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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雙重賠償》:罪惡的反叛

作者:俠客光影
《雙重賠償》:罪惡的反叛

這部1944年上映的《雙重賠償》至今仍然被認為是最偉大的黑色電影之一,在美國百年百佳電影排名榜單上位列第38位。電影主要講述保險推銷員沃爾特·内夫和白富美菲莉絲合謀害死她的丈夫,進而騙取雙倍保險賠償的故事。

正如希區柯克的《後窗》讓我們深陷偷窺的罪惡之中而不自知,比利·懷爾德的《雙重賠償》同樣散發着一種迷人的氣質,使得我們對于保險推銷員沃爾特·内夫的犯罪有着感同身受一般的親切。影片以沃爾特·内夫的第一人稱來叙事,我們很容易跟上他心跳的節奏,和這個精明而且自負的保險推銷員一起,謀劃他的騙局,并且企圖逃脫懲罰。傑出的攝影刻畫出沃爾特的孤獨之感,此事也無關旁人,我們和沃爾特一起感受他内心的緊張、焦慮、還有無力。如同我們必須要用無數個謊言來掩蓋自己之前說的第一個謊,事情遠不是沃爾特和我們所能掌控的。在菲莉絲的家中,幾乎是靠着一種直覺,沃爾特立刻意識到這個女人企圖謀害自己的丈夫來騙取意外保險金,他脫口斥責,菲莉絲則絕口否認。出于一種遠離危險的本能,他匆忙逃離了菲莉絲的家門。但是那個念頭卻把他牢牢拴在菲麗絲的家中。回到住處的沃爾特這樣說道:“我覺得自己從未離開,我和她之間的關系太強烈,而且沒有結束。那隻是一個開端。八點整,門鈴響起,我不假思索就知道那個人是誰(菲莉絲),好像這是自然不過的事。”

沒有人能确切地知道,沃爾特為什麼會和菲莉絲共謀害死她的丈夫。沃爾特為自己的行為找到了一個很好的借口:“他娶了一個他不在乎而我在乎的女人……”,“我為了金錢和女人殺了他”。但是我們都知道這純粹是扯淡。我們總是會告訴别人自己為什麼去做一件事情,但是我們多數時候都不會告訴别人自己做這件事情的真實原因。沒有理由能讓我們相信那橫亘沃爾特和菲莉絲之間的神奇般的默契就是愛情。他們第一次見面的時候,仿佛是出于一種本能,菲莉絲引誘了他,沃爾特則看似心甘情願地被她引誘。沃爾特說他不斷想起菲莉絲和她戴腳镯的方式。他多次提及菲莉絲的腳镯,但比利·懷爾德卻并沒有用特寫鏡頭讓我們看清這個腳镯。實際是,她戴什麼樣的腳镯完全不重要,重要的是什麼讓他們彼此吸引?

比利·懷爾德似乎非常樂意讓觀衆看清菲莉絲的臉,但當我們靠的足夠近的時候,這個女人便不再值得同情。和多數黑色電影裡的蛇蠍美人一樣,菲莉絲憑借美貌和殘忍的手段嫁給她的丈夫狄先生。據狄先生和他前妻所生的女兒勞拉叙述,菲莉絲在做護理時謀殺了她久病的母親。狄先生做石油生意并不如意,菲莉絲也沒能僅憑美貌而完全控制他。據菲莉絲自己所說,有一次她幾乎要故意不關掉汽車的引擎好用一氧化碳把醉倒在車中的狄先生毒死。我們可以想象,一個美貌的少婦每天在家中一邊打發寂寞的時光,一邊想着如何殺死自己丈夫的情境。對于她而言,謀殺的念頭絕非偶然,早已在心中暗自點燃。沃爾特的出現則讓這個念頭再一次浮現出來。

《雙重賠償》:罪惡的反叛

菲莉絲得意地看着丈夫在沃爾特的誘騙下在保單上簽下自己的名字

《雙重賠償》:罪惡的反叛

菲莉絲的臉部特寫,在一旁的副駕駛座上,沃爾特扭斷了她丈夫的脖子

但是,沃爾特為什麼心甘情願被她引誘?他看上去不像是一個貪圖美色、龌蹉不堪的惡棍。實際上,他機智硬朗、談笑風生,是保險公司最優秀的推銷員。他曾說:“我掙紮過,但是我屈服了。”他屈服的絕非美色和金錢,那麼他屈服的又是什麼?在完成自己精心策劃、看似完美的謀殺騙局之後,他幾乎立刻就疏遠了菲莉絲。因為菲莉絲在整個過程中的完美表現讓人感到恐懼。現在最重要的是如何使自己免遭懲罰,以及這個騙局能否騙過巴頓·基斯。巴頓·基斯是保險公司的理賠經理,他經驗豐富,沒有任何虛假的索賠案能逃過他“胃裡的隐形人”。他總是能發現别人的破綻,這次也不例外。雖然經過一番周折,基斯最終還是确信狄先生不是死于意外,也不是死于自殺,而是地道地道的謀殺。他也推測出菲莉絲不是一個人完成這場謀殺,并把同謀者鎖定為勞拉的男朋友。沃爾特知道自己可以置身事外,但他卻跑到菲莉絲的面前大搖大擺地炫耀。

臨近結尾的那場戲很奇怪。沃爾特來到菲莉絲的家中,告訴她巴頓·基斯已經派人監視她,她和勞拉的男朋友會被送上法庭,勞拉也會站出來指證她,而自己則能逍遙法外。如果事情真能這樣的話,那沃爾特實在不應該告訴菲莉絲這些。他一邊說着一邊有意無意間關上菲莉絲家中的窗戶,仿佛他準備在這裡殺死她。他們似乎都預感到這些,菲莉絲早已在沙發下面藏了一把手槍。菲莉絲打了沃爾特一槍,卻無法再打第二槍。于是沃爾特用兩聲槍響結果了她的生命。兩個人的自相殘殺似乎是出于誤會。因為他們都知道,維系彼此關系的絕不是什麼狗屁金錢與愛情,而是謀殺本身。一旦謀殺得以實施,彼此便失去了賴以信任的基礎,開始變得焦慮與多疑,他們都害怕遭到對方的抛棄與算計。他們對彼此内心的揭露令人心驚,最後得出的結論是:我們都很卑鄙。菲莉絲在打過沃爾特一槍後,告訴他自己在這之前從未想過會愛上一個人……或許直到此刻她才愛上沃爾特,但是誰會相信她呢?

《雙重賠償》:罪惡的反叛

兩人同樣十分默契的要殺死對方

負傷的沃爾特跌跌撞撞回到辦公室,對着電話留言機向巴頓·基斯述說了這一切。這是影片開頭的場景。影片以倒叙的形式來為我們講述,通過沃爾特的留言将故事展開。在留言中,他說了這樣一段話:“……這與我多年的想法有關,早在我未認識菲莉絲之前。你應該明白,基斯,做這個行業,你總是嘗試識破别人的詭計,你就像站在俄羅斯輪盤後的人,監視客人是否詐騙保險。然後你會想自己能夠詐騙保險,并且做的精明,因為你已經控制輪盤,你心裡有數,你隻需要一個計劃,一個誘餌,門鈴突然響起,布局就在眼前……”

這段話或許多多少少能為我們揭示,在這起偶然的謀殺案件背後,埋藏在沃爾特内心深處的真實動機。在沃爾特看來,菲莉絲的出現不過是一個誘餌,是扣動手槍扳機的手指,他的潛意識中早已埋藏着這樣一個動機,是以才心甘情願地被其引誘。可是這個動機卻是如此的單純,僅僅是自以為自己在掌握了保險業的一切規則之後能夠逃避這個規則。就像一個孩子被告知不要打破家裡的花瓶,可是他仍然在玩耍時有意無意間将花瓶打破,他玩的很開心,但立刻意識到自己的行為會受到父母的嚴厲懲罰,于是千方百計地向父母隐瞞自己的過錯。在一次訪談中,導演比利·懷爾德告訴我們,影片試圖反映美國中産階級的黑暗面,告訴我們一個普通人是如何淪落成為一個兇手的。導演對自己的電影總是不太情願解釋太多,情況可能也并非僅僅是他說的這樣。犯錯似乎是早已埋藏在我們每個人的潛意識中,直到一天我們感覺到自己有能力沖破種種束縛,感到自己能掌控一切的時候,它便潛出我們的意識,控制我們的行為。但我們永遠隻會自視過高,犯錯勢也必要受到懲罰。我們每個人都很容易“堕落”。

《雙重賠償》:罪惡的反叛

如果說黑色電影中,人人都是堕落的,那麼在《雙重賠償》這部電影中,至少那個理賠經理巴頓·基斯看上去不太可能是堕落的。不過,保險業本身就是一個充滿罪惡的行當,你用一些不知道哪天才會發生的倒黴事來吓唬人,讓人們心甘情願地掏出自己的錢。但當事情真正發生的時候,你卻在想如何才能不賠錢或者賠的最少。誰願意把到手的錢再送出去呢?如果一個人自覺聰明,他或許能窺見其中的漏洞,騙取保險。但保險公司總歸會賺的盆滿缽滿,成為最大的赢家。就像巴頓·基斯一樣,專門為保險公司審查可能出現的詐騙,他無形中已經成為維護保險業這個罪惡行當的幫兇。

沃爾特和基斯兩人之間的關系很微妙。在原著小說中,基斯在兩人的關系中,還扮演着父親這一隐性的角色。沃爾特在心理上對他也有依賴之感。從沃爾特總是為基斯點煙的方式,我們可以看出他們關系的親密。這或許能夠解釋,為什麼沃爾特在自己的騙局徹底失敗之後卻跑到辦公室裡對着留言機向基斯述說,而不是逃之夭夭。沃爾特在謀劃騙局時,完全站在基斯的角度上來構思。基斯一直很欣賞沃爾特,他希望把沃爾特調到自己身邊工作。在遭到拒絕後,他無意間對沃爾特說道:“我大概想錯了,你并不高明,隻是個頭高。”正是在他說過這句話之後,沃爾特真正實施了自己的謀殺騙局。在電話留言中,沃爾特對基斯說:“你想知道是誰殺了狄先生?拿穩手中的雪茄,基斯,我殺了狄先生。”他說這句話的時候,竟然流露出一絲得意的神情。他似乎很享受,完全陶醉在自己的叙述中,并未在意自己的血已經漸漸浸濕自己的西裝。他就像一個遭到責備的孩子,拼命地向自己的父親證明自己并非無能之輩。

根據原著小說作者,也就是《郵差總按兩次門鈴》的作者詹姆斯·m·凱恩所說,《雙重賠償》受到這樣一個故事的啟發:一個盡心盡力工作了好多年的的報紙排字勞工,有一天,他終于忍不住為大标題中一個猥亵的錯誤放行。凱恩的這個創作初衷或許可以幫助我們重新思考《雙重賠償》所隐含的更深層次的社會意義。如果說影片反映了美國中産階級的黑暗面,那麼我們不過是在無意識中被社會權威所綁架,成為它忠實的擁護者,是以才會得出這樣的結論。我們為什麼要把自己天然的人性看做是對于現代社會的一種罪惡呢?如果轉換一下立場,我們就不難看出,影片本身的意義恰恰就在于為我們揭露出工業社會環境下,現代組織對人性的無情打壓和控制,在組織中,沒有人是在做自己願意做的事情。基斯的形象成為工業社會的傑出代表而擁有絕對的道德權威,沃爾特對基斯的反叛同時也是人性對工業社會的反叛,這種反叛的最終歸宿就是悲劇性的死亡,基斯把沃爾特交給警察不過是再一次維護了自己道德上的權威。

在影片中,我們随處可以感受到,附加在沃爾特身上的那種機械式的壓迫感。影片最迷人的地方也就在此。扳機一旦被扣動,你就再也無法控制子彈的航向。如果說沃爾特是軟弱的,他的軟弱恰好就是展現在他掌控行為的無力之感。“門鈴響起,布局就在眼前……”,“機器開始運作,無人能阻擋它”,“現在萬事具備,一觸即發,給人思考的時間已經溜走”。基斯憑借自己的智慧破解了謀殺的謎團,他對沃爾特說:“這跟坐火車無關,可以在不同站下車。他們會被困在一起,直至終點,這是單程車,終站就是墳墓。”正是基斯對案情的窮追不舍,才讓我們和沃爾特一起感受到莫大的焦慮與恐懼。

《雙重賠償》:罪惡的反叛

我們不知道巴頓·基斯是否對沃爾特·内夫有過懷疑

有趣的是,這樣的意義卻通過一個看似殘忍、無情的方式呈現。在電影拍攝之初,甚至沒有哪個好萊塢演員願意出演沃爾特·内夫這個角色,大家都認為這個人太過無情,不值得同情。不過,事實恰好相反,沃爾特這個人物卻讓我們産生強烈的代入之感。大概是出于這個原因,好萊塢的制片法典禁止拍攝小說《雙重賠償》長達十多年。直到有一天,一向玩世不恭的比利·懷爾德決定把它搬上銀幕。不過比利·懷爾德的玩世不恭卻是有所保留,因為在影片的正式上映版本中,他剪掉了結局的一場戲:死刑室。盡管他解釋說之前的一場戲已經是一個完美的結局,但是我們實在不太應該輕易相信這位導演說的話。比如關于女主角菲莉絲的假發,他對别人說:“你注意到啦?那是我有意設計的。我需要這個女人身上的虛假,品味低俗,假頭套。”但是他卻是第一個發現菲莉絲的假發不合适的人。

比利·懷爾德後來又說,《雙重賠償》原版結局的那場戲是他拍過的最好的兩場戲之一。這場戲我們現在已經不大可能看到。在這場戲的結尾,劇本這樣寫道:

(沃爾特被執行死刑後)基斯正準備離去,慢慢地走進黑暗的狹窄走廊。他頭上已經戴好了帽子,大衣松松地披在他的身上。他走起路來像個老人。他走了八九步,然後機械地從内衣口袋裡摸出一根雪茄,放在嘴裡。他的手像以前一樣開始拍着口袋尋找火柴。 突然,他停了下來,臉上露出驚恐的表情。他僵硬地站着,手按住心髒。他從嘴巴上拿下雪茄,慢慢地朝門走去。攝影機跟着他橫搖。當他快到門口時,站在那裡的守衛把大門敞開,強烈的陽光從外面不設防的監獄操場射了進來。 基斯慢慢地走進陽光中,他是一個被遺棄的孤獨者。

(劇本引自《黑色電影》一書)

在這個結局中,基斯這個現代工業組織的維護者,在把它的反叛者沃爾特送給死神的時候,也把自己送上靈魂的拷問架。我們或許能夠感受到,現代工業組織終有一天會沒落下去。那時候,再也沒有什麼組織、什麼人能強迫我們,每個人都能做着自己真正喜歡做的事情,并且能很好地過活。這勢必是一次深刻的社會變革,我們隻能希望它快些來到吧。

推薦閱讀: 《偉大的電影》p181-186,羅傑·伊伯特著,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 《黑色電影:曆史、批評與風格》p87-99,詹姆斯·納雷摩爾著,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 在書中,兩人均在各自的領域對《雙重賠償》這部電影做了極為精彩的解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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