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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徒生與克爾凱郭爾:安徒生童話的成人讀解安徒生與克爾凱郭爾:安徒生童話的成人讀解

作者:思廬哲學

文/潘一禾 來源/《浙江學刊》

  

 當代挪威的世界級作家喬斯坦•賈德在1991年出版的《蘇菲的世界》一書中說,祁克果(克爾凱郭爾)的思想是“對浪漫主義者的理想主義的反動。但它也包括了跟祁克果同一時期的一個丹麥人的世界觀。他就是著名的童話作家安徒生。他對大自然種種不可思議的細微事物也有很敏銳的觀察力。”這個說法不禁讓我們想起安徒生曾對一位朋友說過的話:“我用我的一切感情和思想來寫童話,但是同時我也沒有忘記成年人。當我為孩子寫一篇故事的時候,我永遠記住他們的父母也會在旁邊聽。是以我得給他們寫點東西,讓他們想想。”當我們對安徒生童話進行成人讀解時,除了時代背景和作家的個人經曆與抱負之外,克爾凱郭爾式的哲學思想和世界觀更是一個值得重視的參照。

一、豌豆上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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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安徒生對不可思議的細微事物的敏銳觀察可以從《豌豆上的公主》窺視一斑。《豌豆上的公主》說一個王子想找一個真正的公主結婚,走遍了世界尋找,但因為随處可見的各式公主讓他難以辨識,“她們總是有些地方不太對頭”。于是他心中很不快活地回了家。老皇後想出了一個考查的方法,她在床榻上放了一粒豌豆,取了二十床墊子和二十床鴨絨被壓在上面,然後讓一個“經過了風吹雨打”的公主睡在這些東西上面。第二天這個公主說她一夜沒有睡好,因為床墊下有一塊很硬的東西弄得她渾身發青發紫。“現在大家看出來了,這是一位真正的公主。”這個故事對成人而言,公主的真假不是因為“除了真正的公主以外,任何人都不會有這麼嫩的皮膚的”,盡管這的确是故事中的一句看似點題的話;也不是揭露“統治階級的昏庸、腐朽、虛僞和醜态畢露,”因為這個在風雨交加的夜晚主動上門說自己是公主的女郎,不一定是貴族出身,這個滿世界找真公主的王子也不一定是多麼富有的王子,而是故事說出了一個人在生活中逐漸積累起來的許多最纖細的感覺實際是極其重要的,這些細微的感覺把人與人差別開來,也把人與人結合起來;這些不可思議的細微感覺讓人們切切實實地差別了表面的真和感覺的真、言說的真和實際的真,并且感覺它們之間的差距是那麼大,雖然“看”起來那麼小。“……請注意,這是一個真的故事。”安徒生的結語确實想要讓成人們思量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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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意達的花兒》進一步展示了大自然中種種不可思議的微小事物,如何地在成人世界的不知不覺和時光流逝的無聲無息中,進行着自己轟轟烈烈的短暫人生狂歡。一個“快樂的大學生”告訴正為花謝而傷心的小意達說,那是因為花兒們昨晚去參加舞會,累了。于是一個一般人、連國王和王後也不知道的花兒的世界,在小意達的幻想中向外界傳出了大自然的資訊。花兒們在奔走、傳話、跳舞、微笑,她們每晚都會召開盛大的舞會,邀請各方的朋友加入,皇宮裡名貴的花兒們尤其願意參加。小意達第一次從夢中醒來,眼睜睜地看到了花兒的晚會,琴聲在她的耳邊響起,抽屜裡的玩具和陽台上的花都改變了位置,地闆上擠滿了舞姿各異的花兒,連一個小蠟人也不得不跳起來……花兒們十分禮貌、互相關心,沒有一個晚會參加者會沒有舞伴。最後花兒們互道晚安并且吻别,雖然她們都隻活了一天。一位管理宮殿的老頭隻聞得到花香,他手中的鑰匙一發出聲響花兒就瞬間停止了交流;一位植物學教授看不出花朵和綠枝的表情,他的手指被荨麻的葉子刺痛;一位樞密顧問很看不慣大學生,因為“居然把這樣的怪念頭灌入一個孩子的腦子裡去!全是些莫名其妙的幻想”。他原來卻不過是個小蠟人被迫與花兒一起跳舞;隻有喜歡講故事和整天幻想的大學生教會了小意達如何了解花兒世界的形體語言。

 劉小楓先生認為克爾凱郭爾的哲學述說了三個基本觀念:存在、主觀真理和信仰。克爾凱郭爾提出,一個被毒箭刺傷的人最感興趣的問題就是拔出箭和治療,隻有這才是對他的存在至關重要的。這種對人生的了解正像安徒生所表現的,每個人的世界都不過是“豌豆上的世界”,每個人的感覺雖然對世界來說微不足道,但對這個人自身而言則是最重要的存在的感覺。沒有找到豌豆公主的王子有着屬于他自己的真正痛苦,醜小鴨在不斷被他人嘲笑的生活境遇中會發出“請你們弄死我吧”的哀求,小意達如果沒有學會“看見”花兒們一天的生命和狂歡,她就會以為花兒是沒有感覺和心情的。克爾凱郭爾曾對浪漫主義式的理想主義和黑格爾理論中的“曆史觀”表示懷疑,認為我們每個人不僅是時代的産物,而且是獨一無二的個體。每個人都隻能在這世上活一次。許多偉大的客觀真理可能與個人的生命毫無關系,主動讓個體獻身時代洪流的理想主義很可能會抹煞個人對自己生命所應負的責任。由此他提出了“主觀真理”的觀念,強調真正重要的真理都隻屬于個人,“上帝”的問題隻有在被當作生死攸關的問題時,才會被以最熱情、最真誠的态度來讨論。小意達在目擊了花兒們隻有一天生命之後,才感到她們夜晚的舞會有狂歡的節奏、是美麗的人生,才相信花兒們對她說的話:“把我們葬在花園裡……明年夏天,我們就可以醒轉來,活得更美麗了。”這種相信與“海的女兒”相信人類的靈魂生活一樣,是以跨越生死界限的幻想在做判斷和笃信。克爾凱郭爾所說的“上帝”問題也泛指一切重大的命題,隻有在它們與個體出現“生存還是毀滅”的聯系時,個體才會把它當作自己心目中的真理,以認真嚴肅的态度關注。《野天鵝》中的小妹妹要織十一件麻衣救哥哥們,但這也是救她自己,是以她會具有極大的勇氣和毅力堅持到最後并獲得拯救。這種相信來自于一個隻有她一個人聽見的“仙女”的許諾,就像是哈姆萊特獨自聽到的鬼魂之語,他們都無法讓周圍的人,包括親人和情人,在自己的努力過程中了解自己,因為他們沒有辦法用客觀的事實、去理性地證明自己信仰的那個東西的存在。用克爾凱郭爾的話來說,就是“我信,因為它是非理性的。”

二、言說的困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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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當安徒生聽到并聽懂了大自然語言之後,他對人類的語言也有了不同尋常的了解。安徒生的許多童話都是寫主人公無法開口說話和表白内心。“海的女兒”讓自己的歌喉被女巫取走了;“堅定的錫兵”根本不可能說話;沒有人聽見“賣火柴的小女孩”整個夜晚的祈求,“野天鵝”得到的仙女指令是:“從你開始這工作的那一刻起,一直到你完成它的時候止,即使全部過程需要一年的光陰,你也不可以說一句話。你說出的第一個字就會像一把鋒利的短劍刺進你哥哥們的心裡。他們的生命是懸在你舌尖上的。”後來變成美麗天鵝的“醜小鴨”在整個成長過程中雖然能夠說話,但他一直無法向人傾吐自己的意圖,或者說,他們根本就聽不懂他的表白,對他,其他的人說得比他自己更多。

 “你們不了解我,”小鴨說。

 “我們不了解你?那麼請問誰了解你呢?你決不會比貓和女主人更聰明吧,我姑且不提我自己。孩子,你不要自以為了不起!對于你現在所得到的照顧,你應該感謝造物主才是。你現在不是來到一間溫暖的屋子裡,有了一些朋友,而且還可以向他們學習很多東西麼?不過你是一個廢物,跟你在一起真不是什麼愉快的事情。你可以相信我,我對你說這些不好聽的話,完全是為了幫助你。”(母雞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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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安徒生的童話裡,會說話的與不會說話的、說不好話的或說不清話的人之間有許多悖論和張力。成人讀者必須“想想”那些話中之話和沒有說出的話。

 言說以及言說的困難也是克爾凱郭爾哲學中的重點論題之一。在《恐懼與顫栗》裡,克爾凱郭爾對《聖經》中亞伯拉罕向上帝獻祀親子以撒的故事進行了自己的解說,這個故事說上帝想看一下亞伯拉罕是否能夠不顧一切地熱愛自己,就在一個漆黑的夜晚指令亞伯拉罕把親子以撒當作祭品供在摩利亞山上。亞伯拉罕當時無法了解上帝怎麼會想要收回他唯一的、也是上帝自己送給他、并預言将來會當大家庭首領的兒子。但他在信仰的支援下對兒子說要帶他去旅行。最後上帝在亞伯拉罕沉默而堅定的行為中确認他愛自己勝過愛任何人,就再次出面保留了他愛子的性命。克爾凱郭爾認為亞伯拉罕既不是美學上的英雄,也不是倫理學上的聖人,而是宗教境界中的人。他舉了歐裡匹特斯的悲劇《奧利斯的伊芙琴尼亞伯拉罕》與之對比,“作一番探讨”。歐裡匹特斯悲劇中的阿伽門農為確定自己統帥的希臘聯軍攻打特洛伊能勝利,準備将女兒伊芙琴尼亞獻給神。他瞞着妻子帶女兒出走,并在最後一刻把自己的決定告訴了女兒、鼓勵她勇敢地接受考驗。這樣,也可以說阿伽門農忍受了妻女的熱淚和由此帶給他的精神上的折磨和考驗,為集體做出了驚人的奉獻。但亞伯拉罕從一開始就沒對妻子說出真情,到後來也沒有對兒子說真相,他保持了令人思索的沉默。

 克爾凱郭爾認為:亞伯拉罕的沉默不是為了保全兒子以撒,也不是一種為衆人事業的犧牲,他的目的是隐蔽的。“他屬人的先見之明使得他保持沉默”,而人的任何先知先覺“都隻是一種幻覺”。是以,亞伯拉罕為自己和上帝而獻祭兒子是對美學的冒犯,因為犧牲自己是可以了解的,而為自己犧牲他人是不可了解的。與此同時,倫理學要為亞伯拉罕的對自己意圖的不解釋作出了自己的判斷。在歐裡匹特斯的悲劇裡,阿伽門農沒有向妻子說出獻女的真相,是以沉默讓自己承擔更多的痛苦,符合美學的英雄标準;他後來向女兒說出自己的目的,是希望女兒與自己一樣同意為集體利益犧牲,符合倫理學意義上的崇高含義;他的女兒也了解了父親的志向,自願犧牲。這兩個人此刻又符合了倫理學英雄的期待。正如克爾凱郭爾所說,美學的英雄雖然可以說話,但說話會瓦解人物的美感;倫理學意義上的悲劇英雄則應該開口表白,他是為普遍性和全體犧牲自己一切的人,他的感情和行為都屬于普遍性,他必須開敞心扉。對此差别,克爾凱郭爾還用蘇格拉底的死來說明,他說:作為一名普通的英雄,蘇格拉底會被要求鎮定如常、安之若素;但作為一名有思想的悲劇英雄,他被要求有足夠的精神力量在最後的關頭使自己功成名就。他不能像普通的悲劇英雄那樣,臨死之前專注于自我控制。他必須盡快地行動,即說話、陳述、表白和傳播自己的思想,用言語“迅速而又有意識地超越普通的現實鬥争,并肯定自己。”

 如果我們由此對比克爾凱郭爾所說的亞伯拉罕和安徒生筆下的“海的女兒”,就會發現他們倆世界觀的勾通和心靈境界的相連。同樣,小人魚的獻身行為與亞伯拉罕一樣,美學和倫理學的解釋都不适用,她也是沉默的,她的目的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裡也是隐蔽的。《海的女兒》說那個最小的海公主“是個古怪的孩子,不大愛說話,總是在靜靜地想着什麼事情”。在六個公主中,唯有她會問祖母:在海下生活可以活三百年,在陸上生活可以有靈魂,誰的生活更好昵?小人魚認為岸上的生活更好,這是她發現的真理,她“心目中的真理”。一開始,這種發現活動是一種美學和倫理活動,因為剛滿十五歲可以獨自出遊的小人魚,見到了一艘船上的王子,并且在随後突然降臨的大風暴中救助了快要溺死的他。雖然王子并不知道事情的真相,但對小人魚來說,這是她的夢境的延伸,更是她經曆的現實。她因為舍身救自己愛的人而展現了她對美的向往,也因為沉默而被讀者認可為倫理學意義上的善行。但是如果她想再往前走一步,就進入了亞伯拉罕式的神秘境界。

 海的巫婆曾經告訴小人魚:“這件事将會給你一個悲慘的結局。……你的心會破碎,你就會變成水上的泡沫。”小人魚卻說自己可以忍受,“有這種精神準”。是以她是為了獲得實際不可能得到的靈魂和愛情,開始遭受苦難。她必須為愛情和靈魂受肉體之苦(腳)和受精神之難(啞巴)。她每走一步都像在是尖刀上行走,她無法向王子和衆人說明自己是誰,她用眼神、表情和舞姿表達的自我隻能被王子了解微乎其微的一部分。她因為無法言說而選擇了一條隐晦的道路,雖然她仿佛因為深愛王子,而讓讀者感到她也是在夫妻類,但她的行為目的已經既不是為了自己,也不是為了他人,而是為了一個不可能的心願;她很快就要為此失去一切:既不能回到海下的生活,又得不到王子的愛情和陸上人必須有的靈魂。但最痛苦的事是她無法傾吐身體和精神的雙重痛苦、無處傾訴内心的恐懼和顫栗。她曾經有機會逃脫,也曾有姐妹幫助,但她自己真正想做的事——通過愛,得到一個不滅的靈魂——卻是沒有人可以替代、沒有人可以幫她做的。是以在沒有得到任何許諾的情況下,她對其他方法的放棄(放棄用姐妹們給她的尖刀)、她繼續忍受苦難(堅持在婚禮上舞蹈)和等待最後一刻的來臨就具有信仰的意味,展現了她的獨特的自由選擇。

三、信仰的境界

 與亞伯拉罕一樣,小人魚最後獲得了精神的圓滿。她最後獲得的不是原來想的愛,但她成了一個精靈,通過自己善良的工作,讓孩子們愛、讓孩子們笑,來為自己創造一個不滅的靈魂。她開始幫助人類,并且是以進入了一個她原來不知道的“天堂”。從海的女兒到天空的女兒,小人魚的人生曆程對我們處于陸上的人類而言,是一個從虛無到虛無的過程。她追求的東西仿佛是虛無的不可能,她也化為了虛無的大海的泡沫,并以陽光下蒸氣的形體升騰到天空,但三百年後她将在天國得到“有”,得到靈魂。小人魚在升騰後又具有了聲音,一種人類聽不見的虛無飄渺的聲音,它們在清涼的風中傳播着花的芬芳,傳播着健康和愉快的情緒,這種聲音和流動不僅在造福人類,而且在造福整個充滿各種生命的宇宙和空間。這應該說是一種具有宗教内涵的精神境界描述。通向這個境界的是克爾凱郭爾所說的“屬人的先見之明”或“幻覺”。追求幻想、幻覺和夢境使小人魚的一生有了意義和目标,她在追求中逐漸懂得了靈魂的含義,或者說安徒生通過她的追求讓我們讀者逐漸懂得了靈魂的含義。我們最初從凡人的愛情角度了解了她對王子的一見鐘情,然後從她犧牲自我的行為方式、從倫理學角度敬佩她對愛的奉獻,但最後,我們是通過小人魚的領悟獲得醒悟,進入信仰的境界:“天空的女兒也沒有永恒的靈魂,不過她們可以通過善良的行為而創造出一個靈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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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克爾凱郭爾發現:亞伯拉罕不能說話。這裡存在着煩惱和不安,他可以解說一切,就是有一件事不能說。而且,如果他不能以讓人了解的方式來說,那麼他也就是沒說。他認為“講話”為我們所提供的寬慰是,它将我們的行為轉換成合乎普遍性的。如亞伯拉罕可以用任何一種語言中最美好的詞語來描述他對親子以撒的愛。“但這不是他腦子裡所想的事,有些事情更加深刻,就是說,他準備獻出兒子,因為那是一場考驗。沒有人能了解他的奉獻,而每個人都能了解他的父愛。”作為故事叙述者的安徒生也替小人魚說出了這樣的話:“為了他,她離開了她的族人和家庭,她交出了她美麗的聲音,她每天忍受着沒有止境的苦痛,然而他卻一點也不知道。”但是小人魚想對王子所說的話肯定不是這些,安徒生讓她自己無法開口,也是因為不能讓她作自我表白,或者說她是無法解說一切的。克爾凱郭爾認為:悲劇英雄就沒有這樣的煩惱。阿伽門農可以迅速地穩定情緒去做他的事情,甚至還有時間去安慰和鼓勵他人。亞伯拉罕卻不能。當他心受感動,當他的言辭可以對整個世界起到寬慰作用的時候,他不敢提供寬慰,因為他的妻子和兒子會對他說:你為什麼想那樣做?畢竟你是可以放棄那樣做的。如果他在煩惱之中試圖去掉重擔,如果他想擁有他所有的親人,其可怕的後果可能是親人們都會冒犯他,認為他是僞君子。“他不能說什麼,他不能說人類的語言,即使他所愛的人也說這種語言,他仍然不能說——他說一種神靈的語言,他用舌頭說。”同樣,小人魚如果實作她對王子的愛情夢想,她所做的一切就都是為了自己;如果她半途放棄,那麼她的心願就真的成了夢想。她在成為精靈後說的話,也是雲的對話、神靈的話,不是用人類的舌說的語言。由于童話與聖經的差别,安徒生“說出”了天上雲朵的心願和夢想,他說給孩子們聽,希望他們能盡早地聽到生活中的一部分英雄言語,聽懂那些英雄行為留下的暗示。但是對成人而言,安徒生僅僅“說出”了這個故事含義的微乎其微的一部分。

四、想象的證明

 在談到自己與亞伯拉罕的差距時,克爾凱郭爾說:“我不能了解亞伯拉罕,而隻是敬仰他罷了。”對于他不能說話“這種煩惱,我非常了解。我敬佩亞伯拉罕。我不怕任何讀到這一故事的人都會受到誘惑,要想成為那種個人。我也承認,我沒有那種勇氣,我願意放棄進一步的期望,盡管如果可能,我也許應該走那麼遠。”這個說法與安徒生選擇“童話”來表達自己一樣,都是強調精神境界與現實生活之間有一個人們試圖縮小卻無法完全消除的鴻溝,也許我們隻有通過“想象”來感到希望的存在和努力的必要。

 克爾凱郭爾說:亞伯拉罕做了兩個運動,無限棄絕的運動和信仰的運動。阿伽門農的女兒服從了父親的決斷,她做了那無限棄絕的運動,他們之間達成了一種互相了解,因為女兒相信父親的決定表現了某種普遍性。如果阿伽門農對女兒說,盡管神要求祭獻你,出于荒誕,他也有可能不要你,那麼女兒馬上就要對父親感到迷惑。如果他說這隻是人的推測,則他雖可能得到女兒的了解,但是他沒有做那永遠棄絕的運動,是以就不是英雄,整個事情就成為喜劇。亞伯拉罕隻有一個詞句留下來,他的兒子以撒問:用來燒烤祭獻的羔羊在哪裡,亞伯拉罕答:“上帝親自準備了用來燒烤祭獻的羔羊,我的兒子。”他說了他不得不說的,但這是諷刺性的,因為他什麼也沒說。在這個運動之後,他接着做依靠荒誕的信仰運動。克爾凱郭爾再三強調:在亞伯拉罕信仰的那個東西與亞伯拉罕個人之間,有一個悖論:亞伯拉罕要麼作為個體的那個人處于與絕對的絕對關系之中,其結果是,倫理的東西并不是最高;要麼就是輸掉,即他既非悲劇英雄,也非美學英雄。……人們之是以可能了解亞伯拉罕,是以那個悖論的方式來了解。……然而我可以說,任何相信這一點的人都不是信仰的騎士,煩惱和不安是唯一可以想象的證明;而要是什麼都無法想象的話,悖論就不再存在了。用這個想法來了解《海的女兒》則也會同樣地感到,除非你堅信小人魚為之堅持到底的心願是絕對必要的,你才會真正接受這個故事對你的暗示,否則你就會因為她的心願不過是一種幻想、作家的寫作不過是一種想象,而僅僅把這個故事看作是一個有趣的童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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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當然,克爾凱郭爾、亞伯拉罕與安徒生、小人魚是有差别的,尤其是亞伯拉罕要做的“完全棄絕運動”是包括他的兒子、又一個生命的,這比小人魚必須犧牲的自己的“歌喉”和“魚尾”是有讀者“接受”上的差異的。但這個差異,也就是宗教與童話的差異,它使安徒生還能夠以直接出場的故事叙述者的自由身份,寫出《皇帝的新裝》這關于“言語之難”的另類故事。在這個故事裡,一個孩子的“天真的聲音”與各種“謊言”及各式各樣的“言不由衷”、趨炎附勢發生了沖突。但它結局并不僅是皇帝的醜态受到衆人的放聲嘲笑,那隻是故事叙述上的主觀偏向給讀者、尤其是給小讀者的印象,是一種“想象的證明”和精神的勝利;如果仔細讀文本,則會看到:最後老百姓和皇帝都沒有因為意見的不同,而停止或中斷自己認可的生活。皇帝聽到衆人的笑聲後,“擺出一付更驕傲的神氣。他的内臣們跟在他後面走,手中托着一條并不存在的後裙。”最後事情的真相仍然以兩種了解方式在生活中保留。兩種聲音都進行了不同的堅持。真相既顯露,又隐形。老百姓所看到的真相與皇帝所追求的真相是兩個東西。由于最初騙子們就對皇帝說過,他們能夠織出人類能夠想象得到的最美麗的布,其特性是“任何不稱職的或者愚蠢得不可救藥的人,都看不見這衣服。”皇帝聽後心想:“這真是最理想的衣服!我穿了這樣的衣服,就可以看出在我的王國裡哪些人對于自己的職位不相稱。”是以最後皇帝的心願還是實作了的,緊跟他的内臣仍是他能夠确認的最“聰明的人”。真話不僅很難說出,而且一經說出,并不就意味着謊言和誤解的破滅,現實中諸多的謊言和僞裝看上去并不都是愚蠢可笑、一攻即破的,而往往是特定場景下的迫不得已和不同期待中的情有可原。

五、各有各的幸福

  在安徒生和克爾凱郭爾所處的時代,丹麥仍是一個君主專制主義社會,自中古以降,社會生活一直極少受到觸動。進入十九世紀以後,則出現一系列重大曆史變動,拿破侖戰争造成的國力虛耗,在挪威問題上的失敗,20年代的經濟衰退,30年代國王由保皇立場轉向獨裁,中産階級謹小慎微、委曲求全,這些都使社會基本處于政治壓迫和文化愚昧狀态。克爾凱郭爾曾輕蔑地說那是“一個毫無熱情的時代”,在安徒生的作品中,我們也處處感到這個時代的灰色和壓抑。不過安徒生沒有像克爾凱郭爾那樣直接投入政治活動和社會問題的論争,他将童話作為一種現代表達方式來進行創作,他借用童話的“兒童”視角透視現代人的複雜生活。安徒生讓童話超越了民間文學範疇的傳奇想象,成為一種鮮明的個體寫作和現代技巧探索。他的文筆诙諧而又柔和,靈動輕巧而又飽含濃重的憂傷和哀挽。他的許多技巧精緻而不矯飾、主題深刻而不刻闆。他能讓文學傳統中那些浪漫、古老、深情和微弱的成份,與那些現代、飛速、冷漠和随意的情緒發生聯系和産生磁場,比如《拇指姑娘》和《老頭子做事總是對的》這樣的故事,就讓單純的心、樸素的想法、古老的生活原則在現代生活的氛圍裡散發出撲面而來的、令人産生鄉愁的愉快和傷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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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堅定的錫兵》這個故事裡,有一個單腿的錫兵玩具堅定地站在他僅有一條腿上,扛着他的槍。不過他的内心暗戀着一個用紙做成的也立在一條腿上的舞蹈小姐。有個妖精作怪,僅僅因為錫兵不理睬她,于是他從三樓跌到了地下,被兩個孩子用報紙做的船送進了水溝,水溝中的耗子想要買路錢,但它們追不上湍急的地下水,錫兵的紙船被沖進入了運河,他在沉入水底之前聽見了這樣的話:“沖啊,沖啊,你這戰士,你的出路隻有一死”。他在水底落入了魚腹,又随魚來到了菜市場和餐桌,被剖出後讓餐飲人欣賞,然後竟回到了原來的屋子,再次見到了他永志不忘的姑娘。但他很快又被一個孩子扔進了火爐,舞蹈小姐也在那裡,因為嫉妒的妖精用一陣風把她吹入了火爐……第二天女傭在爐灰中看見一顆小小的錫心。這是一個感人的故事,錫兵的一生簡直就是一場災難,生存是如此脆弱,不堪一擊、無手還擊,甚至毀滅也可以被不斷地當作欣賞的對象。可是誰在他的心中藏入了那麼多的勇氣,讓他始終不願作呼救的叫喊?誰又在他的眼裡留下了那麼美的印象,讓他覺得愛情與自己同在?“沖啊,沖啊,你這戰士,你的出路隻有一死!”這究竟是誰在言說,讓他聽來是完全是發自内心?他最後在火爐中融化時,全身亮起來,發出一股熱氣。“他的一切光彩現在都沒有了。這是他在旅途中失去的呢,還是由于悲愁的結果,誰也說不出來。”在愈來愈顯出其繁複和混雜本質的“現代”生活中,安徒生堅持以一種單純對抗複雜,以具體的感受對抗現成的理性,這與克爾凱郭爾堅持以個體對抗“體系”、以屬于個人的真理對抗屬于時代的真理一樣,都不希望那些含糊不清的話語,那些衆人趨之若鹜的東西,替代了人們對這些東西自身的深刻感受。

 正是從這樣的單純、個體和感受出發,安徒生對人生和時代的基本态度都同時是樂觀和充滿期待的,因為他相信不僅各人有各人的命運,而且也是各有各的幸福。在《鄰居們》中他借美麗、謙虛的玫瑰花說:“活着和開着花,碰到舊時的朋友,每天看到和善的面孔——這是多麼幸福啊!這兒每天都好像是個節日!”在《神方》的故事裡,一對王子和公主為了儲存他們已經感到的幸福而尋找神方,一位智者讓他們旅行世界,向一對完全幸福的夫婦索要一塊貼身穿的衣片。當他們終于找到幸福的牧羊人一家時,他們卻連一件破衣都沒有。于是王子發現“滿足”是一件世界上難得的寶貝,公主則覺得:“一個人要感到滿足,沒有别的辦法——自己滿足就行了!”智者祝福他們說:“你們在自己的心裡已經找到了真正的‘神方’!好好保留住它吧,這樣,那個‘不滿足’的妖魔就永遠對你們無能為力了。”在《誰是最幸運的》中,玫瑰們各有各的命運,有的被母親摘去放在墓地裡紀念死去的女兒,有的被農婦收集起來“用鹽永遠保藏下來”,有的被畫家畫在兩三百年不會壞的畫布上,有的被詩人寫入千年流傳的愛的情歌,有的因為被抛上舞台向舞蹈家獻殷勤而閃耀在無數燈光中出了風頭,有的則在夜晚聽到夜莺為自己而唱……每朵玫瑰花相信,同時也認為自己是最幸運的,而這種信心也使它們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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