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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娘院里有棵杏子树

作者:南方周末
大娘院里有棵杏子树

大娘知道我特别爱吃这棵树上的杏子,每当杏子熟时,总是叫我爬上树去摘下那些又酸又甜的熟杏子。 (ICphoto/图)

大娘家有一棵老杏树,在院子的正中央。

老杏树枝叶繁茂,枝干弯弯曲曲,老的枝干呈褐黑色,枝皮皱裂,裂纹看上去不规则,实际上它是很有规则的。新长的枝干绿得透亮,晶莹欲滴,鲜鲜嫩嫩,叶片儿稠密,就像一个大大的雨伞。

这棵杏子树是什么时候栽的,什么人栽在这里的,几乎没有人知道,也无法考证。据大娘说,他们家砌这个院子的时候,就有了这棵树。正是因这棵树长得漂亮,他们家建院子时就选在了这里,可以说是围绕这棵树而建的。

江南鲜有杏树,开始我们也不知道这是一棵什么树,只觉得它树型好,很可爱。南方的院子里对植物是有讲究的,榆树、桑树这类树木,是不能栽在院里的,但大娘家认定这棵树不是忌讳的树。砌院子时,这棵树的树干已经老高了,南方院子里一般树木是不能超过屋脊的,所谓树大招风,谁家也不希望这样。听大娘说过,这棵杏子树他们一直在修剪,始终没有让它超过屋脊。

春夏秋季,除了下大雨,大娘一家人一日三餐基本都在树下吃。夏天这里也是村人纳凉的好去处,因为这棵老杏村,再加上大娘的个人魅力,老杏树下聚了不少的人气。

大娘出生在大户人家,人长得漂亮,一副典型的江南女人脸,秀气里透着灵气,能说会道,做事麻利,整天裹着的小脚,比南方的粽子还小。她洗脚的时候,也不怕我们这些孩子看到,有时还让我们帮她解开裹布,我们看着她的那双小脚,非常好奇,问长问短,她总是不厌其烦地讲起她小的时候裹脚的往事。她说,她们那个年代,凡是有些社会地位人家的女孩子,一般都要裹脚,裹脚是非常痛苦的事,女孩子正在长身体的时候,为了不让脚长大,硬是用长长的裹布一层一层地把脚裹上,勒得血脉不通,那种疼痛是无法想象的。被裹住的小脚经常发炎流脓,勒不好,还会废了双脚。

大娘生在苏州,小时候受过良好的教育,见过世面,知书达理,说话间透着几分雅致。之所以嫁给我大爷并被带到乡下生活,是因我大爷年少习武,有一身好功夫,并长期在她家做“伙计”,经常陪她玩儿,一来二去,眉目传情。大娘那时候不顾家人的反对,执意要跟比他大七八岁的大爷,她宁可吃苦受累,也要嫁给爱情。家人没办法,又怕她跟着大爷吃苦,就给她备足了“盘缠”和嫁妆,所以他们才有钱砌得起这个院子。她家的这个院子修得确实好,在乡下就像是“西洋景”,其实也就是个典型的江南小院,青砖筒瓦,马头墙,坐北朝南,古色古香,雕梁画栋做得很别致。

小的时候,我喜欢在大娘家待着,她的孩子都已长大了,很少在她身边,我很讨她喜欢,她就经常教我读书认字;她家热闹,经常是高朋满座,大娘具有超凡脱俗的气质和为人,十里八乡都服大娘。谁家有个困难,只要大娘一出面,准保能顺利解决,大娘也好操心,张家长李家短的事她全知道。比如谁家两口子吵架了,婆媳间有什么矛盾,她准会把他们请到这棵老杏树下,苦口婆心地做一番劝导,直到他们之间的误解和隔阂消除了,大娘才会把他们送走。

大娘还懂一些医术,她家孩子头疼发烧从没上过医院,都是大娘自己医治。四邻八舍的孩子有个“小讲究”,也都会到杏子树下,让大娘看看,小的毛病,往往会手到病除。我小的时候,扁桃体经常发炎,从未吃过药打过针,每当发起来,我就到那棵杏子树下,坐到一张小椅子上,大娘用纤细的手指,揉搓上半个小时,肿块就会消失了。揉搓的时候,大娘总是用吴侬软语问我,怎么又不小心受凉了,是不是睡觉时不老实把被子踹了,宝宝已经长大了,要学会照顾自己,夜里起来尿尿要披上衣服,平时不要喝凉水,不要吃冷东西……大娘的话听起来总是那么暖心。

大娘知道我特别爱吃这棵树上的杏子,每当杏子熟时,总是叫我爬上树去摘下那些又酸又甜的熟杏子,然后她洗干净才让我吃,看到自己摘下的杏子十分诱人,我忍不住用衣袖擦擦就往嘴里塞,大娘看到后,就会立即制止,说不能这样,刚摘下的杏子风吹日晒,苍蝇虫子叮过的,不洗吃了会生病的,生了病让大娘多心疼啊。

那一年,正是杏花开放的时候,本是家乡的梅雨季节,可下了几场暴雨,把杏花都打落在地上,大娘看着满地花泥,对我说,宝宝今年你再吃不上杏子了。果真,那年一颗杏子都没有结。不但如此,谁知这还是一个不好的预兆。

一天,妈妈把睡梦中的我摇醒,拉着我来到大娘家的院子里,眼前的一幕让我惊呆了。大娘被绑着,双膝跪在那棵杏子树下,头上是报纸糊成的帽子,身上贴满了用红墨水写的纸条,有人手拿着棍棒,指着大娘叫:“斗臭你这个资本家的小姐……”那时六七岁的我,坚信大娘是个好人,才不是他们说的那样。我上前推开他们,抱着大娘喊着:“我大娘是好人,你们不准欺负我大娘!”因为我的闹场,批斗会草草收场,看热闹的人也很快散去了。

那以后,大娘生了一场大病,卧床不起。大娘院子里再没了以前的那种热闹,我天天放学都会来陪她说说话,大娘每次见到我都很开心。

有一天,我被妈妈从学校叫出来,带到大娘面前,此时大娘已奄奄一息了,妈妈大声告诉她说我来了,只见大娘吃劲地睁开双眼,嘴角上露出了微笑,接着便闭上了眼睛。

大娘离世后的第二年春天,那棵杏子树没有发芽,第三年、第四年,也没有发芽,它,死了。但在我的记忆里,大娘家的那棵杏子树却一直活着,红杏枝头,绿叶如伞。

赵安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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