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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巍:飽含深情歌唱“最可愛的人”

作者:光明網

作者:曾鎮南(中國社科院文學所研究員)

在紀念中國人民志願軍抗美援朝出國作戰70周年的日子裡,回望、重溫新中國文學史上那些反映這場戰争的文學華章,我們不會忘記在戰争開始不久就出現的楊朔的長篇小說《三千裡江山》,未央的抒情詩《槍給我吧!》《馳過燃燒的村莊》,石方禹的長篇詩歌《和平的最強音》;不會忘記貴州作家傅澤的一系列描寫北韓戰地生活的中短篇小說,尤其是那篇燃燒着愛國主義、國際主義真摯感情和飽滿激昂戰鬥情緒的《小姐妹們》;不會忘記陸柱國的中篇小說《上甘嶺》、孟偉哉的長篇小說《昨天的戰争》和鄭直的長篇小說《激戰無名川》……飽含愛國主義熱情加入這些富有才華的青年作家、詩人行列的,還有短篇小說《團圓》的作者,當年已經是大家了的巴金;根據《團圓》改編的電影《英雄兒女》的歌曲創作者之一,著名詩人公木;短篇小說《窪地上的“戰役”》和延至20世紀80年代才出版的長篇小說《戰争,為了和平》的作者路翎,等等。那一代作家披着如旭日初升的新中國的陽光,秉承着魯迅“文學是戰鬥的”精神,揮舞彩筆,共同譜寫出反映這場中國人民抗擊侵略者偉大鬥争的英雄史詩。

在這些文學創作中,最搶眼、最耐看的還是魏巍的著名通訊《誰是最可愛的人》和長篇小說《東方》——它們是聳立于群山之上的奇峰。這不能不使我們格外懷念、景仰這位戰争詩人、革命作家。他把畢生心血用在描寫和反映中國革命戰争,特别是抗美援朝戰争,立志讴歌中國人民和人民軍隊一往無前、從不屈服的革命英雄主義精神。1950年抗美援朝戰争爆發後,魏巍兩次親赴北韓戰場,和廣大志願軍指戰員生活在一起,戰鬥在一起。在志願軍指戰員英雄事迹的鼓舞下,魏巍寫出了很多影響中外文壇的優秀文學作品。

對于我這一代人來說,魏巍的名字是和他的名作《誰是最可愛的人》緊緊地聯系在一起的。70年過去了,這篇文章仍然保持着它激動人心的力量。我至今還清晰地記得少年時怎樣按照國文老師的要求背誦這篇散文開頭和結尾的那些自然段的情景,那種情感的激蕩是我一生中讀書所留下的最美好、最難忘的印象之一。

魏巍:飽含深情歌唱“最可愛的人”

1952年,魏巍在北韓前線采訪模範護士

重讀這篇文章,我感到它内在燃燒着的倫理熱情是其藝術感染力的重要源泉。這篇作品1951年4月11日在《人民日報》發表時,是被當時的報社總編輯鄧拓放在頭版社論位置的。這種破例的大膽安排固然出于一位傑出報人的識力,但作品本身所特有的思想魅力、政論色彩卻是這種安排的内在根據。如果作家僅僅記叙了志願軍戰士的那幾件感人的事迹、那幾個可愛的形象,而沒有驅動這些素材奔赴那個燃燒着的思想焦點;如果作家沒有敏銳而雄辯地提出“誰是最可愛的人”這個關于社會主義社會中人的道德判斷和價值估量的問題,那麼,這篇作品是不可能獲得那麼深廣的概括意義并引起普遍的社會激動的。

在這篇散文的結尾,作家熱情地贊美志願軍的普通戰士:“他們是曆史上、世界上第一流的戰士,第一流的人!他們是世界上一切善良人民的優秀之花!是我們值得驕傲的祖國之花!”然後把一個問題提到了因志願軍戰士的浴血奮戰而享有和平生活、勞動權利的廣大人民群衆面前:

親愛的朋友們,當你坐上早晨第一列電車走向工廠的時候,當你扛上犁耙走向田野的時候,當你喝完一杯豆漿、提着書包走向學校的時候,當你安安靜靜坐到辦公桌前計劃這一天工作的時候,當你向孩子嘴裡塞着蘋果的時候,當你和夫妻悠閑散步的時候,朋友,你是否意識到你是在幸福之中呢?你也許很驚訝地說:“這是很平常的呀!”可是,從北韓歸來的人,會知道你正生活在幸福中。

這種對生活在和平環境中而習焉不察的幸福感的提醒,對人們享有的幸福與普通戰士的獻身和吃苦之間的内在聯系的揭示,實際上是向人們提出了個人幸福與社會公益相關聯的集體主義人生觀、幸福觀,是對那種隐隐約約地把所謂“兵”們看得平凡、簡單,多少有點輕視他們的自私偏見的糾正。《誰是最可愛的人》的強烈的藝術效果,正是在它内在的政論鋒芒所引起的震動世俗偏見的力量中實作的。

魏巍:飽含深情歌唱“最可愛的人”

1953年,魏巍在北韓戰場和北韓兒童在一起

這篇隻有3500餘字的通訊特寫,發表後立刻掀起了一股熱潮,受到讀者廣泛歡迎。據史料記載,毛澤東讀了這篇作品後,立即批示“印發全軍”,并建議其他上司人認真讀一讀這篇作品。朱德總司令讀後也連聲稱贊:“寫得好!很好!”1953年9月23日,周恩來總理在第二次全國文代會上對魏巍說:“我感謝你為我們子弟兵取了‘最可愛的人’這樣一個稱号。”

2、“‘祖國’,這不是一個普通的詞兒,這是一個至親至愛的名字、尊貴的名字、神聖的名字”

《誰是最可愛的人》是魏巍當年抗美援朝戰争系列通訊中一顆最璀璨的明珠。1951年10月,魏巍以《誰是最可愛的人》為書名,推出他的北韓戰地通訊集的第一版。爾後,1953年魏巍第二次入朝,又寫了幾篇以志願軍歸國為題材的通訊,使他這一組通訊成為完整地反映抗美援朝戰争全過程的作品。它既是中國乃至世界新聞史上的名篇,也是中國當代散文史、報告文學史上熠熠閃光的寶石。由于他那新聞寫作的高超藝術,使通訊這種最及時最單純最便捷地報道生活真實事件的新聞體裁,突進了追求普遍性和典型化的文學領域,成為現代文學中新興的戰鬥文體,即報告文學園地裡的一員了。

收錄在《誰是最可愛的人》書中的另一篇作品《戰士和祖國》,一開篇就提出了這樣一個問題:拿着劣勢武器的志願軍為什麼能戰勝強大的敵人?“英雄們的心靈深處,到底是懷藏着什麼一種奇異的東西呢?”作者終于從戰士們的談吐中、英雄業績中找到了這種奇異的東西,那就是對新生的社會主義祖國的愛。作者生動地描寫,在前線的戰士們“關懷着我們祖國廣大國土上的一切。他們醉心地談着,就好像談着一個最親密最心愛的人,願意連他的頭發都要談到。”作者也深刻地窺視到一個勇敢的戰士的内心,揭示了他的愛國主義感情與對中國革命的勝利、對新中國的深沉的愛是水乳交融的。“新中國,這是我們一塊肉一片血換來的呀!”從這戰士的心音中,作者滿懷激情地寫道:“對于取得革命勝利的中國人民來說,‘祖國’,這不是一個普通的詞兒,這是一個至親至愛的名字、尊貴的名字、神聖的名字……是一切神聖美麗的東西的總稱。”

這是一個革命戰士、黨員作家對愛國主義的了解。這一了解也像社會主義、集體主義的人生觀一樣,貫穿着魏巍的全部創作。四十多年後,魏巍還在一篇寫給青少年的文章中引李爾重同志為同調:“爾重同志在海南開會時講過的兩句話我也非常贊成。他說,我們講的愛國主義不是文天祥、史可法的愛國主義,也不是梁啟超、康有為的愛國主義,我們講的是社會主義内容的愛國主義。”

另一篇散文《年輕人,讓你的青春更美麗吧》精警的開頭,曾被包括雷鋒在内的很多青年引為座右銘:“青春是美麗的。但一個人的青春可以平庸無奇,也可以放射出英雄的火光;可以因虛度而懊悔,也可以用結結實實的步子,走到輝煌壯麗的成年。”作家記叙了北韓戰場上的青年團員戴笃伯在戰火中的青春的閃光,記叙了戰地醫院、文工團的女青年們對英雄、對青春的了解和她們追求進步的熱情,然後以詩的哲理的語言總結說:“年輕的朋友們,他們就是這樣沿着和工農群衆結合的道路在火熱的鬥争中度着青春的。這是快樂的青春,美麗的青春,英雄的青春!”作家以富有鼓動性的聲音激勵一代青年前進:“為做一個全心全意為中國人民和世界人民服務的英勇戰士而奮發努力吧,不會有比這再光榮的了。”這種面對青年發出的戰鬥的青春進行曲反複地在魏巍的創作道路上演奏着。

魏巍:飽含深情歌唱“最可愛的人”

從這些作品中,我們看到的作家魏巍,是新的社會主義文學中富有創造性的思想火炬的點火人之一。他點燃的是無産階級關于人的價值觀的火炬,是社會主義的愛國主義的火炬,是為人民獻身、在戰鬥中成長的青春的火炬。什麼樣的人最可愛,什麼樣的感情最神聖,什麼樣的青春最美麗,這些問題正是剛剛從舊中國脫胎而出的新中國社會上存在的亟待回答的、最普遍、最集中的思想問題,而魏巍的散文作品,正是投向這些時代思潮聚集點的火花,于是便在千百萬人民,尤其是千百萬的青年心中點燃了新的價值觀、人生觀、道德觀的熊熊烈焰。

這火炬的光,穿越了近70年的曆史煙塵,至今仍是那樣明亮,那樣灼熱,它在當代社會思潮史和當代文學史的獨特地位是很難抹殺的。

3、“這确實是世界上最強有力的隊伍,這是心連着心、肩并着肩的友誼的巨流!”

1953年,當中國人民志願軍完成了自己的曆史使命,勝利歸國後,魏巍又寫了兩篇著名的通訊,一篇是帶着政論性的文藝通訊《這裡是今天的東方》,一篇是更帶詩情性的抒情紀實通訊《依依惜别的深情》。前者是以廣闊高遠的曆史視野和政治語言,為抗美援朝戰争勝利的意義做了端凝而響徹的總結。彭德懷在北韓停戰協定簽字生效後曾說過:“西方侵略者幾百年來隻要在東方一個海岸線上架起幾尊大炮就可以霸占一個國家的時代是一去不複返了。”這就是在文章裡從标題到字裡行間一再回蕩着的“這裡是今天的東方”這一響亮聲音的底氣。這是曆史的結論,也是勝利的宣言,是曆史老人給予“我們中國人民的愛子——志願軍英雄們”的勝利功碑的碑文。

《依依惜别的深情》以細如絲縷、脈脈如水、溫潤如玉的語言,把中朝人民在戰場上用鮮血凝成的友誼,以及在停戰後的一段時間中朝軍民相處中用愛涵育出來的情誼,全都用細緻入微的生活場景繪狀、生活細節描寫表達出來了。這篇作品創作于1958年魏巍第三次赴北韓采訪之後,文章寄給《人民日報》,受到重視,被認為是《誰是最可愛的人》的姐妹篇。據魏巍後來回憶說:“事後得知,稿子是鄧拓同志親自處理的。原來的題目是《送别淚灑濕了北韓的國土》,鄧拓同志改成了現在的樣子。”

魏巍還回憶說:“這篇文章發表後反應不錯,我尤其高興的是沒想到受到散文大師冰心老人的贊揚。在人大開會時,她一見到我就高興地說:‘你寫了一篇好文章!’後來在1960年第3期的《國文學習》上,她發表了一篇讀後感,這是我深為感謝的。”這段回憶引起了我濃郁的興味。《誰是最可愛的人》甫一問世,就得到丁玲的熱情評議,它的姐妹篇《依依惜别的深情》又得到冰心的盛贊。

冰心在20世紀60年代,是擅長寫國際交流題材的散文作家,她的散文名篇《櫻花贊》,寫得清隽淡雅,恢宏明麗。可以說,冰心确實是寫這類抒情散文的行家裡手,她對《依依惜别的深情》的激賞,多少有些惺惺相惜的味道吧。冰心以藝術鑒賞家的筆調寫道:“作者以像戰士們那樣的思想感情,把自己所深切感到看到的情景細嫩地,生動鮮明地呈現在讀者面前。他一開頭就随着自己的情感奔馳寫下去,把當時當地的一切描繪得栩栩如生。這些突出的地方色彩正像發光的珍珠一樣,被中朝人民惜别深情這條紅線牢牢地串起來了。”

魏巍:飽含深情歌唱“最可愛的人”

當然,在這依依惜别的深情的繪狀與抒寫中,也挺立着支撐情感的端翔骨氣。戰士們激動地說:“如果美帝敢再動手,就是我活到八十歲,胡子三尺長,我也要帶着兒孫們來抗美援朝!”這就是在依依惜别的感情的潛流裡伏藏着的意志的巨光,這就是志願軍英雄們集體發揮到極緻的革命英雄主義和國際主義精神的高度——“這是你仰起頭來都不能看到的高度呵!”在這篇散文的結尾,也出現了“東方”這個具有世界曆史意涵的文學意象:

人們才像忽然醒轉過來,擦擦淚,去奪戰士們的背包。小孩子也把背包搶過去背在肩上,婦女們把奪過的背包,高高地頂在頭上,飄行在戰士的身邊。這時的隊伍,已經不分行列,不分軍民,不分男女,錯錯落落,五光十色,互相攙着扶着,邊說邊走。這是什麼隊伍啊!也許這不像隊伍吧,可是這确實是世界上最強有力的隊伍,這是心連着心、肩并着肩的友誼的巨流!這支巨流,行進着,行進着,越過了一道道水、一道道山,他們行進在楓林燒紅的山野,行進在社會主義的東方……

4、“它是寫中國人民志願軍在抗美援朝戰争中創造的宏偉業績的史冊,是一幅絢麗多彩的畫卷,是一座雕塑了各種不同形象的英雄人物的豐碑”

魏巍的抗美援朝戰争通訊系列,以新聞紀實性強、現場代入感強、感情沖擊力強的優勢,及時地勾勒了抗美援朝戰争這一東方英雄史詩的原初輪廓、風貌和氣勢,留下了許許多多懷着忠肝義膽的中華兒女的人物剪影和素描,記錄了這一段曆史的華彩樂章。然而,魏巍并不滿足于這種反映和表達方式,從北韓戰場回來後,他馬上開始寫一部與現實的詩史相比,具有更高更廣的藝術概括力、更深更強的藝術典型塑繪力的史詩。他用了二十多年的時間,潛心研究深化從北韓采訪得來的素材,曆經磨難和曲折,嘔心瀝血,終于創作出這一部以抗美援朝戰争為主體的,概括了新中國成立初期國内農村鬥争和建設生活的長篇英雄史詩《東方》。它大規模地描寫社會現象和時代風貌,是一部為東方巨人塑像鑄魂的具有曆史意義的作品。小說以恢宏的氣勢、遒麗的色彩,謹嚴完整的結構,塑造了曆史舞台上衆多創造曆史、推動曆史前進的、各種各樣的人,為我國當代文學留下了一個一個骨肉豐滿、氣韻生動的人物形象。

魏巍在志願軍戰士中汲取的感情和氣息,在抗美援朝戰争中獲得的精神洗禮,所形成的革命英雄主義、愛國主義和國際主義的價值觀、世界觀,多年來一直在他的創作中湧動、奔流,形成了他的全部創作一以貫之的感情特質、靈魂光波、民族風采,熔鑄于他的長篇巨著《東方》之中。“東方”這一文學意象,既含蘊抗美援朝這一曆史時段的特質,又涵括了戰前直至戰後漫長曆史程序中的世界格局概觀。

魏巍:飽含深情歌唱“最可愛的人”

1952年8月31日,在63軍慶功會上與志願軍特等英模合影。左起:劉光子、王永章、魏巍、郭恩志、李蕤、李滿。

1978年,《東方》由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甫一問世,即以它深厚的生活性、高度的典型概括力、沉雄博大的史詩氣質,吸引了廣大讀者和評論界的目光。《東方》最早、最熱情也最穩定的評論者丁玲指出:“《東方》是一部史詩式的小說,它是寫中國人民志願軍在抗美援朝戰争中創造的宏偉業績的史冊,是一幅絢麗多彩的畫卷,是一座雕塑了各種不同形象的英雄人物的豐碑。”“它幾乎寫到了抗美援朝戰争中的幾個階段和全部有名的戰役……他是從他長期戰鬥生涯中提煉出他的人物、生活、情操……表現了一個時代的最精粹、最本質的東西,是以,不管小說中也還有某些小小的蕪雜之處,但它是正确地、滿含詩情地歌頌了一個偉大時代和一群具有特點的新人,最可愛的人。”丁玲進一步分析說:“作家花了很大的精力科學地組織這部長篇,筆力始終不懈,感情貫穿到底。”全書二十來個主要人物的描寫,“都一個一個地躍然紙上。這麼多的人物,有很多相似之處的人物,寫來都不雷同,各有特點,其原因就在作者生活之深厚,感情之專注,也就是我們常說的到戰鬥的生活中去改造我們的世界觀,從群衆中來到群衆中去”。丁玲對《東方》的評論,從主題、結構到人物乃至作品生活内容的現實基礎,都一以貫之地從作者的思想感情的淬煉與投注入手,去解答帶着強烈革命傾向性的作品如何獲得藝術性的問題,這是一個馬克思主義的創作論與批評論的中心問題、“硬核”問題。正是因為抓住了這一點,也就使丁玲對《東方》的評論基本上成為曆史的定評。

一段時期内,關于《東方》的評論、研究文章絡繹不絕,漸漸合衆議成共識,終于使它在新時期文學發端期,榮獲第一屆茅盾文學獎。

今年是魏巍的百年誕辰。他像一座文學的豐碑,把長長的影子,投映在祖國的大地上,投映在世界的東方,投映在世紀之交,一直延伸到新時代。

《光明日報》( 2020年10月23日13版)

來源: 光明網-《光明日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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