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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師吳贻弓的三重境界,讓我們受用終生上戲導演班(作者提供)

作者:上觀新聞
老師吳贻弓的三重境界,讓我們受用終生上戲導演班(作者提供)

9月14日是今年中秋假期的第二天,一般而言,我習慣在假期睡個懶覺。可是,就在這天早晨,我卻莫名其妙地早早醒了過來,順手拿起手機打開微信,就看到了上海電影評論學會會員群裡朱楓會長留的短短七個字“永遠懷念吳導演”……确認了消息之後,我呆呆地坐在沙發上,半天沒回過神來。

在過去三十多年,我與吳老師并沒有太多的個人交往,但“吳贻弓”這個名字,對于我或我們上海戲劇學院86級電影導演班來說,是“精神教父”一般的存在。我的手指下意識地在手機月曆上劃拉了無數下之後,思緒飛速閃回到了1986年9月1日。那天正好是星期一,也是我們進入大學後的開學第一天。全班20名經全國三個考區篩選考入該班的學生,整齊地坐在上戲華山路校園主教學樓紅樓的一間教室裡,講台四周站着來自上海戲劇學院和上海電影制片廠的主課老師們。在班主任的介紹下,一位我以前在《大衆電影》照片裡看到過的戴着黑框眼鏡的儒雅高個中年男子從老師群中慢慢走了出來,沉着地走上了講台,以平穩的語速開始了他的講話。他就是著名電影導演、我們班的創始人、時任上海市電影局局長的吳贻弓先生。

吳贻弓先生站在講台上說了許多話,而我能記得的也就是以下三點。首先,他引用了王國維廣為人知的人生三境界來描述我們将來的藝術道路。其二,他告誡我們,不要今天急着做明天的事,應該首先把今天的事情做好。其三,任何生活經曆無論是好是壞,對電影導演而言,今後都是财富。最後這點,顯然是針對他自己早年的坎坷經曆有感而發。

老師吳贻弓的三重境界,讓我們受用終生上戲導演班(作者提供)

看得出,這篇長長的訓詞是他醞釀已久的。半小時左右的時間裡,雖然他語調和緩、情緒平穩,但似乎是想把對于藝術和人生的全部感悟灌輸給我們,其語态并不太像是老師,更不像上司,卻像是一位對孩子寄予很大期望、同時又生恐孩子在未來生活中犯錯誤的父親。說完這番話後,他便适時結束了第一課,在禮貌地與周圍的老師們告别後,走出教室。

在以後的四年中,吳贻弓先生很少在公開場合出現在我們班同學中間,但他的影響力和關切卻是無所不在。除了先後調集上影廠一批優秀創作人員如著名導演葉明、李歇浦、吳天忍、傅敬恭,攝影師張元民、邬烈康,美工師金琦芬,錄音師呂家進,編劇斯民三,剪輯師藍為潔,電影理論家楊仲文等來擔任各門專業課的授課教師,還請來倪震、周傳基等北京電影學院名教授專程來滬為我們講課。有兩次,不知他通過什麼管道半路“攔截”了一個叫湯尼·雷恩的英國人和另一位馬龍·白蘭度的同班同學來上了幾天課。

在上世紀八十年代極為有限的教學條件下,我們班每個學生都有一張上影廠頒發的貼有照片的“觀摩證”。憑着這張證,我們能在永福路52号上影文學部、新光電影院、淮海中路電影局等幾處看到那時在上海能看到的幾乎所有内部參考片,平均每周觀片量達六部之多。如果上海舉辦外國電影周,我們甚至能在一天内看到六部電影(早、午、晚各兩部)。應該說,比之北京電影學院,上戲辦電影導演專業班有着學術和教學裝置上的先天不足,為此,上海市電影局撥專款給我們調撥了五台“海鷗-df”照相機和五台“索尼”家用錄影機供攝影作業用。另外,我們還有每年一次外出實習,四年下來,我們班同學走遍全國各大省市,大大地開了眼界。現在想來,吳贻弓先生應該是盡可能利用了他當時所有的公私資源,使盡了渾身解數,才給我們提供了當時上海灘所能有的最好條件來進行電影專業的學習。

老師吳贻弓的三重境界,讓我們受用終生上戲導演班(作者提供)

人稱吳贻弓先生是“散文導演”,而他的儒雅氣質也與這個稱号頗為相符。我在公開場合随大流稱呼他“吳老師”,私下就還是按照電影圈子弟的叫法叫他“吳叔叔”。從初次相見的1986年開始,我從來不曾見到吳先生高聲大氣、頤指氣使的“導演風範”或“大官氣質”。他說話的聲音從來就不大,語調通常是非常平和的。在他從一位專業導演被破格提拔、直登局級位置後的初期,他依然住在位于南京西路江甯路“梅龍鎮酒家”附近的“蝸居”中,上下班也還是騎着他那輛“老坦克”。據說,後因各種客觀原因,吳老師這才“悻悻地”坐上了為他配備的小汽車。不過,在最初幾年裡,我曾注意到,他總是與司機并排,自己坐在副駕駛座上。我也曾無數次看到,當他在上影廠廠區内與桑弧、湯曉丹、謝晉、孫道臨等老一輩藝術家交談時,他近乎是“執弟子禮”,身體微微前躬,面帶笑容,态度一直是謙恭有禮的。

吳贻弓先生是一位溫文爾雅的“學者型導演”。吳先生最喜愛并被用在他的大作《城南舊事》裡作為主題歌的李叔同創作的學堂樂歌《送别》,幾乎成了我們的班歌。而這股“文人雅士”之氣,不僅貫穿在《城南舊事》的始終,也深深滲入了我的創作理念中。

老師吳贻弓的三重境界,讓我們受用終生上戲導演班(作者提供)

吳贻弓先生的創作理念和氣質,深深影響了我們班學生的創作觀和人生觀。他多年以來給予我們的教誨,則是“身教多于言教”。自1992年出國以後,我與先生見面的機會就少了很多,在有限的會面中,有好幾次居然是在機場。幾年前,有一天下午,我從北京搭乘上航班機回滬,在候機大廳等待登機時,看到吳贻弓先生在從業人員陪同下從遠處走來。彼時的先生已是白發蒼蒼,以前挺得直直的背已不由自主地有些彎曲,步履也變得蹒跚。上了同一輛擺渡車,我便馬上走上去跟他打招呼。久未見面,吳老師很高興,在短短十餘分鐘交談裡,我就記得他說的兩句話:你們班的同學,現在無論還在不在從事電影工作,都幹得不錯!我現在搬到闵行去住了,變成“鄉下人”了,你有空來玩。

貌似褒獎的第一句話,卻有些刺痛我。因為在老師面前,我現在的工作做得再好,畢竟也是脫離了電影導演專業,這一直是我心裡的一塊隐痛。尤其當我在畢業二十餘年後,作為一名跨國公司高管來面對曾經對我們抱以極大期望的吳贻弓先生時,他的鼓勵卻使我頓生慚愧。當時,我還想起了他開學第一課上所說的那句話:“任何生活經曆無論是好是壞,對電影導演而言,今後都是财富。”經過畢業後多年的闖蕩,生活經曆所給予我的“财富”倒是很有些了,就是不知道這“财富”到底幾時才能“兌現”在我的電影夢上……

剩下的一路默默無語,而吳贻弓先生似乎也看出了我的心思,輕輕歎了口氣,把頭扭向車窗外。擺渡車很快開到了飛機前面,我扶着他上了飛機舷梯。由于先生和我分别坐公務艙和經濟艙,下飛機時沒再能有所招呼。不料師生就此一别,竟成永訣,他再未能看到我這個學生姗姗來遲但即将面世的作品……

“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人生難得是歡聚,唯有别離多。”老師走了,連一次讓我們跟他最後告别的機會也沒留下,就這麼輕輕揮别他深愛的電影事業,飄然而去,一如我的同班同學梁山導演在微信同學群裡所說的:“今天他在燈火闌珊處了……”

然而,在我們這些學生心中,吳贻弓導演的作品不朽,他對于電影的執着精神長存!老師一路走好!

(本文編輯:許雲倩。)

欄目主編:伍斌 文字編輯:許雲倩 圖檔編輯:笪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