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深夜時分,剛錄完節目的北野武略顯疲憊。他鑽入愛車,司機正準備把他送回東京世田谷的豪宅。
然而,車子還沒啟動,一名扛着鶴嘴鋤的男人就殺到了車前,對着車窗一頓猛砸。車體玻璃經過特殊強化,沒碎卻也被砸裂了。男人一邊砸,一邊罵罵咧咧,“北野武,你給我滾出來。”
9月4日,北野武乘車時被人用鈍器襲擊,所幸無傷
這個男人是暴力團“住吉會”的成員。幾年前,他曾懇求北野武收其做弟子,被拒絕後心生怨恨,便有了此次襲擊。除了鋤頭,他還帶了一把刀。
年過古稀(74歲)的北野武,在車裡想必是受驚了。但要說驚吓有多大,恐怕也不會。
畢竟這一幕,早就出現在了三十年前他拍的《兇暴的男人》中。
《兇暴的男人》片段
被誤解的常态
在如今的中文輿論場,北野武的形象常常被一衆研究亞文化的公号寫手描繪成一個“朋克老大爺”的形象。
炮轟這個,毒舌那個,與年輕人追捧的反叛精神相契合。
但如果你了解他的平生,你就會知道北野武這個人要複雜得多,很容易被一些略聞皮毛的人所誤解。
北野武
了解一個人,往往先看其貌。從長相上,你就知道北野武這人不好惹。
棱角分明的五官,肅殺的表情,極強的目力裡透着一股狠勁,似乎要将你看穿,你很難想象這個人之前竟然是幹喜劇的。
而他的喜劇,也是“人狠話不多”的風格。在漫才表演中,他是“雙拍子”組合中的“ボケ(裝傻)”擔當,“拍子武”。
不同于普通裝傻擔當,講一些明顯脫離常識的觀點,“拍子武”像連珠炮似的輸出着他對生活的觀察,又快又狠。
“今年的交通事故很多,大家注意安全啊,要記得‘闖紅燈時,大家一起就沒問題’。” “那個台下的大媽好像歌手八重子啊。比八重子臉再胖一些,鼻子再塌一些,胸部再垂一些。” “聽說日本明年要出新法律,為解決少子老齡化,80歲以上全部死刑。”
“雙拍子”組合
有關老人的笑話,讓“雙拍子”的内容獨樹一幟。在他們的段子裡,從來沒有什麼尊老愛幼,有的就是不斷地侵犯、侵犯再侵犯。從老人的松垮相貌,到老人的衰退記憶,再到老人的微薄貢獻。
電視台曾一度遭到抗議,說“雙拍子”段子太過分了,有損老人群體尊嚴。電視台一度将他們雪藏,不讓他們登台。即便登台,也給安排在最晚的垃圾時間。
但就像一劑瀉藥,“老害頻發,卻敢怒難言”的日本仇老情緒借由“雙拍子”的段子有了排洩口,既得到了觀衆的廣泛共識,又在漫才這種有安全邊際的喜劇環境,不至于擾亂所謂的社會公德。“雙拍子”的人氣無比高漲。
1976年,“雙拍子”斬獲nhk全國漫才冠軍大賞,這一在當時最具權威性和标杆性的電視訊道的認可,讓北野武從此家喻戶曉。
打比方的話,北野武在日本漫才界的地位,相當于中國相聲界的郭德綱。
但不同于爛片等身的郭德綱,北野武在電影上的造詣堪稱是大師級别的。
簡潔有力的《兇暴的男人》,優美又讓人揪心的《花火》,柔情童趣的《菊次郎的夏天》,别具一格的《座頭市》,以及充滿暴力美學的《極惡非道》。
《座頭市》劇照
他執導的電影不是同類型的,幾乎每部影片都不一樣,每一部都不無聊。與他同時代的日本導演,多冷靜克制,收斂壓抑,而他卻有着豐富的橋段設計,不少片段都有着獨幕喜劇般的黑色幽默感。
有時候他的風格是極端冷酷的,暴力場面幹脆又殘忍。打鬥中,肢體和生命似乎在毫秒之間就會被奪去,其營造的真實感,讓你很難不懷疑他究竟經曆過多少現實打鬥。
在自傳《餘生》中,北野武曾寫道,我有一回和暴力團打架,把其中四個家夥打的滿街跑。即便是黑社會,我也照打不誤。左輪手槍也好,匕首也好,我是全然不怕。從此以後,“兇暴”的名聲就傳開了。
《菊次郎的夏天》劇照
有時候他的風格亦溫柔。北野武的電影中,總是少不了藍色、大海、花。女性常常是主人公的精神支柱,兒童的出現則往往帶來暴力與死亡。
總而言之,你看北野武的電影,很少會感到無聊。不拖泥帶水,在極端間遊走的風格,使得他的閱聽人很早就超越了國界,在海外擁有大批擁趸。
老斜杠青年
黑澤明
在電影上,北野武取得了相當高的成就,是黑澤明之後獲獎最多的日本導演。黑澤明在去世前,甚至還給他寫過一封信,信上有句話,“日本電影的将來就拜托你了”。
但無論在漫才,還是在電影領域,他都沒有持續深入地做下去。他曾說過,漫才跟電影都不是自己真心想做的工作。
他究竟想做什麼?
北野武曾披露過,他是個精神分裂患者,體内住着多個角色。這些角色對他來說是一個個玩偶,今天想玩哪個,就把那一個拿出來玩玩。比如今天要錄綜藝節目,那就派“拍子武”去講段子。明天要去拍電影,那就讓北野監督登場。
北野武是各類綜藝節目的常客
角色之多,以至于漫才家、搞笑藝人、導演、演員、主持人、歌手、編劇、畫家、作家等标簽都貼不夠他的履曆。在“斜杠青年”這個詞還未發明之時,這位大爺已然玩得爐火純青了。
不過角色再多,都有個原點。對于北野武來說,那就是淺草。
淺草作為東京的代表性老市區,至今仍然保留着濃郁的江戶時代風情。江戶時代後期,以江戶三座(江戶時期的歌舞伎劇場)為首的劇場紛紛遷移到這裡,圍繞着淺草寺,這裡聚集着相當數量的藝人前來讨生活,奔名頭。
淺草演藝劇場
北野武寫過一段回憶錄。
大學肄業後考慮該幹什麼時,覺得最好的職業是當淺草的藝人。因為淺草的生活保證是很浪漫的,在淺草當個沒名氣的藝人,每天酗酒,酒精中毒慢慢地等死,正是這片土地迷人的地方。“在淺草當個喜劇演員吧”,我這樣想着就去了。後來才發現,在淺草抱有這樣想法的人真多啊。 在淺草表演的1970年代,日本正從高度成長期進入穩定成長期,日本人也開始過起豐裕的生活。然而,淺草的表演人卻可以說是乞丐。不隻是沒有錢,心靈上也像是乞丐。成了他們中的一員後,每天都是酒不離口,這樣過雖然也挺開心,但是不知怎的還是讓人難以忍受。
他從來不忌諱他在淺草的出道經曆,甚至還寫了一首歌《淺草小子》,來緬懷他的原點。回憶錄中,北野武的情緒是很沖突的。他又憧憬遊手好閑的日子,自己卻又無法仍受碌碌無為。
紅白歌會上,北野武演唱《淺草小子》
而這種沖突,似乎也貫穿他的一生。
他在一件事上獲得認可後,就會不可避免地感覺無趣,他會再發起對新事物的挑戰。職業也好,電影選材也好,對老人、傳統乃至母國的抨擊也好,他讨厭舊的東西,痛恨乏味的東西,拒絕一成不變的東西。
法國作家米歇爾·特曼在跟随采訪了他幾年後,總結了一句話作為他代筆自述的标題,《無聊的人生,我死也不要》。
《無聊的人生,我死也不要》
超脫的冷靜
在北野武的身上,你有時不得不感歎造物主的偏愛。衆多領域的高造詣,與其說是後天的努力,明顯更多的是先天天賦。
他說在做很多事的時候,都有一種異常的冷靜。
在漫才表演中,場面逐漸熱烈之時,普通的漫才師會逐漸亢奮,進而變得無法控制演出節奏。但是他在觀衆越亢奮的時候,反而越冷靜。冷靜地思考着何時抛包袱,何時再啪得一下來個轉折,博個滿堂大笑。
在他缜密的推算中,觀衆如同牽線木偶一般,被他完全帶動着節奏。北野武說,就是因為感到自己的控制力越來越大,之後的表演中逐漸地失去了熱情,漫漫地對漫才失去了興趣。
在打架中,也存在着這種冷靜。身材偏短小的北野武,走路時習慣像拳擊手一樣勾着腰,他說在人生的無數次打鬥中,幾乎沒有亢奮的時候。決定攻擊何處,哪個時機痛下狠手,在确定對方失去還擊之力時一刻不停,直到勝負已分之前都是異常冷靜的狀态。
這種冷靜,成就了北野武的觀察力。
做一個5分鐘的喜劇,人人都可做到,而真正的喜劇大師,則要求幾十年如一日地貢獻笑料。北野武日常收集着生活中的觀察,将其編纂成段,在鏡頭高壓下,連綿不絕地輸出于各類綜藝節目,這絕非常人可以做到。
吐槽東奧開幕式的尴尬
極高的觀察力,也使得北野武的認知更為跳脫。近期出圈的就是他吐槽東奧開幕式那一段,但在他長達幾十年的“毒舌史”中,就是九牛一毛的小故事。
不是一個日本國民的身份,北野武的認知更像是一個國際主義者。
他批判政府不直視曆史遺留問題,始終無法取得鄰國原諒;他批判日本男尊女卑,女性在職場受到各種不公;他批判日本傳統文化,說自己完全無法了解物哀、侘寂乃至武士剖腹;他拍了不滿意的作品,也會罵自己,制片人不得不哀求他不要再罵了。
就像是《讓子彈飛》中一手拿槍對敵人,一手拿槍對自己的張麻子,北野武徹底履行了“批判和自我批判”。
《讓子彈飛》劇照
過于真實,過于冷靜,也讓北野武産生過煩惱。
他坦言,在親情上他就有點“愛無能”。親人也好、孩子也好、老婆也罷,對他們總也親近不起來,隻是覺得對他們有最低限度的義務要盡,享受不到所謂的“天倫之樂”。
北野武無法了解,也體會不到這種快樂。對他們并不冷淡,但隻是每逢這種時候做做樣子罷了。類似的事情全都不行。小時候,大家高高興興一起做遊戲時,他就做不到,為了避免掃大家的興,隻能裝着高興的樣子去做。
獨行的北野武,并不關注别人如何看待它,也不在乎是否被誤解。
堵在電視台門口,被人要求收弟子,這對北野武來說發生了不是一兩次了,他也通過這樣的方式,收了一批包括松尾伴内、玉袋筋太郎、水道橋博士等有志青年。
幾年前,襲擊他的那個男人曾跪在車前,讓他收自己為弟子。盡管知道他是暴力團,盡管看到了他的誠意,但沒看上就是沒看上,即便知道可能有麻煩,不收就是不收。
《兇暴的男人》劇照
即便再發生一次,北野武的答案想必也是一樣的。
要不是大爺歲數已高,我懷疑他真有可能像《兇暴的男人》中警察一樣,再踹那個男人幾腳哩。
作者 | 古月一刀
編輯 | 雷墨
看世界雜志新媒體出品