晉明帝司馬紹是一位事業心極強的君主,隻可惜壽命不長。平定王敦之亂後僅過了一年多,司馬紹就感覺自己壽命将盡了。
如何将自己鞏固的皇權繼續維持下去?這應該是晉明帝司馬紹想得最多的問題。
在我看來,司馬紹關于後事的最初構想應該是這樣的:讓皇族(西陽王司馬羕、南頓王司馬宗)和外戚(虞胤)共同輔政。
右衛将軍虞胤,元敬皇後之弟也,與左衛将軍南頓王宗俱為帝所親任,典禁兵,直殿内,多聚勇士以為羽翼;王導、庾亮皆忌之,頗以為言,帝待之愈厚,宮門管鑰,皆以委之。——《資治通鑒》·晉紀十五
根據晉明帝司馬紹的做法,我們可以斷定一件事:司馬紹希望皇族和外戚掌握帝國大權,以此制衡強大的豪門士族。
由西陽王司馬羕、南頓王司馬宗和虞胤做監護人,庾亮(司馬紹的妻弟)、溫峤(司馬紹的親信)和王導為代表的衆多豪門士族共同制約。
從表面上看,晉明帝司馬紹為接班人設計的權力格局沒有什麼問題。
可問題是:能夠在這個權力格局受益的人,固然會支援晉明帝司馬紹的布局;而在這個權力格局中利益受損的人,也肯定會反對晉明帝司馬紹的布局。
支援者是西陽王司馬羕、南頓王司馬宗和虞胤;反對者是王導和庾亮等人。
在這種背景下,王導肯定很想給晉明帝司馬紹一點警告。但由于王導的勢力太大,在事件的初始階段,他不便親自出面,否則可能會引發不必要的麻煩,于是王導支援庾亮去跟司馬紹打擂台。
庾亮是晉明帝司馬紹的妻弟,此時并沒有威脅皇權的實力,而晉明帝司馬紹的布局顯然也侵犯了庾亮的既得利益。這是一個非常合适的人選,既能表明态度又不擔心會刺激到司馬紹。
此時的晉明帝司馬紹已經病入膏肓,除了西陽王司馬羕、南頓王司馬宗和虞胤之外,其他朝臣一概不見。但瘐亮還是進入了皇宮,對晉明帝司馬紹說了一番谏言。
瘐亮對晉明帝司馬紹說:“您信任的這幾個人一點也不可靠,應該現在就把他們全部罷免。”
這番話說完之後,司馬紹立刻召集了重要朝臣,開了一次榻前會議。
經會議研究決定,司馬紹選出了新的輔政班子:太宰司馬羕、司徒王導、尚書令卞壸、車騎将軍郗鑒、護軍将軍庾亮、領軍将軍陸晔和丹楊尹溫峤。
重新布局之後不久,晉明帝司馬紹就去世了。
壬午,帝吊太宰羕、司徒導、尚書令卞壸、車騎将軍郗鑒、護軍将軍庾亮、領軍将軍陸晔、丹楊尹溫峤,并受遺诏輔太子,更入殿将兵直宿;複拜壸右将軍,亮中書令,晔錄尚書事。丁亥,降遺诏;戊子,帝崩。——《資治通鑒》·晉紀十五
這裡面至少有兩個疑點:
一、對于庾亮的谏言,司馬紹是什麼态度?
《資治通鑒》說:晉明帝司馬紹根本不采納庾亮的谏言。
亮疑宗、胤及宗兄西陽王羕有異謀,排闼入升禦床,見帝流涕,言羕與宗等謀廢大臣,自求輔政,請黜之;帝不納。——《資治通鑒》·晉紀十五
而《晉書》說:晉明帝司馬紹聽了庾亮的谏言之後深有感悟,立刻讓王導等人一起輔政,又給庾亮加官進爵。
亮直入卧内見帝,流涕不自勝。既而正色陳羕與宗等謀廢大臣,規共輔政,社稷安否,将在今日,辭旨切至。帝深感悟,引亮升禦座,遂與司徒王導受遺诏輔幼主。加亮給事中,徙中書令。太後臨朝,政事一決于亮。——《晉書》·卷七十三·列傳第四十三
到底應該相信誰?現在還說不準,我們繼續看第二個疑點。
二、晉明帝司馬紹早已病入膏肓,除了他任命的三位輔政大臣之外,其他朝臣一概不見。在這種背景下,庾亮是怎麼進入皇宮求見司馬紹的?
比較可靠的說法是:南頓王司馬宗和虞胤都是晉元帝司馬紹的親信,共同掌管禁軍。但豪門士族說服了領軍将軍陸晔,陸晔動用武力解除了南頓王司馬宗和虞胤的兵權,這才有了庾亮進入皇宮面谏晉明帝司馬紹的一幕發生。
司馬紹發現庾亮居然可以直接闖進來,立刻意識到了自己布局的漏洞。
在一個中央集權的帝國中,官員的興衰榮辱由皇權決定。就算皇帝的布局侵犯了某些人的既得利益,通常也不會引起太大的風波。
但在東晉那種豪門士族占統治地位的帝國中,如果皇帝膽敢侵犯豪門士族的既得利益,通常都是沒有好果子吃的。
晉明帝司馬紹的父親——晉元帝司馬睿就是因為重用寒門子弟,侵犯了豪門士族的利益,最終在王敦之亂中被打得一蹶不振,抑郁而亡。
現在司馬紹又試圖走上他父親的老路,繼續和豪門士族作對,他的布局自然難以實作。
庾亮之是以敢發表這種大逆不道的言論,絕對是有恃無恐的。如果庾亮無人支援,他怎麼敢同時得罪西陽王司馬羕、南頓王司馬宗和虞胤呢?
肯定有人向庾亮做出過某種承諾:如果西陽王司馬羕、南頓王司馬宗和虞胤敢是以為難你,我們一定會做你最堅強的後盾!
晉明帝司馬紹雖然已經病入膏肓,但還算沒有病糊塗。思前想後,他終于怕了。噢不對,按照《晉書》的說法是:他終于“感悟”了。
于是,在新的輔政班子裡,隻有西陽王司馬羕是皇族,其他全部都是豪門士族。南頓王司馬宗和虞胤則被踢出了輔政班子。
從這個角度來看,我更傾向于《晉書》的表述,司馬紹内心不願意接受,但依然重新召開了榻前會議,選出了新的輔政班子。
但就算如此,鬥争卻依然在繼續,因為事情還沒有解決,豪門士族并不滿意。
新的輔政班子裡雖然隻有一個皇族,但這個唯一的皇族卻是輔政班子的領銜人物。晉明帝司馬紹在遺诏中明确說道:“百辟卿士,其總己以聽于冢宰”。冢宰就是太宰,也就是西陽王司馬羕。
豪門士族居然要挺一個王爺的指令,你叫他們怎麼忍?是以晉明帝司馬紹剛剛去世,就有人開始否定他的布局了。
他們的意思是:現在皇帝幼小,無法處理國家大事,應該讓皇太後出來聽政。
這種做法完全不給晉明帝司馬紹面子,剛死沒幾天就有人出來唱反調,而這種說法竟然獲得了大多數人的支援。
是以在晉明帝司馬紹去世後沒幾天,他的那套布局就被推翻了,庾太後開始臨朝稱制。
群臣以帝幼沖,奏請太後依漢和熹皇後故事;太後辭讓數四,乃從之。秋,九月,癸卯,太後臨朝稱制。——《資治通鑒》·晉紀十五
看到這裡,我總會想起清朝的慈禧太後。慈禧太後的臨朝稱制,開局也是這種玩法。
以恭親王為首的實力派,對先帝留下的輔政格局非常不滿意,于是就大呼小叫的讓太後出來聽政。等太後臨朝稱制之後,以恭親王為首的實力派就開始收拾輔政大臣了。
慈禧太後聽政那一套,我估計也是從東晉學來的。因為庾太後臨朝稱制之後,豪門士族們立刻着手準備收拾西陽王司馬羕。
南頓王司馬宗和虞胤被踢出了輔政班子,原本沒他們什麼事。但為了收拾西陽王司馬羕,這兩個人又被擡出來當靶子。庾亮等人給南頓王司馬宗編了一條謀反大罪,司馬宗抗命不尊,最後被殺。虞胤被貶到地方上當太守,西陽王司馬羕則被降爵,離開了權力中心。
至此,晉明帝司馬紹為集權所做的努力徹底付之東流。
對于南頓王司馬宗的死,隻有一個人公然表示了異議,那就是年僅五歲的晉成帝司馬衍,他直接問庾亮:“你說誰謀反就能殺誰,如果有人說你謀反,又該怎麼辦呢?”庾亮聽到皇帝這種話,頓時吓得跪在地上不敢說話了。
南頓王宗之誅也,帝不之知,及蘇峻平,問庾亮曰“常日白頭公何在”亮對以謀反伏誅,帝泣謂亮曰“舅言人作賊,便殺之,人言舅作賊,複若何”亮懼,變色。——《晉書》·卷七·帝紀第七
晉成帝司馬衍能說出這種話,恐怕與他父親晉明帝司馬紹的教育有關。
晉明帝司馬紹最初決定讓兩大皇族輔政時,應該告誡過司馬衍:“你年齡太小,在險惡的政治鬥争中,根本無法厘清誰忠誰奸。你千萬不要聽信讒言,随便疏遠這兩個本家太爺。這兩個本家太爺,是我給你親自挑選的保護人。”否則一個年僅五歲的小孩子,怎麼可能說出這樣有深度的話呢?
再聽聽晉成帝司馬衍說的這番話,誰敢說這不是事實呢?
晉成帝司馬衍說這番話時,庾太後就在他身邊。等司馬衍說完之後,庾太後拍了一下他的頭說:“你怎麼能這樣和舅舅說話呢?”司馬衍頓時一臉委屈,什麼話也不說了。
天大的事,就這樣輕易地被揭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