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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不可说丨江枫飒飒兮萧萧,哀愁离忧兮绵绵

作者:动静新闻
诗不可说丨江枫飒飒兮萧萧,哀愁离忧兮绵绵

一提到“江枫”,大家首先想到的肯定就是“江枫渔火对愁眠”,出自张继《枫桥夜泊》:“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据说,这首诗按照编入历代诗歌选集、进入“诗话”被文人谈论等热度排名,入选了“十大唐诗”——现在的确可以说是家喻户晓、妇孺皆知。

关于张继《枫桥夜泊》,可以探究的点很多,比如张继其人、枫桥其地,寒山寺其夜半钟声等等。甚至连“江枫”二字也有几种别解、新解。但从文学意象、文学母体等文学本体论的发展生成来看,其“江枫”的咏唱渊源有自,承继分明。

诗不可说丨江枫飒飒兮萧萧,哀愁离忧兮绵绵

寒山寺。图源:苏州寒山寺官网

最早描写江上枫树的文学作品是《楚辞·招魂》,一般认为作者是屈原。《招魂》或当是屈原哀悼楚怀王,为客死秦国的怀王“招魂”的作品,其情感当然是哀伤悲痛的。《招魂》的最后三句云:

湛湛江水兮,上有枫。

目极千里兮,伤春心。

魂兮归来,哀江南!

这三句的意思是:清澈江水流啊流,流啊流,岸上的枫树林郁郁青青,郁郁青青。望尽这千里江山,春色如此美好,又如此令人悲伤。魂啊,魂啊,归来吧。这江南,这江南啊,让人如此哀痛!

这样凄婉的诗句堪称绝唱,其情景交融处点明的景物就是江岸上的枫树林,寄予着无尽的哀思。这样的讴歌,“湛湛江水兮上有枫”也为后世的“江枫”书写奠定了深沉哀婉的情感基调。

魏晋间的大名士阮籍对于《楚辞·招魂》当然是熟知的,《咏怀八十二首》是他的名作,其中第十一首就直接运用了《招魂》“江上枫树”的典故。诗曰:

湛湛长江水,上有枫树林。

皋兰被径路,青骊逝骎骎。

远望令人悲,春气感我心。

三楚多秀士,朝云进荒淫。

朱华振芬芳,高蔡相追寻。

一为黄雀哀,泪下谁能禁。

诗里有“悲”“哀”“泪”等字眼,当然不会仅仅是因为“湛湛长江水,上有枫树林”。赏美景,抒悲情;政治险恶中风流潇洒,朝不保夕里淡泊从容;泪下沾襟,穷途恸哭;你看你看,魏晋大名士的日常游玩就是这样“朴实无华且枯燥”啊。

至南北朝,南朝梁简文帝萧纲作为太子时主持的一次上巳节文人雅集上,与多位文士联句作诗,成《曲水联句诗》。其中,庾肩吾的诗句有云:“汉艾凌波出,江枫拂岸游。”这应当就是“江枫”这一名目的首次呈现。

梁简文帝萧纲还写有一首《咏枫》诗,诗曰:

萎绿映葭青,疏红分浪白。

花叶洒行舟,仍持送远客。

萧纲这首《咏枫》,也有题作《咏疏枫》或《咏疏枫诗》的,其歌咏的其实就是“江枫”。诗的前两句很炫才,连用绿、青、红、白等四个表示色彩的词语,想必萧纲也很为之得意。整首诗歌的意思是说,江岸上的枫树林,春夏时节绿叶青青,与芦苇一样苍苍茫茫。秋来两岸枫叶如火,更显中间的大江浩浩汤汤。美丽的枫叶飘落下来,送给远行游子,让他记取此时送别的脉脉深情。

萧纲《咏枫》诗对于“江枫”文学意象的发展有着很重大的意义,诗歌首次明确地把江岸枫树林与舟船、远行、送别联系起来,而且,把枫树林与芦苇一并描绘的手法既合乎景物的实际情况,又给后世诗人树立了创作的范式。比如,大家都能背诵的白居易《琵琶行》开篇便是:“浔阳江头夜送客,枫叶荻花秋瑟瑟。”而白居易并没有对“枫叶荻花”展开进一步描写,但他如此自然而然地把“枫叶荻花”的景物与他“江头夜送客”的行为作了直接链接,可见,白居易时代,或许“江枫”与舟船、远行、送别的紧密联系已经成为诗人们的思维定式,成了文学范式。

诗不可说丨江枫飒飒兮萧萧,哀愁离忧兮绵绵

图源:盘州市融媒体中心

而把江枫与愁绪联系起来的唐诗,在张继《枫桥夜泊》之前,较为明确的至少有这样三首。一是张若虚《春江花月夜》:“白云一片去悠悠,青枫浦上不胜愁。谁家今夜扁舟子,何处相思明月楼?可怜楼上月徘徊,应照离人妆镜台。玉户帘中卷不去,捣衣砧上拂还来。此时相望不相闻,愿逐月华流照君。”很显然,“青枫浦上不胜愁”,远人舟行,青枫浦正是典型的扬帆洒泪分别处,这里的“愁”,是月下情情爱爱缠缠绵绵的相思之愁。

二是孟浩然《宿扬子津寄润州长山刘隐士》:

所思在建业,欲往大江深。

日夕望京口,烟波愁我心。

心驰茅山洞,目极枫树林。

不见少微星,星霜劳夜吟。

孟浩然这首诗,也是一首“夜泊”诗,写了微淡的星光、秋霜、枫树林等景物。其中的诗句“目极枫树林”,显然是暗用了《楚辞·招魂》“湛湛江水兮上有枫,目极千里兮伤春心”,而“烟波愁我心”,则是恰如其分地表明了此情此景下对友人的挂念。

三是严武《巴岭答杜二见忆》:

卧向巴山落月时,两乡千里梦相思。

可但步兵偏爱酒,也知光禄最能诗。

江头赤叶枫愁客,篱外黄花菊对谁。

跂马望君非一度,冷猿秋雁不胜悲。

本诗题目中的“杜二”就是杜甫,诗题表明,杜甫给友人严武寄了表示忆念的诗歌,严武行旅中,在巴岭给杜甫写了这首答诗。诗里的“江头赤叶枫愁客”一语写自己,人在旅途,愁绪万端;而对句“篱外黄花菊对谁”是揣摩语气,或许是写朋友杜甫正“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像陶渊明那样高雅飘逸;却又因为自己不能与朋友在一起而感到遗憾。

与张继同一时代或略早一些的诗人萧颖士、郎士元、刘长卿等也都有着精彩的“江枫”书写。

萧颖士《江有枫》是“诗经体”诗歌,诗的首章有曰:“江有枫,其叶蒙蒙。我友自东,于以游从。”

郎士元《送李敖湖南书记》颈联作:“入楚岂忘看泪竹,泊舟应自爱江枫。”这首送别诗里,直接用了“泊舟”和“江枫”的意象,与张继《枫桥夜泊》的情景暗合。

诗不可说丨江枫飒飒兮萧萧,哀愁离忧兮绵绵

刘长卿写“江枫”,都是明确精准地使用“江枫”二字,至少有这样三处。一是《秋杪江亭有作》云“寂寞江亭下,江枫秋气斑”,二是《湘中纪行十首·花石潭》有“江枫日摇落,转爱寒潭静”,三是《听笛歌留别郑协律》有“商声嘹亮雨声苦,江天寂历江枫秋”。而这首《听笛歌留别郑协律》是其中的代表作,诗曰:

旧游怜我长沙谪,载酒沙头送迁客。

天涯望月自沾衣,江上何人复吹笛。

横笛能令孤客愁,渌波淡淡如不流。

商声寥亮羽声苦,江天寂历江枫秋。

静听关山闻一叫,三湘月色悲猿啸。

又吹杨柳激繁音,千里春色伤人心。

随风飘向何处落,唯见曲尽平湖深。

明发与君离别后,马上一声堪白首。

本诗开篇的“长沙谪”以及“迁客”,让人一下就明白诗人刘长卿就是“被送别”的“当代屈原”啊。于是,泪下“沾衣”,“孤客愁”等等也就可以理解了。再加上“江天寂历江枫秋”和“千里春色伤人心”的表达,直追《楚辞·招魂》之“湛湛江水兮上有枫,目极千里兮伤春心”的情怀。但世易时移,刘长卿毕竟不是屈原,千载之下,从战国到中唐,一致的书写,却已变骚人之赤诚忠心为迁客之孤苦愁肠,变骚人为国事为君王之悲痛为迁客之徘徊沉吟。

回过头来对比看,刘长卿可能是开元年间(公元713年至741年)的进士,而张继可能是天宝十二年(公元753年)进士,以此推断,刘长卿比张继或许要年长十岁以上。而这位或许比张继年长十岁以上的刘长卿写起诗来,“江枫”“秋”“苦”“愁”等已是运用自如,精妙堪叹了。

那么,如此说来,张继的《枫桥夜泊》是在这最合适的历史节点上闪现的那颗夜空中最亮的星;而“江枫渔火对愁眠”这样的文学表现,正是这文学艺术长河中最晶莹剔透的浪花一朵。

张继之后,写枫叶的最名唐诗是杜牧《山行》:“远上寒山石径斜,白云深处有人家。停车坐爱枫林晚,霜叶红于二月花。”

而回归到“江枫”这个主题,晚唐女诗人鱼玄机的《江陵愁望寄子安》一诗很有情味:

枫叶千枝复万枝,江桥掩映暮帆迟。

忆君心似西江水,日夜东流无歇时。

哦,江岸上,火红的枫树林里,是谁在等着你呢,你又在等着谁?

撰文:孙秀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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