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最先看到的影像,是一則五分多鐘的拍攝花絮mv。并非混剪正片鏡頭的先期預告,而是用三段以秒計的拍攝現場鏡頭穿插大量片場照連綴而成。作為幕後花絮控,在零劇透的情況下立時對正片産生了謹慎而切實的期望。
謹慎,是因為,實景戲曲電影拍攝,本身就是一個高難度的融合過程。戲曲特有的程式化技巧型表現手法,源自并且契合充分留白的舞台,給予觀衆的是最大限度的自由想象空間。無論人物,情節,還是所處時間地點環境,皆由台上演員的四功五法為核心發散開去,通過觀衆的感覺共鳴協同建構。一出戲的現場舞台效果,觀衆的參與影響很大。而電影從來都是以最終的完成形态面世。電影場景的寫實與具象,首先就給出了巨細靡遺的既定環境。人物,抑或演員,必須在這個實體可見的環境空間内做出合乎情理的舉動。實景細節越多,限制也就越多,需要舞台戲曲演員配合調整适應的尺度也就越大。找到既能滿足電影拍攝手法的需求,又不過分削弱戲曲特長的那個平衡點,并不容易。
盡管理論上清楚實景電影和舞台現場絕不可能也不應該是一樣的,但終究存了舞台版先入為主的印象。第一遍看正片,不可避免地首先注意到那些因應電影而被限制被割舍的屬于戲曲的部分。紹百之是以曆三十載長盛不衰,離不開演員團隊基本功紮實,戲曲表演功力深厚,舞台經驗豐富。如今在電影鏡頭前深自收斂到氣場都趨向謹言慎行,無法滿宮滿調地展現她們在戲曲舞台上的優美舒展與光彩奪目,說一點不心疼惋惜是假的。
是以第一遍看完,我的觀感和預期有落差。簡單說,沒high起來。這個落差一部分也産生于潛意識裡舞台版所埋下的感應點,與叙事節奏和唱段布置有所調整的電影版發生了錯位。于是,放空兩天後,撇開舞台版,從電影角度重頭看起。這一遍,才确實看到了電影較于舞台更能突破時空局限,多線并進營造全局氣氛的優勢。
電影版的劇本改編基于新版《狸貓換太子》。新版《狸貓》的叙事,與老版對稱式結構不同,是層層遞進越往後戲越繁重唱做越激烈的格局。電影劇本把舞台版結尾概括回顧全劇劇情的一段唱打成四節,作為全片索引,以倒叙開頭,将整個故事從片長上截成三等分安插其間。節點式構造,令全片基調穩定統一;但另一方面,這種等同全劇透的處理用在電影中,卻也使得情節程序因一覽無餘而愈發平緩。其實用叙事性唱段點開序幕、尾聲交待結局以及過渡中間十年,都很好。但是否有必要把每段之後要演出來的情節都介紹全?此外,作為了解新版《狸貓》結尾劇情走向的人,這個并不交待畫面人物身份的開頭尚可跟得上。那麼,那些對此不了解的觀衆呢?他們如何知道開場出現的這個人是誰又身處何地?猜猜看謎底最後揭曉嗎?這一點究竟是電影劇本應當關照而沒能關照到的,還是算編導特意預留的懸念呢?
電影《狸貓》中的唱,铿锵激烈不及舞台版。這與電影整體畫風有關,倒也并無不妥。除了一而貫之的吐字清晰,幾位主演不約而同地在唱腔細節上格外用心,氣息圓融,不雜煙火。因絕大部分唱段都屬于角色内心獨白,旋律上過于鮮明的棱角被柔化了,更顯得各人内心活動曲折幽微。幾處關鍵情節一人一句銜接緊湊的唱對刻畫人物性格和心理頗為有效。
推動情節發展的任務主體落在了對白上。很明顯,較之舞台,電影中的念白,其語氣感往生活化方面又推進了一格。沒有了鼓闆的點睛節制,不似舞台上運聲打遠,這一回真正是面對面的言語往來。印象最為深刻的段落,一是搜盒,一是冷宮。搜盒中劉妃、郭槐、陳琳三人,特别是後兩者之間的對手戲,幾個人内緊外松的激烈交鋒,如齒輪密切咬合,在一波三折的情節中把戲劇張力推向峰值,極其吸引人。而冷宮中陳琳講述趙氏孤兒一段,真正是沉郁厚重,真摯動人。
表演,尤其是表情細節,是電影鏡頭要求最高也最擅長展現的。鏡頭從不說謊,假戲必須真做。演員心裡有沒有,能不能表達出來,鏡頭下立時三刻見真章。事實上,作為舞台表演形式,戲曲更多借助的是動作幅度較大的程式化形體表演。微表情方面,演員可以演,但現場絕大多數觀衆是看不到多少的(把望遠鏡長在臉上的除外)。實景電影中戲曲程式被淡化後,形體動作是否仍舊自然流暢有美感又符合人物身份,眼神表情能否細緻入微連貫準确地傳達人物的思想和情緒,變得至關重要。而紹百那一生兩旦的台柱子,稱得上是品質的保障。
吳素英是典型的性格演員,對特定情境下人物的特定情緒,瞬間入戲毫無壓力。其戲路之寬,從她演過的角色類型可見一斑。單是新老兩版《狸貓》,她就從靈慧忠義堅貞不屈的寇宮人演到了如今權傾後宮狠戾怨毒的劉妃,且兩個角色都塑造得有聲有色。劉妃作為反面人物,在《狸貓》中,是有其性格發展的,她的故事被講述得最為完整,她的行為動機都在劇中給出了充分解釋。于是我們在影片之初看得到劉妃尚存的驚惶猶疑和她對郭槐的倚重信任,看得到她權衡得失把自己退路封死的一刻,再往後看得到親子夭折在心理上對她的打擊,也看得到趙祯的出現是如何令她震驚地發覺自己原來并沒有十全的把握,整整十年坐在一座随時可能爆發的火山口上。是非善惡,她有意識地主動地選擇了罪惡,一而再,再而三。原本就以演技擅場的吳素英之于這樣一個全面立體的人物設定,無疑是水到渠成,如虎添翼。劉妃的真情假意,就那樣精準地被鏡頭捕捉到了膠片上。
相比之下,李妃的人設要平面得多,塑造空間也極其有限。除了從陳琳口中可以得知她性情溫厚(這一點,李妃初到冷宮的異常平靜莫非算是呼應?),真正可以發揮的重頭戲就隻有冷宮一場。其實李妃在冷宮的單人戲份,我是真的希望拍攝時導演能鼓勵演員多加入一些戲曲身段的。現在的劇本給這個角色的人設實在太過平直,再拘着演,原本可以達到的柔弱絕望都打了折扣。幸好還有太子拜冷宮這一節。陳飛這一段的眼神戲真是情真意切。整個人仿佛從之前的一片死寂中又活了過來,有了感覺知道了疼痛。乍見太子時的怔忡,憶起親兒的悲傷難抑,發現可能得知真相的急切(盡管急切,卻仍不失李妃性情溫厚這個基本人設),以及聽懂陳琳暗示時,由不敢相信到閃着淚光望向太子百感交集強自忍耐,凡此種種,令人動容。及至她對着陳琳深深一拜,真是美,幾乎就讓人想見了當年聖眷正隆時東宮的風韻。如此端莊優美的身段,全片也隻留了這麼屈指可數的幾個鏡頭來表現,真的可惜。
至于陳琳,這一場深宮血案裡,他知曉幾乎所有的秘密,處于牽一發動全身的核心位置,任何風吹草動都立刻被推到風口浪尖,險象環生。一旦行差踏錯,怕是滿盤皆輸。不要說什麼江山社稷皇家血脈,便是正邪兩方這數條人命,莫不系于其身。老版《狸貓》中,這場潑天大禍,還有機敏過人膽識過人的寇珠與他一同承擔甚至逼他承擔。到了新版,主導權已經全數壓在了他一人肩上。無論角色,還是塑造這個角色的演員,責任之重,都無須贅言。
而我實在不知該怎麼來評吳鳳花和她的陳琳。當一舉手一投足一句念白一個眼神都可以也經得起單獨抽出來條分縷析,卻又渾然一體連綿不絕,任何割裂都會減損了它們的好,除了說一句看了就知道,又該如何來贊?早在老版《狸貓》巡演于各地舞台時,就曾有朋友觀戲回來向我感歎:“你知道麼,第一場兩妃回應皇帝聖旨,陳琳就是個背景闆,無白無唱。然而劉妃回話時,花默然而立垂目不語;李妃回覆時,卻微微點頭面露贊賞之意。戲演到這個份上,安能不好?!”而這點安能不好的戲,也隻是朋友在望遠鏡裡恰巧看到。不是因為想要向觀衆證明自己多能演,而是覺得陳琳應該有此反應。把自己化成角色,角色需要,就演到,哪怕隻是在背景闆裡的潛台詞。是以,當終于站到電影鏡頭前時,所有的一切都早已準備就緒,它們早就在那裡,隻是之前在舞台上因太過細微而不被注意。
有朋友說,越劇小生的帥,在神不在貌,而吳鳳花就有這樣的神。這大概是近年來我聽到過的最心有戚戚的一句評語。這份神,是被手眼身法步琢磨滋養出來的,浸潤肌肉镌刻骨骼,成為近乎本能的存在。電影中的陳琳,在長鏡頭裡,會随着動作微調自己的站姿角度,不使畫面過于單調。身形步态與實景并無突兀之感,然每一個動作細看卻仍是屬于戲曲屬于程式的。所有的半身鏡頭都可以在腦内延續出去補全畫面外的部分。而拷寇段落意外得到保留的純戲曲虛拟身段,在用慢鏡頭展現出來後,仍是毫無瑕疵充滿美感。這是我們的戲曲程式最值得驕傲的地方,無動不舞,此為明證。一位形體基本功紮實的演員,在動作的任何一個瞬間,都清楚地知道自己身體每個部位所處的位置,也唯有如此,才能移步換形卻不損其神。
同樣做到了把自己化成角色的,是于偉萍。舞台上的趙祯就已經是那樣可愛,以至當電影鏡頭在那十年間切換,我幾乎迫不及待地等着這位無比優秀的娃娃生出場,并在第一眼看到時在心裡小小地歡呼了一聲。活靈活現一位少年殿下啊!配合樓惠琴的真宗,兩人的對手戲着實出彩。爺倆數青蛙的橋段,真是萌出血。小殿下眼巴巴瞅着李妃的一雙大眼睛,純得不染纖塵。莫說真宗李妃是親爹娘,這麼可愛靈巧的娃就是我看了也想要好好疼惜,恨不得他永遠不要長大才好。
然後一定要誇的還有何夢萊。這位同樣是在舞台版裡就給我留下極佳印象的年輕演員,在電影鏡頭前的表現甚至超出了我的預期。除了拷寇段落有個鏡頭因燈光原因笑得實在有點人畜無害,餘下的時間裡,絕對是個非常稱職而有看頭的郭槐。《狸貓》改編為新版後,正邪雙方最直接最兇險激烈的交鋒實際上已經轉到了陳琳與郭槐之間。表面平靜暗中波谲雲湧的宮廷裡,他們一個是大權旁落的皇帝的身邊人,一個是威壓後宮的妃子的智囊團,一對比他們的主上都聰明得多的聰明人。這兩個角色在某種程度上勢均力敵,交起手來這戲才好看。作為年輕演員,何夢萊的持續進步令人欣喜。
相比之下新版中寇珠姑娘首先從人設上就弱了。鏡頭前的形體表演又過于緊張僵硬,效果還不及舞台,很是可惜。
最後還要提一句冷宮太監總管秦鳳。舞台版時這個角色隻有給李妃送粥時出現,完全不清楚他存在的功用。電影裡總算是點明了太子探冷宮的消息由這個角色走露出去,這就對了。
另外,在舞台上顯得突兀的陳琳與寇珠、劉妃、郭槐等角色剖析内心,到了電影裡,變得自然恰當得多。這大概就是電影和舞台兩種不同藝術形式所能容納的表現手法上的差異吧。
選擇《狸貓》作為電影拍攝對象,除了這則傳奇故事本身吸引人,且為廣大戲曲非戲曲觀衆所熟知,想來也是考慮到這本戲角色衆多,行當豐富,特别能展現紹百的實力。就這點來說,我認為電影是做到了的。
文 | q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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