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閻安
/人物簡介/
閻安,1965年8月生于陝北鄉村。現任陝西省作家協會副主席,中國作家協會詩歌委員會委員,陝西省詩歌委員會主任,文學期刊《延河》主編。2014年以詩集《整理石頭》獲第六屆魯迅文學獎詩歌獎。已出版《整理石頭》《與蜘蛛同在的大地》《烏鴉掠過老城上空》《玩具城》《藍孩子的七個夏天》《無頭者的峽谷》《時間患者》《魚王》《自然主義者的莊園》等多部著作。有部分作品被譯成俄語、英語、日語、韓語,在國外出版發行。
閻安 羅樂/繪
相信讀書能把世界變輕,或者通過讀書能獲得一種把世界變輕的通靈術,然後世界改變了其原有的屬性,變得無所不能,總是能在關鍵的時候逃脫厄運,化險為夷。
我說的是我爺爺這個人,這個從戰場上死裡逃生的人,發起火來不但讓家裡人,也讓全村人毛骨悚然的老兵痞,這個從未讀過一天書的人對讀書的某種信念,和他教誨子孫後代時那種裝模作樣,冒充高深的政策。他說别看咱們這個連牛都回不轉身子的窄溝旮旯,古時候可出過一個上通天文、下得地理的讀書人,他叫熱良浩。爺爺大概是當年當兵期間聽什麼人講過《三字經》,把“若梁灏”一句囫囵吞棗地誤解為一個人名,而“熱良浩”這三個字,是我一個上過兩年冬學的叔叔,為印證我的追問稀裡糊塗寫在紙上給我交差的。
我爺爺在我小時候總是反複講熱良浩的故事,但他始終說不清這個讀書人具體生活在哪個時代,總是說古代,古時候。有一次,或者好多次,當我固執地質疑和追問熱良浩到底是哪個朝代的人,逼迫爺爺要說出這個才算事的時候,他的自尊心受到了傷害,把正好端在手裡吃飯的飯碗摔碎在地上,臉紅脖子粗地沖我咆哮道,說古人古事是教你明道理呢,不是跟你閑磕牙呢,三歲的時候看老來,一看你這小兔崽子将來肯定不是個出虱子的跳蚤。我前面說過,我爺爺年輕時當過十五年兵,參加過土地革命戰争、抗日戰争和解放戰争,打過惡仗帶過雜兵,殺過好多人,為人霸道,不喜歡别人違拗他,哪怕是在小事上。有好多次,我們就這樣弄得不歡而散。
現在想來,我隻是想在那個沒有多少書可讀的時代,想從熱良浩的故事中挖出更多的細節。這個故事令我着迷,而細節是故事的靈魂,隻有細節才能讓我有更多的依據一邊望着頭頂深淵似的天空發呆,一邊想入非非。
我爺爺說,古時候的熱良浩,一輩子喜好讀書,蓬頭垢面,不搭理别人,八十三歲才考中狀元,榜書下來的時候,他幾乎已老癱在自家的炕頭上了,連走出村子的力氣都沒有了,對于不久于人世的熱良浩來說,朝廷榜書隻是給他多增了一件光芒萬丈的陪葬品。熱良浩一生最大的壯舉,就是有一年,村子裡的古樹上突然飛來大門扇那麼大的一隻灰色大龜,這件事情當時轟動了整個村莊,村民們發現,大龜明明就落在樹梢上,但它卻那麼輕,連一片樹葉都不能壓彎,确切地說,簡直就好像沒落到樹上,而是落到空氣中一樣。這樣一來,大家由不得都感到害怕起來,馬上有一種恐懼感開始在全村彌漫,都覺得可能是有一種滅頂之災就要降臨村莊了。這時,有人想起了熱良浩,覺得他讀書多,應該請他來看看到底是怎麼回事。話說這熱良浩聽了究竟,不急不慌,用合攏的扇骨撩起門簾,探出半個身子,一副漫不經心的樣子,手搭涼棚隻朝樹上一望,說了句“千年龜,輕如灰”就轉身回房去了。這一句話,把快要壓爆全村人心髒的巨石轟隆隆掀飛了,整個村子頓時卸去緻命的重負,大家都放心釋然了。從此以後,村子果真幸免于難,而且興旺發達,生生不息。
這個故事始終再未提及接下來這隻巨大神龜的去向。對于村裡大多數人來說,故事講到這裡,他們已經心滿意足了,但是獨獨對我來說,事情可不能這麼不了了之,我迫切地想知道故事接下來的發展:那隻樹上的神龜最後去了哪裡,它是怎麼離開我們村裡的。尋找這個問題的答案費了很多周折。我上面說我爺爺是一個陰冷霸道的人,事實上相比而言他的另外一面是他極其敏感,一個時不時誇口在戰場上能根據子彈摩擦空氣的聲音而判斷子彈飛來的速度、方向和距離的人,他有一種近乎病态而刻骨銘心的警覺心理,這成為我決心要從他那兒打聽出神龜下落的最大障礙。我爺爺隻有在高興的時候才會偶爾講到熱良浩的故事,但他的某種深沉和善變使他很少有高興的時候,即使他有了高興的時候,隻要我在場,他就會話到嘴邊再收回去,絕口不提熱良浩的事情。我記得有好多次,試圖解開答案的我,極盡努力地做出讨好妥協的樣子和爺爺套近乎,都被他一眼識破,他用銳利的目光和表情盯着我看,令我渾身不自在,這時他會抓住機會轉身離去,用他那充滿傲慢和粗疏态度的背影,把我一個人灰溜溜地扔在一邊。
有一度時期,我下定決心自己尋找答案。我先是在村子裡找樹,我甚至想要找到那棵熱良浩活着的時候就長在村子裡的樹,體會和想象神龜如何以羽毛之輕降臨樹頂,又如何以扶風之輕離開深淵似地陷在細窄峽谷深處的村莊裡的情景,但是村子裡沒有一棵樹。我走出村子在村外的許多山坡上找,那些山坡上也沒有一棵樹,甚至連草也沒有多少。上世紀60年代末70年代初,中國北方偏遠鄉村還沒有來得及計劃生育,每家每戶都稀裡糊塗地生了一大堆孩子,農村人口暴漲,當時又沒有煤炭之類的現代化燃料,農民燒火做飯養家糊口隻能依靠砍樹砍柴禾來解決。人們用一種近乎逃命的瘋狂狀态,挖地三尺地到處搜刮柴禾,草要連根挖,樹要連根刨,先是挖光了溝裡和山上野生的樹和草,緊接着又不惜冒着身陷囹圄的危險,盜伐生産隊所剩無幾的樹木,結果是很多地方地皮都刮光了。那是一個寸草不生、寸樹不長光秃秃地荒涼而凄慘的年代,那是一個孩子們上山打柴到頭來一無所獲隻好空手回家因而屢遭父親毒打的年代。我正是在這樣的年代,在我們的村子裡,不合時宜而又異想天開地開始了對一棵樹的尋找。
由于長時間地找不到樹,慢慢地,我變成了一個魂不守舍、憂心忡忡的人。但是有一次,事情終于有了轉機,我聽村子裡一個白胡子比山羊胡子長得好不了多少的老頭說,村子裡還有唯一的一棵樹,長在村子裡最高的一座山的山頂上,那座山叫頂天山,那棵樹仿佛長在天上。我後來果然在村外一座比較高但終歸還算平緩的山上,望到了那座天上的山和那棵頂入天空的孤零零的樹。我大概足足做了一年時間的準備和計劃,我要攀登頂天山,在頂天山上去看那棵樹。真實的情況是,要上到那座山的山頂上,必須連續繞過多座巨大而險峻的懸崖,登山就是登天,甚至比登天還難。但是在那年夏季快到麥收時節的某一天正午,我還是一個人偷偷地走出村莊,不自量力地開始獨自一人攀登頂天山,當時我要看到那棵樹的願望是那麼強烈,簡直已經鬼迷心竅。那年我10歲剛剛出頭,身單力薄,這個樣子當然不可能登上頂天山。事實上那天我上到頂天山半山不久後就迷路了,在試圖穿越一塊麥地尋求捷徑時,我不幸迷失在一片鋪天蓋地的麥浪深處。那年的麥子長得兇,似乎要高出我頭頂很多,我進入麥地就好像陷入了叢林之中,立即呼吸短促,暈頭轉向。我在麥地深處像一個溺水者在深淵裡掙紮,不停地亂撲騰,在一種無法言喻的孤獨、絕望、恐懼中愈陷愈深,夜色降臨時,我的體力耗盡,渾身就像中了毒似地漸漸陷入麻木。意識到自己就要死在麥地之中,我無聲地獨自抽泣了很長時間,然後由于極度疲倦和悲哀,慢慢失去了知覺,進入了昏昏沉沉的夢中。我夢見我來到古時候熱良浩讀書的院子裡,那棵在故事中落過巨大神龜的樹還在,但樹上的神龜已不見了蹤影,我想跳起來,跳得像樹梢一樣高,然後看看一切到底是怎麼回事。我跳了幾次,再一次往高跳時,變成了一塊雲,飛上了樹頂。作為一片雲,我看到樹頂上一無所有,就決定離開樹飛向山頂,然後飛向遠方。但是剛剛飛到能望見山頂的半空中,我感到全身不明原因地沉重起來,開始向下墜落,而且一陣比一陣更沉重,一陣比一陣墜落得更快,等到完全墜落到峽谷裡後,我變成了一塊石頭,并最終喪失了知覺。
我已不想啰裡啰嗦的把這件事情再往下叙述了。隻說等我醒來之時,已是三天之後的一個下午,我感到自己渾身渺小,虛浮如一塊揉皺的紙團,蜷曲在一堆被褥當中,而我爺爺如同一個傳說中守護寶藏的巨人,背操雙手,一動不動地守護在我跟前。我在迷迷糊糊的高燒中聽見我爺爺說,憨孫子呀,爺爺也不知道那神龜到底去了哪裡,你若想知道,你就好好讀書,等你讀的書比熱良浩都多了,自然就知道了呀!我後來才了解到,那天我的出走簡直成了驚動四鄰八鄉的一個重大事件,因為我那威震鄉裡的爺爺為了找到我,動員了周圍幾個村子幾乎所有的青壯勞力,舉着火把,鳴槍放炮,遍尋四野,把我們村裡的山山窪窪一寸不剩地折騰了大半夜,終于在雞叫天明時找到了我。
如我爺爺所願,我後來成了我們村子裡繼熱良浩之後又一個讀書人,或者按我爺爺向鄉鄰誇耀的那樣,我實際上成了一個比熱良浩更有出息的讀書人。我永遠記得我上大學離開村子的那一天,我爺爺在村道上送我,我在前,爺爺在後,全村男女老少也黑壓壓地站在路邊參與道别,我爺爺老腰高昂,趾高氣揚,一邊吼叫一樣地大聲咳嗽,一邊帶理不理、志得意滿地大聲回應各種問候。與之形成鮮明對比,我爺爺對我的态度突然變得異常謙卑溫和,簡直都有了一種讨好和巴結我的味道,臨别時他特别囑咐:你先去好好讀書,以後我有大事給你安頓。我爺爺為什麼要說這樣的話,當時我隻是稍稍感到意外,但并沒有太多在意。多少年來,我對我爺爺在很多事情上總是半信半疑,我當然不得不承認他是經曆過生死、見過世面的人,但他對人對事的粗暴傲慢和反複無常又總是讓我充滿敵意,很多年中,我們爺孫為此難成兄弟。但是這一回我錯了,後來發生的事情,讓我對我的爺爺隻能另眼相看,而且因為自己的錯誤是如此渺小淺薄,我将為此終生抱憾。
我爺爺是在我上大學四年級快要大學畢業時突然病重的,他感到山倒河枯,自己就要壽終正寝,但是閉了幾次眼,後來又像夢醒似地睜開了眼,遲遲咽不了氣。他給家裡人說,發電報給我的大學生孫子叫他回來吧,我有事情要給他安頓。路途迢迢,我在路上周折了七天才回到了村子,我爺爺就上口氣不接下口氣地等了七天。等我趕到爺爺跟前,他已經隻能大口大口送死氣了,他見到我的第一句話就是:你要再晚回來一天,我就等不上你了。
我爺爺給我安頓說,他在北方沙漠地帶打仗時,一共殺死過十七個人,其中九個有名有姓,八個無名無姓,這些人都死在無名的曠野上,無家可歸,每天夜裡都來敲門打窗,惹是生非。我爺爺說,你是個讀書人,你裁上十七個紙條,九個紙條寫上那九個人的姓名,八個紙條上分别畫上三個圓圈代表那八個人,去北方的沙漠上堆上十七個土堆,把十七個紙條分别壓在十七個土堆上,告訴他們你是我的孫子,你是代表我來安頓他們。我爺爺說,你安頓了他們就好了,我不想去那裡以後和這些人繼續惹怨鬥仇,我想從此過個太平心安的日子。
我爺爺接下來還給我安頓說,他在南方平原上打仗的時候,是個機槍手,到底打死多少人他不知道,算起應該有幾百上千人,現在這些人都在南方大平原的無名萬人坑裡埋着,一到夜裡,這些人的屍體就堆山似地壓在他的身上,壓得他一口氣都喘不過來,任他怎麼求饒都不放過他。我爺爺說,你是個讀書人,你裁上一萬張紙條,每張紙條上畫三個圓圈代表一個死者,然後去南方的大平原上堆一個大土堆,把一萬張紙條都壓在大土堆上,焚香頌禱,讓那一萬具屍體随着一萬張紙條飄向空中,從此還他一個輕松寬敞。
我爺爺給我的最後一句話是,你讀了這麼多得書,比熱良浩讀的書多得多了,現在你一定知道了村子裡那隻壓不彎樹梢的神龜到底去了哪裡。這最後一句話,我爺爺是叫着我的小名說的,一邊說一邊禁不住老淚縱橫。說完之後,差不多連一個字的間隔都不到,他就嘴一張,腿一蹬,眼一閉,呼呼噜噜痛痛快快地咽下了一生中的最後一口氣,然後幾乎在幾秒之中他那告别生命的抽搐就迅速恢複了平靜,仿佛永遠睡着了一般,這時他看上去和一個終生平和的人毫無兩樣。
我爺爺平生最後說給我的一句話,讓我的悲傷五雷轟頂,也讓我的悲傷平靜而克制,使得我對爺爺的去世表現出一個勝過熱良浩的讀書人的特有的風度。我大概在一個角落裡低低地哭泣了很長時間,然後我用更長的時間保持沉默,因為一種更甚于悲傷的巨大的愧疚。事實上在以後很多年中,甚至一直到今天,這種愧疚像息壤一樣一直持續增長,或者也可以說在持續發酵,正是在這一增長和發酵交替進行的過程中,我才漸漸明白,其實當年我爺爺所講的熱良浩的故事中,那隻巨大的神龜既存在也不存在,你明白了它就存在,你不明白了它就不存在,任何故事,如果你很狹隘地去計較的話,它一定有結局,但如果你很寬闊地去領悟的話,它一定不意味着某種結局。毫無疑問,既然被讀書人熱良浩判定的神龜已經那麼輕靈,那麼神秘,世界上沒有它到不了的地方,那麼世界上所有寬闊的地方和所有狹隘的地方都不能限制和影響它,是以人們,包括這個故事本身,已完全沒有必要替它操心什麼了。
很多年又過去了,在我爺爺變成山上的土堆以後,我們村子裡的很多人又相繼變成了山上的土堆,如今連我們的村子也已經不存在了,但當年我爺爺不厭其煩地講述的這個故事,這個名叫熱良浩的人的故事,這個我們村子裡的讀書人的故事,卻一直令我沉迷不已。我認為事實上這個故事是在探讨人如何像一星之光的恒星那樣永生的問題,而且給出了一個直接的隐形性的答案,那就是設法不斷地去掉自身的累贅和重量,把世界從内部變輕,輕的就好像不再存在時,它就會自然超越生命和存在猶如包袱般的局限,就能随心所欲地一直走下去,走到最遠的地方,而不至于到時候就破碎了,消散了。世界的本質就是無休無止、寬闊無邊猶如虛無般的輕,駕輕才可馭重,進而無所不能。
現在,在我确信并确知我們的村子已經不存在以後,我心蒼涼,但并不悲哀,因為我相信這個故事還在另外的村子裡流傳。即使到頭來那些另外的村子一個個都荒廢了,沒人生活了,沒有人對人講故事了,村子本身也會對着廢墟繼續講述這個故事。
而風會把這個故事帶向更加不可思議的遠方,甚至能帶向恒星和被恒星充斥的茫茫無邊的宇宙,讓它在更遠的更不着邊際的地方生根發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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