甯露的記憶（四十八）

現在回想那時家裡吵吵鬧鬧，卻很溫暖。因為爸爸還在，家是完整的。

爸爸去世前那一年的經曆是甯露最不願意想起的。開始爸爸還對甯露說他的腿好了以後，打算出去做什麼。随着卧床時間的無限延長，爸爸不在叙說。他讓甯露搬一張椅子放在家門口的樓道裡，甯露和媽媽一起扶他坐在那裡，算是出門了。他就坐在那裡長久的沉默，看着窗外紛飛的雪花。

冬天過去了，他不再出門。而是坐在家裡的陽台上看他栽種在花盆裡的花勃然怒放，同樣很少和家人交談。偶爾哥哥姐姐回來看他，他也會說幾句話，隻是除了甯露，其他人都聽不懂他說什麼了，他的語言機能逐漸退化了。

再後來，爸爸的活動範圍就隻局限在他的床上了。他不肯再下地，不肯再邁步。甯露輔助他活動上半身，幫他捏腿，他也不罵罵咧咧了，機械的配合着。

在爸爸床對面的牆上挂了一個鐘表，每次孩子們快放學時，他都焦急地望着家門，仿佛這是他一天中唯一的念想。家媛和悅之放學回來都會走到他面前，湊他臉上“爺爺，爺爺”地叫，這時爸爸就會笑出聲來，也會咕哝着說幾句話。

我記得那天是七月的一個星期三,是一年中最炎熱的一天。孩子們放暑假，悅之去上補習班了，家媛在家裡寫暑假作業。早晨，甯露照例給爸爸擦了澡，換了被褥，床單。媽媽已經給爸爸煮好了牛奶，泡了一個饅頭在裡面。甯露給爸爸喂完早飯，讓他坐在床上，家媛陪着爺爺說了會兒話。甯露吃完早飯把家裡打掃了一下，把爸爸換下來的衣褲被褥都清洗完。輔助爸爸鍛煉了一會，就給爸爸剝了一個他最愛吃的蟠桃，吃完桃子爸爸就睡了。

中午時媽媽做好了飯，是紅燒牛肉，牛肉燒得很爛，入口即化。甯露喊爸爸起來吃飯，爸爸勉強醒了，可是怎麼也坐不住，家媛扶住爺爺，甯露給爸爸喂飯，喂進嘴裡的飯卻不咀嚼吞咽。眼睛很快又閉上了，好像沒有睡夠的樣子。甯露隻好放下飯碗，給爸爸蓋好被子讓他繼續睡覺。甯露吃完午飯覺得很疲倦，想睡會兒覺，可是又不放心爸爸，爸爸今天有點反常。甯露給他量了一下血壓，血壓計顯示血壓和心跳都很正常。甯露就叫來家媛，讓她守着爺爺，媽媽去睡一會兒。如果有什麼異常，趕緊叫媽媽。小家媛搬了一把小椅子坐在爺爺床前，還拿着一把扇子給爺爺扇涼。甯露睡了一個小時左右，起來看見爸爸還在沉沉地睡着。她覺得不對勁就給大姐甯珂打電話問需不需要叫救護車，甯珂說她馬上就下班了，等她回來看看再說。不久，甯珂回來了，她呼喚爸爸，爸爸沒有反應，她趕緊打電話叫來了社群醫生，醫生說爸爸已經陷入深度昏迷。甯露又撥打了120，等急救車趕到，急救醫生給爸爸檢查了一下，說爸爸已經去世了。

可是甯露摸着爸爸的身體還是溫熱的，就怎麼也不相信爸爸已經離開了。爸爸的遺體被急救車送往太平間，社群醫生告訴甯露，爸爸下午時的狀況并不是沉睡，而是深度昏迷。

爸爸去世的原因是長期卧床導緻肺部感染，身體各個機能逐漸退化。

哥哥甯實聽到消息，搭最近一班飛機趕回來。甯露陪哥哥去太平間看爸爸，幾個小時過去了，甯露始終覺得是醫生誤診了，爸爸隻是睡着了。看着爸爸被推進冷凍倉，她想制止，那裡太冷了，如果爸爸突然醒來，他的喊聲沒有人聽到怎麼辦。哥哥攬住她說爸爸已經走了，不會醒來了，說完摟着妹妹痛哭起來。

三天後爸爸的遺體告别儀式在殡儀館舉行，哥哥姐姐們哭得很傷心，甯露心裡也很難受，可是一滴眼淚也沒有，她憋得都要炸開了，她好想念爸爸。

她想起她小時候拉着爸爸的背包帶去爸爸機關，爸爸笑着對别人說她是他的小尾巴；想起爸爸為她上補習班去别人家裡借錢時的背影，那時爸爸對别人哀求的語氣讓她無地自容；她想起了爸爸對她的種種疼愛。她希望爸爸能醒來再痛罵她一次，多久都行，她絕不争論。她心裡無數次默念：爸爸，我想你，來生我還做你的女兒。

甯露的爸爸是一個老實且謹小慎微的人，在機關裡也是默默無聞。可是他的葬禮卻來了三百多人，大多數都是他幫助過的人。

爸爸的離去是甯露一生也無法釋懷的悲痛，多年過去的今天，甯露也是邊痛哭，邊記錄這段文字。讓我們大家都珍惜身邊的親人吧！因為一旦失去，那種痛要如何承受啊！

多年過去了，甯露依然會在某個黎明醒來。對着天邊那顆卓然閃耀的星說：“爸爸，我想你，來生還做你的女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