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江南山水,鐘靈毓秀,有出塵的甯靜緻遠,亦有入世的人文情懷。
而酒,正是文人們宣洩情懷的“最/醉佳伴侶”。
千百年來,詩人們或淺酌、或暢飲、或臉紅微醺、或酩酊大醉,恰在醉後為我們留下了一首首華美的篇章。
元末就有這麼一位好酒的詩人,他的名字可以說毫無存在感。
但是談起他的傳世之作您肯定不陌生。
便是這首《過洞庭》:
西風吹老洞庭波,一夜湘君白發多。
醉後不知天在水,滿船清夢壓星河。
這首驚豔的小詩,其潇灑豪邁直逼李白,受到世人廣泛喜愛,甚至被選入《全唐詩》。
确實,長久以來,作者因為資料甚少,一度被誤認為是晚唐詩人。
直到上世紀80年代,才有學者考證出這首詩實是元代作品。
作者唐珙,字溫如,并非唐代詩人溫如,溫如隻是唐珙的字。
原來,他是元末明初遺民詩人,會稽山陰(今浙江紹興)人,與陸遊、魯迅居然是同鄉。
唐珙性情豪邁,喜愛山水,那年秋天,他因緣際會來到了洞庭湖。
在這裡,他做了一場醉夢,與諸位大詩人神交,也給詩詞史上留下了一朵浪漫的藝術之花。
且看這绮麗一夢因何而起:
秋風飒飒而起,落木蕭蕭而下。
廣袤無垠的洞庭湖水,泛起層層白波,渺渺茫茫。
綠水本無憂,因風而皺面。
這強勁的西風,不僅吹老了洞庭湖水,也讓美麗的湘君一夜之間滿頭銀發。
傳說湘君聞帝舜死于蒼梧之野,追随不及,啼竹成斑,也是夠悲切的了。
而此時蕭瑟之秋景,竟能使美麗的湘君一夜白頭。
在這蕭索的秋夜,誰又比誰更寂寥呢?
是秋風,洞庭水,湘君?還是詩人自己?
詩人一向豁達,此時頓覺有幾分孤獨。
他開始拿出酒壺獨酌,也給自己暖身子。
水波蕩漾,繁星點點的銀河也倒映在湖中。
手不釋杯,一觞一詠,終于醺醺然醉了。
醉後躺在晃晃悠悠的舟中,清夢朦胧,好像一葉扁舟徜徉在星河裡。
詩人好像是在星河上劃槳,船舷周圍都是一片星光燦爛的世界。
詩人又好像走入了詩詞的世界,那璀璨星光就是那絢麗篇章:
那個揮斥方遒的年輕人孟浩然,他怎麼來了?
他為洞庭湖壯麗的景象和磅礴的氣勢贊歎不已,
躊躇滿志地寫下:氣蒸雲夢澤,波撼嶽陽城。
那份風流真像詩人年輕的時候。
誰在年輕時,莫不是希望這一生能建功立業名揚天下。
可終究,雄心還是敵不過風流總被雨打風吹去。
又一個凄苦的老頭子杜甫,乘舟漂泊而來。
他已經兩鬓斑白,年老多病,但還是拄着拐杖登上了嶽陽樓。
目之所及,遼闊的吳楚大地因湖水而分野,日月星辰晝夜都在湖面上漂浮蕩漾。
真乃銜遠山,吞長江,浩浩湯湯,橫無際涯;朝晖夕陰,氣象萬千。
他慷慨激昂地寫下:無邊落木蕭蕭下,不盡長江滾滾來。
他一生憂國憂民 ,令人欽佩。
挫折和苦難,是很多人此生必然要經曆的一場大火。
要麼被大火化為灰燼,要麼在火中冶煉成金。
終于,詩人等到了那個被貶官的潇灑哥蘇轼,一葉扁舟而來。
隻見他神情自若,正抱着鐵闆琵琶在那自顧自地高唱“大江東去”:
故國神遊,多情應笑我,早生華發。
人生如夢,一尊還酹江月。
琵琶聲聲入耳,一江秋水緩緩而下,襯着這秋夜無比寂靜。
月夜清冷,他的衣帽時時被風吹動,心中愁緒似乎也被風吹散了。
原來,倉惶人間,隻有經過歲月洗禮,才能走出自我的困守,放下内心脆弱的驕傲。
原來,此生最終要抵達的出口,是内心的看透。
那就舉起酒杯來與這萬古的明月和星辰共飲,一醉方休……
詩人呓語,仿佛漫步雲端,不知憂愁,何論人間!
天上的星河,亘古不變。無論何人,擡頭便可望見。
泛舟于水上的文人,各個都有雅趣。
然而,隻有那一刻閃耀的星河,蕩漾的湖水,水中的倒影,
再加上一葉扁舟,那扁舟上沉醉的人,是那般的恬靜自适,溫馨而浪漫。
好像生命中所有的時刻,都隻為這次停留,都隻為做一宵淺淺的清夢。
那醉夢美好而短暫,如同一次休整,在歇歇腳、松松勁的同時,也是為了更好地出發。
唐珙,真是一個高超的造夢大師!
正如他給世人留下的那一場美麗夢境,他活在這世上大概也像一場夢一樣。
沒有建功立業,沒有青史留名。
沒有高官厚祿,沒有妻妾成群。
隻有一間書齋叫澄碧堂。
天氣晴朗時,他會擺好筆墨紙硯,書寫《楞伽經》《金剛經》,或畫他最愛的墨蘭。
墨蘭,是妻生前的最愛,也是妻的名字。
妻已去世多年。妻在時,他未曾納妾;妻走後,他亦不複娶。
有時候,收到朋友送的山水圖卷,他會邊題字,邊幻想和妻徜徉在這山水間。
寫完了,他又開始獨酌。
他總是随身帶着酒,醉倒便就地而卧,如飲中第九仙。
他的身邊,總卧着那隻貓,他叫它星河。
星河是他去洞庭湖回來後收養的。
他是前朝遺民,他獨身一人,他想給星河一個家。
他知道,他這一輩子都不會有名,但他有星河,有墨蘭,有禅宗,有酒,有朋友贈的書畫。
他不會忘記那天晚上的星河,這一醉,一夢,沒想到就是一生。
繁華靡麗,過眼皆空,五十年來,總成一夢。
肉體終将衰朽,伴随着落日斜陽漸漸沉沒。
留下的字字珠玑,卻會在明天依然升起。
訴說着那曾經的存在,寄托着每一顆溫暖而清澈的心。
那些失去的風景,走散的人,等不來的渴望,其實全都住在了緣分的盡頭。
該來的會來,該走的你留不住。原諒時光,記住美好,我心安然。
後記:唐珙僅有八首詩記載下來。
《墨蘭》,"瑤階夢結翠宜男,誤堕仙人紫玉簪",可見喜歡蘭草。
《貓》,"牡丹架暖眠春晝,薄荷香濃醉曉晴",可見喜歡貓。
《澄碧堂》 ,"玲珑鑿開雲霧窗,悟作虛空大圓鏡",可見沉迷于禅宗。
《題海嶽後人煙巒曉景圖》,"須臾筆硯間,淋漓走元氣",懂得畫畫。
《趙文敏書洛神賦》,"宓妃夜走天吳奔,骊龍騰骧老蛟舞",癡迷書法。
《過洞庭》,"醉後不知天在水,滿船清夢壓星河",因何醉呢?
《韓左軍馬圖卷》,"太平此馬惜遺棄,往往驽骀歸天閑",複國夢嗎?
《題王逸老書飲中八仙歌》,"摩娑故紙歎凋落,老眼昏花猶可認",一生竟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