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导演邵艺辉谈《爱情神话》:“他们交往和对待感情的态度,也是我的态度”

导演邵艺辉谈《爱情神话》:“他们交往和对待感情的态度,也是我的态度”

《爱情神话》是编剧、导演邵艺辉的电影处女作。(片方/供图)

邵艺辉的社交头像是金斯伯格的照片。金斯伯格一生不断打破性别偏见,维护女性权利,是美国历史上第二位女性大法官。邵艺辉还喜欢波伏娃等女性作家。在她的私人片单里,也不乏《妇女参政论者》这样的女性电影。

“我不知道我该带入哪一个角色,”邵艺辉提到她读国内外一些爱情小说时的困惑,女性角色被严重脸谱化:她们要么“道德无瑕”,要么“风情万种”。由于哪一个都无法共鸣,她不得不带入男性角色。“女性创作者完全可以写一些女性独特生命体验的事情。”邵艺辉对南方周末记者说。

由邵艺辉执导、编剧的电影处女作《爱情神话》正在上映,豆瓣评分8.3分。故事取景上海,沪语对白。邵艺辉在上海生活六年,租住在原法租界,写小说和剧本,平时爱去咖啡馆。往来朋友里有很多本地人、老爷叔,邵艺辉愿意和他们聊天。

电影设定的三个上海女性各有特色:“蓝玫瑰”的李小姐有个自由的灵魂,却受制于不自由的家庭;“红玫瑰”的格洛瑞亚富有而浪漫,也有无人理解的无奈;“白玫瑰”的蓓蓓追求平等,处处向男人看齐,又在掩盖内心的创伤。

一个叫老白的男人串起了她们的现实爱情,他是画家,同时又操心着柴米油盐。“老白尊重女性,愿意聆听女性,”邵艺辉描摹了这个自己欣赏的男性形象,“他知道做家庭主妇不容易,能够理解女人的困境。”

电影中的男女关系常常与日常生活“颠倒”:男女相聚,三位女性话语不落下风,掌握着聚会进行;男女爱情,女性有主动的选择或考量,又不全然托付给男性;男女友情,女性在帮助男性实现久远的梦想。

电影的暗线——“神话爱情”则由老白的好友老乌演绎,这个上海老克勒无儿无女,孑然一身。1990年代,因寻找意大利导演费德里科·费里尼电影《甜蜜的生活》中广场的喷泉,老乌与意大利影星索菲娅·罗兰在罗马邂逅、恋爱。故事亦真亦假,《爱情神话》也与费里尼另一部作品同名。

邵艺辉毕业于北京电影学院,2019年,她的《北京电影学院毕业的人在干什么》曾引爆网络。那时,她毕业四年,拒掉项目、创作未果、生活拮据,在朋友圈卖电子烟。

当时,邵艺辉已经完成了初步的剧本。次年,她带着剧本参加了FIRST青年电影展创投电影计划,斩获奖项,拿到投资。再一年,电影落地、公映。

导演邵艺辉谈《爱情神话》:“他们交往和对待感情的态度,也是我的态度”

导演邵艺辉认为影视剧不应该过渡美化女性,而应该正视她们本来的优缺点。图为《爱情神话》剧照。(片方/供图)

“我不希望拿这些比较小众的东西去炫耀”

南方周末:电影上映前,人们对你的印象还停在两篇“雄文”上,一年后你去了FIRST,再一年你的电影就上映了。短短两年里你是怎么从一个“卖电子烟”的,成功拿到投资成了新锐导演的?

邵艺辉:2019年我在写那两篇文章之前,其实就已经写好了剧本。当时写剧本的时候有投资人,后来不投了,原因是剧本写得太文艺、不想投。我没办法,只能把剧本放在那里,干点别的事情。我要生存,要连载我的长篇小说,所以就开了个公众号,没想到第一篇文章就火了。

本来是想告诉别人我要开公号了,现在在“卖货”。当然可以说“卖货”这个点吸引眼球,但是我更希望自己的长篇小说被更多人看到。如果公号第一篇就发小说,那么就没有人会看你的公号了,这就是我最真实的诉求。后来,大家的重点都放在卖货上,我也没什么办法。

第二年,我听说FIRST又可以创投了,就赶紧把这个剧本拿出来再修改了一下,投的时候抱着试一试的心态。其实,我之前也投了别的创投,但是没有机会入围。

投了FIRST之后一切就顺利了,所有事情都是因为FIRST发生的。出品公司老板是当时的评委,之后他把这个剧本给了徐峥老师,然后徐老师担任监制,又找来了一干人员,最终有了现在的电影阵容。从去年9月开始筹备,到今年3月开机,我自己也没有想到会这么快。

南方周末:电影里有很多个人表达,比如夜奔酒吧、红拂杂货店、艺辉国际学校,还有那个卖过电子烟的角色自嘲,更像是作者电影出现的内容,为什么在一个商业片中放入这些?

邵艺辉:一开始我根本不知道自己要拍一个商业片。最早写这个剧本的时候,我没考虑过是商业片还是文艺片,只想写一个好玩的故事。能拍一个电影的机会很珍贵,我就塞了很多自己想表达的东西,所以可能就会显得作者内容多一点。

但是,我希望这种“作者性”——其实我压根也没觉得是——我自己的一些东西,塞入的话不会影响到本来的故事。如果你不知道那些梗,看这个故事的时候是完全没有障碍的,这个是我对自己的要求。我不希望拿这些比较小众的东西去炫耀,比如费里尼,就是有很多人不知道。利用这些普通人不知道的“影迷梗”,我是最讨厌这种傲慢的姿态。我在故事里已经在讽刺这种文艺的拿腔拿调了,大家其实很多(人)看不下去费里尼的电影。

导演邵艺辉谈《爱情神话》:“他们交往和对待感情的态度,也是我的态度”

徐峥(左)担任《爱情神话》的监制和男主演,并“找来了一干人员,最终有了现在的电影阵容”。(片方/供图)

“没有一种生活是浪费的”

南方周末:你是山西人,却写了一个地道的上海故事,电影的沪语、市井感也少有违和,以至于很多人认为你是上海人,你平时是怎么去观察、揣摩上海的这种独特情绪的?

邵艺辉:我在上海待了六年,找不到工作,只能去生活。我在家写小说,平时去街上买菜、做饭,喝咖啡,跟朋友聊天。我的经济状态比较普通,没有什么消费欲望,每天精打细算,就跟电影里的老白一样。这个故事也是2019年才想写的。在那之前很长一段时间,我一直在写一个长篇小说,时代跨度很大。

我真的没想过要去写这样一个故事,因此也并没有刻意去观察,但是我觉得一个人活着,尤其像我们这些以写作为生的人,没有一种生活是浪费的。只要你活着,不管是去大厂上班,还是每天在家待着,或者结婚生子,每一种生活都会给你反馈。每天看到和听到的东西,不用刻意去搜集,它们潜移默化在你的脑子里存在。所以,我使用一些上海的符号,拍了很多上海的东西,这是一件很自然的事情

我理解别人的这种疑问,一个山西人写一个上海故事,竟然还写得不错。正是因为我是一个外地人,对待上海是一个平视的关系,把它当成一位好朋友去交往,没有崇拜它,也不会贬低它。如果真的是一个本地人,可能感情过深而不知道从哪儿下手,或者太熟悉反而没有去关注到一些细节。但是,对于外地人的我来说,我会对很多细节都保持一种新鲜和好奇。

南方周末:如果我们拿掉电影中的上海符号,把故事换到任何一个地方,比如里面的人说四川话,你认为这个特色爱情故事还能不能成立?

邵艺辉:这个问题特别好,我在写剧本的时候就是这么想的,并没有真的把它当成一个上海故事去写,重点就是在编织这几个人之间的故事。我只是想编一个好玩、好看的故事,希望这些人物都挺有吸引力的,都是我喜欢的人、认同的人,我也不想写一个自己不喜欢的价值观的人。

后来徐老师参与进来,他那时候还没看过剧本。第一次见面聊,徐老师跟我说,他希望这个故事剥离掉上海的元素,依然是成立的,依然是一个好看的故事。他当时说,比如像伍迪·艾伦的很多片子,的确是发生在纽约或者罗马,但是去掉那些元素,还是一个很完整的故事。

之后,我更加注重剥掉这些元素,里面的每一个人,我在写的时候没有去想中年人究竟是什么样的,四十多岁的人怎么想的,我在想的是我认同的人,或者我自己是怎么想的。他们交往和对待感情的态度,其实也是我自己的态度,它是一个比较现代性的态度,放在很多大城市都是可以成立的。

导演邵艺辉谈《爱情神话》:“他们交往和对待感情的态度,也是我的态度”

电影《爱情神话》的人物融入了编剧邵艺辉的个人趣味,比如八卦、抠门、高跟鞋坏了会去修而不是直接买新的。图为该片剧照。(片方/供图)

南方周末:电影中熟龄男女处理感情的方式很特别,彼此依附又若即若离,这似乎不是人们常见的那种“庸俗”“琐碎”,为了一把青菜吵起来的中年爱情。这是你期待的一种理想的男女关系吗?

邵艺辉:不仅仅是我的期待,也一直是我对待感情的态度。我把老白塑造成一个我喜欢的男性,他身上的品质都是我喜欢的,如果我要谈恋爱,交往的人就是这样的。老白尊重女性、聆听女性,他知道女性做家庭主妇并不容易,他会理解女人,同时可以跟女性发生真正的交流,对话是有内容和反馈的。有时候聊天,你会发现很多男性根本不听女人说话,总是自说自话,这肯定就不是我喜欢的。

像老白他们这样的人,我身边的一些朋友里也有很多,他们有的也四十多岁了,生活的状态非常轻松、开放。我觉得这个状态跟是否进入婚姻生活、是否有孩子,都有关系。如果四十多岁还没结婚,同时他们的工作可以负担过一个体面的生活,大家生活得还挺潇洒的。要展现的故事毕竟是有限的,他们琐碎的部分这次就先不去展现了。所以其实并没有那么只存在于理想的状态中,只是说可能没结婚的情况会更多一点。

南方周末:老乌发生的“神话爱情”身处的国家和时代也是热闹的,如今时代流转变化,爱情似乎也再次回归平静了?

邵艺辉:老乌是一个幻灭的理想主义者,他的热闹都是因为内心的悲凉。越悲观的人,平时生活中越闹腾,因为他不能静下来,等他一个人在家静下来面对自己的时候,会发现自己无力承受,会感到很绝望。这样一个人只能每天走出去,每天想着要帮好朋友老白去忙活,让这些繁忙或者劳动占据大脑,自己不用去思考,因为他对现在是感觉到失望的。

导演邵艺辉谈《爱情神话》:“他们交往和对待感情的态度,也是我的态度”

周野芒在片中饰演的老乌引出了片名《爱情神话》,导演邵艺辉认为老乌是一个“幻灭的理想主义者”。(片方/供图)

“女性变得更自由一点,男性也才会更自由”

南方周末:虽然有男性角色,但这无疑是一部女性视角的电影。人设各有怎样的性格隐喻?女性导演代入男性视角,关注点和视角会有什么不同吗?

邵艺辉:我直接写剧本,并不是事先设计好要写哪几种人,然后把这些隐喻放进故事里。我是按照故事情节去写,然后在这个过程中逐渐觉得他们应该这么说话。后来我在想,如果他现在这么说话,之前的行为我就得改一下,这是一个创作思路的过程。

这些人物肯定有非常多我个人喜欢的趣味和特点,比如刚才说的老白,是我愿意谈恋爱的人。老白是画家、爱做饭,挺有生活情趣的。我个人比较八卦,老白跟李小姐交往的时候经常有点八卦。我比较抠门,老白也抠门。如果高跟鞋坏了,我一定是会去修的,不会去买,包括买快过期的食物、去山寨的外贸店等等,老白干的事都是我干的事儿。

为什么一个年轻女孩要用一个男性的视角去写这个故事?前段时间我反思了一下,过去写的短篇小说,很多也是以男性视角带入的,比如,男主人公和老婆发生的事情。我也在问自己为什么会这样,后来发现,从小看的文学作品,甚至是电影,都是男性写的。这些作品都是以男性视角去写,要么是道德无瑕的完美女人,要么是风情万种的放荡女人。

看这些作品的时候,我一度很迷茫,不知道自己该带入哪个,最后只能带入男性视角。在写这个故事的时候,我希望更多的女性创作者完全可以写一些女性独特生命体验的事情,一些小女生在成长过程中看到之后,她们真的能够带入其中,而不是只能选择带入男性视角。

导演邵艺辉谈《爱情神话》:“他们交往和对待感情的态度,也是我的态度”

作为一部女性编剧、导演的电影,《爱情神话》中的男女关系常常与日常生活“颠倒”。图为片中倪虹洁饰演的角色在KTV娱乐。(片方/供图)

南方周末:你在社交平台常为女性发声,应该也了解如今社交场域的男女情绪,电影既有男女的真诚相待,也有算计和生意,你觉得这些独立的女性和男性状态应该是怎样的?他们之间应该是怎样的关系?

邵艺辉:我是一个比较温和的人,观点可以温和地输出,希望能让更多的男性去理解女性。比如,我在这里面塑造的女性角色,都是那种不想花男人钱,反而还要给他钱的人。很多男性会有偏见,觉得女性势利、拜金,自己没车没房就不配谈恋爱。

设置老白男性视角为主,这样对我表达观点有一个很好的地方,电影中有很多女性角色,女性观众会喜欢;男性观众也可以容易进入和接受这个故事。如果是大女主的故事,有时候男性观众进入不了,一些大女主里面设置的还都是渣男,男性觉得不真实,因为的确不真实。

老白在里头其实也挺受委屈,好像每个人都在欺负他,然后包括他的前妻,有一些话听起来可能不那么舒服。这些女性角色对老白说的话,男性观众会觉得与我无关、老白好惨,这样可以更好地去接受这个故事。

我觉得没有必要告诉女生应该怎么做,只要把女生当成一个活生生的人,正视女性本来优缺点,不去怕把它们表现出来。过去一些影视作品总是把女性完美化,我觉得这样就很不对,现实生活中,大家都是人,优缺点都是一样多,塑造那么多完美女性,让我们这种普通女性怎么活?

男女一样平等看待,他们都有优点,都有缺陷。男性有很多可爱的地方也应该多展现。只有平等地展现出来,不管对于故事来说,还是对于看的人来说,都会更轻松。女性变得更自由一点,男性也才会更自由。

南方周末记者 张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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