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李禹東,察哈爾學會研究員,著名作家。2010年6月畢業于英國格拉斯哥大學社會學與政治學專業。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中國散文家協會會員、山西省作家協會會員。作品包括散文集《狂若處子》、《帶刺的莎士比亞夢》、長篇小說《夜案》、《罨》、《人間犬吠》、《失焦》。近年,他開始了對政治、國際關系領域的研究,其中中西方文化溝通,是李禹東這個青年海歸作家最為關注的問題。他于2016年加入察哈爾學會研究團隊。
《屍骸上的舞者 —— 一戰華工100年》是李禹東為紀念一戰結束一百周年和一戰中付出血汗的華人勞工撰寫的長文,全篇45000餘字,将在“察哈爾學會”微信公衆号等各平台持續連載。
1
不論從哪一個角度來看,人類曆史上的“第一次世界大戰”,都似乎與地處遙遠東方的中國,顯得毫無幹系。這場戰争爆發于公元1914年的歐洲,在這以前,中國人剛剛推翻滿清政府的封建統治,才建立起來的中華民國,還如同襁褓裡的嬰兒——在尚且殘留的内部沖突和外來殖民者共同編織的夾縫中,艱難地生存着,其能量之小、體格之弱,世人皆知,實在沒有什麼底氣,與那殘酷的、歐洲列強之間的戰争,産生任何瓜葛。
除此之外,以情感論,第一次世界大戰的交戰雙方,一邊是被稱作“同盟國集團”的德意志帝國和奧匈帝國,另一邊是被稱作“協約國集團”的英、法、俄三國,再者,還有左右搖擺的意大利,以及後來參戰的美國——而翻開那充滿血淚和恥辱的中國近代史,你會在滿眼的燒殺搶掠、橫屍遍野、以及那些壓迫與兇殘的過往中,找到所有屬于它們的名字。
1840年,由英國人發起的鴉片戰争,為中國人打開了通向恥辱的大門。1860年,在瘋狂的劫掠過後,英法聯軍一把火焚燒了享負盛名的“萬園之園”——圓明園,大火連燒三天三夜,150萬件大小文物損毀或遺失,即便在100多年後的今天,這些文物的身影,依然還常常出現在歐洲的文物交易市場上——但這,卻隻是帝國主義侵略中國的冰山一角。在随後的漫長歲月中,西方列強紛至沓來,它們仿照着“引路者”的樣子,用洋槍洋炮,逼迫着脆弱的中國,與之簽訂了不計其數的不平等條約,割讓了不計其數的土地,賠償了不計其數的白銀。而到了1900年,這對中華民族的冷酷蹂躏,更是達到了空前的高度。由它們組成的“八國聯軍”集團,集體出現在中國的土地上。他們燒殺搶掠、無惡不作,所過之處,屍橫遍野,遍地哀鳴,他們将自己視作“上等人”,将中國人視作“下等人”,即便開展了一場血腥屠殺,也絕不會對這些慘死于屠刀之下的生靈,感到分毫歉疚。戰争的結果,是入侵者的大獲全勝,和守土者的涕淚橫流。清政府被迫與之簽訂的《辛醜條約》上規定,這個早已千瘡百孔的國家,不得不向其支付更多的賠款、出賣更多的主權。
人為刀俎,我為魚肉——在列強的屠刀下,中國從此淪為“半殖民地、半封建社會”,中華民族不得不将憤懑往肚子裡咽,不得不忍氣吞聲、低着頭,度過那一個個毫無自尊的日夜。
英國、法國、美國、德國、意大利王國、沙皇俄國、奧匈帝國、以及東亞的日本——他們共同組成了那個叫做“八國聯軍”的集團。放眼望去——在這罪惡的團體中,1914年,爆發于歐洲的第一次世界大戰,交戰雙方的名字,均在其列。
面對這樣一群兇狠的豺狼,中國人沒有任何必要、任何義務,向任何一方提供任何形式的聲援和幫助。同樣的,在飽受苦難的中國人面前,所有這些雙手沾滿了鮮血的帝國主義列強,也都絕沒有任何資格将自己擺放在道德的制高點上。
因為它們對中華民族所犯下的滔天罪行,早已罄竹難書。
——然而,殘酷的現實,卻往往與理想背道而馳。在強弱的競争中,弱者的道義,往往是那樣的蒼白無力。生存于帝國主義、殖民主義的陰影下,才擺脫了封建枷鎖的中國,卻依然不得不持續地應對來自外部力量的蠶食。在天津、在漢口、在上海、在鎮江、在九江、在廣州、在廈門、在鼓浪嶼、在湛江、在山東… …

1928年,上海公共租界巡捕房警員
圖檔來源:flickr
——在所有那些天然的良港、富饒的土地上,西方列強的所謂“租界”,依然遍布在每一個角落。
1898年,德國人占領山東膠州灣。弱小的清政府不敢與之對抗,被迫簽訂了又一份喪權辱國的不平等條約——《膠澳租界條約》,規定将這塊重要的良港“租”于對方99年。16年後,當德國人将其絕大部分精力,全部集中于“第一次世界大戰”的戰火中時,在亞洲,卻有另一個野心勃勃的新興帝國主義列強開始了它的行動。
這個國家,就是日本。對于中國這片廣袤的土地,它早已垂涎多時。1914年9月23日,在英國人的默許和支援下,日軍突然登陸山東,與駐紮在那裡的德國軍隊爆發了激烈的戰争。11月,德軍全線潰敗。那片為其控制的“租界地”,就這樣,被那野心勃勃的日本人,吞入到了腹中。他們無理地驅逐那裡的中國警察,并宣稱,他們是德國在華權益的天然取代者。
那時的中國,能量之小、體格之弱,恍如嬰兒。在内部沖突和外部殖民者共同編織的夾縫中,她艱難地生存着。不論是從道義、從情感、還是從實力來看,對于那場爆發于歐洲帝國主義列強之間、毫無正義可言的戰争,她不能、也不該與之産生分毫的瓜葛。
可是,面對這千變萬化的國際環境,面對那即将重組的世界秩序,面對四面八方帝國主義列強的虎視眈眈,這個早已千瘡百孔、飽經風霜的國度,要想奪回那些本就應該屬于自己的主權和權利,這深陷困境的中華民族,卻又不得不選擇一條她并不願選擇的道路。
那便是孤注一擲——投身戰火。
而即便是後來飽受诟病的中華民國北洋政府當局,經過一番論證後也充分地認識到,唯有加入到戰争的一方,才能以戰勝者的姿态,出現在戰後的國際舞台上——如此,才有可能獲得一個與世界各國公平對話的資格。
2
1917年7月,一戰中國勞工旅成員與英國士兵在法國卡埃斯特爾的木場工作
圖檔來源:維基
他們是一段被忽略的曆史。
他們是一群被忽視的英雄。
1916年,就在絞肉機般的第一次世界大戰,帶着它特有的血腥味,進入到冷酷無情的第三個年頭時;就在總人口隻有4000萬、卻身為主戰場的法國,其15-49歲的男子和13-30歲的男子,死亡率分别呈現出驚人的13.3%和33.3%時;就在互不相讓、血肉橫飛的戰争,造成了法軍尉級以下軍官,甚至無法在戰場上存活三個月的慘狀時——他們那黃色的皮膚、壯碩的身影,卻突然出現在那滿目瘡痍的歐洲大陸上。
他們時而手持鐵鏟、時而肩負重擔,成為那個殘酷的天地中,一條獨特的風景線。他們勤勞勇敢、不畏艱難,服從指令,積極地工作在最為艱苦的環境中。他們鋪設鐵路、架設橋梁、搬運物資、挖掘戰壕,被當時的西方媒體,稱為最“頂呱呱的多面手。”
他們極大地緩解了協約國大規模減員的危機。在槍林彈雨中、在炮聲隆隆中,為争取戰鬥的勝利,他們甘願冒着生命的危險,日夜不停地工作着、付出着。對于回報,他們并沒有過分貪婪的要求。他們隻想賺取應得的薪水、擷取應有的尊重,隻想幫助自己遠在故鄉的一家老小,過上幾天吃飽喝足的好日子。在那段太過漫長的屈辱中,他們習慣了壓迫,面對一路的艱辛,雖偶有不滿,卻又常常會将那滿心的委屈,狠狠壓抑,藏于胸中。
他們是屈辱與驕傲的集合體、更是弱小與強大的共同體。
他們都是最優秀的勞工,他們更是最偉岸的丈夫!
勞工在威海衛接收招募
圖檔來源:南華早報
——然而,在那高鼻梁、藍眼睛的外國軍官眼中,這最為優秀的勞工,卻沒有屬于自己的名字。軍官們用以區分他們的唯一辨別,被鑲嵌在一支質地堅硬的銅箍上。
那是一串長長的數字。
當那些壯碩的勞工行将啟程的時候,在一個被稱作“待發所”的地方,他們被要求伸出手腕,而後,滿臉嚴肅的負責人,便會用一顆紐扣般大小的鐵釘,将銅箍牢牢地鉚在上面,并用毋庸置疑的口吻宣布說,直到合同截止之日,他們才能在機器的輔助下,将這礙事的東西除去。在此之前,這些壯碩的小夥子,将不得不忍受它所造成的不便,也不得不像對待自己的身體一樣,與之走過每一個不可琢磨的日日夜夜。
因為那高鼻梁、藍眼睛的外國軍官,從來不會在乎他們的名字。在這些軍官的眼中,那串被鑲嵌在銅箍之上的數字——就是他們唯一的身份。
1916年,就在絞肉機般的第一次世界大戰,帶着它特有的血腥味,進入到冷酷無情的第三個年頭時;就在大規模的傷亡,使協約國集團在恐慌中,面對那即将到來的緻命危機時——在港口、在碼頭、在後方、在戰場、在這炮火中的每一個角落裡,這一串串數字彼此相連——他們連成一個龐大的團體,一條長長的、連結着往昔與未來的延伸線。
也在那浩瀚的曆史長河中,連成一個光輝、卻又為人忽略的名字。
那就是——“華工”。
(待續……)
李禹東
(本文作者授權察哈爾學會首發,未經許可,不得轉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