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他實在是有些另類,是一個充滿叛逆之人,可以稱得上是“另類中的另類”。
作為明末清初聲名顯赫,名震一時的大家,在現今顯得有些寂寞,說他是文學家吧,一部《玉蒲團》被列為禁書,亦遠不如《金瓶梅》有名;說他是戲劇家吧,也不如“南洪北孔”的聲名響亮劇作雖多,卻沒《桃花扇》和《長生殿》那樣的名氣,更不要說同《牡丹亭》相比了。
他生活精緻,似乎又不及文震亨,他獨幕喜劇文一流,又沒張岱那樣被人熟悉,他是“大吃貨”,但同那袁枚的《随團食單》相較,又差了不少,然而,隻要是說起明清文學,他又是個繞不開的人物,各個門類都有着他的身影,這人就是李漁。
他的名頭太多,文學家、戲劇家、小說家、出版人、園林藝術家、社會活動家等等地一堆,但在這諸多地頭銜中,最重要的我覺得應該是戲劇家。
李漁,字谪凡,号笠翁,浙江金華蘭溪人,明末清初文學家、戲劇家和美學家,一生布衣,著述豐富,是中國文化史上不可多得的一位藝術天才,卒年69歲。
李漁雖然出生在蘭溪,但族人中多在如臯做藥材生意,尤其是他的伯父更是在那裡生意做得是紅紅火火,是以,在李漁出生後不久,其父便舉家遷往如臯。
書載李漁自幼聰穎異常,其襁褓識字,四書五經過目不忘,總角之年便能賦詩作文,下筆千言,當李漁17歲時,因需回原籍參加看考試,遂全家遷回蘭溪,後來父親因病去世,家境由此陷入困頓。
李漁家境早期是很富裕的,生活優渥,書載其“家素饒,其園亭羅绮甲邑内”,他也一直是“樽前有酒,眉上無愁”,此狀态大概與那同時期的張岱有一拼吧。
而且他同張岱一樣,也是科舉考試失利,索性不考了,不同的是,張岱是一直富裕,在家中享受生活和寫作,而李漁則因貧困出門闖蕩,走的是一條“大隐隐于市”的道路。
但是,及清人入關,金華陷落,烽煙四起,人頭雨落;寒窗苦讀十餘年的李漁,原來隻想着為一朝入仕報國,一展抱負,然而功未成名為就,國家卻已成覆滅之勢。
我不知李漁放棄科舉是家國情懷還是其它,從我的感覺上來說,即使有,也隻是其中一部分,或許最根本的是,他從内心便厭惡那不務實際的空談文章,他崇尚的是真性情,而心為形役是他所不願的,是以,他幹脆不考了,期望另辟蹊徑,走出一條屬于自己的路。
科舉自隋唐以降,至明清時早就是一條士子必須要走的道路,也是讀書人上升的唯一通道,放棄科舉實際上就是不入仕,不做官了,當個平民百姓混迹一生,這怎麼說都是一個很痛苦地選擇。
在剛開始的幾年,他清靜無為,寄情山水,似乎想做如陶淵明那般的隐士,他晚年在追憶這段時光時寫道:
“追憶明朝失政以後,大清革命之先,予絕意浮名,不幹寸祿,山居避亂,反以無事為榮。夏不谒客,亦無客至,欲食瓜而瓜生戶外,思啖果而果落樹頭,可謂極人世之奇聞,擅有生之至樂者矣”,看來他對這樣的日子還很是懷念。
隻是這樣的日子也是需要銀子的,他原來一富家子弟,如何識得稼穑之事,他必須要在都市中尋求到一條生路來養家糊口,這在他來說,走的是“在隐隐于市”之路,憑借自己的才學,靠販賣藝文謀取錢财,用他的話來說,叫“避市井者,非避市井,避其勞勞攘攘之情,锱铢必較之陋習也。”
李漁是個空前絕後之人,在那個特殊的年代,他代表的是一種特殊的文化現象,一種橫掃千年喧嚣和冗雜的新鮮氣息,他是文人,又是商人,行走于世上各個階層之中,遊刃有餘而又步步驚心的飄渺蹤履,那是需要極高的智慧的。
之是以說他所處特殊的年代,是因為他處于明清變鼎之際,清人入關時,李漁33歲,是以他聯考受挫應該是在前明之時,而後他又耳聞目睹了清人平定江南的“揚州十日”“嘉定三屠”諸多暴行,加上剃頭易服,作為一個讀書人的心中肯定會很受傷。
憤怒但卻也無奈,是以這些,讓他心中對當局充滿着怨恨,是以,盡管他名氣大時,當地掌權者于科舉之路也向他遞上了橄榄枝,還是被他拒絕了。
當然,他作為商人,卻并不是倒騰那些貨植赢利,這在他是看不起的,他喜愛戲劇,編撰戲曲是李漁“硯田糊口”的主要謀生手段,成了一位“自由撰稿人”,他自己寫有多部劇作,著作之豐,是以,他也被稱為“東方的莎士比亞”。
李漁精通音律,熟悉填詞作曲,寫起戲來自然得心應手,往往十幾天便成一劇;他在數年間連續寫出了《憐香伴》、《風筝誤》、《意中緣》、《玉搔頭》等六部傳奇及《無聲戲》、《十二樓》兩部白話短篇小說集,一時之間火遍全城。
剛開始時他也隻是寫作劇本,但在他55歲時遠遊西北,先後于臨汾和蘭州幸獲地方官和貴人相贈的喬、王二姬,李漁慧眼識珠,覺得這二位美女于戲劇上天資不凡,遂悉心調教,分飾旦、生兩角,珠聯璧合,以為台柱,遂後便組織家庭戲班在全國各地演出。
他自任導演,四處演出,“全國九州,曆其六七”,李氏家班便紅遍了大江南北,影響波及大半個中國,李漁每到一處,都以戲會友,交結了著名戲劇家尤侗、著名詩人餘懷等人,所演劇目亦備受戲曲名流們的歡迎。
曲笛繞落花,三弦撫芳草,鼓闆敲夕陽,箜篌聽細雨,由于劇本新穎,演藝水準高超,受到上至達官貴人,下到販夫走卒的廣泛追捧,但這光鮮亮麗的背後,卻有着李漁不為人知的凄楚, 淚後脂粉音,腸底婉轉聲,也許隻有他自己才能聽懂這曲中的幽怨吧。
盡管有這些酸楚,但也為他帶了豐厚的收入,然而,帶着自己的小妾抛頭露面,從事着最為人看不起的娛情之樂,居然也大富大貴,生活滋潤,這在廣有聲名的文士中怕是獨一份兒了,直有些讓人瞠目結舌之感,是以我說他是個叛逆之人,另類之人,時人肯定也是此等眼光看待他吧。
李漁是個名副其實的風流才子,他有多少嬌妻美妾無法統計,想來必是不少,他文筆驚人,放蕩不羁,大俗大雅皆可為之,閱聽人涉及所有階層,可以說是名滿天下、家弦戶誦,而且其作品每出一部便會立即被盜版。
他在交遊中結識了很多的名人,當時的人評價說,李漁每一振筆,則“漓徙風雨,倏忽千言,當塗貴遊與四方名碩,鹹以得交笠翁為快!”超級名士如錢謙益、吳偉業及龔鼎孽等所謂“江左三大家”都是他的粉絲,潛在的大腕如《聊齋志異》的作者蒲松齡等是他的知己,其朋友圈驚人眩目,他是真正的大v級社會活動家。
他名滿天下亦謗滿天下,得勢時如烈火烹油,繁花錦簇;失勢時如秋風掃過,片葉不留;随着二位美姬先後離世,戲班沒了台柱便散了去,李漁的生活也陷入了困頓,在他生命的最後十年中,生活窘迫,入不敷出,捉襟見肘,舉債度日,未及70便在窮困潦倒中離世。
就賣曲度日來說,李漁同柳永好有一比,“忍把浮名,換了低吟淺唱”的柳七一生似乎都在貧困中消磨,而李漁則是在這演藝圈中打拼,當時掙得是盆滿缽溢,但二人相通之處卻都是不得志的文人,表面上蛙鳴蟬唱,十裡荷塘地潇灑,其實是歌歇舞罷,曲終人散,用一襲青衫,将自己内心的苦楚緊緊地包裹。
除了戲劇創作,李漁最重要的著作便是《閑情偶寄》了,這是一部包涵詞曲、演習、聲容、房間、器玩、飲馔、種植、頤養等内容的的随筆,也可以看作是獨幕喜劇文,它“寓莊論于閑情”自問世以來,筆調輕松,包羅萬象,我認為是繼《長物志》後又一部精緻生活百科全書。
生活,是需要有點情調,有點小資的,不過,這精緻的生活隻有在有錢和有閑,并且個人還須有才識,在此情況下方可實作,而李漁正是樣樣都俱備之人。
明清之間,這樣的人并不多,除去那與滿人不共戴天,絕食而亡的文震亨外,細論起來首推三位,一是張岱,“茶淫橘虐,書蠹詩魔”,一生疏癖,遺世獨立;二是袁枚,“不作高官,非無福命隻緣懶,難成仙佛,愛讀詩書又戀花”,山林散人、饕餮吃貨、逍遙書生、性靈詩客、半生悠閑,一世惬意;再有便是這李漁了。
這部書被林語堂先生稱作“中國人生活藝術的指南”;從住宅擺飾到庭園布局、從烹饪技巧到品味美食,從婦女的梳妝、美容直至如何施粉黛、如何穿着打扮等等,真可謂是包羅萬象,而且對象不論貧富,皆能從書中找到适合自己的内容,是以,這是一部“天下婦人孺子無不知”的暢銷書。
《閑情偶寄》不僅針對古人,對現代人也頗具指導意義,現代生活節奏加快,閑暇時光似乎愈發變得珍貴,難得的一點休息時間好像都交給了手機,一邊在刷刷刷,翻翻翻,一邊卻又在精神上意淫着“詩歌和遠方”,好悲哀。
其實,真得要好好學學李漁對待生活的态度,他是一種苦中作樂的生活方式,他是不管風花雪夜還是窮困潦倒,皆以一顆童心去發現周圍的美,再用藝術家的缜密之心,将美升華到藝術,升華到情調,七竅玲珑心,生活皆樂趣,衣服再破舊,也要收拾得幹幹淨淨,這就是李漁。
李漁不是畫家,但他對中國畫做出的貢獻,卻是任何畫家都無法比拟的,他召集了一幫人編輯了《芥子園畫譜》,“授人以魚,不如授人以漁。”這部被黃賓虹、齊白石等視為經典範本的冊子,幾乎所有的畫畫人都受到它的教益,此書被譽為“畫學之金針”流傳至今。
他留下的《笠翁對韻》是兒童熟悉對仗、用韻群組織詞語的啟蒙讀物;他開芥子書鋪,刻印被他稱為“四大奇書”的《水浒傳》、《三國志演義》、《西遊記》和《金瓶梅》,以及其他一些當時市面上人們想看而買不到的書目,一時成為出版市場霸主,首開文化産業之先河。
作為一位在戲劇創作史上留下濃墨重彩一筆的偉大劇作家,李漁在當時自是名滿天下,但其實,這隻是掀起他衣襟薄薄的一角而已,他還留有一部很有名的小說,那便是《玉蒲團》,如果說《金瓶梅》是小說中天下第一禁書的話,那麼接下來肯定就排到這書了。
此書被稱為“天下第一風流小說”,自是禁書無疑,在此就不宜多言了,我隻是感覺這李漁膽夠肥,别人寫書,無論黃也不黃,色也不色,一般都會用個虛假的名字,這一方面是恐遭至洶洶訾議,累及家人,另一個更重要的原因便是文字獄了,這可不是鬧着玩的,弄不好是要被誅滅九族的。
隻要是涉及風月的,一般都可歸于“有傷風化”之列而遭禁,比如那《金瓶梅》的作者,誰也不知道的“蘭陵笑笑生”為誰;《紅樓夢》的作者是哪個,至今還衆說紛纭,誰是曹雪芹的命題,不知養活了多少研究之人。
但李漁卻管不了這些,直接将其大名钤上,從中我們也可以看出他那狂傲的個性,對他來說,這書隻不過是他消遣時的一部随意之作,自娛而已,但不可否認的是,這部小說還是給他帶來極大的聲譽,盡管譴責之聲四起,但還是有很多人暗地裡欣賞,畢竟從中他們看到了心中有,口中無的事體,也為他們提供了極大的想象空間。
李漁在當時肯定是個成功人士,但對讀聖賢書的士子而言,内心定是充滿了酸酸的感覺,他們是真看不起李漁這樣靠“旁門左道”輕易地獲得了名望和财富,是以,于他們來說,那就叫一個羨慕忌妒恨,效仿是不可能的,因為,如李漁這樣的個性是人間少有,而那些學子們,有勇氣者無才學,有才學者無勇氣。
李漁在學術上有個特點,這就是他對是以自己沒有考證過的,或者叫沒有鐵定事實的所有一切,都持懷疑态度,他疑“聖”,對那些所謂聖賢和經典統統地不屑一顧;他疑“神”,“生平惡聞影響之談,于妖邪惑衆之事,必辟之是力”;他疑“史”,“予獨謂二十一史,大半皆傳疑之書也。”
對一切都懷疑,這緣自于李漁内心深處真正崇尚的是獨立的人格與自由的思想,這也是王陽明“心學”與李贽“童心說”在李漁身上的反映,他是“我之所師者心,心覺其然,口亦信其然,依傍于世何為乎?”這方面同後世的胡适頗有幾分神似。
人生如戲,戲如人生,來了便要把戲做足,他也隻是戲中人,觀李漁的一生,他享受過最美的美人,品嘗過最醇的美酒,獲得過讓人豔羨的盛名;他曾風光一生,最後卻貧困而死,家無餘資,還是好友為之葬。
現在的李漁顯得稍顯寂寞,我在整理資料時網上一搜,都是些電視劇中的人物,古裝劇有,青春劇也有,男的有,女的也有;看名字,一個叫《人不彪悍枉少年》,一個叫《将夜》,獨獨沒有一部反映對中國戲劇史有着重要影響的李漁,這是文化的倒退還是時代之必然,不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