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你對新東方的評價，也許是對的……”
我在網上所發的，對俞敏洪與新東方的質疑言論，是和老婆大人交過底的，至今為止，老婆大人依舊對我的說法不太感冒，不過讓我感到意外的是，我表弟今天一大早竟然發來對我的聲援。這讓我感到了一丢丢振奮：我這個弟弟算挺有出息的，從小開始，至少也算半個學霸，而三十出丁點頭，就已經在恒大做到了中層管理崗了。一個有學問且有錢（關鍵是有錢）的親戚的支援，讓我有了點良好的自我感覺。
然而他後面的一句讓我十臉懵逼：“那麼哥，你能借點錢給我嗎？”
喵喵喵？從新東方到借錢，這個邏輯關系是怎麼建立起來的？
在既委婉又堅定地表達向表弟表示了“我也很窮，是以最好還是你借給我”之後，那邊的表弟悄無聲息了良久，竟然還是回了我一句：“沒事……不過最後還是想說一句，哥你怼新東方，怼得真好。”
80後一代還做不到像z世代那樣，對親戚完全無感，是以我忍不住問：“我記得你混得挺好的啊，家裡最近也沒啥事，怎麼突然就手頭緊了呢？你不會是過大海（即去澳門）了吧？”
那邊良久沒來資訊，當我以為表弟已經知難而退時，一句讓我觸目驚心的話盤踞在了我的手機螢幕上。
“我買的60萬恒耀安益到期了，但沒法兌付，馬上要交房貸了，是以我是真的難……”
我立刻爆粗，等情緒穩定後才回複：“買恒大财富的理财産品，比去澳門賭博還惡劣啊。這約等于1949年加入國軍，啊不，是1911年自宮去做太監啊。”
“我知道啊……”在文字背後，我仿佛看到表弟酸楚到了骨子裡的苦笑，“問題是，我是恒大的員工啊……”
好吧，全懂了。
不知不覺間，表弟打開了話匣子：“還記得我剛拿到恒大offer的時候，真的好高興。你看，我不但進入了房地産行業，而且進的是這個行業裡巨無霸的恒大啊。哥你還記得吧，我那時可是嘚瑟了好一陣子的……”
我當然記得，“别人家的孩子是自己的表弟”這種操蛋事情發生在自己身上，真要忘的話心得有多大。那是2013年的事了。那個時候，乘着“棚改房”政策的東風，恒大地産在三四線城市開始發力，已經呈現出趕超業内龍頭萬科的勢頭。與此同時，在孔卡、穆裡奇和艾克森（那時還叫埃裡克森）的帶領下，廣州恒大奪下中國球隊的首個亞冠。恒大一切的一切，看起來都那麼美好，那時能上恒大這條巨輪，的确值得表弟興高采烈一番。
“其實剛進恒大時，一切都還好，我隻需要按部就班地工作，就能升職加薪，那真是一種‘生活完全上了軌道’的感覺。”表弟這次不再發文字資訊，而是改成了發語音，這對一個堅持“微信發文字是禮儀”準則的人而言，有點不尋常，“但不知道從什麼時候起，這條軌道越來越偏了，恒大做的事，讓我覺得心寒。為什麼要搞什麼多元化？為什麼連賈躍亭都能合作？這不是挖坑給自己跳嗎？好了，現在三條紅線一出，恒大全部中招，什麼都完蛋了。覆巢之下豈有完卵，我們也跟着完蛋了！”
聽着表弟越來越急促的聲音，我卻隻能沉默。
“哥你知道嗎？之前所有人都告訴我，我的一切都是應得的啊！”表弟并不要我回答，他也許隻是想宣洩，“從國中開始，我就花了比同齡人多得多的時間去學習，好未來，哦，那時還叫學而思吧，幾乎就是我第二個家。我不斷地做題做題和做題，為的就是分數分數和分數。算是皇天不負有心人吧，我考上了暨大，學了那裡最熱門的财會專業，在同學們都忙于打遊戲或談戀愛的時候，我還是在學習。哪怕進了恒大後，我也從來沒放松過，所有kpi都完成得很好。我很努力啊，我真的很努力了啊！但是為什麼，我越是努力，事情卻要越變越糟糕呢？”
我依舊沉默着，事實上我明白，他并需要我的任何回答，這些問題的答案，他自己比誰都清楚。
果然，表弟不再發任何資訊過來了。
表弟來自粵西的小城市，粵西是怎樣的經濟狀況，懂的都懂。是以他們一家都覺得必須卷，不遺餘力地卷，而且他也算卷赢了，從粵西的小城市考上暨南大學再進入恒大工作，四舍五入一下也能算一場華麗逆襲了吧。但是這位曾經的勵志故事主人公，這位寒門出來的“貴子”，馬上要一夜回到解放前了。
也許，隻有像表弟這種真的當過“貴子”的，才能最切身感受到這個角色的悲哀。是的，教培機構教了他們怎麼進恒大，但卻從來不會告訴他們恒大也是會暴雷的。或者說得更直接些：教培機構會教你怎麼将“甲方爸爸”舔得最舒服，但卻不會告訴你“甲方爸爸”也會有自身難保的一天，更不會告訴你，“甲方爸爸”有朝一日還可能會反過來吸員工血給自己續命。很顯然，随着房地産行業進入“諸神的黃昏”，當年一大批進入了這一行業的“貴子”，都要面臨極端慘烈的處境，他們已經過上并适應了體面的生活，再要讓他們由奢入簡，簡直難如登天。而且，這個趨勢不會結束，房地産行業的今天，很有可能就是網際網路行業的明天。這樣說來，現在在網際網路大廠裡的“貴子”們可能比我表弟還慘，因為他們不但賠進去了青春，還搭進去了頭發。
“這叫不叫‘有咁耐風流就有咁耐折堕’呢……？”我不禁在想，“哪怕教培機構曾經讓你當上十年八年‘貴子’，但結果卻是爬得有多高，摔得有多慘……”
“但無論如何，你至少風光過啊。”思索良久，我還是發了資訊過去，“所謂謀事在人，成事在天，誰會想到時代的轉折點會那麼快到來。我相信即便時光可以倒流，你也還是會選擇上學而思吧。男子漢大丈夫，打死無怨啊。”
“說的也是啊。”表弟恢複成了文字模式，看來情緒平複一些了，“是以我才說，哥你對新東方的評價也許是對的，它的确曾經讓很多像我這樣的人看到了出路，甚至走上了出路。但是如果我們的孩子到今天還繼續走那條路，隻會一個接一個地摔死……”
人心真是種很奇妙的東西，本來我以為自己必定能守死錢袋子，但和表弟聊着聊着，不知為何心就軟了，當我詢問他需要借多少時，他卻拒絕了：“哥，正所謂‘救急不救窮’，我很怕自己這次借到，就會賴上你啊。歸根結底，我還是得靠自己闖出來才行。”
我心中不禁暗暗佩服，然後卻不自覺地想道：“表弟這份不屈不撓的韌性，是不是和教培機構的錘煉有關呢？教培機構留給自己學員的，也不見得全然是落伍的東西啊。”
哪怕它自身的确是落伍了。
有時候，有時候，
我會相信一切有盡頭。
相聚離開，都有時候，
沒有什麼能永垂不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