馆。此次所展出文物让我们对两河流域古文明有了更为直观的认知。
除了楔形文字泥板、青金石项链、陶球记账本，我比较感兴趣的是古叙利亚人居然有画眼线的习俗！有一件女性雕像的头上，戴着球状装饰物，有专家推测是帽子或头冠。值得注意的是，她的眼睛和眉毛上，都镶嵌着宝石，画着粗重而深邃的眼线。在一旁，还能看到鸟形泥塑眼线膏容器，这是用于画眼线的专门的美妆工具。为什么当时的人们特别注重眼睛的装饰呢？原来，这是由于苏美尔人信仰多神崇拜，他们崇拜日月山川、动物植物，并认为一切不能解释的现象都来自于神的旨意。而人眼能看到世界万物或许也是神的赋予，所以他们或许希望通过画眼线的方式来表达对眼睛的崇拜。
当远古的人类，用自己的眼睛和心灵，体味生命赋予的一切，他们好奇地打望着这个世界，那一双双眼睛，闪烁着明亮的光芒。我遥想数千年前，那些眺望天地万物、过去未来的目光，坚毅得像钢铁，清澈得像泉水，纯洁得像婴儿……
远古人类崇拜眼睛是很自然的事，眼睛应该代表太阳和光明，也具有自我认同的意义。在中国，也有眼睛崇拜——古蜀文明，无论是三星堆还是金沙遗址，均出现了相关文物。三星堆文物中可以说到处都有眼睛，眼睛是最为常见的刻画符号和镂刻图案。铜神像有凸出眼眶的瞳孔，普通铜人像也有巨大的眼睛。此外还有体量硕大的菱形铜眼睛，圆柱形铜瞳仁，眼睛承托的铜兽面，就连铜人像服饰上也有眼睛的图案。考古推测古蜀人崇拜眼睛，源自于太阳崇拜，因为太阳给世界带来光明与眼睛给人类带来光明相似，太阳的确也是早期世界文化崇拜中共有的主题。铜神像之所以具有凸出眼眶的瞳目，就是要表现这个神具有控制光明的巨大力量。也有研究认为，蚕丛氏的首领号蜀王，由于他长了双瞳，人称“纵目”，所以后人都认为蜀王蚕丛氏为“纵目人”。说到重瞳，中国五千年来重瞳者几乎都是帝王，因此古代用重瞳代表人间的帝王。他们包括：仓颉、虞舜、重耳、项羽、吕光、高洋、鱼俱罗、李煜。虞舜是三皇五帝之一，晋文公重耳是春秋五霸之一，项羽则是旷古绝今的“西楚霸王”，吕光是十六国时期横扫西域的后凉国王，高洋是北齐建立者，李煜是五代十国时南唐后主。非帝王者只有黄帝时代的造字圣人仓颉和隋朝名将鱼俱罗。鱼俱罗因“相表异人，目有重瞳”，有帝王之像，遭到隋炀帝杨广的猜忌，被隋炀帝斩首于市。最古老的重瞳四目者是仓颉，据刘安的《淮南子》中记载，“昔日仓颉作书时天雨粟，鬼夜哭”，如此巫气森然的场景可视为古人的迷信，但也可分辨出另一层含义：它渲染了发明文字的神奇和不易。仓颉虽然没有位列君王之列，但是文字的发明犹如火的使用，仓颉用他那智慧之眼仰观天象，把天地变化尽收眼底，把亘古真理一览无余，由此我们应悟到：圣人仓颉是千古文字的帝王！而他本人，就是智慧的化身！
与古代近东和远东地区的眼睛崇拜不同，古希腊有一个很奇怪的哲言，只有瞎子才能看得到真理。希腊神话中有一位先知忒瑞西阿斯，是个盲人预言家，是凡人欧厄瑞斯与女神卡里克罗德的儿子。他变盲的原因有两个说法。一是由于他泄露从他母亲那里得知的神的秘密，因而收到众神的惩罚，使他的眼睛变瞎。另一个说法是由于他无意间看到智慧女神雅典娜沐浴，雅典娜一怒之下把他的眼睛弄瞎。雅典娜女神是众神之神宙斯的女儿，她拥有与她父亲一样的智慧和力量。所以，看见她就象征者洞见了宇宙的最高智慧。于是忒瑞西阿斯遭到惩罚，眼睛变瞎，这个故事隐喻着了解世间的真相是十分危险的。
我觉得，无论是夸张的眼睛，还是变瞎的眼睛，这恰恰从正反两方面，说明了一个问题，就是泛灵时代的古人认为，在视野可及的森罗万象的背后，都有超自然的神灵在主宰，山川湖海、风雨虹霓……莫不有神专司其事。人间所有的一切，都是诸神所赐，因此人类唯一的使命，便是崇拜、服从于这些神灵。而人与神的连接，是眼睛，一切必须通过眼睛照进心灵之中。然而与最高神明的会见，就如同一道最强烈炫目的光线刺入眼睛，强光刺激得人近乎目盲。那种可怕的情形，如同大诗人里尔克在《杜伊诺哀歌》第一首中所写的：
如果我叫喊，谁将在天使的序列中
听到我？即使他们之中有一位突然
把我拥到他胸前，我也将在他那更强大的
存在的力量中消失。因为美不是什么
而是我们刚好可以承受的恐怖的开始，
而我们之所以这样赞许它是因为它安详地
不屑于毁灭我们。每一位天使都是可怕的。
所以，古希腊人认为，只有超越眼睛的禁锢，从思想中才能真正看到真理。而在古叙利亚文明和中华文明中，则要用宝石装饰眼睛和画粗黑眼线，或是天生神异重瞳四目，以此来升级一双凡人之眼的出厂设置，让其拥有与“神目如电”相对视的超能力。
其实，20世纪的大科学家爱因斯坦对于人类眼睛也顶礼膜拜。爱因斯坦说过，“我所认为的上帝倒不一定是个性化的神，勉强可说是宇宙里的难以量化的终极法则……”他的根据如此：“以人体的任何一个器官为例，我们知道眼睛结构的复杂与巧妙的程度，至少要超出最好的照像机1000倍以上。”爱因斯坦认为，这不能以大自然“偶然的凑合”来加以合理的解释。他的结论是：“我们的自然界看起来似乎异常复杂，可是只要仔细加以注意，却可以发现非常和谐、非常有规律，因此才能经常维持平衡，才能绵延不断生生不息，这些都需要一个超自然的最高智慧者加以整体的设计和统御。”
要现代人真正理解这种神性并不容易。实际上我们和古人相比要稍微不幸一点，因为我们可能离真实的存在要更远一点，我们中间隔了很多东西。古人用清亮亮的纯洁眼睛打量这个世界的时候，那时人离大自然本身并不远，人刚刚从大自然中分离出来，大自然成为人凝视的对象的时间还不长。而我们今天经过了无数代的眼睛的转换，经过无数代的眼光的培植，一代一代的人的知识，最后贯穿到我们的眼睛里面，早已改写了我们的纯真之眼，所以我们离大自然的距离远比古人要远得多，仅仅是触摸到了存在的边缘，不可能真正地进入到存在里去。
你说，画着粗黑眼线的古叙利亚雕塑，瞳孔凸出眼眶的三星堆铜像，他们到底在向虚空中凝视什么呢？
《你的眼睛和我之间》阿多尼斯（叙利亚）
当我把眼睛沉入你的眼睛
我瞥见幽深的黎明
我看见古老的昨天
看到我不能领悟的一切
我感到宇宙正在流动
在你的眼睛和我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