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创作谈|朱辉:希望是存在的,救赎是困难的

创作谈|朱辉:希望是存在的,救赎是困难的

朱辉,男,1963年生。著有长篇小说《我的表情》,小说集《视线有多长》等。曾获鲁迅文学奖、紫金山文学奖、《作家》金短篇奖、汪曾祺文学奖等奖项。现为江苏省作家协会专业作家。

朱辉《事逢二月二十八》-创作谈

事 逢 二 月 二 十 八

朱辉

时值正午,阳光灿烂,有风。东边房间的门开了,又重重地关上,一串清脆的足音,由近而远,款款而去。谛听中,足音的节奏变了,她是在下楼梯,细巧的高跟鞋踩出舒缓的顿挫,听不见了。李恒全走近窗户,轻轻地把窗户推开,看见那女人窈窕着身子,沿着楼前的小路渐渐远去了。

二月份,即使是正午,风也还凛冽,像挟了针。他关上窗,躺到了床上。她这是去上班,每天都是这个时间离开,后半夜才回来。他的眼前,晃动着她的影子。她是做什么的,他并不明确,但他住到这里已个把月,了解她的生活规律。她过年后就回来了,只拖着个小拖箱,他知道是老住客。他起身,拉开了自己的门,门外立即飘来了一丝香气。四顾张望,楼道顶头的窗户明晃晃的,破了玻璃的地方露着蓝天;地上亮得像是蒙尘的镜子。没有人。一只老鼠蹿到走道中间,停住了,歪歪头,嗖地没影了。

这楼里只有香气是新鲜的,其余一切都破败陈旧。这是一栋老楼,所有的房间都朝南,门前是一条走廊,连接着盘旋的楼梯。走道的水泥地不知被多少人蹭了多少年,粗糙坑洼,只靠墙的地方还留有原来的地漆。墙大致还是白的,以白为主,墙皮脱落处是灰黑的,还遍布着更多奇形怪状的痕迹,鞋印当然一眼就能看出,可位置高得很奇怪;还有很多圆斑,顶上都有,李恒全上学时间不长,刚来时想了半天也没明白这是什么印子,直到他发现一个瘪气的篮球。它落在墙内的一个玻璃柜里。玻璃破了个洞,但还能看出“消防”两个字。

他喜欢眼前的香味。他似乎能看见香味,与阳光混合了,金粉一样弥漫在空中。他深吸一口气,反身进房,从墙角的柜子底部拿出几样东西,拢在袖子里。

自己的门虚掩着,并不关上,他习惯性地给自己留好后路。女人的房间在他东边,隔一间空房。他步态正常地走过去,贴近门。他看准了门锁,直起身子,双手配合着动作。没有声音,走道里没有声音,只有他的手能感觉到声音。吧嗒一颤,门开了。

他侧耳听一下,猫着腰走了进去。他当然要轻手轻脚,却突然想起了什么,笑一下,坦然直起了身子。眼前的格局与他的那一间类似,一张床,一个立柜,一张桌子,但女人把桌子变成了梳妆台,一面镜子倚墙立着,前面随手摆着不少化妆品。大楼外风声呼啸,他看见这里的窗户下面,有一片水渍,跟他那里一样有点漏水,还有点漏风。

这是女人的住处,是她的房间。香味幽幽,奇怪的是,这源头的香味并没有走廊里浓。他这是第二次进来。他立即注意到,这里有了一些变化,窗户和门之间拉着的一根绳子,上次绳子上挂满了衣服,这次是空的。他拿眼一扫,看见那些衣服都已收在床上,还没有叠。衣服散乱着,红的、白的、淡黄的,还有一些难以形容的颜色,如半床的乱花。一只丝袜黑蛇般蜷曲着,另一只从衣服底下露着头。他忍不住要把它们拽出来,手伸出去,又缩了回来。

他使劲地吸着房间的味道。上个月十五号,他呼吸到了久违的自由空气,在这里,他再一次嗅到了美好的人间气息。他的心脏狂跳,脸色绯红。如果可以,他真想把这些衣服叠好。曾经,他无数次钻到别人家里,带走一些东西,他不把别人家搞乱,只是为了不让别人发现,或者说晚一点发现。现在不同了,他可不想再回到那个肃杀的号子里。他绝不会再带走别人家一件东西。他一进门就看见了床头的钱包,小巧可爱,镶着玻璃钻,鼓鼓囊囊的,他习惯性地拉开,不少钱,立即又拉上了,摆回原处。钱包就在枕头边,枕头上垫着花枕巾,中间有脑袋留下的印痕。他终于没忍住,脑袋对着枕上的凹痕,躺了下来。

很香。他的手不听话,摸向那堆衣服。他闭着眼,手划拉过去。丝绸的滑爽,针织的粗粝。他的脸更红了,热烘烘的,像被人抽过。他腾地起身,走向了那张桌子。

瓶子、管子、小镊子,李恒全不太懂这些。女人好复杂。他能认出的只有口红,有好几管。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他右手伸进了自己的衣兜。就在这时,大风又加了一把劲,尖厉的呼啸中,走廊里传来砰的一声。他被枪打中了似的一颤。他飞步跑出去,呆住了:他的门,被风吸上了。推不开了。

他一时有点发蒙。怎么办?当然,他立即就想起了自己的专长,这对他来说不是问题。曾经那么多的门,只要他看中了,差不多都不是问题。工具是现成的,就在裤兜里。现在的问题是,他还从来没有面对过这种情况,就是说,他要用技术打开的,是自己的门。他晃晃脑袋,摆脱了暂时的恍惚。手伸进裤兜时,他触到了一个东西,他一愣,快步跑回了她的房间,走到“梳妆台”那里,把兜里的东西摆了上去。那是一管口红。每次见到她,她的嘴唇都油光锃亮,红里发黑,他觉得这不够好看,老气。应该红一点,但不要黑。

他知道他还会再进来。这个地方让他留恋。他有点舍不得走,把桌上的几管口红都旋开了,一个个在自己的左手背上画一下,一排颜色。他认出了她最常用的那个,毫无疑问,自己带来的口红最好看。他恨不得当面告诉她。

当然不能。他那么多次看见她,从来不敢开口。也曾点头打过招呼,还冲她笑笑,可是她戴着墨镜,面无表情,没搭理过他。他眼前总是浮现着她的墨镜,发黑的口红和她婀娜的身姿,这些是她的概括,通通被她的气味笼罩。

他仔细地关上她的门,回去,轻易地把自己的锁打开了。这栋楼所有的锁都差不多,A级锁,最容易打开的那种。他只需要不到十秒。上个月的那一天,在等待高大的铁门打开的那一刹那,他狠狠地在心里说:李恒全,你绝不再干了!永远不要再进来!他确实做到了。在进入她的房间前,他犹豫,挣扎,但制备一套工具对他来说太简单了,稀里糊涂地就去弄齐了。事实是,他确实没有拿她的钱,还用口红对她提了一个隐秘的建议。他管住了自己的手,准确地说,他只是管住了自己手的某一类动作,却没有全管住。不偷窃,却送礼,想到这个,李恒全咧嘴笑了起来。

以他的技术,这城市一半以上的锁,他可以视若无物。一切房子,无论它们多么规整呆板,或是曲折复杂,在他眼里,都只看见锁:无数的锁,一行行,一列列,凌空悬置。他那时的目标,就是要挑出最容易开、最值得开的那一把。现在这栋楼,地处城郊,周边拥挤简陋,住着各式各样的人。租金很低,都是些身份不明的男人女人,跟他也差不多。他能看出身份的,就是几个大学生,还有几个人大概干着他熟悉的营生。他不说破,也不搭理。既然已经洗手,那就不再沾惹。

/ 试读结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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