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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也聽不到浩蕩的江聲了

作者:南方周末

(本文首發于2019年8月15日《南方周末》)

再也聽不到浩蕩的江聲了

長江三峽庫區湖北省秭歸縣歸州鎮,屈原祠舊照。 (視覺中國/圖)

屈原祠大殿内站立着屈原的青銅雕像,身材是消瘦的,神情是抑郁的。這尊雕像在未修葛洲壩之前位于舊縣城附近,我三十年前去時江水沒有這樣高漲,江岸陡峭,要爬很長一段石階,上岸之後又是很長一段石階,之後是屈原祠,那時的雕像置放在大殿外面,有一座很高的基座。總之,在瞻仰的過程是一路仰視,不像今天,視線基本平視,我總覺得缺乏了些什麼。

灰色的雲朵迤逦浮動,細雨沾頰,大壩宛如一座巍峨的山巒橫亘在大江之上,把長江截為兩節,水面的高處與水面的低處,二者相差近百米,船隻穿行要通過特殊的閘門。客船走一道,貨船另走一道。江流平緩,近處的山巒是淺灰色的,遠山則深灰婉約與灰白的流雲交集,在灰白之間,矗立着不少傳輸電力的鐵塔。突然想到關于大壩的種種,想到古人與今人,想到曾經的三峽與現實的三峽,往者已矣,而雨霧開始濃郁,大壩變得朦胧起來,甚至看不清洩水的孔道,隻感覺像是一條一條粗糙的烏黑的皺褶。那一晚住在三峽大壩工程酒店,無意間透過窗戶,看到大江的晚景,山巒黛色橫卧,雲縷宛如乳白的帛帶,把山巒裝點得有些斑駁有些迷離。對岸的人家燈火高低閃爍,一處類似舞台的燈箱上面寫着“三鬥坪”。三十年以前我曾經路過此處,那時大霧彌天,我們乘坐的船觸到了礁石不能動彈,第二天才搭其他船離開,沒有想到今天竟然住宿這裡,卻再也聽不到浩蕩的江聲了。夜色的微明中,不時傳來江輪低鳴,江水蒼灰,纖細的駁船慢慢地把江面劃開,在船尾處制造出凝重的渦流。一座跨江的大橋燈光如鍊,把大江的夜色勾畫出幾分妖娆。

自從大江截流以後,湍急的峽江風光已然不存。大江變成了平穩的湖面,水流基本是靜止的,偶然見到一痕微瀾,給人的感覺仿佛是凝固的蠟淚。江水提升了一百多米,原來高聳的山峰變得低矮、平和。辛稼軒詞曰,我看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見我應如是,應該是這樣,一種平等的視角而無高下之别。不再是行于江上,高峽江激鬥雷霆的感覺,而是“湖光秋月兩相和,八月秋風鏡未磨”,這詩的語境是秋季,秋風頓起,波瀾如發擾亂了原本平靜的水面。如今是夏季,沒有秋天的征候,也沒有風,但也沒有鏡未磨的感覺,隻有上面所說的将要凝固的蠟淚的感覺。這當然隻是我個人感覺,不能代表他人。而且由于夏季,為了防洪,釋放了一部分水,是以将原本沒于水面的山體裸露出很大一截灰白的顔色。如果是冬季這些山體則再度沉入水裡,又是另一番景色,或許要漂亮些。

船近巫山,山體的顔色開始發黑,山之名“巫”的原因就在這裡。神女峰一帶的崖壁異常光滑平整,仿佛用斧子劈開之後又精細打磨。翠綠的藤蔓在岩壁上交織,猶如一幅美麗的畫圖。那是一種什麼植物呢?由于江水的提升,神女峰變得斂首低眉,峰頂上面的望夫石,也可以清晰辨認,不再窈窕奧秘。後來聽說,當地開辟了山路,可以爬至峰頂,有一位年輕人用了四個小時爬上去,摟抱那塊石頭,下山後說,哪裡有神女,隻是一塊石頭,隻感到石頭的冰涼。這就使人不解。中國文化傳統講究留白,追求幽眇而朦胧之美,巫山神女是一個遙遠的美麗傳說,纖雲弄巧,飛星傳恨,我們為什麼一定要破壞古老的神話呢?

晚唐範摅《雲溪友議》有這樣一段記載:

秭歸縣繁知一,聞白樂天将過巫山,先于神女祠粉壁,大署之曰:“蘇州刺史今才子,行到巫山必有詩。為報高唐神女道,速排雲雨候清詞。”

繁知一不僅預先粉刷了牆壁,而且自己也作了一首詩,癡心等待樂天先生莅臨朗吟揮墨。但是,白居易卻不答應,他望望新塗的明亮的粉壁,久久怅然,對繁知一說:“做過夔州刺史的劉禹錫,在這裡待了三年,一首詩也沒有作。”為什麼呢?“怯而不為”,因為害怕而不敢作。離開夔州的時候,他将神女祠牆壁上的一千多首詩塗抹掉,隻留下四首詩,而那四首詩是“古今之絕唱也”,我不敢造次為之。在前賢(沈佺期、王無競、李端、皇甫冉)的詩作面前,白居易掂量難以勝出,而采取了回避的做法,如同傳說中的李谪仙,從白雲缥缈的黃鶴樓下來一樣交了白卷。

由于江水高漲175米,白帝城從半島變成孤島,上島與下島均需乘船。但是白帝廟址沒有變化,因為它原本就在山頂。廟内有人在吟唱劉禹錫的竹枝詞,他曾經在這裡做過刺史,是一位有權勢的官員,不像他的前輩杜老夫子,窮愁無依。杜在這裡居住了将近兩年,他為什麼要長時間流寓于此?原因之一是當時的官員對他多有關照,還有其他原因嗎?不得而知。

杜甫在夔州創作了462首詩,約占他全部詩歌的三分之一,而《秋興》八首則是他的代表作,吟哦了那裡的高樓粉堞在暮色蒼茫的綿延之中漸次消隐,而月光冰冷如鏡,笳聲悲涼浸透了密集的秋砧,落葉無邊,魚龍寂寞秋江冷,詩人的心緒是複雜而哀愁的,回想長安曾經的繁華與富庶,彩筆曾經幹氣象,五陵衣馬自輕裘,那是怎樣的瑰偉與神奇?

王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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