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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色潛水艇

作者:胡楊文學

靈感來自兩個世界曆史小片段:蘇聯禁止西方爵士和搖滾音樂流入本國,披頭士作為代表慘遭嚴防死守;1991年,兩位蘇聯宇航員在空間站中經曆蘇聯解體。

01

老實說,我總覺得kino身上有一股面粉的味道。他走在左邊,我記得清清楚楚,那股味道飄過來,算不上惡心,但我還是放慢腳步,試圖避開。于是我蹲下來,裝作系鞋帶的樣子,手指在一棵草上繞來繞去。csilla從後面趕上來,我站起身,和她并排走在一起。她從口袋裡掏出一隻李子,我用纏着綠色草莖的手接過來。還有vic,昂首闊步走在最前面,我和csilla都有一點喜歡他。事實上,是csilla先向我宣布了她隐秘的愛意,出于一種不甘落後的心理,我絞盡腦汁,終于也在vic的身上發現了若幹迷人之處,vic本人則對此一無所知。

我們四個總是形影不離,csilla和我是小團體的元老人物,從有記憶開始,她就是我的鄰居兼最好的朋友。然後是kino,我們的母親恰好是同僚,她們決定要讓自己的孩子延續上一輩的友誼。很多個暑假,kino白天會被送來,由我的祖母統一照料。對這一決定他表現得非常冷淡,整個上午都坐在我家的餐桌上讀一本沒有插圖的書。為了讓自己像一個稱職的主人,我決定把和csilla的秘密分享給他。我們的秘密差不多有一個碟子那麼大,像一張紙一樣薄。在悶熱的空氣中,我把窗戶關嚴,将厚重的窗簾拉上,kino用迷惑的神情看着我,看上去隻是出于禮貌才沒有離開屋子回到餐桌邊。但當我把秘密放在留聲機上,放下唱針時,他的表情一下子就變了,整個人放松下來,手指輕輕打着拍子。那是人們遇到真正美妙又不可思議的事情時才會露出的表情,在很久以後,csilla對着vic遞過來的求婚戒指露出過同樣的表情,當我第一次從飛機駕駛艙的玻璃向外張望時,臉上大約也是這樣的表情。

音樂結束之後,我把窗簾重新拉開,陽光把房間裡的音樂驅散。kino看着我,似乎對剛才所發生一切的真實性産生了質疑。我知道,我獲得了他的信任和友誼,甚至還有一點點崇拜。對此csilla整整一周拒絕與我交談,但我知道她沒辦法永遠對我生氣,而且kino的崇拜從我蔓延到了她的身上,畢竟我們兩個是秘密的最初守護者。csilla噘着嘴,做出不情願的樣子,同時從家裡偷偷帶出了更多的唱片。出于工作原因,她的父親擁有出國許可,這位和藹的中年人懂得利用職務之便發展一下自己的小愛好。他從供應商那裡直接訂貨,将一箱一箱的爵士唱片偷偷運送進來。或許對方是為了充數,在這些唱片之間,她無意發現了一些比薩克斯和小号更加值得嚴防死守的東西。

“這是什麼?”kino發問,我們每一個人都曾經問過相同的問題。

我搖搖頭,把唱片封套拿出來,秘密運輸讓上面有了一些淺色的劃痕,kino把手指覆寫在這些痕迹上,輕輕撫摸,掃過封套上線條誇張的卡通畫。“這是一隻潛水艇。”他說,把圓形的舷窗和突起的艦橋指給我看。從課本和報紙上讀到的詞在我的腦内交替閃爍浮現,深海,秘密發射,幽靈,精密,在一隻怪異,大搖大擺的黃色潛水艇面前,所有的詞都顯得格格不入。“如果把他放進戰場上,會被立刻發現的。”我在說出這句話的同時意識到了自己的錯誤,這是一隻與戰争毫無關聯的潛水艇,不需要通過躲藏和暗殺就能達成勝利,它的背後是另外一些當時的我尚且無法準确描述出來的東西。

這些充斥着吉他和鼓點的唱片,在我們的整個青少年時期,成為了共同的秘密。vic是最後一個加入的,他帶來了自己的兩張唱片作為信證,我們像那些崗亭裡的人一樣,嚴肅地點點頭,認同了他的身份。那時的我們還不會英文,對歌詞内容一無所知,卻能躺在地毯上,輕輕跟着哼唱。所有人都堅信,那些歌詞一定和一些極為重要的内容有關。為了掩蓋聲音,我們會打開收音機,播音員宣布破獲了一起間諜案件,從其随身攜帶的手提箱内發現了微縮資料。在他平淡到古闆的聲音之中,想象逐漸在腦内生成,一隻明黃色的潛水艇,龐大的底倉中裝滿了音符,将自己安放在行李箱的夾層裡,在散發着刺鼻味道的黑暗道地裡緩緩潛行,跨過邊界和鐵絲網,将潛望鏡探出下水道口觀察情況,最後敲響我的屋門。

02

此時此刻我願意用任何東西換一張那種唱片,任何。他們在播放系統裡放了可以聽夠一年的音樂,古典樂,民歌,流行歌曲,我沒辦法提出申請,嘿,給我來點搖滾樂好不好,就是你們禁止播放并集中銷毀的那種,我還沒有那麼瘋。但我現在甯願去找他們要一點搖滾樂,至少這說明通訊是暢通的。如果對方開始破口大罵,撤銷我的頭銜,并立刻将我從這個該死的空間站開除回地面,那就更好了。從48小時前開始,空間站和地面的通訊就被中斷了。不是太陽風暴的那種中斷,一片寂靜,紅燈不停閃爍。正相反,連結完全正常,通訊員卻一言不發。為了補償,他們開始給我播放天鵝湖,無休無止。這個國家裡的每個人都知道,一旦發生什麼難以解釋的事情,電台裡的新聞節目就會變成天鵝湖。在舒緩的提琴聲中,天鵝的悲鳴在艙壁間回蕩,我的手心則布滿汗水。再往外,在我和我家鄉的土地之間,填滿了宇宙死寂的真空。

空間站有足夠的食物,水和空氣循環系統運轉正常。我的“長途差旅”本應在十天之後結束,新的宇航員前來接替,我會回到地球,接受獎章、花環和掌聲,親吻我的夫妻,等到這一套累人的程式結束之後,再給自己倒上一杯紅葡萄酒,拉下窗簾,偷偷放上一點搖滾樂。現在一切都有可能泡湯,最糟的是,沒有任何指令傳來,我們是如此善于遵守指令的人民,以至于能夠在一片寂靜中讀出各種潛在的意圖。對于搖滾樂也是如此,csilla從她的父親那裡學來了這種謹慎的态度,并将其傳染給了我和其他人。我們對于這些唱片的存在嚴格保密,不僅因為它象征着小團體之間緊密的友誼。盡管無人告知,我們也能從空氣和成年人的眼色中明白,這些喧鬧輕浮的音樂不适合在蓬勃建設的城市中播放,黃色潛水艇必須永遠藏匿在地下。

直到vic要去上職業學院的那個暑假,我們意識到了自己并不是唯一擁有秘密的人。他被分進英語教學班,漸漸可以将歌詞翻譯給我們聽,當我發現無非是一些女孩和愛的内容時,感到非常失望。vic感受到了這一點,“翻譯過來感覺就不對了。”他說,就此結束了自己的翻譯工作。csilla對此不以為意,纏着vic,對歌詞問東問西。與此同時,他還能帶回一些小道消息。一個悶熱的午後,所有人照例聚在我家,等我關好窗戶,帶着檸檬汁回來時,在大家的臉上看到了興奮的神色。

“vic聽說,這支樂隊在全球巡演的途中,曾經停在我們的機場補油。”csilla努力壓住音量,她的聲音因為激動變得尖銳。相比之下kino顯得更加冷靜,“我們應該去看一看。”他建議道。

那個時候機場還不屬于公共交通設施,隻有有名有姓的大人物,和需要徹底隐姓埋名執行任務的人才需要乘坐飛機。我找出一張地圖,csilla直接奪過來塞進包裡“我們可以路上看。”她說,同時指出我們應該往東邊走,因為來接爸爸的黑色轎車總是消失在那個方向。

于是我們出發了,四個差一點才成年的孩子,沿着剛剛修好的瀝青公路,離開城市,離開秘而不宣的禁令,向一個謠言進發。我給外婆留下了一張紙條,提到我們要去“散散心”,并保證會回家吃晚飯。我們走了很久,沒有人抱怨,甚至沒有人想停下來休息。我把csilla的李子放進嘴裡,酸澀的汁液在牙齒間流淌。“我想他愛我。”csilla在我的耳邊小聲說,我向前看,vic的背影若隐若現,并不比機場或一隻樂隊清晰多少。

我把一張合照帶了上來,csilla穿着婚紗,挽着vic的胳膊,kino頂着亂糟糟的頭發站在一邊,帶着害羞的笑容,我猜他的身上依然有着面粉的味道。我被選拔進了航天項目,是以錯過了這場婚禮。csilla把照片寄了過來,背後寫着一些像是從什麼工具書中摘抄下來的祝福話,放在任何情境下都能完美适用的那種。我不怪她,婚禮很累人,而我離開得太早。外婆沒有發現我們留下的紙條,她收到了一個更加重要的消息,她的女兒被調去首都,這個家庭将要搬離這座城市了。

03

我沉浸在回憶中,甚至沒有注意到天鵝湖的樂聲已經停止,對方是一個緊張,說話吞吞吐吐的小夥子,似乎用了很長時間在一張草稿紙上斟酌自己要說的話,并且決定把最後斟酌出的結果一口氣倒出來,不給我任何提問的機會。

“女士,出現了一些我不被允許透露的狀況,和您的安全無關,請放心,但是我們現在沒辦法接您回來,我隻允許說這些,祝您好運。”

這算什麼?我對着通話口大喊,天鵝湖又回來了,嘲笑我的無能為力。看來我有了更多的時間,用于和回憶及好運相處。

我們一直走到暮色降臨,kino從背包裡掏出一隻手電筒,成效甚微,隻能勉強照亮前面的石子。亮光反而将我們暴露在外,一段距離外的瞭望塔突然将探燈對準我們,然後是很多喧鬧,鐵門摩擦地面的聲音,我站在最後面,什麼也看不清。

“這裡不允許通行。”過了一會兒,一個聲音出現了。燈光在我們之間晃了晃,在我朋友們的身體間打下陰影。我看到kino向後退了一步,那個人有槍,我突然意識到這一點。

“我們隻是想進去看看。”vic的聲音聽上去不那麼确定了。

“回家去孩子,很晚了,你們怎麼找到這裡來的。”這不是個真正的問句,隻是自言自語,每個孩子都很清楚這樣的自言自語,成年人并不指望從你這裡得到什麼有價值的答案。

“我們聽說一隻樂隊曾經在這裡停留。”csilla突然大聲說,她用力攥着我的手,仿佛要從我的身上汲取勇氣。正相反,我被吓到了,她就這樣把秘密抖落出去。完了,我想,他是那一邊的人。所有人都在說,敵人在另一邊,他們心懷不軌,試圖從我們的隻言片語中找到值得用來攻擊的弱點。對我們而言,敵人在另一邊,也在這一邊,現在他們發現我們的弱點了。

vic挪動重心,試圖把csilla護在後面,我一下看見了那個人的臉,薄嘴唇,鼻梁有一點歪,非常年輕,像是學校畢業班的那些學生,制服穿在他的身上甚至像是在過家家。他确實端着一支槍,隻不過槍口向下,無精打采地對着地面。“你們走錯了,這裡不是機場。”他重申一遍,語氣裡有和年齡不相稱的嚴肅。kino低聲對vic說了什麼,他動搖了,保持着警戒的姿态,同時慢慢地向後退。

“等一下。”當我們已經轉過身時,那個年輕人喊住了我們,他的語調變得輕松,我們狐疑地回頭。這個年輕人害羞地摸了一下鼻子,“那天有雷暴,沒法順利降落,他們選擇了另一個城市中轉。”他飛快地把這句話小聲說出來,然後沖我們揮了揮手“你們真的該離開了。”

這句話像有魔咒一樣,我們甚至忘了同他道别,大步走回來時的方向,不發一言,同時每個人都在回味剛剛發生的一切。我們到底有沒有走到那個飛機場,那支樂隊究竟是否真的曾經來訪,在後來的歲月裡,我反複思考這個疑問。答案是否準确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們知道了,這個世界裡還有其他的同盟者,會在關緊窗戶的屋子裡小聲播放唱片。在黑暗中我們短暫地認出了彼此,那個傍晚成了我們的光輝時刻。

04

在那之後,我和父母從偏遠的工業小城搬到了首都。我開始留心,試圖尋找更多的同盟者。那個在商店隊伍裡用手指有節奏地敲擊桌面的人,學校裡那個因為留着長發被教導主任踢出班級的人,他們都有可能是我的秘密盟友。

我确實找到了這樣的一群家夥,而且他們的秘密更深,更危險,一支樂隊,為什麼我們不也試試看呢。我們以活動小組的名義在學校最偏僻的一棟樓裡申請了一個房間,看門人恰好是一個耳聾的老人。我們把儀仗隊廢棄的鼓撿回來,alex照着畫片上的樣子做了一把吉他。在拾音器上我們遇到了一點小困難,後來有人說這玩意的結構和電話線圈差不多,我跑去公共電話亭,結果發現好多聽筒的線圈已經被人卸走了。alex不僅沒有感到遺憾,反而非常開心“看來我們有很多尚未現身的朋友。”他說。偶爾學校會派人來檢查我們的“活動進度”,我把吉他塞進裙子下面蒙混過關,alex則立刻抱起一隻巴拉萊卡。另外一個唱歌的男孩會坐在鋼琴前,如果被要求表演,他會謊稱扭傷了手腕,事實上鋼琴裡的弦早就被我們撤走移到了吉他上。為此alex甚至做出一個小一号的吉他,能完美卡在我的大腿之間,琴頭向上抵到危險的地方。同時,我的裙子下擺也越來越大,“這樣不好,您像是要成為貴族小姐一樣。”學校派來的人搖着頭說,但是他們找不到更大的問題,吹毛求疵地指出一組音響必須配備一個滅火器,同時勒令我們填寫更多的表格。

在這之後,我去了專門的飛行學校,alex也來了,帶着他的吉他。最終他還是捅出了大婁子,連同吉他一起被開除出學校,但這并不影響我們之前的感情。我愛他,愛他永不退縮的樂觀,他也愛我,我是他最完美的犯罪搭檔。他現在怎麼樣了?我在一個孤島裡,聽着天鵝湖,甚至不能确定哪裡更加安全,他們為什麼沒辦法把我接回去?究竟發生了什麼?一切糟糕的事情都有可能發生,我想起另一些謠言,透過舷窗徒勞地在模型一般懸挂着的地球表面尋找核武器爆炸後留下的蘑菇雲。我甚至開始唱那些腦海裡的歌,一首接一首,如果有人要檢查攝錄儀,那就讓他們大驚失色去吧,至少他們要先将我接回去才能這麼做。

三天之後,虛空中的搖滾樂管控部門終于偵查到了我的越軌行為,另一個聲音出現了,比之前那個聽上去鎮靜很多,“女士,調控中心現在沒有辦法抽調出足夠的資源。”他說,“會有另外一些人負責将您安全送回地球。”又一次,他們完全沒有給我留下發問的機會,另一個信号接進來,請求進行對接。我盯着信号來源,像是在看另一種語言。從某種角度來講,确實是另一種語言,來自鐵牆的另一邊,在廣播裡永遠不懷好意的鄰居們,他們向我伸出了援助之手。

05

在漫長又令人窒息的等待之中,我試圖收拾好行李,卻發現沒有什麼真正需要帶走的。畢竟這不是一次旅行,我擁有的唯一私人物品,是一小沓alex的信件。對接非常順利,我打開艙門,被突然湧入的聲音包圍,對于一個孤獨生活六個月的人來說,這些聲音實在是太多了,吵吵嚷嚷,喧嘩不止,向上升起,直到撞上天花闆,化為隆隆雷聲。“發生了什麼?”我用對方的語言磕磕絆絆地發問。那些人臉上露出遺憾的神情,他們把我帶到一塊顯示屏上,我目瞪口呆,畫面裡的内容比我看過最為奇詭的幻想電影還要令人震驚。一個中年謝頂的男人坐在新聞直播間裡,對着鏡頭平靜地念出手裡的稿件,在他的聲音裡,畫面切換到外景,沒有核戰争,沒有廢墟,人們在街上享受陽光。唯一不同之處在于四處懸挂着的國旗,我低頭看了看自己衣服上縫制的徽章,又看了看播音員和新旗幟顔色搭配的領帶,兩者絕無相同之處。

我試圖組織出一些語言,張開嘴的瞬間,所有的單詞全都溜走了。“回到你們的崗位上去,讓她歇一會兒。”我聽到有人說。一隻手搭在我的肩上,我掙脫開,向着舷窗的方向走去。在十萬英尺之上,我試圖在大陸闆塊上尋找熟悉的輪廓,但卻一無所獲,那些至關重要的國家邊界并不存在,這顆小小星球自在旋轉,永不停止,任何争吵在宇宙的真空都會鴉雀無聲。然而還有另外一些聲音,在幹燥的空氣之中,出現了一些熟悉的音符。我把額頭抵在冰涼的舷窗上,跟着音樂輕聲哼唱。這是我第一次拉開窗簾欣賞這些歌曲,不得不說,景色不錯。在被開除的那個晚上,alex阻止了我去替他求情的想法,“這些東西代表我人生最後的立場。”他的語氣斬釘截鐵。這是我們為數不多的幾次争吵,他有很多立場,我卻并不是十分在乎。這讓我能心安理得地坐在國家最深處的實驗室裡,在宣誓忠誠的同時,播放着被禁止的音樂。

我們浪費了太多時間在這些徒勞無益的事情上面,如果有可能,我想讓所有人都看看這個,看看這個平整,和諧運動的星球,唯一看到的差別不是理念,不是主義,更不是立場,而是藍色和白色,僅此而已。就像那張唱片封套一樣,藍白相間,還有一隻大大的,形狀可笑的黃色潛水艇,在所有存在和并不存在的邊界之間,穿梭不停,勢不可擋。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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